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再次穿过从前混饭吃的那个地下通道,被洪水冲洗过一样的空空荡荡;乞丐和小贩们都不见了,只有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在通道中央弹吉他歌唱。无人喝彩的傍晚给了我两块钱的卖玉米和晚报的河南打工妹;总是抢我一半生意的中年乞丐,你们去哪里了?
我蹲在旁边听小伙子唱。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由于我也提着令人敏感的吉他,而且是把破烂的裸琴,令他很是惊恐,一首歌后,他像我当初一样忐忑地问:“您有什么事么?”
“原来这里卖晚报和烤玉米的那些人呢?”我问。
“啊,上个星期城管来清理了一次,都撵跑了吧。”我心里一惊,完了,大家又散了。
“……您是?”少年懦弱地看着我。
“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我在这条通道都唱了两个月了。”我狞笑着说。他立刻惊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掀起琴袋往里边塞琴:“不好意思,那我换一条通道!”
然后他张大了嘴,看到我做了一件在他看来非常可怕的事。
我双手一抡,把自己的裸琴狠狠砸在水泥墙壁上!琴箱发出最后的一声巨响,立刻溃散。我又把它像个断了脖子的长颈鹿一样远远掷出去,它撞碎在对面的水泥墙壁上。白色木屑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没关系没关系!你唱吧你唱吧!”我对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轻轻松松地笑了笑,走出了通道。
我目光呆滞,坐在又脏又乱的火车里,空气中逐渐注满了寒冷的北方气味。我换乘了两次火车,离家乡越来越近,火车也越来越破败,现在乘坐的这列火车已经起码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所有的部件上都布满无数的划痕,所有的角角落落都腻着一层黑色油污。没有暖气设备,于是车窗上覆盖了足足一寸厚的冰霜,看不到外面的风雪,于是乘客的身上也覆盖着薄不了多少的寒霜。我的外套又脏又薄,抵挡不住家乡的风雪,我哆嗦着,挤在车厢的角落里睡着了。短短地,一觉又一觉,一梦又一梦。
早上,火车终于抵达故乡,下了车,除了刺骨的寒风,到处是刺眼的白,所有的一切!远处是白色的山和白色天空,身边是白色城市;白色马路上人迹稀少,偶尔看见一两个,也是挂满了白霜的一张脸;我自己的眼睫毛和胡子茬儿也同样结了一层白霜,眨眼的时候就明显地感觉那些白色的小冰碴儿掉落了一点点。
踏上自己家的楼梯,敲响自己家那扇熟悉的门。父亲打开门,惊讶地看着这个形容枯槁不告而归的儿子。我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头顶变得稀稀拉拉,白发下露出老年人红色的头皮。我的老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是那么高大伟岸的一个人,在从前,他茂密的灰发气宇轩昂地在额头前耸成一个漂亮的旋转。现在他前面的头发已经很少,脑后的头发却鸡窝状地高耸着。两个人面面相觑。
我已经比他高出了这么多……
“爸……”面对着往日严厉的父亲,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航!”父亲的神色由惊讶转严肃,但是立刻被一种心疼的表情取代了。
“多冷啊,快进来。”父亲把又冷又沮丧的我让进屋里。
我站在客厅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爸爸和我喋喋不休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目光呆滞,好像没听见,最初的那种亲切的感觉很快变成了惊讶。我的爸爸变了,那个曾经暴躁不讲理的汉子在我离开的这几年萎缩成了这个一心盼子归来的小老头。几分钟后我粗暴地打断父亲的话,起身走进卫生间。从卫生间的小窗户望出去,不远处就是灰白的冰雪覆盖的苍山,这风景我既熟悉又陌生。风卷进了几片雪花,落在我挽起袖子裸露的手臂上,凉凉的,东北的房间里就是暖和。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自己的激动:我终于安全了。我转身洗了洗脸,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擦脸的近似毛巾的东西,不能相信墙上挂的七穿八洞的破布就是毛巾。我四处寻找卫生纸之类可以擦脸的东西,却只在马桶边摸到一厚叠旧报纸。然后发现卫生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坏掉和用旧的,水龙头用麻绳缠住,因为它漏水,有豁口的脸盆里蓄着水龙头漏出来的水,因为冲水马桶的机关坏掉了。
又推开这扇篱笆小门今天我归回
不见妈妈往日泪水不认我小妹妹
昨天我藏着十二个心愿一百次的忏悔今天我回到他的身旁却羞愧难张嘴
面对着镜子我偷偷地窥岁月已上眉
不忍再看见镜中的我过去已破碎
妹妹叫我一声哥哥我却不回头
不知是否她已经看见我满脸的泪水
——崔健《浪子归》
“爸!穿上衣服!”我走进父亲的房间说。
“干吗?”爸爸正在往金鱼缸里洒粉末状的鱼食。
“跟我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吧。我这趟回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这个。”
“有什么好检查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明白么?没什么大毛病。还用浪费那个钱?”
我知道父亲舍不得钱,就直截了当地说:“钱不重要。要是小病耽搁成大病,多少钱也挡不住。”“我不去,你少废话!”
我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顽固呢?怎么这么抠门!?”心想父亲怎么这么多年了心眼还是不开化!于是我好像当初一样,梗着脖子出了门。
站在家乡的雪原上,不远处是河岸上我家楼宇矮矮的身影,我家其实就在这个小城市的边缘,走不了几步就到了封冻的河流中间,那就是一片宽阔的雪原,太阳在雪地上形成刺眼的反光,远远地望出去是畅通无阻的,直到远山。在这个近似于无限的平坦雪地上,你可以闭上眼睛疯狂地奔跑,而不用担心交通事故和人群,如果你摔倒了,也是倒在温柔的雪上,那雪甚至不寒冷,于是没有什么能伤害你。这里最伤害人类的。也许只有你个人的内心,例如寂寞。我便是如此,大脑被耳机里《METALLICA》沉重的鼓声轰炸着。却仍然感到孤寂,感到无处不在的寂寞。你看,这里是家乡,这里有你的童年和父亲。但是这里仍然也不是能够容纳我的地方。
我正在床上看书的时候,爸爸气急败坏地走到我的房间门口,愤怒地挥舞着一卷卫生纸:“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毛巾呢?”“上厕所别用报纸了!多不卫生!那块毛巾太破了扔了!我给你买了新毛巾啊,你没看到么?”“扔了!?”父亲嚷嚷道,“这孩子怎么这么败家啊?还有卫生间里厨房里的那些家伙呢?还有我房间里的被单呢?”“都扔了!我都给你换成了新的,被单那么旧了早就不保暖了。那些旧东西都已经坏了,留着干吗?又不是很贵!你自己的生活怎么自己不在乎呢?”
刚才父亲出门的时候我把家里那些坏掉的旧东西统统扔到垃圾堆里,去买来了新的毛巾、卫生纸、茶壶和碗筷等日常用品。把家里好好打扫了一番。他的态度真令我惋惜自己的一番心意。
“你赶紧把那些东西给我退回去!浪费那个钱有必要么?你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呢?”父亲心疼地说,毫不领情。在家乡呆了几天以后,最初的那种激动就消失了。我开始觉得无聊。回家面对老父也变成了一种加倍的无聊。我开始整天泡在网吧里,聊天,打游戏。网上还有熟悉的人们。我甚至在网上找到了回家做生意的鬼子六。网吧里经常放着各种令人作呕的流行歌曲,这天我突然听到了一首非常熟悉的曲子。那旋律,那节奏和嗓音并不是属于流行歌曲的,非常的好听,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歌了。我招手让服务员过来“给我来罐可乐”,我掏钱出来,问:“这放的是什么歌?”“许巍啊!”服务员接了钱,如此回答。我怔住了,对啊,这是许巍,是当初让自己想去做摇滚的人,自己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戴着耳机在宿舍里扒他的歌,曾经把他的专辑特意买来送给心仪的女孩。许巍又出新专辑了,然而自己居然忘记了他是谁。居然想不起当时生活中的圣歌了。这时手机响了,父亲打电话催我回家吃饭。我厌倦地拒绝了!他就知道给我做饭,让我吃饭,我想。
……那一年你正年轻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在你心里闪耀着……
在偶像的歌声中,我一根接一根地吸了一堆烟。网吧的烟灰缸满了。我突然想到很久没有写歌和唱歌了,也很久没有打鼓和弹琴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天父亲特地跑市场买了平时不会买的鱼蛋肉,结果只有父亲一个人面对着丰富的晚餐,寂寞地吃着。那种心情,当时的我还不会明白。
我去了一趟原来读书的职高,对的,母校。很多老师认出我,老师们老了,而我据说“长高了。更高更瘦了”。我最先去了当初和漫漫一起共用的琴房,在钢琴前的仍然是仿佛当初的我一般的单纯的男生和俏丽的女生,羞涩地向这个形容枯槁的长发学长打招呼。
我在自家楼下的小仓库里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它,我的第一把吉他。它就那么裸着堆在旧家具上面。它很便宜,甚至没有套子,但是它的六根弦倔强地落满了尘土,却没有断然后我半夜翻墙再一次去了学校,坐在钢琴房的窗下静静地调弦,头顶的窗子里面曾经有我的春天,曾有在我袖口上留下一行德文的女孩,白色衬衫,倔强的颈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贝多芬,练习莫扎特。那里也曾经有把自己的练习时间让给她的我,用毛茸茸含情的黑眼睛,蹲在墙角看着女孩笔挺的侧面。
我仰头对着圆圆的月亮,清了清嗓子。天上没有云彩,月亮便像一只面临失去爱情的惊恐的眼睛。
在北方寒冷夜里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温下我暴露着手指,开始弹唱几乎被自己忘记了的许巍。
是啊,和弦几乎已经忘了,但就算每一段solo和分解和弦都确凿无疑地记得,也不可能把《那一年》唱完了,因为很快,冻僵的手指就麻木而感觉不到弦和品的位置。
怎能忘记你在身旁几度欢乐几度忧伤
怎能忘记昔夜月影离合,几多欢畅几多迷茫
我脸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两行热流。这一定不是眼泪,怎么会呢?大风大浪经历过来,这点伤感也能带来眼泪?寒露罢了。
我仍然保持着在北京时的生活习惯。就是彻夜地看电影,家里只有一台老式的VCD。我大量地吸烟,随手找到器皿就把烟头掐熄在里边,比如吃剩的泡面的碗,比如喝了一半的可乐罐,我把房间摊成乱七八糟。这是和亚飞他们在一起养成的习惯。父亲起夜的时候,被房间里的混乱吓了一大跳。“快睡吧小航!大半夜的音乐放那么大声你有精神病啊?没见过你这么放肆的!”我看都没看他一眼,老父亲气愤地睡觉去了。电视里放着当年的火爆的香港演唱会,那时候年轻的老泡英俊而狂热,穿着短裤,露着性感的长腿。在舞台上跳跃歌唱。在他和队友们演出的录像中,不断剪接当时报纸对他们献谄溢美的大字标题。而主持人也不断跑出来说:“在大陆的乐队面前,香港的乐队好像是跳梁小丑。”
没过半个小时,我在另外一张当年摇滚人的采访VCD里再次看到了老泡,他仿佛瞬间老去一般,灰白的马尾,方下巴上的青胡茬儿,苛刻的抬头纹,局促地坐在一把小小的椅子上说:“后来我一直在思考,思考要不要继续做音乐……”老泡接着又在小椅子上说:“再也没有过像当年那般辉煌的演唱会了……”这两个节目的区别是光阴,因为一晃已经过去十年了……我弓起身凑近电视机,快退,播放,老泡再次坐在小椅子上重复道:“……在思考,思考要不要继续做音乐”“……要不要继续做音乐。”我向后一靠躺在枕头上,在可乐罐里掐死烟头。在电视闪烁的反光里继续看了下去。
这天早上我像在北京一样睡了懒觉,父亲叫我吃早饭的时候,我恼怒了!团缩在被子里,生气地让父亲滚出去!
我回家多少是件大事,免不了要和父亲到处走走亲戚,亲戚们问到我的工作,当知道我是个搞摇滚的,大家一时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工作,以为是开了某种商店,卖唱片之类,或者是文工团吹笛子的。而父亲也兴致勃勃地和一大堆阿姨舅舅之类的亲友大谈“中国摇滚的发展”,主观地认为我是在群众艺术馆唱歌的。我试图说“我是鼓手!”但是没人理我,他们正在谈到唱一首歌多少钱,爸爸连价码都编了出来:“唱一首歌怎么也得二十块钱!”他肯定而又自豪地说。我啼笑皆非,浑身真的好像是无数的蚂蚁在爬。
因为我改变了的口音,乘坐出租车的时候司机问:“小伙子是南方来我们这做生意的吧?”没等我回答,老父亲就赶紧幸福地抢着说:“这是我儿子!在南方搞音乐的。”
在家乡,直到现在,我最能放松和没有隔阂的地方,仍然只是网吧,这里的网吧非常的便宜,而那面十七英寸的电脑屏幕,是同可恶的北京完全一样的。我感到自己已经不能适应家乡,自己在家乡就好像是个外地人,就好像当初刚到北京那样格格不入。曾经如此地讨厌着北京,爱着家乡,现在却发现,自己几乎已经不能在家乡生活了。自己已经变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北京人。
黑夜里,从网吧回家的路上,我掏出手机,开始试图给那些北京的女性朋友打电话。没有什么具体的事件,只是为了获得一个属于北京的关心的声音。但是无论打谁的电话都打不通。由于没有夜生活,由于缺少路灯,北方的夜很黑很黑,蒙古国的高气压来袭了,大风夹带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几乎每一脚都会陷进雪里。有时是哗啦哗啦驽具响的马车,而更多的时候是辆满载着木材的大解放汽车,推着两团白亮白亮的光圈,震天动地从身后追上来,瞬间照亮了马路和我惨白的脸,照亮那些纷飞的雪花,然后就超过我远去了,再次把我和这个世界抛弃在黑暗无声的落雪中。而我的手机一直没有收到任何回电或者短信,我发出去的短信都石沉大海。仿佛在这个睡着的乡下小城,就连无线电波也放弃了夜晚工作一样。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就像这个不再有信号的手机。
鬼子六的家乡离我的城市并不遥远。我在火车上都没有看完一本小说。是的那是在火车站买到的米兰的新小说,我想在书中找到大灰狼。书中的米兰和一个又一个各种各样的男人悲欢离合,有健美粗暴型,有财富成熟型,有脆弱美少年型,我终于看到了大灰狼,那是一个潇洒的摇滚青年的角色,爱恨分明!承担了用浪漫的摇滚式的爱情来同之前宏伟的白领式爱情进行对比的功能。在某一章节大灰狼和其他男人一样向米兰示爱了,所有这些男人因为心痛而又浪漫的原因都不能得到米兰,他们不是为了米兰犯罪而逃亡,就是患了必须隐瞒的绝症,大灰狼的999朵玫瑰成为本书的一个小高潮。当然!每个男人米兰都会给他安排一个小高潮,然后就该换人了,大灰狼的章节不如其他男人的一半长,看得出来,米兰更加喜欢那些有钱的上班族,说一嘴英语远胜过会弹贝斯,虽然她并不知道大灰狼是个贝斯手而不是吉他手。她可能直到现在都搞不清贝斯和吉他有什么区别。我没有看到最后。我把书留在了座位上,被一脸色相吸溜吸溜吃着碗面的老头捡起来,像黄色杂志一样卷成筒状握在手里,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鬼子六的店在xxx市最大的农贸市场,我下了出租三轮摩托车,就看到了一个拱顶的大棚,鬼子六给我的地址居然是中国的中小城市最普通的肉菜市场,所以有着最普通的混乱。我沿着店面号码找过去,很快就发现自己陷身在猪肉扇和白条鸡的海洋里。看过去一水的十几家肉店。丫耍我吧?我暗自骂道。准备见面了给他一顿猛捶!我在肮脏的人流中沿着肉店门口被人们满是雪水的鞋底踩得泥泞的过道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拨着鬼子六的手机号码。正拨打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满身猪油的胖子在指挥一个扛着半扇猪肉的少年,让他把肉卸到市场外面的小货车里。他的神色和他冬天的衣服一样好似一个萎靡的脏皮球。我们俩的眼睛交会了,他身上有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令我张大了嘴。我的耳边还举着手机。呆住了。
这可是当年经常被认为吸毒的瘦猴鬼子六?
我们彼此都不敢相认。我虽然仍然留着黑色长发,但是更加长了,长期不打理,好像一把海带般乱而卷曲。可是鬼子六,这个当年北京无数女孩的梦中情人,这个在舞台上高高跃起的英雄式吉他手,这个在牛仔服上缝满时髦标志的自恋狂,现在却双颊肥胖,圆头短寸,戴着套袖,羽绒服下挺着大肚皮。他的眼神也变成木讷,成熟,甚至势利的。鬼子六根本不像是已经几百万身家的人。我都不知道自己凭什么才认出了这个鬼子六,或者凭什么相信这就是那个鬼子六。我如此惊讶,以至于鬼子六连叫两声“小航你来了”,我都没有反应。愣住的手里还捏着手机,手机还在呼叫着。直到鬼子六从怀里掏出振动着的手机,我才忙不迭地停止呼叫,揣起手机。
鬼子六叫他老婆来和我相见,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的是个矮小红颊的女子,穿着厚而肥大的棉袄,套袖和围裙。我和这个应该被称作嫂子的女子彼此好奇却敬而远之地打了招呼,她一定听说过我,就像我听说过她。矮小的她站在高大的鬼子六身边,一样的蹭得满身肮脏。虽然这个女孩完全没有小甜甜的漂亮和性感。但是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相配,就像这市场里任何卖猪肉的夫妇一样般配。老婆得照顾生意。鬼子六就独自带我去喝酒,在炊烟腾腾的小饭馆里,我发现他几乎认识从老板店员到顾客的所有人。
“呦!您也来吃了!”旁边一桌人里有个穿皮夹克的老男人冲着鬼子六点头哈腰。
“服务员,他们那桌的钱算我的!”老男人回头颐指气使地对服务员说。
每次有人进来或者出门,都会同鬼子六打个招呼。看得出来,他在附近算是个大人物。
好久我都不能把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和鬼子六结合起来。算起来鬼子六才二十七岁。可是他表现出的那份成熟已经可以混淆了二十七到四十之间的界限。
鬼子六聊起了自己的婚姻,我惊讶地知道鬼子六已经成了爸爸了,是已经!儿子六个月大。成长健康。“小航你长大了。”鬼子六仔细地看着我说。他喊道:“来瓶五粮液!”“我曾经胃出血,不能喝白的了。”我说。
鬼子六谈起后来自己的经历,我们送他上了飞机之后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飞机上他还跟空中小姐要电话号码呢。结果一下飞机就看见了舅舅等在出口,舅舅动用了公家的车开了六百公里来机场接他,连夜赶回家乡。在车上鬼子六嬉皮笑脸跟舅舅开荤玩笑。公路边经常有些乡下旅馆,门前往往站了些妓女,当舅舅的切诺基轰然开过的时候,那些妓女就在白亮的车灯下刷地撩起裙子。那些一闪而过的大白腿让鬼子六先是错愕然后哈哈哈笑个不停。说那些丝袜真他妈土,套腿上还不如套脸上!那些丑脸还不如银行劫匪一样用丝袜套上呢!不过还是咱们东北的姑娘野啊!够劲!其实他心里面已经觉得不对了。所以就比平常还要放肆地大谈北京的黄色笑话。
要进城之前舅舅放慢了车速,对他说:“你妈妈病得挺重的,可能就够呛了,你得有点心理准备。”鬼子六哈哈一笑,心里嘀咕着:“你们他妈的骗我!骗我玩!不就是让我回家过个年么!说什么生病了就是想把我骗回来!”他心里就这么牢牢死死地嘀咕着!直到看到了自己家那栋三层的老黄楼。切诺基转到楼背面,他就看到了如山似海的花圈。他还是一动没动,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一样。眼泪刷地下来,好像挡了十年的浩荡洪水一朝决堤,好像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样。山崩地裂地哗哗流下来。楼下的亲戚朋友们早已经等在那里,现在纷纷迎上来,有人就往楼上跑,纷纷说:“她大儿子回来了!她大儿子回来了!”
鬼子六说到这里都是木呆呆的,毫无感情,倒是我的眼圈红了。他的烟已经在指尖燃尽。我提醒他。
“啊对!那时候没钱医治。死前都没见到一面。我讲到哪了?”他突然醒悟般地说。
然后是守灵,那些孤寂的夜里,他和弟弟轮流坐在灵堂里。看着那一节节燃尽一节节落下的香火,被烟熏得头脑不清醒,看着窗外一点点泛白。他就在烛火的昏暗中想着妈妈,他怎么也感觉不到妈妈真的死了这个事实。他总是去看那扇门,然后那扇门果然就开了,妈妈穿着生前的那件风衣,风度翩翩地走进来。妈妈是记者,在地方上也曾经是非常有名的漂亮,可惜,中年时经济窘迫,供儿子们读书,便只有几件衣服,即便是这仅有的几件衣服,也是一尘不染。款式精挑细选。风衣便是其中之一,穿在她身上,仍然是那么风度翩翩的。妈妈取下茶色的金丝太阳镜,喜出望外地说:“呀!咱家老大回来了!这回在家多住两天吧。”一转身就没了。这一幕就像他以前回家时一样。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是三年前,自己还在上大一的时候。那时回来时妈妈还在上班,他正吃着弟弟给他热的菜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从外面走进来,从外面走进来,从外面走进来……他突然发现香燃尽了,甚至不知道灭了多久,他大惊失色连忙飞奔过去点香。胳膊肘磕得椅子脚咚咚响。他疯狂地跪在地上对着妈妈的牌位叩头,越磕越使劲,他号啕大哭了。“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不像是你的儿子,不像是你的儿子,我不配活着,我在外面玩了这么多年,却从没想到过你!却从没想到过你……”他揪着自己徒有其表的长发,地面满是香土灰尘,他的鼻涕和眼泪就统统滚成了奇形怪状的东西。
我眼泪哗哗地下来,鬼子六拿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茶:“不好意思,实在是又见故人欲罢不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鬼子六一饮而尽,立刻就脸红了。他的酒量还是像当年一样地没长进。
“小姐,给我拿个酒杯来!”我喊道,今天怎能不喝酒!
几杯酒下了肚,之前鬼子六的那些市井商人的风度就一点点垮掉。他说着不提过去了不提过去了,却还是说下去。好像不吐不快一样。
现在没有人会每个月给鬼子六邮生活费了,而他必须带大他的弟弟。鬼子六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妈妈单位施恩的工作,然而很快因为性格太潦草而跟领导上司同事所有人全体不合而激起公愤般地被踢出单位。后来又换了工作,后来又换,他卷进生活磨难的漩涡里了。他不再弹吉他,上班养家,供弟弟读书,可惜弟弟性格和他一样的不羁,也不好好学习,交女朋友打架勾朋结党,终于刺伤了人,不得不跑路免遭报复。鬼子六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钱给弟弟在北京找了个音乐学校读书。
听说开蛋糕店赚钱他索性开了家蛋糕店,人人都赚钱,偏偏赶上他就赔!开蛋糕店的时候认识了隔壁猪肉店的女友,自己店倒了以后就帮她一起卖猪肉,非常非常的辛苦,每天累得站都站不住,随时要晕倒一般。而辛苦成全了爱情。原本是随便玩玩的卖肉女孩,后来却在如此辛苦的生活中产生了感情。
这不长不短的三年真的是苦过来的,无数之前没有想到过的生活难题好像啤酒泡沫一样咕咚咕咚冒上来。有时候,在疲累的生活中,在某一刻,某一地点,有时是下工回家的黄昏路上,有时是天蒙蒙亮的早晨生火烤猪蹄准备出摊的红光汗水中,妈妈会突然出现,看他一眼,穿着干干净净的风衣扎着丝巾,好像生前约他放学后吃饭那样,迎着鬼子六走来,好像夸奖他一样,真真切切地对他微笑;尽管鬼子六手里拿着半扇红白分明的猪肉,旋即消失。那时候,鬼子六就像堵在心里的冰块融化了一点点,大张着嘴呼吸急促,想哭,想吐。
现在的鬼子六,再也不可能醉醺醺光着屁股沿着长安街骑自行车了,再也不可能成打成打地在大街上“捡姑娘”了,再也不可能七天七夜不睡觉地打魔兽了,更不可能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玩什么“摇滚”了……
天真是一种罪在你成人的世界
我借着酒劲说:“嫂子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啊。为什么你会结了婚呢?你不是曾经劝过我说,不管现在的女孩对你多么好,并不能因此停留了追寻的脚步么?”
“小航,你不知道,当年我那么说,是因为我从没有碰到过对我这样好的女孩。或者说,我收了那么多‘果’,却从没有真的了解过任何一个女孩!”
鬼子六后来借了几十万接手岳父朋友的鸡肉生意,一开始因为年轻,被老主顾坑,被鸡肉厂坑,生意难做。“这一年我的变化非常大,是人变了,明白了一条道跑到黑就等着被人坑吧。”鬼子六喝得脸红脖子粗。
发愁想办法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鬼子六就这样一点点苦过来,急中生智了无数的办法,拉客,发传单,走关系塞钱。开始雇人做事,用自己新的年轻的思想去和老牌的农民生意人抗衡。大批资金回笼,这才做了起来。现在他有五家肉品店,两处冷冻库房,还有一辆用来拉肉食的冷冻卡车。但是直到现在,仍然有很多难题,等他每天努力解决。现在正是他生意最忙的阶段,也是肥头大耳的鬼子六擦拳摩掌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
随着鬼子六的讲述,他的一点点酒醉,那个当年的鬼子六开始一点点还原到这个大胖子身上。最终,我成功地看到了一个同以前一般无二的讲义气、单纯和暴躁的鬼子六。
“我这才明白世界这么复杂,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啊,小航!一条路跑下去必然地撞南墙啊!你一定要醒醒啊!”他就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鬼子六现在任劳任怨的、平实待人的精神令我肃然起敬,我拨开鬼子六拦阻的手,给自己满了一杯又一杯五粮液,于是我们两个人干了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天色擦黑,三瓶五粮液全空了。
我又一次大醉,在路过一个发廊的时候,我挣扎着叫停车,然后冲进发廊!等鬼子六付完车费跑进来,我已经陷进沙发大吵着要剪掉长发了,理发师要先给我洗一下,我也喊着洗个屁!叫你剪就快他妈剪!鬼子六抓住我挥舞的手说小航你醉了吧!?先回家,回头再剪!我说我的酒量如何你应该知道,我醉过么?我没醉!今天我就是要剪了这个傻?菖长头发,凭什么你剪了就不让我剪!小伙子!今天谁废话都没用!剪!
鬼子六手里握着一把细弱的长发,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点一点地从那些蛛丝般缠绕的头发当中解脱出来。
三千烦恼丝,就好像那些梦想,我一点点地失却了。
走进家门的时候,看到父亲正在给我的军靴打油,相信那个油可鉴人的卑鄙的三七分新发型让他吓了一跳。我灰溜溜地走向自己房间。他手持刷子,看呆了。
之前为了要剪掉我的长头发,吵到几乎要断绝父子关系。今天我真的成了普通的短发,老爸却感到了担心,大概担心我又出了什么思想问题。他拿着打了一半鞋油的军靴站在我半开着的门前面。看出来很想问问我,可是我的脸色那么差,他连敲门都不敢就走开了。
半夜父亲起夜,我的房间叮叮咣咣放着影碟,门半开着,父亲小心地推开门,我知道他进来了。因为我还处在半睡半醒之间。我穿着衣服在乱七八糟的床上仰面张着嘴,短发乱乱地顶在床头的暖气片上。我想他可真讨厌,就装睡不去理他。我感到父亲在我的床前站了好一会儿,他胸腔有啸声地喘息着,他可能有慢性支气管炎吧?我想。明天一定得押他去检查!然后我感到爸爸弯下腰,垂着花白的头,为我脱掉衣服盖上被,关了影碟机和电视。出去了。
失去了长发的我走在马路上总觉得失去了重心,好像自己长高了几寸,脑袋发飘,身体也好像更瘦了一般。总是要一脚踏空的感觉,好像是清醒了,又好像是变得锋利和危险了。那种不自在,好像失去了外壳的机器人。失去了保护层,失去了与世界隔离的屏障。有时候我感觉长发依然存在,实实在在地在那里,在耳边和脸颊厮磨着,弄得我很痒。我就不由自主地要甩一甩头发,把头发甩到后面去,我当然甩了个空……
让不成熟的都快成长吧
让成熟了的都快开放吧
这世界太快了从不等待让我们很尴尬
你去手忙脚乱吧你去勾心斗角吧
那些面无表情的人就是你的未来
——朴树《别,千万别》
我决定要回北京了,在家乡无事可做,虽然春节还没有到来,既然我已经变胖,既然我的肋骨之间已经被填平。虽然还不知道回北京能做什么,但是呆下来又能做什么呢?
我终于硬是把父亲拉到医院里。在医院里的走廊里,陪着老父焦急地等待着种种检查和化验的结果。最后查出来,父亲的身体基本没有大碍,只是血糖偏高,可以算是糖尿病的早期症状。我拿着一堆单据发了半天呆,脑袋里急速地旋转着种种可怕的关于糖尿病的传闻,我已经计划向鬼子六借钱带父亲飞去北京最好的医院求医了。幸好老医生打消了我的顾虑:“这还不算是糖尿病,只要控制饮食,杜绝含糖的食物,注意休息,是能够痊愈的。”他给父亲开了几剂药。但是父亲却舍不得买药,他企图拉着我回家:“我注意不吃糖就是了!这些药也起不了什么大用!十好几块钱呢!你也不小了,学会存钱娶媳妇吧!”我又气又笑,把他推到一边,骂骂咧咧地付钱买了药。
临行那天,老父亲走进我的房间,拿出一大沓现金。居然有一万多元。父亲说:“小航,这个钱是爸爸给你买那什么鼓的踩锤的。”我曾经提过好的踩锤要一万多块,我的踩锤一直很不称脚。现在我站在散乱的行囊之间手足无措,实实在在地被老父亲吓了一跳,首先万万想不到父亲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存款,更想不到一向认为搞摇滚是没正事的父亲会愿意把这么多钱花在我的乐器上。对于父亲来说,这简直是拿半生积蓄来做无原则的大方。
我说什么也没要这笔钱。
列车缓缓开动的时候,我看着车窗外的父亲,他一副无所谓的木讷表情,十年如一日的薄呢西装,干干净净的不显旧。可是他那曾经非常漂亮的头发,却几乎全部花白了,几根散发在寒风中战战兢兢地抖着。年华逝去,父亲老了。列车越行越快,我眼眶里都是泪,我忍着,忍着,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想给周围的人笑话。我想掏出一张面巾纸来擦鼻涕,却在衣袋里面戳到一块硬硬的尖角。
心悬起来,我意识到不妙,不妙,不妙。
父亲的一万块钱,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我再也忍不住了,跑到车厢衔接处。对着这个信封,好像个失恋的女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超越重任的才能么?一切还在未知之中。在那之前,只有追寻,追寻……
我又看见温暖的笑脸如鲜花开放
明媚阳光再一次照进冰冷的心房
这温暖的心绪慢慢抚过四季
就像雨雪纷飞扬融化大地
啊……
那是我眷恋中不变的回忆
有没有风儿吹过不再寒冷的夜晚
那是我寻找中不变的回忆
有没有风儿吹过不再孤寂的夜晚
肩上行囊再一次装满春天的幻想
异乡阳光照耀着旅途悠远的芬芳
这无声的心绪慢慢地穿过记忆
就像焰火纷飞扬融化天际
啊……
那是我眷恋中不变的幻想
——亚飞《天堂孤儿》我们曾经的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