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会场后排角落中的一张椅子上。
在马延雄讲话时被一群人打倒后,坐在“特座”上的周小全就到台上给金国克请了假,说他肚子痛得要命,要到后排上去休息一下。现在,他靠着椅子,头仰天枕在椅背上,两眼紧闭,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淌个不停,沁湿了鬓角的两块头发。看样子,他的肚子痛得真不轻。
其实,周小全肚子一点也不痛,脑子却痛得像爆开一样!
当马延雄出现在礼堂门口的时候,周小全的精神像礼堂里所有的人一样,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一刹那间,反映在他脑子里的观念是:这是一个伟大的敌人!
是的,这个人明知道这个场所是把他作为牺牲品的一个祭坛,他却勇敢地把自己的头颅献上来了!没有伟大心灵的人,能产生这样的行为吗?
当金国龙把马延雄“喷气式”扭到台子上的时候,他目瞪口呆地看见,怪延雄简直是个英雄,而金国龙活像个小丑。他继而想到,他就是这个小丑手下的小小丑!
一种羞耻感使他低下了头。那就是说从路线上看马延雄是个“三反分子”,而从人格上看,他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管他今天来的目的如何,他能来到这个场合就表现了一种非凡的献身精神。和这样一个敌人作斗争,自己也应该表现出一种非凡的精神来。可是,用的照样还是那野兽一样的拳头,狗一样的吠叫……在批斗马延雄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抬头往台子上看。在马延雄讲话的时候,他感觉到他是二次世界大战后纽伦堡战胜国的代表,在进行胜利的审判;而自己却是被告席上的一员。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马延雄所攻击的他的这些战友们。他突然发现:金国龙、贺崇德、许延年、高建华、黑三,还有苍白头发的“革命领导干部”奕国泰这些战友们,怎么一个个长得这么难看?原来他们不是好像还有各自的仪表和风度吗?他的心神开始烦乱了,头也有点晕乎起来。
他站起来到台上向金国龙请了“病假”,来到这张椅子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躺在这里,感受着会场的暴风骤雨,内心里翻腾着惊涛骇浪……他脑子里萦绕着马延雄刚才讲的话。
他感动他的话是诚心的。而细细想起来,他以前在每一次批斗会上讲的话似乎也都是诚心的。
从“讲话诚心”他又想到这个人的其他方面了:身上的枪伤、刀伤,少一个指头的脚,由于思考而发白的两鬓,由于劳累而很瘦的身体……他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反革命?逻辑上推理不下去。为了革命?可正是他派出的工作组,把自己打成了“反革命!”想到这里,他的心脏突然地狂跳起来:我现在睡在这里假装肚子痛,竟然对斗争这个人发生了动摇,这是不是背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惊慌地抬起了头。可是,他抬起头吃惊地看见:到处都在宣读退出红总的声明:一个又一个的“战斗兵团”唱着毛主席语录歌,退出了这个乱哄哄的会场……啊,看来大多数人的思想都发生动摇了!而这些人不是和自己一样喊了一年多“打倒三反分子马延雄”吗?他们现在怎么竟然和他一样发生了动摇?不,比他还严重——他们已经宣布退出红总了。他怎么办呢?他也声明退出红总吗?
可是,他很快又想:我和他们毕竟不同,马延雄没把他们打成反革命,可把我打成反革命了。
那么,他是否现在应该走上台去,像他以前一样,和金国龙他们一起去“狠斗猛批”这个人呢?
他也没有勇气站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他嘴里呢喃着,拳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牙齿快要把嘴唇咬破,肚子也真的开始疼了,满头大汗,浑身大汗、大汗淋漓!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进行一场非常严重的内心斗争。
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人们就是这样不断地肯定着自己和否定着自己,在灵魂的大捕斗中成长或者堕落。
周小全无力地软瘫在椅子上。他暂时不想思考什么了,他想安静地闭一会眼睛。但不能,他一闭眼又想到马延雄身上。
他想:……是的,是马延雄派出的工作组把他打成了反革命。可是,是马延雄自己想出派工作组的主意吗?不是的,是上面叫派的!“就是说,马延雄仅仅是个执行者,他当时也许认为他也是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哩,是革命哩。但以后上面又说是错了。那么我现在说我是革命哩,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哩,就保证不会错吗?比如说:你为什么打他呢?在每交批斗会上,他不是都诚心诚意向你做检查吗?他错了,就检查,就改正。你错了呢?你有勇气检查和改正吗?他承认错误和今天来这个会场一样是勇敢的。是的,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敢于和自己认为的错误斗争。他不投机,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皮肉少受点罪,就向金国龙这样一些人承认他整他们整错了。没有承认过……
他转而又想到金国龙和台上的那些“战友”们。他面对他们今天的表现,第一次认真地想到了他们的历史——几乎每一个人都不光彩!而他,一个年轻人,就因为运动被期受了一些委屈(而且很快就平了反),就和这样一些人混在一起“革命”吗?啊!周小全!你成了什么东西?……
当一个人从这样一些角度去考虑问题时,事物还不会在他的面前渐渐地明晰起来吗?在这个短短的时间里,周小全好像摸索着穿过一个很长很黑的山洞,现在已经看见了一缕亮光——他来到洞口上了!
“小全,你今天怎不在台子上冲锋陷阵,坐在这旮旯里干啥?”一个声音在旁边怪亲切地说话。
周小全的思路被打断了。他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县委副书记李维光——已经挨着他坐下了。
这位“革命领导干部”在造反派开大会的时候,总是积极来列席的。今天不知有啥事,现在才来。
李维光驼色毛衣外边直接披着四个兜的黑卡叽棉袄;背头梳得很整齐,嘴里咬着玉白涸嘴,笑盈盈地看着周小全。
周小全故意地瞪了他一眼,讥讽地说:“我今天没冲锋陷阵,你今天怎么也来迟了?一反常态!”
李维光从嘴里拔出烟嘴,仰头大笑了:“哈哈,真是造反派的脾气!”他肩膀坚了几坚,把快要溜到背后的棉袄重新竖到肩膀上,轻松地说:“我忙着整理马延雄的第二批三反言行哩!刚毕。这批材料一出来,可是一颗氢弹!”“这样看来,他真是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了?”周小全反问了一句。李维光“噗”地把烟嘴上的烟头砍掉,很激动地说:“玉坤真的异想天开,企图叫这个人表态亮相,还说是要通过他争取农民,我当时就说没门!再说,革命反派成立红色政权,还非得要农民支持不可吗?这又不是抗日战争搞统一战线哩!看看,这现在事这怎样?”
周小全下巴朝台子上扬出来扬,从牙缝里挤了几字:“你看看这事实怎样!”李维光抬起头,看见台上那一批人正在乱叫乱嚷。两个打手分别拧着马延雄的两条胳膊。整个会场只有几十个人了,而且有些看来还是些马延雄的“同情分子”,大概是留下给金国龙他们“记帐”的。李维光脸色惨白,不敢再看了。他扭过头向周小全讪笑着说:“这,真像是一幕戏。既是一幕悲剧,又是一幕喜剧,想不到马延雄眼看就要当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可还没当哩就又被打了倒!……”“打倒了你当嘛!你当了,这幕戏不是就更有意思了?”周不全恶意地对上话茬说。“哈哈!你看你这后生说的!咱没那么野心1咱只要能给你们造反派当好马前卒就行了。不过,他马延雄能行吗?我看也未必!他是个什么人?‘三反言行’一大堆;十几年又卖力地在咱县推行了一条什么路线?货真价实的资本主义路线!而且又死不认罪,就像你们造反派说的,真正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他手中的玉白色烟嘴在周小全面前一挥。断然地说。
“那么作为一个人来看呢?”周小全突然问他。
“人?”李维光很迷惑地看定周小全。
“嗯!”周小全也看定他。
李维光现在才突然发现周小全眼里有两道凶狠的光芒。他认定这个造反派是嫌自己没把马延雄的坏处说全面,赶忙回答:“我看他不是个人!是个猎!比如今天,是自寻来送死哩……”啪!啪!啪!三记耳光像三道闪电,击在了李维光的脸上!周小全转身穿过走道,从台子右侧的门里进去,绕过台子上那群乱喊乱叫的人,向化妆室走去。
李维光缩着脖颈,双手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啊,这个世界全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