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君喝了几口杨扬刚才硬塞过来的水,顺手把挂在脖子上的擦脸毛巾、扔到地上的运动鞋放回社团的柜子里,杨扬“砰”的一声随后替他关上了柜门。
时间是下午的三点五十分,深水一中的短跑社男生部刚刚结束了每天的例行训练,社员们整理完器材就都提着包回去了,只剩他们两个还坐靠在社团的长椅上。
“我的跑鞋底又掉了一块橡胶……”
“应双的跑鞋也很旧了。”
“听说明天要发新的钉鞋了。”
“应双也有?”
“天知道体育部什么时候对我们短跑社变得这么慷慨了。”
“因为应双太漂亮的关系吧。”
“……杨扬!”
“……应双怎么还没来啊?”
顾辰君受不了地举起矿泉水瓶向貌似发春的好友打了过去,又思索该怎么以多年朋友的立场沉痛且发自肺腑地告诉他“身高一米七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的家伙是注定和美少女无缘的”这一事实真相。杨扬却像定时闹钟一样不等他开口就毫不动摇地叫起来,“四点了,我去操场了啊!回头见!”
“去你的,回头见!”顾辰君瞟了一眼墙上的钟,果然指针不偏不倚地指着数字“4”,这是女生部的训练时间,望着他像救火英雄一样冲出去的背影,顾辰君也只能无奈地皱起眉头。杨扬暗恋同为短跑社的应双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那时开始他就用“帮助顾辰君训练”的借口天天混在社里,为的也就是有多一点、一点点、一点点点的机会搜集到与应双有关的资料和更接近心中的目标。
可奇怪的是在杨扬主动向他坦白之前,顾辰君从来就没听说过应双这个人。虽然他们都是同一个社团的成员,但是因为男生部和女生部分开训练的关系,到目前为止这个每天都要自某人口中反复听上八百遍的名字,对他来说却还是个面目不清的问号人物。
“怎么会一次也没碰上呢?”顾辰君自言自语地穿上外套打算回家,却在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他本来以为又是杨扬的无聊笑话,摊开一看却是格外清秀的字体,上面写着约他四点在学校的顶楼天台见面,落款是珍珠,他们短跑部的经理。他叹了口气把字条塞回口袋,即使再怎么迟钝的男生也能立刻明白,被女生约去这一类的僻静角落同时又说有要事相谈,意味着的是怎么一回事。
感叹时运不济的他还是拿着书包去了天台,早早等在那边的短发女孩子正背对着他独自观看操场上的体能训练。顾辰君走到她的左手边说,“喂,珍珠,找我干吗。”
“谁找你了?”女生回过头来看向他,脸上露出惯常的笑容。顾辰君被她脸上极度认真的无辜搞得有点迷失方向,他只能从口袋里掏出证据“那这是什么……难道有人冒充你?但这纸上的字明明就是你的风格……”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拿出那张纸条,珍珠眼疾手快地从他那里夺了过来,没等顾辰君有所反应她就笑嘻嘻地扬扬手中的纸条说,“我只是想收回这个而已啦。”
“……你真是有够无聊的。到底什么事啊?”顾辰君听见操场上传来了教练吹哨子的声音,看来女生部的训练也快结束了。他望了望,五点多的天空却已经变得格外地阴沉,看这情况极有可能又要下雨了,顾辰君一想到今天出门忘了带伞若是回去的时候正好又碰上“应双天下第一”的杨扬同学就皱起了眉头,而眼前这个小麻烦却根本没有速战速决的意思。
珍珠其实也听到了哨声,她咬了咬嘴唇看向眼前立在原地不动,两手插在口袋里好脾气地等待下文的顾辰君,刻意放慢了节拍说:“听说,你喜欢应双?”“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顾辰君再次听到应双这个名字,无力感顿时遍袭全身,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叫应双的女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超能力,让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满口应双应双地来烦扰他。再这样下去,他总有一天会得应双恐惧症的啊。
“杨扬说的嘛,他还向我替你问了应双的血型生日星座喜欢的颜色兴趣爱好等等等等。”
“……什么!?”
“放心啦,我会替你保密的。”
“……”
“不过追女孩子怎么可以要别人帮忙呢?你自己不会主动一点啊,真是的,亏你跑步那么快。”
“我……喂!这和跑步快不快有什么关系。”
但是珍珠似乎自动忽略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自顾自地号称要回部里工作去了,临走时还很有力道地拍了拍顾辰君比她高出许多的肩膀,示意他们的谈话已经圆满结束。
而他,高二(3)班学号四十五的顾辰君,站在九楼高的天台上看着操场上正巧在收队的女子短跑部,猛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因为下面这群姑娘里那个叫应双的女孩子而陷入了新一轮的困境。
珍珠飞速地下了天台,她为自己得知真相之后仍然能保持镇定自若而感到不可思议。当初自杨扬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也一度不敢相信。每次社团活动时,她从来没有见过顾辰君和应双有所接触,但转念一想,又或许是他的性格比较安静且不擅言辞的关系。暗恋一个人当然不能轻易地表达出来,更何况是顾辰君这个家伙。她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笃定地随便抓了一个理由来接受。
还没走进女生部更衣室,远远地就听见里面笑闹成一片。女孩子嘛,闲暇时间总会有讨论不完的八卦,若是平时,珍珠也一定毫不迟疑地参加了进去,但是今天的她却没有了这份心思。应双看见珍珠一声不吭地走进来,也不和她们打招呼也不笑着多说些什么,只是埋头把堆在桌上的练习表格来来回回地整理,就察觉到一定有哪里不对劲,或者出了什么问题。
原本想要凑近了探问一下的应双,无意地瞥到了珍珠手里紧抓着的那堆纸上有几滴圆形的水印,而珍珠似乎也发现了,她慌张地想用手去抹干却无济于事。当她努力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对上了应双关切的眼神,像是连续剧里的命中注定一般。
她就再也无法忍耐地让眼泪掉下来,伤心地,让眼泪一直掉下来。
顾辰君轻而易举地在操场边找到了还在守望的杨扬,他故作严肃地咳了几下就重重地搭在杨扬的肩上说:“你告诉珍珠谁喜欢应双啊……”“我、我……没……啊!”本来还想勉强狡辩的杨扬一时忍不住肩上额外的压力就叫了出来。他有些恼地摔掉了顾辰君的手,揉了几下,又回头瞪了眼这个外貌清秀的安静男生,随口嘟囔了句“哪里来的力气”,虽然声音是存心压低了的,但顾辰君还是听见了。
“在你专心追女生时,练出来的……啊,不好,真的下雨了。”语毕他们的脸上就被随后而来的雨水打湿了。两人拽着书包箭步冲到离操场最近的后门门房前,借着狭窄的一段门廊躲避这场不受欢迎的雨。杨扬拍着身上的水,视线却还向着学校里面的大楼门口。顾辰君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回想起两年前的那桩往事,就没有兴趣再追究他的“劣行”。
两年前啊。
两年前也来过一场像这样的大雨。它“哗”的一声从天而降,一点预兆都没有地自私地打乱了所有的行程。操场上本来还聚在一起说笑的人们纷纷四散开来,投奔向最近的建筑物避难。只有他和她,傻瓜一样地坚持着。
世界因为雨水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大影子,他们看不清彼此,耳边也失去了杂音的叨扰,只有雨声,沉默地轰鸣着,不断庞大不断庞大。
“喂,喂!”顾辰君的回忆被杨扬不适时地打断了,“你的模范母亲来啦!”他向校门外探头看了看,他的妈妈果然撑着伞一手又提了个包慢慢地走了过来。“早上走得太急忘了带伞吧,我去买菜就顺便给你送来了。”离了几步远就听见他的妈妈在说着,杨扬目送顾辰君跑出门接过他妈妈递上来的伞,正在感叹自己怎么就那么歹命,没有一个会送伞来的妈妈时,顾辰君却又冒雨跑了回来,他拿把伞塞进了杨扬的怀里,“喏,给你。早点回去。”然后才转身和他妈妈共撑一把伞走了。
轻轻掂了掂手上的伞,变得孤零零的杨扬看向空旷的操场,没有一个人的场景让他分外熟悉。离那件事已经两年了啊,天气怎么还是不肯晴朗起来呢?
“哎……你向顾辰君告白了?”
“应双!你不要喊得那么响呀!”
“哦好,你,告白了?”
珍珠凝视着表情从刚才到现在一路变化着的应双,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她背对着应双说:“也不是告白,我只是从他同学那边知道他有了喜欢的人。”“真的?原来他有喜欢的人了。”应双趴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教室里的电风扇,呼啦呼啦的一直吹,人懒洋洋地没有再动。
“夏天啊,就是会遇上很麻烦的东西,比如阵雨。”珍珠岔开了话题,但是埋着头的应双却没有理所当然地接下去。她转过身看着沉默起来的应双,看着她为了跑步特意剪短的头发,从白色衬衫里透出的一小块皮肤,手心里的热量就逐渐散去了,只有一条又一条的细纹仍然冰凉清晰。就像两年之前的某一天。
是的,那是两年前的某一天,珍珠和应双还是初三的学生,她们趁着补课的空隙偷溜出来看自己学校举办的短跑联赛。操场上挤满了各个学校的学生,虽然看别人一个劲地傻跑在大多时候都是挺没意思的事,但是如果“那个人”的外貌达到了“帅气”“有型”之类的标准线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珍珠会拉着应双到这来,也是因为听见其他班的人在议论这次的比赛里有个长得很不错的男生。
她们使劲挤到了较前面的位置,应双立即就被一个站在准备区的男生吸引住了,他的头发很软,被那天的大风吹得一扬一扬,和别的选手相比他只是安静地站着,不喝水也不和路过的人说话,清秀得简直不像是会参加运动类比赛的人。她推了推还在搜寻中的珍珠说,是不是那个人啊。珍珠马上回应,啊啊就是他,十九号。哇,很有型嘛。这是她紧随而来的赞叹。
边上的一个男生,像是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就凑过来搭讪,“那个人是我们校队的顾辰君,别看他长得很秀气,跑起来可是快得和风一样。”虽然她们俩无意和他多做交谈,但他自己倒是很自得其乐,给她们解说了许多规则啊学校之间的选手啊之类的闲事后,他停了停直到重新引起她们的关注才说:“这小子,就是顾辰君,会考已经定在本校的高中部了,而我,明年也会在深水一中接着就读哈”。
两个女生因为顾辰君的二百米比赛即将开始,就都没把注意力放在他所强调的重心上。这让杨扬稍有尴尬,他四处张望了下,突然感到脖子里落入一滴水,他伸手摸过去,又是一滴,啊,下雨了?他的话音刚落,比赛的枪声就响了,但是雨丝也在同时猛地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所有人都逃亡一般冲向了教学楼,除了愣在原地的顾辰君和应双。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地留在了操场上,裁判和其他跑道的选手也全部去避雨了,事实上根本没有必要再接着进行这场比赛了。但是顾辰君在反应过来之后,还是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大步迈向了空无一人的终点。而应双,则用尽全力地追在他身边,和顾辰君一起,在雨幕里奔跑。
后来他们发生的事,珍珠并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地去厕所擦了把脸走回了教室,没有等她本来应该等的应双。当时的她心里升起一股异样感,仿佛应双该叫她一起留下,应该叫她也留下来陪着顾辰君跑上那么一段路。但是应双并没有这么做,而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变成了这样。同时同分同秒的相遇,他们之间却诞生了与她无关的某个时间,那是夏天的雨也刷洗不了的疙瘩。
“应双,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就是那天啊,你陪着他跑了一段,后来呢?”珍珠坐到了应双的旁边,也趴在了桌上,她很渴望知道那段也许只属于应双和顾辰君的回忆。
“他牵着我的手跑进了最近的大楼,就这样而已。”
“就这样?”
“嗯,就这样。”应双也不明白,为什么顾辰君会牵着从未相识的她奔跑,却又不和她说上一句话就走了,他没问她的名字没问她的学校,甚至于连再见这种白开水一样无用的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自那之后,他们就真的没有再见过面。虽然是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社团,但还是被时间开了玩笑般地错开了。
珍珠侧过脸眯着眼仔细端详起应双的长睫毛,她考虑着是否要告诉应双,顾辰君其实喜欢的人是应双。他喜欢的人是你。这句话早已到了嘴边,但一直踌躇着,不能再向前。
“其实……我在他走之后捡到了他的选手证。”应双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明显被水浸泡过,显得烂糊的硬纸卡,上面的选手照片被她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她面带愧疚地盯着珍珠说:“抱歉,一直瞒着你保存了这些东西,现在,既然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那不如……”“别,你别给我。我才不做这么无聊的事。”珍珠下了决心般打断了应双,“你可以去还给顾辰君,再顺便问问他喜欢的是谁嘛。”
“但是,都两年了,我没有再遇见过他。”应双收拾了书包,望向雨势变小的窗外,“好像这天气,一到夏末,就难以晴朗。”“你又读了谁的小说,说话这么老气迷信的。恋爱和下雨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看,雨不是快停了么?”听着珍珠重新回暖的语调,应双的担心痊愈了一大半。雨确实如珍珠所说,渐渐地小了,那么她和顾辰君的时间也能停止吗?能停下来,等一等他,也等一等她,然后让两年的时差放晴吗?
或许这又是个老气迷信的想法吧。
隔天,杨扬在午休的时候,把伞还给了顾辰君,然后就坐在一边看他订正错了的数学题。顾辰君因为没有听到每天必定会发出的噪声而感到奇怪,他没有继续写而是抬起头等着杨扬发话。杨扬看见好友的反应,得逞地笑了,“你看,我不说话你还不习惯了吧。我这回认真地跟你说个事。”“你每次都说认真,还不是应双ABC啊。”顾辰君又顺理成章地低下头写了几笔,“你还记得两年前吧?下大雨比赛那回,有个姑娘陪着你淋雨跑步的。”“嗯?”突然之间听到杨扬翻出这件昨天他还回想了一遍的事,顾辰君有些讶异。
“那你记不记得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名字呢?”
“名字我没问。长头发白皮肤,个子不高,眼睛的颜色很淡,手也小。”顾辰君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记得那么详细,他原本以为理应模糊的脸,其实早就在心里牢记了。杨扬听了之后,就低头玩弄起鞋带,隔了半天他才仰起脸说:“……你喜欢她吧?”和往常的玩笑话完全不同,顾辰君体会到了这句问话的郑重,随便应付的回答就变成了短促的肯定句,“是啊。喜欢。”
整个人缩在位子上的杨扬可能也没料到他会那么干脆,于是他二话不说就从口袋里拿出昨晚准备好的照片,“是不是这个人?”顾辰君接过一看,确实是她,但不同的是,她剪了短发,还穿着他们学校的运动服。他点了点头,把照片还给杨扬,犹豫着是否要问他些什么的瞬间,课间铃响了,而杨扬在铃声中告诉他的那句话,让顾辰君忘记了时间。
“她就是应双。”
又下雨了,可能也不是夏天的缘故。
两年前的比赛,在观众席里看见你和杨扬站在一起,忽而闪现的一缕阳光让你的眼睛变成漂亮的咖啡色,大雨时你因为我而留下,匆忙中握住了你的手,温暖且潮湿地一起奔跑了两分钟,因为雨水的关系你的校服变得贴身透明,我不好意思地转身就走,结果连你的名字都没有问。
然后,被时间捉弄了两年。
两年。即使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社团,但是却从未见过面。直到杨扬暗恋你,直到珍珠误会我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应双”,一直到他跟我提起旧事然后拿着照片说,她就是应双。
她就是应双。是我最好的朋友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子。
那一年就该晴朗的天气,直到现在,还下着雨。
在雨逐渐转小时,下午的课也结束了。顾辰君理完书包,盯着杨扬还给他的伞发愣。“震惊过度了?”从他手里抽走伞的杨扬一脸轻松地坐在了他面前的课桌上。“震什么惊啊笨蛋,快把伞还我!”“还你啊,应双也还你。”顾辰君伸出的手在空气中停顿住,杨扬却积极地把伞硬塞进了他的手里。
“笨蛋啊你!”顾辰君看着手里的伞,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再笨也没你笨,两年了都没遇见也不知道她名字,简直不像活在同一国的人。”杨扬受不了地翻翻白眼,“应双他们班也下课啦,你快去和她说说清楚。”而这时,雨水卷土重来般洪大起来。
顾辰君走到应双班级门口时,教室早就变得空荡荡了。“都走了么。”他自言自语地念着,“还没有。”他回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孔正微笑着靠近。夏天的时光也不是都爱捉弄人的,只是它让树叶交错生长,让枝节陌生繁复地重叠在一起,浓重的绿色把日光剪成碎屑,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将两年前的故事延长,延长。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了。”
“你怎么还没走?”
“忘了拿伞,你看,又是这么大的雨。”
“和两年前一样。”
顾辰君的那句“和两年前一样”让他们都定格了下来。雨根本不可能还是那场雨,时间也出现了整整两年的差错,他还有她,遇见了,错过了,然后呢?或者他们在等,时光在等,每个细微的缘分都在等,等那个老气又迷信的时间暂停,等有人过来说她就是应双啊。等到有一天他们又再次重逢,他和她站在一起,看,看这雨和两年前的一样。
时间是下午的三点五十分,深水一中的短跑社经理珍珠站在离顾辰君五步的转角,杨扬在她的旁边,三点五十五分,应双把两年前的选手证还给了顾辰君,他笑着在她耳边说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四点整,根据天气预报雨势会持续一周,但我们还是看见了躲在不远处的,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