盛云纬后来是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坐上晋府来迎娶的花轿的。和达志远走他乡的计划因为达志的变卦而未能实现,晋家送来的聘礼又被悉数劫走不能原样退回,在此情况下只有答应嫁进晋府了。当然也还有另外两条路:迁居他处与死。可迁居他处谈何容易?哪来迁居的钱?迁到何处才能避开晋金存的纠缠?死倒是容易,只是自己死了娘咋办?谁来养活她?娘这一辈子吃的苦够多了,我怎能丢下她不顾?罢,罢,罢,我认命,晋金存你个老东西,我就嫁给你,但我从今以后要天天咒你,老天爷要是有眼,他就该早点让你死!
云纬乘坐的花轿没有唢呐伴送,轿前没有迎亲的人马,轿后也没有送亲的队伍——这是云纬在答应嫁到晋家时与晋家讲定的条件。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屈辱的出嫁,她只想悄无声息地结束这个日子。云纬不知道她的要求也正投晋金存的心意,通判老爷也不想对这纳妾之举进行张扬,尽管当官纳妾合法合情,可它毕竟不是一件雅事。他很高兴能让这一天悄然过去,重要的是把那个妙人儿娶进屋里。
因为花轿的晃动,太阳在轿帘前便也像个偷窥的人脸一样左右摇晃。摇晃中的云纬仿佛又看见了达志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孔,看见他背着一包袱蚕丝向她快步走来。滚开,你个狗东西!你当初说得多么好听,你说你为了我啥事都可以做,你说你要跟我远走高飞去过幸福生活,可当我下了决心收拾好东西等在你说定的地点时,你却踪影不见了。知道我那夜是咋过来的吗?知道那天夜里我先上来是怎样的高兴后来是怎样地害怕怎样地渴盼你到来最后又是怎样的气恨吗?我恨你!恨你!你怎能这样出尔反尔?你还是一个人?为了尚家的丝织祖业,你不能走。你妈妈第二天来给我这样解释。是织绸缎重要还是我们两个人一辈子的生活重要?你既然觉着你们家的祖业重要又为啥答应和我一起远走高飞?你个花言巧语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个守财奴!从今往后你就跟着你爹妈抱着织机抱着绸缎过日子吧!我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我过去算是瞎了眼,竟然看上了你这个守财奴!我是多么傻呀,我还会以为你会拿我当心肝宝贝,可实际上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不会说话的丝织机……
轿进城区时她听到了街边有人在指着花轿议论,议论些什么她无心去听,但她忽然从那些议论声里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和那夜去家里抢劫的两个强盗中的一个很相似,这使她身子一震,急忙从轿窗缝里往外看去,可惜因为街边的人太多也因为轿在移动而未能寻住那声音的出处。狗强盗,是你们害得我不得不走上今天这条路的,要不是你们,我完全可以坚持把晋家的聘礼退回去,尔后宣布终身不嫁以侍奉老母。你们把我的退路断绝了,狗土匪们,你们生生把我毁了!我恨你们!只要我活在世上,我就要想法找到你们,我要报仇!是你们把我往晋家这个火坑里推的,我早晚也要让你们尝尝火坑的滋味!我前世欠了你们啥子债,你们要这样害我?我——
“落轿!”轿伕们一声响亮的吆喝把云纬的思绪截断。她透过轿窗缝隙先是看到了一所阔大的院子,随后看见两个女人簇拥着她在梅溪河边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向轿走来。晋府到了。她的心倏然一缩,怕冷似地抱紧了双臂……
尽管云纬害怕黑夜来临,但夜暗还是一点一点凑近窗户并最终踱进了屋子。当夜色把她团团围定在那把椅子里时,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她没有起身去点桌上的蜡烛,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去恐惧地想象着在这个夜晚将要发生的事情。
“三夫人,该点灯了。”一个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边说着一边噗一声吹燃手中的纸媒,点亮了蜡烛。在黑暗被烛光驱走之后,新房里的景致又出现在了云纬的眼前:全套漆得乌黑油亮的桌椅橱柜,挂着锦缎帐帷的雕花大床,放在博物架上的玉器古玩,摆在窗台上的大盆鲜花。这会是我住的地方?
门再次被推开,两个年轻丫鬟走了进来,一个用锃亮的漆盘端着一只瓷碗,瓷碗里冒着热气;一个双手端着一个铜盆,铜盆里是半盆温水。其中一个丫鬟轻声道:“夫人,晋老爷让俺们给你送点柏子仁炖猪心来,这东西养心安神,补血润肠,吃了能补身子;再请你上床前用温水烫烫脚,去去劳乏。”
云纬没应也没动,仍呆呆地坐在椅里,双眼紧张地望着窗外。他啥时候来?他为什么偏偏要来害我?晋金存,你为啥偏偏要来害我?
噔、噔、噔。一串干硬的男人的脚步声由屋外响来,屋里的几个丫鬟闻声匆匆走出门去。是他来了。云纬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在迅速地变冷,她用牙紧咬着舌尖,以此抑止着心里的那股越聚越多的恐惧和厌恶。
门被哐嗵一声推开。他那庞大的身躯将门框塞得很满。她低下眼,看见他那双多毛的手在插着门闩,随即看见那一对穿了官靴的脚在向她一步一步走来。
“宝贝,让你等了,我有些公事刚刚脱身。”随着这声带了笑的低语,她感觉有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脸上。她的双唇猛地张开,她很想朝那个多毛的手背咬一口,咬住他,死死地不松口,他会像猪一样地叫吧?
“看看,多细柔的皮肤,你这皮肤比尚吉利大机房的绸缎都滑溜。”一听到“尚吉利大机房”几个字,云纬的身子便倏然一晃:尚达志,你个狗东西在哪里?在哪里呀?
“来,宝贝,我们到床上去,让我好好看看你。”刚听见这句话,云纬就觉得自己的身子离了地,她看见他双手横抱着她,她发急地用双脚在空中猛一踢,可惜什么也没踢住。
“来,躺好,让我给你脱衣裳,我特别乐意为女人脱衣裳,这是世界上最吸引男人也最辛苦的一桩劳作。我没想到百里奚村还能出你这样美的姑娘,没想到。知道我那天头一眼看见你是啥感觉么?心跳,就是心猛地一跳,就像人跳越水沟时那样,心猛然间一提。哎哟,你乱踢什么?”晋金存突然竖了眉叫,他的下巴让云纬的脚碰了一下,“甭给脸不要脸,你乱踢腾什么?你真要不乐意了晋爷给你三条路任你选:一条,寻死,看到了吧,那边墙角有绳子,你可以在这间屋梁上上吊;第二条,要钱,你说个数,我待一会让人给你送来;三一条,把你卖到外地去……”屋里出现了冰冷的静寂,云纬现在后悔没有在衣裳兜里藏一把剪子,要是有一把剪子就好了,就可以迎着他的胸口猛刺过去。那他一定会大叫一声仰面倒地,从胸口里咕嘟咕嘟往外冒血。云纬记得自己曾看过一场旧戏,在那场戏里,一个女人就在身上暗藏了一把剪刀,当一个男人朝她不轨时,她猛用剪刀刺了过去。可惜我今天没带,要是带了多好!我刺倒了他之后就可以逃走,可往哪里逃呢?可——
“宝贝,好了,甭害羞,”晋金存的声音又软了下来,“脱完了衣服我们才好玩乐歇息,来,听话,你听见我气喘了吧?别让我太费力气……”云纬努力抗拒着,但身上的衣服还是在一件一件减少,最后一件内衣离开身子之后,她只能用双手捂住脸孔,听任大颗的泪珠在手掌下滚动。当晋金存那山一样的身体压下来时,云纬一下子看见了许久之前的那个上午,就在那个絮云轻飘的上午,她第一次认识尚达志,第一次看见送丝收绸的尚达志向她家的小院里走来,第一次听见他响亮的声音:姑娘,这是当机户织绸子的盛家吗?……
“呀——”云纬发出了一声痛楚的低叫。但她这声低叫很快被门外一个更高更急的叫声压下去了:“晋老爷,知府老爷差人转送来省上的一封急信!”“不用送进来了,念吧。”晋金存很不高兴地对着门外说。——“各府:顷悉英、俄、日、美、法、德、意、奥八国联军两千人已于十日向京城侵犯,遭我军民抵抗,各有死伤……”
“纬纬,我的小宝贝,见血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采阴补阳,黄花姑娘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