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复现-最小说·第四辑(精选)

夏季的转校生叫万里。这件事在老师使劲拍着桌子喊静一静之前,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可学生们还是故意吵闹了一会才好整以暇地静了下来。这年头谁还听老师的话谁就是白痴。千秋磨蹭着抬起头的时候,男生的腰已经弯了下去。异常傲慢的声音从底下沉沉传来。“万里。请多多指教。”

像从纯爱校园漫画,或者某部日剧里走出来的,神情冷淡眉目清秀的少年。嵌进一片

光里,空气摇晃得哗啦作响。惟一令人感到气馁的,是安排座位时的理由。万里原本是上野私立高中的优秀生,因为家庭缘故转来隅西川公高。懒惰又没有什

么建设的老师一句“你就坐千秋旁边吧,她学习很差多帮帮她啊”就把他拉到旁边的座位。

“呃,上次里惠向他告白,他竟然说什么……‘你是谁,很碍眼’!”似乎觉得难以表达激奋的心情,女生再次强调。“他竟然这么说耶!”

“差劲的男生!”

“差劲透了!”

“以为自己是什么嘛!就是长得帅了……点!”女生哼哼地转过头。“喂,千秋,抄好作业没有?赶着交呐!”

“抄完之后去买三罐茶呀,要热的!”

千秋受惊似的抬起头。“好……马、马上!”

然后。

“千秋,今天的值日就交给你啦,我们还要去补习班呢。”

“对啊,你脑子这么笨再去也没有用了,我帮你向老师请假吧,就这么决定了!”

再是。

“完了!今天忘带便当了!千秋,你那份给我吧!权当减肥啦。”

“你看你腿都这么粗了。”

还有。

“哇,这个奖品好想要——”

“抽奖的耶,很勉强吧。”

“什么话!千秋,买这个产品吧,我想要抽奖券,你有多少钱?全拿来吧。我们是好朋友对吧!呐!”

或者。

“啊,抱歉,三人一个小组啊,没有千秋的位置了耶。”

“你找别的朋友好啦。”

“噢,对了,昨天想要的CD,弄到了么?”

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发生得多了。导致了一直沉默不言的男生看着又一次在“我们是好朋友吧”的攻势下匆匆跑出教室四处张罗的女生,挑起眉说了同桌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骨气么?”

学校从前年开始实行学分制。各个科目的教科书被定义成模块一二三四,期中期未的大考则被设定为模块考试,也叫修学分。考试不及格的可以补考,也当通过这门课程,不过只能评丙等。

今天是英语的模块考。赶到学校的时候,考试已经开始了,分选择题跟非选择题两部分,时间是两小时。

千秋的英语很差。准确地说,千秋每一科都很差。虽然上课认真听,暑假也一天到晚泡在补习班里,笔记做了一大摞,可成绩还是上不去。越是这样,考试时就越紧张,尤其是临近结束的几分钟,还有一堆题没有做完,也许认真想会想得出什么眉目,但因为紧张得不得了,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堂堂冬天也出了一额冷汗。

最后五分钟还有十五道单选题没完成,如果做不完的话,离及格就更没希望了。千秋捏着笔,手不停地颤抖。她看了看墙壁上的钟,又看了看试卷,纸笔间的声音好像慢慢后退到某个边缘,只有时钟的声音不断前进,越来越响,像要把紧迫在喉咙的心一、二、三地压出来。

脑袋越来越涨。

“喂。”突如其来的声音猛地打断了千秋的臆想。

“……呃。”

男生的视线落在前方,他动了动手臂。课桌的左下角,男生的手肘下压着一张答题卡。

白色的纸片在男生的遮挡下露出答案的部分。

“抄吧。”

关于死有很多种说法。圆寂、仙逝、牺牲、去世、死亡、去了、叮左、香左,呱柴、呱老衬、卖咸鸭蛋等等。或者就如最近学生间常说的那句——

他那个了。

让像一摊死水,偶尔掺夹些校园暴力或校园恋情的高中生活突然沸腾起来的,是高二开学不久后的一起死亡事件。同级的少年死在了车轮底下。

有很多关于事故的传言。有的说被卡车从街头拖到街尾才停下,面目全非。有的说被卡车一下轰到天上,像破布娃娃一样掉下来,开出满头鲜血。有的说被碾掉了半边身子,看得到脑浆跟内脏。而千秋在事发隔天经过那条街,看到依然车水马龙,只有路边还剩一圈冲洗得非常淡的血迹。

可谣言的热情那样旺盛,即使在两个月后,也还能听到女生们故作可爱地这样讨论。

“啊呀,你听说了吗?那件事。”

“嗯,嗯!好可怕哟!100%可怕的!”

“听说是自杀喔。”

“不是吧,我听说是司机醉酒耶。”

“总之一个人三更半夜地跑出去,很可疑不是吗?”

“嗯……”

然后,更多的话题把少年延伸出各种不同版本。可怕、可怜、可悲,或者另有隐情。

“千秋你觉得呢?”

千秋愣了愣。

“……我觉得,死了就是死了吧。”

古人常说回魂夜,指的是死后第七天晚上灵魂回到记忆中的家。千秋在父亲死后第七夜,并没有看到鬼魂,因此她一直怀疑这种说法。就算是回魂夜,如果七天不足够让死去的灵魂找到回家的路,或者在途中迷路了,也许再过十天、二十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也不能到达。

那么,要多久才能重新与死去的人相遇呢?

放学时候,学生从校门鱼贯而出。千秋挽着书包随着人浪前进。

今天放学意外地准时,而且也没被人要求值日之类的杂事,所以大概可以准时到补习班上课。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已经有三次没去上课,绘里说座位出了大变动,言下之意是你就别跟我们坐在一起了。

千秋停下脚步。

穿着蓝灰色校服的人群像流于灰暗的铅质,起起伏伏,散向四面八方。

只有一个点。时光在这里像永恒静止,透出截然不同的质感。

千秋走了过去,微微抬起头,用略带惊讶的口吻询问道:“万里同学?”

世界上有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容貌相似又各不相同。你永远无法了解身边的人,也许某一个有你想象不到的无法置信的人生。

而这对于千秋的意义,就是体质异于常人。

“简单地说,我能看到鬼。”

男生迟缓地点了点头。好像不太能接受这个平时看起来胆小怕事的女孩,竟然有“能看到鬼”这样大胆的能力。

“其实我也不太能分辨谁是鬼谁是人……”女生解释道。“只是能看到而已。”她低下头,盯着手指到脚尖的一段距离。

身边的男生沉默地走着,从余光里可以看到他把手插在裤袋里,步伐迈得很大走了一小段路已经把她甩开很远。

就在千秋喘得不行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阔别已久淡漠而傲慢的声音沿着空气传来。

“你是说……”

“我回来了。”千秋迅速脱了鞋,咚咚咚地跑进房间。“我回来了。”

少年坐在窗台下,微微抬起眼算作了回答。

“今天补习班也留了很多作业,不做到半夜看来是没法睡了。”千秋从书包里抽出练习薄,朝少年走去。“上课的时候有几道题不太明白……都抄下来了,可以帮我解释一下吗?”

少年点点头。“待定系数法……”

然后。“今天下午有一次很呛的小测啊,老师突然在自习课就拿着卷走进来了,吓我一大跳。结果一定是考得一塌糊涂。真奇怪,明明已经很努力学了,可脑筋还是转不过来,笨死了……”

“你最近……”少年搜寻着词措。“很吵。比以前在学校吵多了。”

千秋一怔。“对不起……我……我没有什么朋友……可能……只是……”

“下一题,待定系数法。”

“……欸?待……?”

“刚刚不是讲过了吗?”

“好像……”

万里皱起眉。“你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放弃学习早点工作更好。”

千秋停下笔。“我知道。”

整齐的笔记本,里面的笔记多处重合。做一道题,同一种做法换个数字或问题的方式就不会做。再怎么努力,也像原地转圈的笨蛋。愚蠢到了甚至令自己痛恨的地步。

但是。

“我只是想试试,努力的话有什么是我做得到的……”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什么都做不到,活着不如死了。”

少年的眼神沉进昏黄的暮色里。

认识万里已经一年又八个月。开始只是淡漠的同桌,直到一年后他死了。

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每天放学回家,打开房门就能听到少年淡淡地说“你回来了”。以前的事,每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或者哪一题不会做这种小事,什么都可以跟他说。虽然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但已经觉得非常、非常高兴了。

甚至高兴到可以滥用“幸福”这个词。

“万里的头脑真好啊,没有上学也会做这些题。”

“嗯。”

“那个……”

少年侧过头。

“明天……不如去一趟学校吧。”

少年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样……你老是待在这里,会很闷的嘛……所以出去走走……”女生垂下了头,“对不起,就当我没说……”

少年把目光移到窗外。“明天有一场测验吧,我帮你作弊。”

第一次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是在指着一片空白说“我看到了一个人”的时候。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知道这些在别人看来都是一片空气的东西,有一个叫做“幽灵”的名字。可千秋总是无法分辨那些被人类描绘成三头六臂的幽灵,它本身,跟人又有什么区别。

就像近在眼前的少年,他走路,他说话,他不声不响地看着一抹光。他的轮廓清晰得纤毫毕现。除了没有影子这种几乎可以忽略的事情之外,他在千秋的印象里,还静静地保有那个低低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骄傲而且自负的少年形象。

可是在所有认为万里仍然存在的时间里,属于万里的桌子已经搬到最角落的位置里,上面摆满了杂物。千秋看着站在课室后一脸冷漠的少年,他甚至没往这里看一眼。

课室依旧很吵,说笑或者打闹,等到上课才逐个嘻嘻哈哈地回到坐位。千秋被人说了几句,有点心不在焉地搓搓手,向后望了几眼。等到少年回视她的眼神时,才又慌忙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安,有点担心,也有点窃喜。几乎是在少年走进来的一瞬间就毫无理由地确信了此时此刻全世界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万里回来了,万里回来了。其实仔细想想,为什么要让他来学校,其中的理由也多少涉及点炫耀的成分。

即使你们都不知道,可就在你们都不知道的地方,他在这里。

第三节是国文课,当老师了无生趣地念出“林表明霁色”的时候,千秋突然听见少年在后面说了一句。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

“城中增暮寒?”

意外的是这竟是一道题目。千秋在老师惊讶的眼光中得到生平第一次赞许。

类似的事接踵发生,顺着少年的话,千秋以蚊蚋般的声音道出了正确答案。然后是测试,虽然毫不明白自己写下的这一堆堆方程解析式是来自哪个星球的文化侵略,但它们看起来无比正确。

“以前没想过靠鬼来作弊?”

“没想过。”千秋老实回答。

“上课干吗老向后看?”

“有吗?”抵赖。

“说话干吗这么小声,我说的答案又不错!”

“啊……”感觉到今天的万里似乎特别多话,千秋有点惴惴地。“万里?”

“什么?”

“上学……好吗?”

费了一点劲才理解到女生的意思。他愣了愣,移开视线。

“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是一样无聊,还是……

“过几天是期中考……”

“哦。”

“所以……”

“哦。”

“再来吧。”

“……哦。”

他看着夕阳把女生的脸照成红色,她的表情像不知把手脚往哪儿摆。她也许是不敢说的,现在心里一定慌得不得了。

可是,再来吧。再走一次这条路。

走到学校去。

◎◎◎

那个时候,千秋几乎就要叫出来了。可还是慢了一步。刚刚哦了一声的男生别扭地转过身时正碰上那个女人,女人踩着高跟鞋直直地穿过了

男生的身体。“那个……”千秋赶到男生身边。“没事吧?”这样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口拙的家伙,换作是电视剧里那些漂亮的小女生一

定会先笑话一句“搞什么嘛?穿过人家的身体还不道歉,真是没礼貌!”然后再说“看你小样儿的没事吧?”

“万里?”

整个人僵住了。

“万里……万?”

像受了极大的震惊。

“万里?你怎么了?”千秋去拉男生的衣袖,结果抓了个空。

“万里?万里!”

期中考之后就是体育节。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受欺负的存在,学校的体育节委实无法跟千秋扯上一点关系,甚至可以说就算没了这个人也感觉不出来。可是像今天这样掩人耳目地逃出来却是第一次。

以前千秋看动画片,总是把能看到鬼的人称为通灵者,而这些人通常强大无比或者天赋极高,遇到什么事都能风风火火三下五除二地解决。这跟千秋这种连人连鬼都分不清第六感奇差的家伙显然不搭调。

可这一次不同。哪里来的奇异感应,在每一次经过那条路的时候,都觉得有什么在召唤她走向另一边的尽头。其实在很久以前也曾试过。一种蚂蚁爬满心脏的感觉。是从哪里传来的呼唤。

第一次,目睹了母亲的死亡。第二次则是父亲。

千秋从不知道那些看似平常的路线,旁边有贴满无聊广告的街灯,有红色的邮筒邮递员打着铃踩过。瓦蓝屋顶的两层民用房,报纸扔在门口,牛奶箱里装着两瓶牛奶。都是再平常不过。但当它们排列成一个特定的组合,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力量把千秋的人生带到截然不同的方向。

火烧云像浪涛卷起来。

千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按下去的。朝着那个门铃按下去。

态度非常恶劣。这是客气的说法。已经不是恶劣能够形容的了。

出来开门的是个男人。“天美,小姑娘好像找你。”

“您是万里的父亲吗?”

“什么?”男人啼笑皆非。“你疯啦?”

“谁啊?”女人走出来。“你找谁?”是那天那个女人!

“我是万里的同学……”

“什么万里?万里已经死了。”

“我知道……可请问您是……”

“我跟那家伙没关系!小妹妹,那家伙就是个骗人的货,要是你被他骗了也只能自己吞下去了,人死都死了,别来烦我!”

门砰一声关上。

那家伙。骗人的货。“侦探游戏就这么好玩么?”千秋转过身。站在街灯下的万里。

◎◎◎

总觉得,万里是个存在于不同世界的人,像黑色的独角兽,孤独得棱角分明。发布成

绩时很是喧闹了一阵,万里面无表情地站在后面,沉郁地融进了背景的颜色。期中考后第四十八天。也许还可以这样说。那一天之后第四十六天。放学路上说起了“万年迷路王”的事迹,女生嘲笑似地说连隔着一条街也会走错路

啊。然后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又补充说“其实还是挺好的。”“哦。”“至少没有像《乱马》里面那个家伙,说好在屋后见的,一出门就往前走,结果绕

了整个地球呢。”“哦。”“意外的收获是,还发现了一个公园,很漂亮的。”“哦。”“……呃,已经拆了。”“哦。”“一个月之前。”“哦。”有时也会想,为什么呢?万里这个人,倔强到连“嗯”也不说出来,却很温柔地提

醒自己他有在听。他有在听,可从来也没放在心上。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万里对自己的事情,好像从来都……”其实还有很多都不了解。“万里对自己的事情……”但是,能够一起上学,讨论中午饭吃什么,一起走路,一起看书,偶尔抢抢电视频

道。像这样在一起,仿佛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是那样地高兴。心剧烈地跳,真的,高兴得不得了。所以,不能说。所以,不能问。即使很讨厌这样想的自己。但如果那样的话,一直以

来的一切,都会……“可是听说之后会兴建一座游乐场呢。”“哦。”“到时一起去玩><”“啊……哦。”

永恒国度的少年啊。

你还有,什么资格,计划未来呢?

◎◎◎

有一天,究竟是哪一天呢?童年的万里曾经听父亲这样说过。

——一直活下去的话,应该会有好事发生的吧。

这样说着的父亲,后来随着救护车的鸣叫声远去,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一大笔遗产,还有一个毫不相关的女人。

然后,随着时光的推进。在门口倔强地等待“即将归来”的父亲的孩子,安静地长成漂亮的少年。年幼时无法理解的东西,无论是女人恶毒的诅咒,还是从不来解救的父亲。那些应该觉得痛苦的谜底,犹如底色不足的拼图,虽然拙劣,可还是呈现出完整的模样。但却并没有旁人随意○○××的歇斯底里,只是心里有一片地方,是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里,谁也无法走进去了。

无论如何,万里还是相信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直活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有好事发生的。虽然有些时候,也会消极地想“本想就这么活下去,可却尽是些痛苦的事”,这种非常傻×的事情,在后来的日子里被万里认定为只有在作文里才会出现的文艺腔,简直可以媲美那些什么“太阳公公露出红扑扑的笑脸”之类的恶心句子了。于是大多数时候,万里平静地长大,却也没有想关于痛苦的字眼。总想着将来长大成优秀大人时,那些意义不明的好事,是指恋爱、事业或别的什么都好,都会接踵而至吧。

不过,无论是长大,还是将来。像“以后”“到时”这些词汇,应该是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去想象的吧。

所以,当女生尖叫着摔下了楼梯,额头上开出血色的花,看热闹的人把女生团团围住,闪着红灯的救护车掀起一地尘灰。万里都试图用“不是我的责任啊,又不是我推她下去的”“即使是平时,也有不想救人的时候吧”来平息心底那种感觉。

而事实上,在女生往后倒的时候,万里是确确实实地,伸出了手。可这种确实,因为落进一片虚无里,最终演变成谁也无从提起的故事。

这算是英雄救美么?哪门子的呀。

都说人死了变成鬼,鬼哪能救人啊你发神经吧。

充满了粉尘的时光里。夏日的光。像谎言一样刺穿眼膜。

◎◎◎

有一次是这么跟万里开玩笑的吧。“世界上最差的品牌就是TCL,因为‘太差啦’!”也有说过“最无力的花就是茉莉花呀,歌都有唱‘好一朵没力的茉莉花!’”

万里看了过来,淡淡地回了句:“好强大的冷笑话。”

但这并不妨碍女生下次又说出诸如“HELLOKITTY就是那个白脸无嘴人面猫呀”这样的话。虽然在再次受到打击后总会在心里嚷嚷一句“都不懂欣赏”“难相处”什么的。

可如果,跟眼前的少年之间,仅仅是难相处这样问题,其实也不算什么。

——我应该是……

仅仅是这样的问题。

——死了吧。

真的不算什么。

——是这样吧。

女生的头上绑着绷带,病房里静得震聋发聩,只有点滴液的声音。

——再也不能活了。

很久以前的回答是怎样的?记得好像是“不是的”。简单地否定。她摊开了一点手掌。

他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冲破谎言的力量。

终有一天,从她身边离开。像破茧蝴蝶,飞向新的生命。

留下谎言的空壳,清晰的旧时光。

总有这么一天的。

可是如果可以。

那些谎言,都能在最初那个夕阳里变成光。在最初那句“万里同学”,在最初那句“你是说……”,在那里,已经不需要更高的起点,都能统统地,统统地变成光,绵密地覆盖住往后的岁月。

都不要消失。

那么肯定,最初那句会是。

“请你留下来。”

“为了我,请你留下来。”

轻薄的尘埃,支离破碎,布满斑驳。

◎◎◎

还不是那么有钱的时候,住过铁路边的房子。吃完晚饭或者晨雾刚散时会走出去沿着铁路散散步,牵着父亲的手,偶尔也会像普遍父子一样玩“骑高马”的游戏。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后来这条铁路,常常出现在万里梦中,梦见自己一直往前跑,夕阳在尽头露出半张脸,铁路旁长满了黄色的金星草,被热浪掀起,飞得很高。

梦里的自己没有一句对白,梦里那条铁路也没有尽头。然而更重要的,是万里搞不明白,梦里为什么没有别人。应该会有父亲,照理说是有的,但为什么没有。只有自己,只有空旷,只有无尽和满天的金星草。

直到女生从楼上摔下去的那一天。

“我应该是……死了吧?是这样吧?再也不能活了……”

千秋猛地拔开了输滴的针头,仓皇地跑出了病房。跑到走廊,跑出医院,跑过长长的碎石路,石头把脚底扎得流出血。

“喂……喂!”万里从后面追上来,挡在她前面,她却跑着穿了过去。

“喂!”万里再跑上前去,还是挡不住她。“千秋!千秋!!!千秋!!!!!”万里看见女生一个踉跄,摔倒在沙砾上,光着一双脚,大号不合身的病服上灰扑扑的,沾了不少血。万里突然生气了,就算早已知道她笨得无可救药,还是忍不住生气。可没等他开口,千秋就说:“你到底想怎样!”

眼泪止不住留下来,“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很丢脸。为什么会这么丢脸呢?

拼命虚张声势,装模作样,撒谎,软弱,又没出息。其实真的不想让他知道这样的自己,也想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跟喜欢的人说笑,一点一点地了解他的事,因为担忧而露出难过的样子,希望他可以因为自己的力量,而变得幸福起来。可无论是怎样精心地去准备话题,说无聊的冷笑话努力地跟他相处,却只是把自己变成更丢脸的样子。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我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这样的人啊。

“我只是……我说你没有死,其实我只是……”

我只是。

“想跟你多呆一会儿,想跟你多说几句话,哪怕是‘今天天气很好啊’也是好的。”

那对于我而言。

“……是不能停止的啊。”

“喜欢万里这份心情……”

如果就这样停止的话,那么一直以来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一样。所以,即使再难看我也要说。

“我喜欢……喜欢……”

少年愣住了。他慢慢地别开脸,捂住了嘴,似乎非常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办……我好像……”

“有点高兴。”铁路的尽头,应该有那个喜欢你的人。

◎◎◎

后来一切都变好了。千秋成了年级第一的好学生,身边围了很多朋友。大家都说“大智若愚啊”。也有收到情信了,放在鞋柜里,第一次收到时她还颤抖着问“小……小万,这啥玩意……”后来就直接作废物处理。

对了,称呼也从“万里”变成“小万”。这都是无关的小事。

她最近常说“好像一步登天的感觉。”你诧异她竟然会用这么艰深的成语,就高兴地回应道“一步登天就是随便迈出一脚却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后来她被迫接受体育祭的接力赛,拼命说我不会呀我不会的时候你也有教“接力赛就是四个人被一根棍子追得拼命跑的过程。”

一模过后,很快就到高考,她问你应该填什么学校的时候你说随便,过了很久她把招生简介递过来指着一间大学叫“水卞”。许多人都已青春不再,盛宴也只余残羹。于是纷纷向她告白,基本上,你装作没看到。

你有时想起那天在碎石路上跟她说的话,虽然你马上就后悔“啊我怎么就说实话了呢”。你可能不记得自己曾经这么想过了。但你一定记得的是,你无数次在暮色四合的校门外等她。你站在课室后面,看她的背影和撩头发的动作。你陪她走过的那些路,她疑惑地问你:“既然可以穿过物体,那为什么不会从地面掉下去呢?”你忍不住笑说:“要掉到哪里去呢。”她冬天头发上有永远也拂不走的雪花,她有总是要迟到的坏习惯,你就早早地坐在她床边喊她起来。你帮她作弊,借她的手看一本书两本书,书页翻过光线哗哗响,你看见她其实很秀气的睫毛。还有那些你想吻她的时刻,她穿过你的身体,仿佛是一个拥抱。你记得这个女孩子,是怎样走进你荒芜的心,你只希望过她一个人,能傻傻地跟在你身边,在屋子里乱晃悠,说冷笑话。并且可以一如既往地傻下去。

然而,更重要的是,你一定会记得,她是那么喜欢你。

可后来,你又忘了很多,你听见每一个人,每一块骨骼都发出生长的声音。

而你在永远的十七岁夏天。

有一次放学回家,万里突然开口叫:“千秋。”

“嗯?”

你会嫁人吧。

“千秋。”

“嗯?”

在我无法拥抱的地方,一个人成长。

“千秋。”

“嗯?”

总有一天,你不会用“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来拒绝别人的告白。

“千秋,千秋……”

“怎么了?”

我喜欢你。

◎◎◎

那些可以用“希望你……”来开头的句子。

希望你别迷路了。

希望你学会待定系数法。

希望你交到好朋友。

希望你别再被人欺负。

希望你幸福。

希望你一个人,也能够坚强。“千秋,13号考生千秋呢?”“嗳?不在么?”“不知道啊。”“什么事啊……”底下传来一片议论。“好了好了,别吵了!我出去查一下,你们乖乖地在这里考试!”主考官擦了擦光

秃秃的额头上的汗水,低声咕哝着“真倒霉”,疾步向办公室走去。夏日闷热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屋顶,忽然爆出一道惊雷。“搞屁伐!吓死没命赔啊!”主考官咒骂道。远处,铁路上,一道列车把少女的躯体抛向天空,然后欢快地驶向远方。黄色的金星

草被热浪掀起,飞得很高。巨大的轰鸣带着盛夏的光呼啸而来。

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鬼”这个道理同样存在的另外一个道理,是“并不是所有死后的人,都能变成留在人间的鬼”,就好像并非所有的喜欢都能理所应当地单行三年后就能走向永远。

写字台上留下的一张白纸,上面的字迹在夕阳下泛出黄色的光来。连那几个“……那么,我就变成你吧”的字样,也变得格外温暖。少女的尸体被抛在铁轨的边缘,热浪一波一波地往上覆盖,像要吞噬一般,一点一点

擦去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像是每天下午六点半后,一定会被值日生擦干净的黑板。干净得像是新生一般。

少年寂寂的身影站在铁轨上。背影像灰墙般投射下深深浅浅鸽子的影斑。幸福的结局只差最后的一段结尾,只因为他没来得及写出这段结尾,递给她阅读。这段潦草的结尾是“并不是所有死后的人,都能变成留在人间的鬼。”

一部电影暗了下去。然后是一套桌椅。一间教室。一个夏天。慢慢地,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