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染凉意水无声-最小说·第四辑(精选)

碧洛只要一笑。我便会恼。听不得她在房里面哼哼嘻嘻的声音,像是高山上流水肆意奔波而下,砸在我这宁静的湖面上。水花散,云离去。她那银铃般的笑声,最终只是在我胸腔某处拉开一条细长的口子。

不疼。

只不过觉得恼。

去年我比往年开得早,三月初便自枝头绽出白瓣。因为早,所以引得乡里的人们都来观赏。乡人喜我,爱我,护我,只因我是一株特殊的花,三年才开一次,一枝开着重瓣白花,另一枝上开满清透的红。纷繁重叠的瓣交叠上不同的颜色,若是春意裹风而过,触上

我枝头那一点颜色,遍会涌泻出一种特别的香味。

人头涌动在眼前,他们看着我,数双眼睛里弥漫着各色情绪,欢喜的,激动的,好奇的,或者心怀不轨的。黑色瞳仁,透出一丁点的欲望。我喜好看着他们的眼睛,抒情伸张。那些波动不止的情绪散发着芬芳的气味,他们越是汹涌,我便越想将他们吸食干净。

惟独一人是不露情绪的。

众人簇拥她走过来。然而她只看我一眼,便要乡人自行观赏,自己往内堂走去。长发之中只有清水之味,再无其他。众人欢送她离去,谢她恩赐这一园春色给乡人观赏。她没有笑意,只是照旧行礼,之后提裙自我身边张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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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落一片花瓣自她袖口,她总是那么机灵,一转身轻轻抖落那一丁点如她长裙一般洁净的白色。

碧洛。这一园春色的主人。惟独她不喜欢我。

依情而忆,她做小姐时我便应该已经在此扎根,然而那时候的我却没有记忆。只是后来忽然有了意识,听着三娘每日拿碧洛的旧事做笑料,我才知道,她从前并不是这样冷漠。

就好比我从前也并非一株能食人情绪的花。

某日之前,我也与身边任意一株草木一样,饮甘露之水,吸土壤之味,沐光浴雨,按季盛开。只是某日之后,忽然知晓了世事,一转瞬,世间幻变竟也记在心头。

那个某日,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哪日。

然而三娘晓得碧洛忽然性情大变的某日。三娘的故事总说得绘声绘色,说是那一夜无风无雨,更无月光。这房子某处忽然传来让人耸然的哀号。这一声凄绝的声响从镇上每个人的脑中穿行而过,留下了无法遗忘的深壑。

然而这一声过后,大宅便由此寂静了。

过了一日。宅中无一人出入。乡人觉得有异,便壮起胆三五成群地进了宅子。然而推开房门,却被遗留在宅中的浓香呛出泪水。他们自各个房间找到了各个房间的主人,主子或者仆人,个个惨死在自己的房间。

三娘将自己浸在洗菜水中的手抽了出来,往旧裙上抹了两下,然后皱眉弓身,以一个奇特而扭曲的姿态向眼前被吓得不敢张声的小丫头们讲着:“乡亲们说,是那种裹着腥咸的血气的香味,杀了人。”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刚想说话,然而三娘身后那一条清冷的人影此刻竟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三娘哼哼的笑着,丝毫不知身后碧洛正听着她的故事。

乡人最终在小姐房中找到了小姐,惟独她的房间气味如故,小姐安详地睡在自己的床塌上,似乎周围一切都不曾发生。

三娘想往下说下去,此时碧洛却走至我身边,看着我这株无风却自颤的树木。我因三娘离奇的故事而笑,但故事的主人翁却丝毫不恼。她只是看着我,丝毫不顾吓得一脸苍白的三娘。声音幽幽怨怨,却藏了些杀气。

“看,我最不喜这株花,然而我却留着它。你可知为何。”

没人应答,于是碧洛自己作了答:“不喜它,是因不守时约,为了引人怜爱便独自开放。过于引人注目。它虽然让人厌恶,却也无处可去,离了我的土壤便成了枯枝败叶。因而我留下它。”

碧洛的眼神凝在我枝头一簇艳红上。她伸手一摘,一握,一撒,我枝头的嫩叶便化成她手中流淌而出的残渣:“我不介意收留些讨厌的东西,只是这些东西总该明白,命是在谁手中的吧。”

她阴阴柔柔,每日提裙自这大宅内无声来去。不似我,即使无风吹过,也会肆无忌惮地抖下身上的碎叶。所有人觉得我美丽异常,只有碧洛知道我是一株妖异。然而她不怕我,她喜欢我艳红一枝的花,却厌倦我另一枝的苍白。

闲暇时我在院子里听三娘继续偷偷摸摸讲着离奇的故事,时而也逗一逗从外爬进院内的小贼。小乞丐闯入这院子的那天,我正开得艳丽。我的花季漫长,自三月一直诡魅地开放至七月。小乞丐爬上院墙的第一眼,是被我满身妖娆的花朵所吸引。

他怔怔看着我这一株妖异,红粉一枝,苍白一枝,惊得说不出话。

三娘正路过庭院,看见小乞丐便大喝一声。这一声立马将小乞丐从墙上震了下来。他直直落入墙下的小水池中,纷飞的水滴裹着他青涩的情绪,渗至我的根蔓里。

碧洛没有罚他。我一直以为,兴许她如我一样,能分辨得清人的情绪。那个十六七岁的乞丐,情绪却干净得似个未经世事的少爷。我落下一瓣花,想牵引出他心中一点贪欲,然而最终无果。

乞丐的眼中,只有碧洛的身影。

花落尘埃尘不恼,尘埃只把美人笑。小乞丐羞涩地捏着自己衣角的水,想整理自己那身零乱的衣裳。碧洛看着他,愣了两秒,然后命小乞丐抬头。小乞丐稍稍抬头,又不知所措地低下了,手心却捏得越来越紧。

“你能否让我好好看看。”碧洛一说话,四周便静了。这一句温柔让众人吃惊。

小乞丐过不久才畏畏缩缩地抬起头。众人想从碧洛眼神里看出些究竟,然而她藏得太好,谁也看不到。久久,碧洛才缓缓道出下一句:“你叫什么?”

“没有名字。”

“那么,叫你无疆。可好。”

众人与小乞丐一同诧异,而我也惊得花枝乱颤。小乞丐还未回应,碧洛的命令又再三而来:“以后,想吃东西便来这家。倘若你愿意叫无疆的话。”

小乞丐仍然来,但不是来讨食的。三娘次次见他都会念叨“奇怪啊奇怪”,不过这问题过了很久也无人明白。自他出现之后,碧洛偶尔会笑。她时常领他在棋房下棋,她亲自教小乞丐。他错一招,她便笑一声。

错多了,便听得满院异色都被她温柔的笑声吓得连连颤抖。而我往往是颤得最凶猛得那一株。每当她笑,我便觉得恼。她欢快的情绪总是隐藏在房间之内,不拿出来与人分享。我吸食不到她情绪里的记忆,然而却能想象得到它的甘美。

因而我恼。

从此以后,小乞丐时常来此下棋。由白日至天黑,直至那些蒙面黑衣的男子个个蹲在房梁之上时,他们的棋局仍不停止。

自我从一株普通树木苏醒成妖时,黑衣男子就已时常出现,我从来不想理会他们。他们偶尔在房梁之上如蛇行走,偶尔在墙沿伪装成难以辨别的天空之色,总是细细地打探房间的每一个细节。

“究竟去了哪儿……”为首的一个忍不住懊恼。

这情绪之大,让我忽然觉得饥饿。

另一个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然而最终只能摇头:“师兄只说来了这,其他的没留下。”

“失踪得也太久了。”

其他的也连连点头。

这四人互视一眼,最终只能无奈地消失在房顶。

夏末将至,我自知再盛开便会被人所怀疑,于是故意地收拢了花瓣,装成一树枯枝,立于院中。乡人叹息,奇景已过,还得再等三年才看得到了。碧洛丝毫不心疼我落下的满园缤纷叶,只是扯着小乞丐在房内下棋。

偶尔小乞丐望向我,碧洛便伸手自他眼前轻轻晃过。少年若不再看我,碧洛便得意地笑。

我辨不出碧洛心中情绪,亦不知她为何会笑得那样欢乐。我惟独知道少年心中滋生出一种庞大而安然的情绪,他虽日日隐藏,然而每当碧洛冲他笑时,那情绪似波浪鼓一般汹涌而起,自他心底敲出细细密密的声响。

三娘说,小乞丐怕是喜欢上主公了。

然而喜欢,是那浪潮一般蜂拥而来、瞬息而停的情绪么?

我好奇地看着他二人安静地下着棋,一个轻笑,小乞丐情绪便涨起千层之高。她端庄的笑意给了他如此庞大的力量,这比我日日费尽心机吸食的其他情绪要庞大多了。或者,喜欢这种情绪才最是味美吧。

正当我甜蜜地思考着怎么样去吃掉小乞丐的情绪,两个男子却忽然拜访。他们从正门而入,没有穿那古怪的黑衣,然而我却认得他们。日日看他们蹲于梁上,自然对他们十分熟悉。

两人惺惺作态与碧洛绕了很久的圈子,最后才道出本意。

“我们是在找人的。”

“人?”碧洛哼笑一声,“府中活人不少,死人也有不少,冤死亡魂更是不少。可惜我接手此家不久,心中没有这本细账,要找人,还得劳驾各位自己找了。”

男子面面相觑,最终道了声谢,离开了。

这边两个男人离开,另一边另外两个黑衣男人依旧那身打扮上了房顶。真是无聊,四个大男人还玩这样的小把戏,也不觉得无耻。然而此二人并不如我所想那般偷偷潜入屋内,而是愣在了房顶之上。

转瞬间,心灰意冷的情绪却成了激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却是那个小乞丐所立之处。

“师兄!”一个先出了声,刚想跃入院中,却被另一个却挡了下来。

“慢。不像。”

“怎会!那脸!那鼻子!那嘴!不是师兄还能有谁?”

“五官虽像,然而师兄年龄在你我之上,怎会这般年轻。”这个人倒异常冷静,只是紧紧捏着激动的那人,蹲在原地继续看动静。

少顷,身旁激动的少年才终于泄了气:“是,确实不是师兄。只是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人。”

“不知道,但是这事情实在有些奇怪。这屋子原来的主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按理来说师兄仇也报了,为何还不回去呢。”

两人互视一眼,双双叹气,最终又如故消失在屋顶之上。

后来,黑衣人与小乞丐来院子的时间都差不多。小乞丐在房内下棋,黑衣人便在房顶上偷听。他们下棋时静若无声,小乞丐走一着,黑衣人便才敢应声动一下,而碧洛总在这时轻轻一笑。

黑衣人看不到,小乞丐也看不明白。惟独我很清楚,碧洛那一笑,眼神自屋梁上飘忽而过,又最终回至了小乞丐身上。

而我日日懒散地张开枯枝,伪装成一株乖顺。但是根系却牢实地自地下深挖,能盘着点什么吸食,便尽力吸食。然而我的根系之下能量竟那么壮大,大至我日渐妖异无法自拔。

过了几日,一只云雀不知死活地停在我枝头,我被它那细长的声线恼烦了,忽然张牙舞爪地将它吞下了肚。毛茸茸的,鲜血淋淋的,那滋味是平日吞噬情绪所无法体会的快乐。

原来活物这样味美。

我站在院子里痴痴地笑,满屋子人都未发现我这一夜的异样。碧洛或许有,然而她从来都不动声色。过不了几日,三娘开始背着碧洛传些骇人的话,说院子里这几日失踪了好些鸟雀鸡鸭等活物,只在某株树下发现了些动物皮毛,只怕是……

三娘仍旧那么会讲故事,余下的句子她一句不说,不过缓缓看向我。院子里那帮子小丫头们吓得连连后退,她们再不敢靠近我。正如那些被吃过一次两次的鸟雀,它们也再不敢立在我枝头鸣叫。于是原本放养在院子里的鸡鸭也没了,鸟雀也没了。植物根茎那么硬,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吞噬同类。

我尽情伸展枯枝,一株小花的枯枝长得如此壮大实在令人咋舌。然而我觉得无所谓,这人世间有什么值得我在意呢,我只是一株妖异。

碧洛仍旧天天与小乞丐会面,没有人知道她想着什么。连我也不知道。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两组人马奇怪地僵持着,碧洛长小乞丐七岁,然而小乞丐却仍然那么喜欢她。那目光里缥缈而起的情绪,似是火焰一般热烈地燃烧着。

只是不知,他的味道如何……

黑衣人这样呆了一段日子,最终忍受不了。他们要找的人仍旧不出现,线索断在这府中,却无人敢闯,只能静静躲在房梁。

三娘说,这大宅原本的主人是武林之中的一户名门,因而无人敢撒野。我原本不信,然而某一日,黑衣人一时疏忽自寂静中踩响了某一截房梁,小乞丐毫无反应,因为那声音小之又小,而碧洛却趁着小乞丐低头之时,一颗白棋飞入梁上,几滴血便自梁上滴落下来。

惊得黑衣人速速消失了。

那一夜,两个黑衣人又悄悄爬上墙头。他们看着房内烛光幽幽,心里却恨得牙痒痒的:“难道我们就这样走?师傅不会允许的……”

“可是师兄确实失踪了……这宅子太古怪,我们还是早走的好。”另一人自一旁低语,然而眼神却看向了我,“这一株枯枝,也长得太过壮大了吧。”

“你有时间管它?”他哼一声,往屋内看去,“我们还是硬闯一次,说不定会有收获。即使没有收获,也好向师傅交代。”

然而看着我的那一人却默不作声,他招呼另一人安静下来,然后独自跳下围墙走至我身边。那是如此鲜活的生命之气,静静地靠近了我,让我想起枝头那只不知死活的鸟。那血肉甘甜之味如今忽然变得那么令人怀念。

墙上的黑衣人低唤一声:“二师兄……”只是来人并不回头,刹那间,我那满树枯枝变成了柔顺的长条,“簌”的一声向那人笼罩过去。

一场寂静。

墙头人愣了半天终于大喊:“妖怪!有妖怪……”

待群人应声而来时,那个“二师兄”早已成了我肚中腐肉,我吸取了他的皮囊也取了他的魂魄。没有想到,人类的魂魄居然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大至所有人好奇地围至我身边看热闹时,我却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化作任意一人的模样,混入这些人类之中。

让他们无法辨别。

没有人相信黑衣人那一声惊呼,除开三娘。三娘由此又将这段经历改编成一段离奇的故事,自乡镇上传播开来。碧洛虽然知道我非常物,却不相信我会要人性命。只不过是梁上君子编的一场戏,为的是引众人目光,好入屋内打探。

剩下三个黑衣人无法反驳,因为他们原本有此意,只是我忽然的一出现,把他们的计划都打破了。

他们的“二师兄”最终只变成我脚下一堆破旧的黑衣,几滴鲜血原本残留在我皮肤上,却又迅速地被我的枝蔓吸食干净。黑衣人远远看着我,不敢靠近,他们暗暗低语:“难道师兄也是被这花妖给吃了?”

“不太可能……据说这宅子惨遭灭门之前,并没有这株花。”

“那为何会忽然生出这么一个怪物……”黑衣人不死心,满眼怨怼地看着我。然而他们情绪越是激动,我越是兴奋。这猎物之美,让我不得不化身成人的模样,自走廊之上

悄然行走起来。

只是他们不在乎我,我变的不过是个小丫头。

于是我又一变换,伪装成碧洛的样子自长廊上轻柔飘过。他们果然将目光转移至我身上,我往树下走,他们目光也跟随我走。于是最终我独自站在树下一动不动,良久,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自高墙之上跃下,悄悄地走至我身后。

我暗自一喜,又变回了一株残花。三人忽然发现“碧洛”凭空消失,以为是跃上了哪方高处,然而我那柔顺的枯枝却又向他们笼罩了过去。

此次是三个人,我吃得心满意足,扔下他们腥臭的衣裳在树下。我从不怕人知道我是一株妖异,特别是三娘。

三娘的故事传得越快越广,这镇上越是人心惶惶。情绪越是激动,食物越是甘美。这城镇之上惟有一人我不想吸食,他的情绪太过干净,没有贪念,没有欲望,逆来顺受得像是佛陀的心态一般。

我厌倦他,也好奇他。

那个小乞丐。

碧洛与他虽好,但是却又不是爱情那种好。三娘总是过来人似的姿态笑道:“他们?一个老小姐,一个小乞丐,怎么可能在一起。”

小乞丐可能是真不敢自越身份,去菲薄这天空的明月。然而依我看来,碧洛并非不愿与小乞丐相好,不过是心中卡着一块无法消掩的过去。而这过去,是源于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三个黑衣人的失踪并未招致我的厄运。让人真正对我顾及的,是宅中仆人接二连三的失踪。三娘最终郑重其事地告诉了碧洛,院中那株奇花是妖异,不能久留,要连根拔起。

然而碧洛的反应是我始料未及的,她自长廊上看我一眼,眼睛里幽幽飘过一阵火光,最终以坚硬的口气道:“不可。”

三娘大惊:“为何不可,已经死了好多人了哇主公,那些人死不见尸,惟有衣服留在这树旁,这树一定是个妖怪!”

碧洛望我一眼,又看向三娘:“死不见尸,你又如何知道他们死了。”

三娘答不上来,然而情绪却压自心底无法释放。她眼睛一转,心里定然又生出一段故事。然而碧洛不管她,她提起裙子走到我面前,伸手抚摸我那表面枯损的枝叶。

我嗅着她鲜活的气味,却迟迟不肯下口。

“看。”碧洛轻声道,“我还好好的。这花没有什么不对。是不是?”

三娘惊奇着看着碧洛与我,却最终不敢说话。我不吃碧洛,只因她竟在这紧要关头居然护我,我总得卖个面子给她。这是人类的规矩罢。

这一年冬天我懒惰了,于是吃得也少。偶尔饿得慌,便变作碧洛的模样往偏远的地方去。见殴��啡耍�愠砸桓觥H欢�切┎⑽薮笠斓目志迩樾鳎�钪占げ黄鹞业男巳ち恕?/p>

回城的时候,自路上看见了小乞丐。

他此刻正在酒楼与人下棋,赌一局输赢。赢了便有钱财,输了就让人打骂。碧洛可能永远也想不到,她交给小乞丐的事却被他当成了谋生的手段。我好奇着拥至他身边,想看看他玩的什么把戏,然而我一靠近,小乞丐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眼睛里闪过许多种情绪,最终至“不知所措”处停住。

我知道自己用错了面孔,在伪装碧洛时居然被小乞丐发现,于是只好一转身迅速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三日之后,小乞丐才再出现。他换了身干净衣服,在客厅里坐着。碧洛如往常一般幽幽地自内堂飘出,她面无表情,但心里是笑的。

“无疆,你竟三日不来。”

小乞丐不敢吱声,低下头。碧洛丝毫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得顺着他眼神看过去。看他手又紧张地捏成拳,良久,小乞丐才再次抬头:“对不起。小姐。”

“对不起?”碧洛是真的诧异,然而被小乞丐听来,却变成了讽刺。

“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怎样做?”

“在街边陪人下棋。”

碧洛恍惚了一下,最后轻轻笑了:“这怎么了。”

小乞丐有些不明白,那天转身离去的小姐如今又喜笑颜开。然而他松了口气,只是急促地解释着:“我不是贪钱,也不是想以此谋生,只是……”

“你以此谋生,我也不会怪你。”碧洛喝了一口茶,又笑了,“只是什么?”

小乞丐畏缩着从怀中掏出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走至碧洛面前,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将那东西放至她手中。碧洛有些惊讶,然而并不拒绝小乞丐。她自他眼下一点点剥开那外壳,似是将一颗包心菜层层打开,那不小的包裹之中居然最终只藏了一只玉镯。

碧洛又笑了。

“这是何物?”

“玉镯。”

“我知道,只是做何用?”

“送给小姐。”

“送我?”

小乞丐害怕得紧,但是毕竟是男儿,最终一挺身,咳了一声之后在众人面前说了实话:“我希望小姐能嫁给我。”

夜了。碧洛忽然出现在长廊之上,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她心中有片刻波澜。然而小乞丐竟突然求婚,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三娘那一刻的脑子好像忽然不怎么好使了,这离奇

的爱情故事此刻的突变让人无法接受。那时碧洛愣了一会,最终往这窗外看去,竟将眼神定格至我身上。末了,她轻轻笑

着,惋惜道:“你知道我不能。我在守着他。”小乞丐点点头,然而话语之中仍旧是感动:“我愿意等着小姐。”“只是红颜终会老。”“即使老了,我也愿意等小姐。”一番表白让全宅的人都震惊了。我更是无风自颤起来。小乞丐此刻倒像个伟岸的男

子,顶天立地地站在碧洛身边。然而碧洛只是笑着摇头。她退回了玉镯,拒绝了婚事。只

是回房之前,她怜爱地看了一眼小乞丐。之后步伐轻轻,往自己那神秘房间走去,并且闭门不出,如此白白消耗掉整个白昼。夜晚我无聊地看着天空夜景之时,碧洛忽然出现在我身旁。多年来她都不曾独自来看

我,然而这一日,她却接二连三地在意着我。我十分惊讶。她抚摸着我的枝,我的叶,抚

摸着我变异了的身躯。我由着她,不想残食她的情绪。因为她是碧洛,她与小乞丐一样让我好奇。然而碧洛最终竟依着我,靠至我身边。温存似发散的流水,一点点往我身体里涌来。

人类的气味真是让人无法遗忘啊,然而我抑制着自己那一点妖性,听得她温柔地问着我:“无疆,你说我该怎么办,答应他吗?”她抬起头,似是撒娇的女子,那面孔刹那间仿佛倒转回多年前她仍是小姑娘时一样,声音温婉:“我守着你这么多年,你不会允许我离开罢……”

入春时,黑衣人又出现了。只是这次数量如此之多,让我无法计算。他们总七八个一来,每晚在不同的地方打探。真不知道这小镇上怎藏得住如此之多的怪人。而碧洛与小乞丐仍旧天天下棋,只是自那之后,不止碧洛会笑,连小乞丐也会故作沉稳地笑。

“你走错了。”小乞丐此刻似乎不再“小”,而像是个男人般成熟。他们之间互转攻守,似是那盘棋一样。而宅子里仍然隔三差五地失踪一些人,我日渐感到着世界之中无穷的力量。偶尔我也

会思考,究竟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株妖异呢。身边的花草如故,惟独我变成了有意识的存在。仿佛是某一日这宅内生了什么样的怨气,才忽然有了我。我闲时思考,偶尔计算黑衣人的数量。不同的人类气味,我能一一辨别。这些人比上

次那四个聪明多了,他们非但不靠近我,还人人身上带着我无法感知的某种护符。他们不惹我,我也不会分神去理会他们。然而他们出现得越多,我越是感觉护符在渐渐吸纳我身上保存的人类精魄。于是我饿

得越来越容易,但是他们如此庞大的存在,又使我无法轻易地离开这个地方。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离开,我立刻化成人形出去觅食。这屋子之内的人太过好骗,我若是装成碧洛,轻易便可引人来往,随意下肚。然而久了,却不知这宅内十三位仆人却渐渐

被我吃得所剩无几。

三娘跪在碧洛面前,一口一个“主公”,最终老泪纵横:“求您灭了那株妖孽,不然就放我回乡吧,这地方我再也呆不下去了!再也呆不下去了!”

碧洛并非对人命毫不在意,只是想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外界将这古旧的世家之宅传成了鬼屋,然而这屋主却任何怪事都没见过。她又看我一眼,看着眼前三娘跪至地上不肯起身,最终叹息一声:“待我想想吧。你再多留一晚。”

晚上碧洛又来了花园。而出乎意料的是,小乞丐却躲在墙沿上。碧洛全然不顾身边的环境,只是走向我,一声紧,二声慢,口口声声地唤:“无疆。”

这名字究竟属谁呢?我?小乞丐?还是另有其他。我站定在原处静静思考,小乞丐却无法自持地自墙头激动起来。而碧洛唤着这名字,原本饱含思念,然而最终却变成了无法理解的哀怨之声:“你是在报复我么。”

报复?

碧洛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我原以为你不会害人的。你只是想报复我父亲,你已经杀了我全家了,又何苦再谋害其他的人呢……无疆,若你真成了妖异,你能否回答我,为什么呢?”

她在呼唤我?

然而我并非什么无疆啊。

碧洛看着我好长一段时间,黑夜之中弥漫上一股哀伤之气,此时小乞丐又是一个不小心,从墙上滚了下来,又掉入了那一池清水之中。这一声“咚”,敲断碧洛的哀愁。碧洛还未看清那水池之中的人影,小乞丐已经问出了声。

“究竟……无疆究竟是谁?”

碧洛转身欲走,小乞丐自水中站起身来,奔向碧洛。他伸手抱住这已经苍老的美人,抱住她颤抖的身子,那水自他们身体间流淌下来,一滴一滴最终寂静无声。碧洛原本镇定的情绪在这一瞬,忽然失了控。

“他是我至爱之人,亦是我父亲的仇人。是那一株妖异的花。更是一个,与你有着相同面容的男人……”

“他是个妖?”

“不……”碧洛颤抖着看向我,“那一年我为了替爹爹赎罪,暗地里助他复仇……他杀了我全家主仆,却放过了我……我原本想随家人一起死的。”

小乞丐搂着碧洛,安慰着:“那他人呢。”

“他爱我,他不杀我……却自杀了。”碧洛一声惨笑,“我不想世人带走他,于是将他埋在院中,并在此处种了一株花。”

他不再问话,而是紧紧地搂着碧洛。那个平日里情绪全无的女子,此刻却有着庞大的气味,让我如此想要吸食。只是连我也没有想到,原来我会异变成怪,是因为我身下根系紧紧包裹着的居然是一具人尸。

天空之中风卷残云而过,小乞丐看了我一眼,然后紧紧搂过了碧洛,似是以保护者的姿态道:“请你随我离开这里,离开这大宅子,我会带你过不一样的生活。”

小乞丐想带碧洛离开,然而碧洛最终犹犹豫豫。碧洛只道让她再想一想,给她一天时间,第二日晚,小乞丐再来听她答复。小乞丐不抱怨,他安然接受了碧洛的安排,独自回去了,碧洛却自我面前静静地落了泪。

人类之所以可怜,是因为情绪生得那么突然。

碧洛这样聪明的女子,竟然认定了我这株妖异是她所爱之人。原来情绪有着无法控制的力量,是因为它会毫无原由地蒙蔽了人类的双眼。

我对他们的爱情没有丝毫兴趣,只是自己好不容易存下的精气快被那群黑衣人吸得精光。隔日趁着无人看管时,变了人样溜出了房。一路上遇谁吃谁,每一个都吃得精光,那些甘美的精魄之味只尝过一次便让人无法遗忘。

只是当我在小巷之中啃食着某个孩童的身躯之时,却有谁冲至我身前“啪”的一声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刚想张牙舞爪而去,却又被那人搂至怀中。他眼泪流了下来,声音凄凉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我转头看过,才发现此刻拥抱着我的人居然是小乞丐。他丝毫不怕地上断臂残肢,情绪膨胀成了我无法理解的波长。

并且他力气之大,竟让我无法抽身离开。

“你为何骗我,为何演那么一出戏……什么无疆啊,花下藏尸啊……你自己才是那一株妖孽,是不是……”

我不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我不是碧洛,我只是妖。我没有他那样丰富的情绪去假想和编织这个故事。然而小乞丐不等我回答,就已经把一切都想好了。

“你随我走吧……我不会嫌弃你的。但你不要再伤害别人了,你若一定要嗜血,我愿给你捕鸡捉鸭,甚至把我自己给你吃!但我求你不要再这样了,碧洛……”

他的力气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渐渐尽失,最终松开了我。我自他怀中抬起头来,眼睛里分明是不知世事的冷光。

“你随我走,好吗……今晚就走。”

我心里的如意算盘迅速打响,少顷,我学着碧洛哀怨道:“我随你走。今晚你不用来我家了,日落前,我们在城郊汇合罢。”

我并不想随他走,只是找个机会抽身而退。天色已暗,似乎已经到了小乞丐与碧洛约定的时辰。我回大宅时,三娘血肉横飞死在大堂之上。眼睛里都是惊恐。而这房间里弥漫出一股浓郁的香味,似乎想掩盖住这大宅内汹涌而出的腥味。

这是某一门派惯用的障眼法。

我回身至本体上,却看见碧洛此刻妆容清淡地站在众人之中。那群黑衣人一共二十余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碧洛围得密不透风。为首的一个亮出了剑:“你不怕死?”

碧洛笑,如风抚清水而过,静,却又动人心魄。“不。我只是要等一个人来。”为首的男人道是奇怪的笑了笑:“复仇之事并非我们心甘情愿,但是杀人,总得偿

命。姑且不算师兄的失踪,我那四位师兄弟总是死于你之手。”“说那么多何用,不如动刀子吧。”“只是让你死得瞑目,不至于成了那样一株妖异。”男子笑道,随即隐至了身边那

一群装扮相同的黑衣人之中。碧洛静静地站至其中,竟让我心生怜惜,然而我救不了她。

那些可怕的护符似一道墙,完全阻隔了我的存在。没有太多时间。只不过是刀起刀落。血细细慢慢顺着碧洛的脚底流至了我身边。流往我开满红艳的那

一枝,似乎如多年前的某一日一样。

黑衣人确认了碧洛已死,回神看了看我。他一挥手,众人便将我团团围住。我幽幽地看着碧洛,她睁着惊惶的眼,看着浓如黑墨的天空。我忽然觉得她很可怜,于是魂魄一离身,在那群黑衣人将我从土壤中拔出的那一瞬,贴进碧洛尚有余温的身子。

从此,她与我和为一体。我们是一样的妖孽。

妖的记忆总归是不太好的。况且我只是一株植物。来年院内又生奇花,却没有人来看了。我依仗着人类的身子生活在人世间,用花香驱

赶异味。吸食人气,成了万年妖精。因为有人类之躯,寻常道士找不着我,也伤不了我。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某一日我走至路边,忽然听得人叫我:“碧洛,碧洛……”这名字那么熟悉,而我却记不得它属于何人。只是回过头来,却看见一张苍老的面孔

在我眼前。我道:“老先生,您找谁。”他看着我不知不觉竟流下了泪,嘴中轻轻叨叨不断:“你还这么年轻……你不是碧

洛。你不是碧洛,正如我也不可能是她的无疆……”奇怪的人,奇怪的情绪,纵然是个肉硬的老头,却也让我忽然动了欲望。老先生抹了抹泪,自怀中掏出了一只似曾相识的玉镯,递至我的手中:“小姑娘,你

与我有缘,请你收下这个吧。”然而我眨了眨眼,舔了舔嘴皮,愉快地收下老先生的馈赠。老先生转身欲走,我却拦

住了他。说的什么我已经忘记,总之妖存于人世总归只有那么几套方法去引诱人类。我清楚地知道我想干什么。纵然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记得那庞大的“爱”的力量,我多年来再未见过那种无

法估量的力量。而如今呢,我终于找到了他。我要尾随着他,吃掉他。完完全全地吞噬掉他。不剩一根骨头,不留一点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