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ONE
夏圣轩曾经梦见过一间奇怪的店。门面是半垂的帘子。人们掀起帘子走进去走出来。那时便露出一点屋里的声音。闹哄哄的。夏圣轩站在门前,过了一会儿好像发现原来自己是在等人的样子。因为心里有个惦记的原因说“还不能离开”。
然后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帘子里泄出的声响轻弱下去。最后有好似店老板的人拿着把大扫帚划拉起店门前乱糟糟的地面。顺手一把“喀嚓”拉住移动的木头大门。那时夏圣轩才终于走上前打听说“里面没人了么”。店老板冲他点点头。
然后在离开的路上,走在梦里的路上时,心里却还是有这么个念头“就这么离开的话,不要紧吗”。
都说梦是没有逻辑的。
梦境虚无。
但在这没有逻辑的虚无的梦中,为什么还有那么强烈的牵挂的念头,忍不住想要回去再仔细找一找的念头说着“其实他还在里面啊”。
真实地袭击着缥缈的梦。
冬天像是从一个点爆发,然后瞬间淹没了一切的白色。学校里的颜色随着冬季制服的普及和树木的换装变得灰突突。有时候读书留得晚,回家时太冷了,几个平日里坐电车的学生会挤到一起凑钱打的回家。
夏圣轩也在这天放学后,被谢哲拖着说“打车走啦”,另有两个班里的女生也在顺路的方向,四个人的话,平均一下每个也出不了多少钱。而且走到车站,排队挤车这类的体验,在冬天伴随六级北风的夜晚实在不是能甘之如饴的。夏圣轩点点头说“哦,那好吧”。
按照远近的依次顺序,夏圣轩坐在副驾驶,谢哲和两个女孩在后排。途中也会听见后排传来的轻松热闹的说话声,而再走神一阵后,已经有两个人下车,剩下夏圣轩和住得最远的一个女孩。氛围因此变安静下来。
车穿过第一个十字路口。第二个。第三个。到第四个时终于被红灯停了下来。那时后座上的女孩总算按捺不住开口问说:“班长你家住哪里……呢?”
夏圣轩侧过脸回答她:“已经过了。”
“啊?”反应更明显的是一边的出租车司机。他奇怪地打量着圣轩:“开过了?你怎么不早说啊?那要我现在放你下去吗?”
圣轩摆摆手:“没关系的。”察觉对方难以理解的目光,又追加一句:“我跟她一起下就好了。”然后他内心有些发笑地看着中年司机立刻露出一副“原来是为了泡女生”的厌恶,又转向了车窗外。
车停在女孩家附近的马路边。夏圣轩默算了一下,估计离家也有个六七公里远。对于他的此次意外,那女孩显然怀着更多问号,告别时还在不停地追问着:
“那你现在折返回去吗?可是这边也没什么电车。打的也很难叫到。”
“嗯。我先走一走。看情况再说。”
“……嗯?……怎么会坐过了呢。”这个终究是疑问。
“啊,是我开了小差。”夏圣轩朝她自嘲式地笑了笑,告辞说,“你回家去吧。再见。”
以前也不是不知道。
红绿灯的跳转时间是有规律的。很小的时候夏圣轩就注意到了,倘若遭遇了一连串的红灯后,接下来肯定随之会迎来一连串的绿灯。
那是他在读小学时,放学路上用来打发时间的观察。
过去许多年,这一天却又重新想起来。当出租车带着他们机敏地挤进最后一个绿灯的跳转期时,接下来出现在夏圣轩眼前的,路面上一个又一个,视线里逐渐推远的红灯。叠得满满当当。非常刺眼。
一帆风顺的行程从这里开始凝滞不前。
用“凝滞不前”也不能比喻夏政颐眼下和自己的关系了。
夏圣轩很清楚。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面前是一路的红灯。
夏政颐的母亲敲响房门说明着把政颐先送去在城郊的远亲家住两天时,圣轩就站在父亲身后,边听他们的对话,边无意识缓慢地抚转着自己的手腕。
变成了浅青绿色的痕迹。两个手腕上都有。
与之相比,被政颐在挣扎中踹踢到的腿骨之类,早就不算什么了。
最后政颐母亲探过身有些窘迫而歉疚地朝圣轩低了低头。圣轩马上放下手,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甚至他想要露出一点惯性的礼貌微笑表示自己没有介意,可发现这次却无法再勉强调动起哪怕一根神经。更何况,什么“没有介意”,根本不对。
他心里几乎有个声音几乎要破土欲出。只是被强行地,拼尽全力地压了下去。
有一年夏天。具体是哪年记不太清了,应该也无非圣轩刚读初中,政颐还在念小学的那会儿。暑假的时候两个人总会聚到一起。因为政颐那时肠胃不佳,被他妈妈勒令了冷饮是不能吃的。但小男生难免忍不住。于是某天他们赶在政颐妈妈下班前冲去小店里,一人一支舔得正开心,圣轩突然看见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天下班特别早的政颐妈妈正骑着车朝这边过来。眼明手快的他一下把政颐拽藏到身后,等镇定片刻,还和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政颐妈妈说了声“阿姨好”。
随之才从他身后站起来的政颐,因为不得不把大半个雪糕全都塞进嘴里以免被发现,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眼里泛着痛苦的泪光。
等到小男生好不容易张口,居然在这夏天的日头里呵了一小片白雾出来。
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不记得也很自然。
冬天里一呵气,夏圣轩就回想起来,同样很自然。
夏政颐坐在教室里,没多久闻到一股细微的焦煳味。转着眼睛寻找来源的政颐随后发现,右侧有个男生正拿着打火机点着了前排女生的发尾。与浑然无知的女生成反比的,是四周几个察觉的人,露出了或惶恐或窃笑的表情。总之没有人揭发。
类似的情形总是很多,十五岁的男生离成熟还路途遥远因此总在恶作剧和恶意的两岸间逗留徘徊。与自己这座教学楼并排的公寓平顶上就有已经被雨淋湿浇烂的课本,那据说也是某个班男生的作为,他把同桌女生的书全撒到这里。
以往的政颐虽然没有与之为伍的心态,却也懒得把厌恶在脸上表现出更多。毕竟他在班上是不怎么和他人来往的男孩,以往倘若看见令人不愉快的场面,要真正插手还缺乏类似的热情。
哭哭啼啼的女生和总是说着“好可爱好可爱”的女生都是一样地讨人嫌。
可这些都是“以往”。
当恶作剧的男生又揪过另一根头发准备继续时,夏政颐抄过手里一本硬皮本就朝他头上砸了过去。
捂着额角有些发蒙的男生是在看见政颐的表情后才被真正激怒的。
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政颐又被查出没有完成老师昨天布置的作业。数学老师指着他完全空白的练习册一个字一个字地责骂。
政颐一天里第二次被喊进办公室。
班主任按捺不住愤怒地抓过办公桌上的电话往政颐母亲的办公室里拨。嘴里念着早上他刚和人打完架居然还不吸取教训等等。政颐双手背在身后,冷冷地看电话号码按到最后一个数字。几秒沉默后,响起了班主任和人对话的声音。
很快她希望借助找家长的方式好好打击一下这个屡出状况的学生的决策遭到了挫败。政颐注视着班主任的脸如何从最初的明显愤怒变成了随后的轻微吃惊,以及最后有些无奈而鄙夷地挂上电话的表情。
班主任朝他挥挥手:“……你先回去上课!作业补上来!你妈妈说没关系,可我还是要对你负责!”
夏政颐的回应近乎一个冷笑的“哼”。
知道妈妈不可能在此刻和老师站到同一立场对自己严加管教。那天之后她甚至都不怎么敢看着他的眼睛说话。
对于如同背叛者的妈妈来说,夏政颐明白她会想尽一切方式来补救。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他是不是乐意接受。
政颐觉得应该是这样。
一月的天暗得特别早。四点时教室里就开亮了所有日光灯。夏圣轩招呼着几个班委讨论寒假和之前的期中考。原本坐在教室尾排但后来被其他同学要求“听得我们压力大,麻烦你们换个地方吧”。圣轩就带着他人去了学生会专用室。
刚进门就冷得一哆嗦。空了好几天的教室,当然别指望有什么人气。谢哲一边搓手一边四下找空调开关。几个女生团着肩抱坐在一起。圣轩有点懊悔,想再找别处,已经被谢哲一口否决了下来。
几个人坐在空调吹风口的下面。十分钟后,等夏圣轩身边的女班委哆嗦得已经能让他感觉到时,他放下笔问谢哲:
“你开的什么空调?”
“啊?什么?”
“你不会开的冷气空调吧?”从刚才起就没有半点暖风。
“别乱讲!我怎么可——”尾音却截得恰好证明了圣轩的推测,谢哲摸过手边的遥控器,有些内疚地笑笑“……不好意思,只看了温度,忘了看运转模式。”
“搞得哪个人发了烧,你负责么?”
“我会负责娶她的。”又很严肃地看着圣轩,“如果是你,我也会一视同仁。”
“劝你还是多吃点肉少吃点菜吧,嘴里得了溃疡就没那么多废话了。”
第二天发烧的人却是谢哲。
夏圣轩拿着那张病假条有点哭笑不得,心里想着你小子活该,依旧决定了放学后去他家看一看。印象里他父母也会有出差,万一两个碰到一起也许会让那家伙够呛。
一直忙到差不多晚上八点。乱糟糟的事太多。虽然谢哲躺在床上连声喊着“唉那个你就别管啦”,可看他根本没力气下地的样子,圣轩还是把他的话置若罔闻,在简单煮完一锅粥后,又打电话给了桶装饮用水供应站。
把粥盛好交给身旁谢哲的妹妹时,圣轩总算想起了她的名字:
“啊,佑慈,把这个给你哥哥拿去。”
“嗯。”小女生转身,提防着烫手小心翼翼。
圣轩看着她有些蓬乱的发辫,又想起她从刚才一直在啃的东西,心里有点不满起来:“就算你病了,也不能让你妹就这么干吃方便面吧?”他打开电冰箱,想在里面找点能煮热的正常食物。
送水上门的人似乎和谢哲家有所认识,于是一看里面站着个陌生的少年时有些讶异,挺不信任似的扫了圣轩两眼。圣轩不想解释太多,付了钱后把水桶抬到了饮水机上,水太重,中间差点托不住滑下来。
看见谢佑慈就站在身后盯着自己。
“嗯?”
“很重吗?”
“有点——”
“但我哥哥每次都是一下子就搬上去的。”
圣轩有些一呆,很快笑起来:“是啊,你哥比我强。”
哪怕谢佑慈从圣轩临时赶烧的两个菜上抬起头的表情显出她对于这个哥哥的非常喜爱。但是小女孩途中还是时不时地去张望她真正的兄长。回来后又问:“他明天会好么”。圣轩点点头:“肯定会的。”过三分钟,不确定似的又说:“真的啊?”
夏圣轩摸了摸她的脑袋:“嗯。”
烧菜好,照顾人,可依靠,细心周到。这种种“像兄长”一般的特质。也许真的比不过一个真正的“是兄长”。
“像”和“是”之间,还是距离得太遥远了。
夏圣轩赶到家时已经将近晚上九点半。一开门看见政颐的母亲也在屋里。夏先生和她同时从桌边站起来,一个走上来说“你电话里说九点前回来吧”,圣轩随便应了一声,朝政颐母亲低了低头,就回了自己房间。
距离会不会越来越遥远。
换了每天的上学交通线,夏政颐花费在路上的时间比原来多出半小时。被妈妈暂时送到的亲戚家,除了一对夫妇外,就是个年长的姐姐,应该是在读高三的样子。夏政颐每天都只见她关在房间里不出来,连晚饭也是送进房去的,更别提看电视什么的娱乐了。
应该用“二姨妈”和“二姨夫”来称呼的人,对政颐还算非常客气。因为他每天早上必须六点之前就起床去读书,连着姨妈也不得不起早为他准备早饭。冬天时的早晨,天还近乎全黑,政颐听见厨房里模模糊糊的光亮和声音,掀开被子一条缝望过去,那里的含混的黄色光芒。
他不是个爱和人亲近的男生,却也在此刻知道什么叫礼貌。吃完饭时,甚至也会一反在家时的习惯,把碗收进厨房,同时不忘对两个长辈说“我吃好了,姨妈姨夫慢慢吃”。这样一来,原来再怎么没联络的亲戚也对他很是喜爱。
闲着的时候,年近五十岁的姨妈会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哦。”
每个大人都爱这样的回顾。一边择着菜的姨妈也乐于这样。大概是和自己家的女儿长久没有聊天一类的沟通,虽然冬天里的自来水让手冻得通红,可姨妈还是越说越投入了。
政颐对于她所说的两三岁时的自己毫无印象。从床上一个人爬着掉下来之类的,闹洪灾时被举到碗柜上之类的,小时候不怕生很亲人之类的,都像看别人的故事,即便现在知道了,也感觉不了什么。
后来还提到了他的父亲。
做姨妈的不知道这个家庭现在的问题,依然用随意的口气说着“你四岁的时候生病,结果把错了脉,病是越看越重,你爸爸还急得差点要打那个乡镇医生”。她把菜盛在器具里抖一抖,转头看着钟:“啊,这么晚了,你饿了吧。饭马上就做。”
政颐回过神来:“……不,我没有。”
夏政颐被安排睡在小书房里。
他有点认床,一开始几天睡得并不好。半夜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有时伸手拉过头上的窗帘。
清晰的天或繁盛的星星。泻进眼睛来。
零下6到10度的天气。十字路口两辆专门贩卖烤山芋的推车。年纪大的那个生意总比年纪轻的那个好点。大概是人们一点点同情心的体现。雪也不是难得的东西。虽然下得不多,一融化天就更冷。可多少,还是挺期待下雪的。
夏政颐在外一住就是三个星期。
回来时,已经是寒假的开始。
那一天出了太阳。夏圣轩原本在家里睡得迷迷糊糊。接到电话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等到他半阖着眼睛答了半天,才突然清醒过来。
“……你是……井夜?”
电话那边显然被他这突然的一问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女声片刻才答应到:“嗯……是我。”
圣轩有些尴尬地揉了揉后脑,朝那边“抱歉你还没睡醒吧”的话赶紧否定着:“不,不,起了。”一边用下巴和右肩夹住话筒穿上衣服。这时旁边有人拿走了电话,圣轩听见谢哲的声音更加吃惊了些,伸在水池里撩毛巾的手停一停。
“喂,我刚才碰见的她,正好大家都有空,你要不要一起出来?”
“……唔。”难怪女生知道自己家的电话号码,肯定是谢哲硬是怂恿由她打来的,“上哪?”
“出来再说吧。半小时后在中心广场等你。”男声在随后又转成一个女声。圣轩听见井夜在那头说:“……那么到时见。”
“嗯……好的。”
刚刚走到路口的时候。夏圣轩看见了跟在母亲身后的夏政颐。
很奇怪。明明是应该先看到政颐妈妈。可着重点却不同。有几秒的片刻夏圣轩不知该做什么动作,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动作。他停下来,看着一直走到自己面前的母子俩。对方各自提着一个行李赶路,最初都没有发现他。
“……阿姨……”
直到圣轩出声,政颐妈妈才抬起头,走在她身后的政颐也看了过来。
男孩的鼻子和嘴,下半部脸都藏在了灰白条纹的围巾里。
三周没见。二十几天。
三周算不算很长的时间,为什么突然夏圣轩感觉政颐长高了。这个意识在政颐和他对视的时候更为强烈,以至于目光不由自主地把政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应该是没有。
偏浅的头发中心,还是藏着那个白色的发顶螺旋。唯一改变的是男孩的头发长了些,软软地延伸下一点,覆着白皙的额头。
圣轩刚想说什么,政颐母亲已经做了告别的姿势朝他摆摆手,政颐也跟着她走进了巷子。有个穿特殊儿童鞋的小女孩和他们交错而过跑向这边。把整个巷子里踩出了满满的“呱唧呱唧”声。
在这个声音里,政颐的背影看起来,依然是几年来一如往昔的那个邻居弟弟。
冬天白寥寥的光。树枝斑驳。
时间像条走廊。
聚会在五点半时散了。谢哲自告奋勇地送另一个同班的女生班委回家,圣轩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是故意留下井夜和自己。可也没有推却,和女孩一起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被人流吞没后。圣轩对井夜说:“那我们也走吧。”
慢慢地,没有太多对话地走在人行道上。更多时候甚至是女生主动地开口,圣轩只是附和地回答。
“你平时的学习肯定很忙吧。”
“啊?嗯,挺忙的。”
……
“啊,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杂志。”
“哦……嗯,是么。”
……
“冬天还是会有人买冰淇淋唉。”
“啊……没错。”
……
“听他们说这个新开的餐厅不错。”
圣轩感到女孩停了下来,他回过身,跟着井夜的视线看过去。
那么,自己应该说“一起进去看看”吧。
如果换了别的哪一天,圣轩也许,一定会这么说。
可不是别的一天。今天是今天。
如果说以往还有各种遭遇的事情都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可终究夏圣轩此刻也方才十七岁而已。无论能力怎么突出,并非任何问题都能在他的手里完美地化解。以至于当初在听说政颐将暂时住往别处时,夏圣轩的心里有些松了一口气。
根本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该怎么对待。毫无头绪。像是突然熄了灯的屋子。下一步不知道要往哪里踏。
是谁拉灭了灯。
夏圣轩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寒假碰上了新年,不知怎么感觉假期就好似少掉了几天。谢哲曾经来电话抱怨过家里一下成了禽类屠杀场。而接电话前的二十秒钟夏圣轩还在拧着手里那只母鸡的脖子放血,听到他的话当即笑出来。
谈到年夜饭在哪里吃的时候,谢哲说自己叔叔阿姨表弟堂哥爷爷奶奶的亲戚一大堆,家里弄太麻烦,应该是一起上饭店,说完又回问圣轩。圣轩想了想:“也许在家吧……”
“哦,你那个邻居家的小孩也会来吗?”
“唔……”不会吧。
十二点差五分时,夏政颐从窗户里探出脑袋看外面的烟火。电视里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全世界都是肆无忌惮的响声。楼下的空地上聚满了人,好几个地方同时点放烟火,天空像是织成的流光的萤。
这时来了电话,是那位姨妈打来的。原本两家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络。可自从政颐在那里借住过一阵后,自然而然的关系便搭了起来。政颐母亲最后把电话塞给了政颐。男孩接过去,头一点一点地应着那边的祝福。
“嗯。姨妈和姨夫也新年快乐。还有祝姐姐高考成功。”
政颐的耳朵里听见那边很开心的笑声。
已经十五岁、或许算上虚岁,此刻已经十六岁的夏政颐,这个时候,他体内那个单纯的、简单直接的、头发柔软的男孩子,仍然住着没有走。
关于这个简单直接的男孩子的过去。
哪怕仍然是用回忆的形式。
有一年政颐读小学时面临操练。每个班都被老师拉到操场上天天练习正步走。当时政颐五年级。和其他五年级的小孩子一样,怎么能够轻轻松松做到像军人一样把手臂摆得又平又直呢。
但还是练得很认真。
对于五年级的小男孩来说,与“军事”有关的一点点内容,依然能够激发出足够的兴趣和注意力。
从线的这头,走到线的那头。集体走。分排走。
在又一次练习中,政颐感到右脚的鞋带有点松脱的迹象。他低头扫一眼,看并没有进一步加剧的样子。却突然,小男孩被提醒了。有个念头在他脑袋里飞速生产出来,以至于令他在最后的几步走里有些因为紧张而变形——
如果鞋子在半路中掉了,可自己不加理睬,宁可赤一只脚走到最后的话,肯定是,肯定会被老师表扬吧。
为这个突然出现的想法而无措着,不知该怎么做。很想实施一回,可勇气还没有足够的分量支持自己。
还在犹豫的时候,政颐跟着同排的其他孩子开始了又一个正步走的来回。没踏出几步,他听见身边传来的小骚动。转眼看去时,隔着自己两个位置的一个男孩,光着右脚,鞋子就落在身后几米的地方,可那男孩好似没有看见一般,也不在意别人的反应,继续摆动着胳膊朝前。
政颐愣住了。
他停下来。
直到听见老师喊他的名字,才又跟上去。
后来那个男孩果然被老师邀请到了领操台上,称他是榜样般地赞许着,让所有同学都向他学习。
站在队伍中的夏政颐,右手一直背在身后,抓着衣服的一角,非常非常用力地握紧着。
甚至不知道该生谁的气。
然而这样的无从下手反而让他更加怒不可遏。那天回家后连圣轩都莫名地吃了他几个顶撞。
巧合也好,被别人突然抢先一步做掉了的事,十一岁的夏政颐曾经为此憋屈了整整一天。
也许现在回头看会有点失笑。可十五岁的夏政颐,还是从十一岁的他那里走来的。
这条路没有改变过太大的方向。
他心里的那点骄傲,直接,包括还不完全却已经成形的爱或者恨,在它们尚且是喜欢和讨厌的阶段时,就已经早早地指明了方向。
新年后的某天。到广场的喷泉附近时,夏圣轩看见了井夜,在他走过去时女生也发现了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垂在身边。
“抱歉挺冒失地约你出来。”圣轩对她说。
“没事。”
对女生的主动邀约虽然是第一次,但夏圣轩却没有感觉任何紧张或不适应。性格里有很大一面填充了他的能力,怯场或畏手畏脚都和此地无关。更何况对于之前那次碰面时自己的举止,圣轩多多少少有点愧疚,就算是挽回。
女生戴了橘黄色的围巾和手套,连点饮料也是橙汁。
圣轩端着托盘坐下后问:“你很喜爱橙类?”
“哎?”明白过来后肯定到,“嗯,因为听人说橙子是对味蕾刺激最大的。我希望当年纪很大,对味道不再敏感的时候,还有最喜欢的水果能够让我一直感觉得出它的味道。”
夏圣轩盯着井夜看一眼,手里的吸管在食指间转了一圈。
后来的聊天就不像上次那么生硬了。
“你还在讨伐那些乱涂小广告的人么?”
“如果让我撞见——真的很可气,刚刚重新粉刷完的墙壁,过一夜就又面目全非。”
“那个跟踪你的家伙呢?”一直惦记的是这个问题。
“前天还见他一回,但好像已经放过我了。”女生搓着一边的餐巾纸,“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不由自主如同兄长般的口吻又流了出来:“虽然正义感也很不错,可还是不要牺牲得太多了。”
“嗯……没事的。”
圣轩很想说“像你这样个性的人,应该找个护航者才对”,可他转念考虑了一下,忍了回去。
智商和技巧都有相当分值的夏圣轩尽管没有先前的恋爱经验,却依然很清楚地知道什么话该在什么时候说。
现在还有些太早了。像此刻的情况,适合做的应该是:
他伸手摘过了井夜脸上一根橘黄色的毛绒线。也许是从围巾上脱落的。然后他笑笑说:“你体温挺低。”
送女生回家时路过了一个小寺院。夏圣轩记得有年曾经和父亲打算在初一早上去寺院拜一拜。不是迷信,那时的他也没有女性似的浪漫祈祷心理。只是很单纯地觉得,新年了,去拜一拜,然后和和满满。
踏实又简单的念头。只不过是像把睡觉时的被子在颈边掖掖紧。
但最后没有去成,圣轩没有想到过也许正因为这是个踏实又简单的念头,所以全城里有那么多人都赶在初一早上涌往了各个寺院。他和夏先生被堵在距离目的地十多公里的地方,车流没有半点前进的迹象。最后忍不过时间,只好回家了。
现在眼前的寺院比前年他们奔赴的要小得多了。人却依然不少。年长的多点,四下闻到很浓的香火味。
本没有打算进去,但圣轩和井夜走过一个抽签的窗口时,他站了下来。
“啊?你想试试么?”女孩问。
“嗯……”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在意。
“万一抽到不好的结果会坏心情吧。”有点劝阻的意思。
圣轩朝她轻笑了笑,还是朝窗口里交出两块钱。坐在里面的人指指一边的签桶。
井夜跟着他走进去。男生双手握住竹桶摇了三下后,里面送出一枚竹条。顶端写着号码十二。看不出痛痒的数字。需要人对照着号码去翻阅一边贴着从一到一百数字的几排抽屉。里面放着你的签。
圣轩一个个点下去,看到贴着“十二”的抽屉,拉出来。从里面拿出薄薄一张纸。他读起来。
这时女生有点按捺不住好奇地探过头。
在十七岁前,几乎想不出有什么是“困难”。那些应当被看成困难的事——与父亲同住的单亲生活也好,照料邻居家年少的男孩也好,或者普遍男生们都要苦恼的游戏与学习的平衡也好,对于夏圣轩来说都不曾存在过。
他甚至更早地比同龄人知道解冻食品不能用热水。
眼下也许连异性关系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圣轩送完女生回家时,夜还不深,走到离家门还有不到一站路的地方,就看见了夏政颐。
男孩也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大概冷了的缘故,有点缩着脖子。走路还是有点拖拖沓沓的。
圣轩没有追上去,保持着彼此间十多米的距离。
一直这么走。步履敲在路面上,很快被风声吞噬。
夏圣轩右手插在口袋,蜷缩的手指间握着那张签——
井夜一时想不出什么更新鲜的安慰,直说:“哎呀,迷信,迷信啦,别当真。”又指着一旁的解签树说:“不好的签都得绑在这里,不能带走,晦气。”
反倒是圣轩说:“既然是迷信,那带回家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啊?可是……”
“没什么,留个纪念好了。”
说迷信,把字拆一拆就变成了让人迷惑的相信。
没有太多吃惊诧异和害怕。
夏圣轩淡淡地看着几米外的政颐走到了家门前,开门时里面的光亮把男孩映得整个轮廓发虚。
其实圣轩心里非常明白,抽到这样的签,才最是应该。
初十早上,夏政颐还蜷缩在被子里时,听见母亲上班去的响动。有可能是要找袋子装东西,连续■■■■的声音持续了半分钟。
政颐朝那个地方喊了一句:“吵死了!”
像被突然折断似的干脆,屋里瞬时归于了无限的安静,甚至要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到有人出门时的那“喀哒”一声。
夏政颐把头又整个蒙在被子里。
不能用“实验”来定性。只是一件件地,如同岁月倒流般,一度消失与他身上的那些任性和不讲理,开始重新披挂上阵。藤蔓似的把他包裹在中间。
他说不想吃饭,就连桌上的筷子沾也不沾。
他说要打游戏,就连凌晨时母亲忍无可忍的劝阻也置若罔闻。
又或者让他换下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却刻意甩在地上。
每完成一件,便又继续出下一件的原因,就是因为无论怎样,政颐的母亲都没有厉声地呵斥,有时政颐和她顶撞,最后扔出一句:“你还想来管我么?你还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政颐母亲便立刻有些红起眼眶地抚着手臂,再也不说一语地回过身去。
小男生的心里简单计算着加减法。每一次他的任性又获得了对方的忍耐,政颐就觉得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一点点,一步步地,他向自己的计划靠近过去。虽然过程也许并不愉快,但坚信着结局会是让人满意的。
等到哪天他能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放弃似的无奈,或许也就说明,那个不可饶恕的婚姻,就能在自己的执著下被最终破坏。
为此他甚至想到了夏圣轩。
当时,在夏政颐的心里,还不那么情愿把圣轩列在河界的对岸。
整个寒假不同往年。一个人总是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也不想找同班同学来家,难免地会很是心痒地想拖圣轩来。于是这个下午,怀着多重心情,政颐敲响了邻居家的门。夏圣轩看到他时的表情即便谈不上吃惊,可还是有刹那的停顿。
两人间的格斗游戏打到一半时,政颐终于开口了:
“你会同意他们吗?”
“嗯?”圣轩低头看坐在地上的政颐。
“你爸爸和我妈妈。”
“……”
“我不会答应的。”
“……嗯……”
“你也去说好不好?”
“什么?”
“别让你爸爸——”
“……政颐。”
“圣轩哥,你也去说,好不好?”
“……”
“好不好??”
突然之间非常非常孩子似的,甚至有些哀求的口吻,对于十五岁的夏政颐来说,都是有些久违的。夏圣轩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神,如同身不由己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的喉咙里发出了“嗯——”的一声。
夏先生看着儿子一直坐在沙发上没动,“小轩”“小轩”地喊了两声,对方才应声。
“怎么了?”
“嗯?”目光的焦距对回来,“你说什么?”
“问你是不是再有十多天就开学了。”
“哦,对,没错。”
“……那么,”做父亲的在儿子身边坐下来,用非常坦诚的口吻说,“我想和徐阿姨,在你们开学前,把婚事简单地办了。”
夏圣轩咽了一次又一次喉咙,最后几乎忘掉了怎么开口说话似的,许久许久才终于发出声音:“可……是,政颐那边……”
夏先生拍拍他的肩:“没关系,徐阿姨会说服他的。”
圣轩完全能够想象政颐的计划是如何以失败告终的。
十五岁的孩子果然还是太过轻易相信自己的力量而忽略父母的职权。无论他怎么抗拒吃饭、弄乱家什、顶嘴、撒气,这些终究在大人眼里只是不成器的小表现。并不能改变成年人一旦下定的决心。当父母始终站在父母之位上,那是天性般地能够压制自己的孩子。
直到终于有一天,政颐的母亲在男孩一句极端恶劣的话中变得怒不可遏时,她一挥巴掌,就将政颐先前建立的点滴“胜利”打得烟消云散。
忍了许久的母亲用越来越严厉和绝望的声音数落着他,数落着他,直到眼泪流得她浑身发抖。可还是指着政颐,不断地说着他的不懂事,任性,和自私。甚至最后她拿起手边的杯子就朝男孩身上扔了过去,弹回来掉在地上,马上碎了。
十五岁的政颐除了捂着火辣辣的脸完全不知所措外,根本没有任何再行事端的能力了。
他还细嫩的手臂甚至拿不出学别人赌气离家出走的资本。
这些都是夏圣轩完全能够想象出来的。
当他在父亲和政颐母亲举办的小小的结婚仪式上看见夏政颐时,对于他所经历的事,完全想象得出来。
二月的某个中午,夏先生和政颐的母亲徐阿姨正式办了酒席。既然是再婚,不会搞得很热闹,请的客人只是最亲近的一些同事或亲戚。
夏圣轩还是得看着自己那肝有问题的父亲少喝酒。还好有自己尚未成年这一点做挡箭牌,避免了被连累地灌醉。
空下来的时候,他就会朝政颐所在的座位看去。
一直没有说话,没有行动的夏政颐,面前的可乐杯里还剩了大半。等他回过头来时,夏圣轩突然背后一紧。
政颐的目光在他脸上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就转开。
好像圣轩站在河的对岸。
已经离新年过去很久了。
夏圣轩的抽屉里,有本书中被随手一夹的纸签也是那“过去很久的新年”里抽的。
他抽到的第十二号。
“十二号。下下签:
水漫兰吴路不通。
云英阻隔在河东。
舟航也自吞声别。
未卜何年再相逢。”
PARTTWO
五月的长假结束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对于相当多女生来说的坏事。先是流言,然后流言在一阵又一阵的“澄清”“迷惑”中来回几次后,被最接近当事人的好友“证实”了。
谢哲对于前来打听的女生们露出绝望似的悲痛:“嗯,没错。夏圣轩这个坏蛋,交女朋友了。”神情逼真到让女生们都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失落,不由自主地安慰他:“好可怜,不要难过……”
夏圣轩把衬衫袖子卷起来。过去五分钟后热得受不了,领子下第二颗纽扣也解开。这时他看见井夜举着两杯饮料朝这里一路小跑,站到面前时已经汗淋淋的。
“怎么这么着急?”
“啊,我怕你等久。”
“没关系的。”接下一杯饮料。
两人沿着树荫走,随后夏圣轩注意到井夜的鞋带或许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松开了,他一边抽回女孩手里的冰点,一边提醒着。
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过十字路口时,手在女生腰边轻轻搭住后一揽。
还在一个月之前时。
忙着搬家的夏圣轩几乎快要在这个春天里累垮了。因为父亲的再婚,新来了家庭成员后的居住情况肯定要跟着调整。夏政颐的家并不是紧临着这里,中间还隔了两户,所以想当然似的“把两家间的墙打通”,只是一个很天真的念头罢了。
好在圣轩家里面积还足够大,三室一厅的住进四口总不会有什么困难。可还是要腾地方。夏圣轩每天放学回来都得忙着书房整理,把它改变成留给政颐的卧室。
不想等父亲下班后再麻烦他,夏圣轩一个人将书打包进纸箱后,把清空的书橱用力推出来。
有时候累得没了力气,就暂时找个纸箱坐一会儿,顺手从一边抄过随便什么书翻两页,看得投入时也会忘了时间。
书房里也摆着一些相册。几大本过去的照片。
在彼此的身份成为法律上定义的真正的兄弟后,夏圣轩和夏政颐曾经有一次碰面。
自那以后第一次正式的,有谈话的碰面。
“我妈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们。”找上门的政颐拿出一份补充用户口资料。
夏圣轩接过来看了看,放到桌上。
“我将来住哪里。”
“哦……”有点突兀的问题,圣轩看了男孩一眼,抬起手,“大概是那里吧。”
“真小。”
圣轩飞快地盯住政颐。
对方却没有丝毫畏惧的意思:“这个表里有点东西我还没填完,‘亲属’那格子里是要把你们的名字也写进去么。”
“……嗯……其实政颐……”
“脸皮真厚。”是刻意扭过头压低了声音说的,可也是刻意要使人察觉听见的声音。
“夏政颐,你说话太——”
“我的爸爸只有一个人,要你们家来掺和什么。”
圣轩有一瞬突然爆怒的冲动。
“我也不对。”政颐说。
“……什么。”
“原来你对于这种事情觉得没什么关系,我就根本不该拜托你。”
“政颐你不要乱想。”夏圣轩几乎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你这个样子,就算你父亲在场他看了也不会开心的。”
“你怎么知道。”不知是哪个地方突然被微妙地启动了,夏政颐原本努力不屑再不屑的面孔突然越涨越红,“你是我爸爸什么人,你凭什么说他不会开心?这只是你们想来蒙骗人的说辞罢了。如果是我爸爸,他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他只会觉得生气!就算他们已经分开,可我还是他的儿子,我的妈妈还是他的妻子!什么‘爸爸在也不会开心’,这些话,你说出来不觉得无耻吗?不觉得羞愧吗?你拿它去骗别人吧!”
其实政颐说得一点都没有错。连圣轩之前也曾对于电视里那频繁的类似桥段嗤之以鼻——想要为母报仇的女儿最后被感化,想要替姐弑敌的弟弟终被瓦解,“你妈妈在地下会为你难过的”或是“你姐姐并不希望你这样”。这话从哪里来的凭据。谁有资格来揣测故者的心理。如果杜撰恰恰与事实相反,那算不算挖的一个不甚光明的陷阱。
可这次连圣轩也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或者真的是因为,那是最能暂时蒙蔽别人,蒙蔽自己的借口吧。当面对的是谁也不能战胜的回忆中的故人,唯有把他请到此方的阵营。如果他能够说一句:“政颐,你这样爸爸会很难过的。”
而他会说么。
书房整理得差不多时,圣轩对父亲提出,让政颐住到自己原本的屋子吧,他搬到书房去。
夏先生问:“啊?没关系么?你年纪长一些,住那屋子会显得挤吧,政颐现在住应该问题不大啊。”
圣轩说:“没关系。”又对夏先生提出,“爸,床我一个人搬不了,得和你一块动手。”
所以后来两位新的成员正式入住时,夏政颐跨进的是原本夏圣轩的房间。
不仔细的话肯定发现不了,原本属于圣轩的这间屋子,一侧的门框上,还留着他们四年前比量身高的印记。
这天放学后的电车上夏圣轩和谢哲站在一起。聊着聊着天,谢哲还是问到了那个问题:
“你呀你呀,这么快就定下女朋友了,现在就剩我这么个人气单身汉,压力很大唉。”
圣轩看着窗外随便点点头:“这不是很好么,你应该谢主隆恩才对吧。”
谢哲回问过来:“唉,怎么就确定关系了?虽然我也觉得是迟早的事,可一旦变成真的,反而有点奇怪。”
“用得着你奇怪么。我不奇怪不就行了。”回看身边的好友一眼,“本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五一长假最后一天,圣轩与井夜和她的几个朋友一起出来时,迷迷糊糊间想起似乎两人接触也有半年左右了。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也有和其他人一起逛的街,之间能聊的话都聊过一次。虽然没有其他更亲密的动作,可圣轩突然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若几个月前还嫌太早,那现在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几个月前还不适合说的话,不适合做的事,眼下应该都可以了。
聚会的开始几人要分坐两辆的士去目的地的游乐场。三个女生三个男生,看起来已经有了阵营。井夜跟着另两个女生要钻进一辆出租车时,夏圣轩在身后喊住了她。
“井夜,”他说,“到我这里来。”
在女生的动作还在凝滞时,又重复了一次,平静却不是能够抗拒的口吻说着:“到我身边来。”
还没下到地面就蒸发的雨,还没结局就被忘记的事,刚刚睁开眼就变黑的天。世界上总有一两只气球不会突然地爆裂。红色,或是黄色的气球。
请你过来。
夏政颐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换了住所而睡不着。以往总是因为认床关系而伴随的失眠眼下却不再发生。甚至他还做起了又深又长的梦。
梦里垫着蓝色的光。背景四周荧荧发亮。他循着光走,最后来到了一间屋子。热热闹闹的,认识的人,关系亲密或不亲密的都在。他们和自己说话,口吻又亲切又平和。
场景一跳,自己已经和别人围着大桌子坐下来。政颐脑袋上被谁摸了一把,他回头发现是自己的父亲,正一边轻轻把手搭着他的脑袋,一边向在座的人问着什么。
难道是聚会么。走开的父亲不久端着大盆子上来了,里面切得一片片的水果四周一轮便被拿空。政颐嘴里含一个,听别人绘声绘色地说起了笑话。
应该是非常成功的笑话。因为夏政颐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甚至笑得从梦里醒来。
原来是真会有这样的情况,以前不信,可现在自己是真的从梦里笑醒。哪怕醒来后不记得那具体是什么样成功的笑话,不记得是谁说的,不记得前因后果,却能深刻地结实地记得自己在梦里开心地捂着嘴为了不被水果呛着,笑声清晰明亮无法遏止。
定定地望着黑暗中的天顶。
没有半点杂质的,几乎完美的,非常非常,非常欢乐的梦。
夏政颐翻了几个身后,把脑袋用枕头压起来。
周四早上出门时政颐看见了遗忘在书包里的通知单,上面写着明天学校要组织外出参观,请家长交费并签字的内容。他站在房间门前,赤着脚张望了一番,妈妈已经先去上班,厨房里是夏圣轩在开冰箱门倒牛奶。夏先生坐在桌边吃早饭,注意到政颐时,对他说:“哦,起了么。”
政颐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低了低头,在圣轩的视线投到自己身上前一秒,先走回了房间。
他拉过一边的制服穿在身上,扫视了一下书桌上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又取过通知单,读完最后一遍,接着把它揉成一团。
没有交出通知单回函,夏政颐和班里另两个与他一样的学生被这次活动排除在外。教室里坐不住几分钟,最后都溜到校外。
端着手里的塑料纸碗站在一间网吧门前。那两个男生都一低头就钻进去了,夏政颐稍微迟疑了一下也跟在了后面。
家里有电脑,也接了网络,只是他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反倒是政颐母亲使用电脑的概率多些。夏政颐一直是电视游戏的忠实簇拥。至于网吧,以前也不是没涉足过,但往往只是替人捎个话之类才寻到这里,从没有长留。
政颐看着四排桌子间坐的满满当当的人,拉过最近自己的椅子坐下来。有小工模样的女生马上把一张记时卡插到他的桌边。
几乎已经磨得看不出字母的键盘。政颐又凑近瞧了一下,突然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他拿过键盘,倒转后用力拍了拍,里面掉出了纷纷的瓜子壳、灰尘,甚至是香烟屁股。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年轻男子马上凶过来:“手脚轻点!我这里在吃面!你找死啊!”政颐看他赤脚穿着拖鞋,吸了一大口汤面后,回头和他身后的同伴含含混混地说起话。等政颐的目光刚要瞟到他的屏幕上,立刻被恶狠狠地盯回来。
“小鬼你乱看什么?!不许看!”
仿佛是被后天培养出来的多多少少一点洁癖。夏政颐从不喜欢嘈杂拥挤更别提烟雾腾腾的地方。他总是更乐意远远地站着看别人聚在一起打篮球或是聊天,等到大队人马散得差不多,才自己走到场地上。
早前总会让夏圣轩陪着,但现在已经不能了。
网吧里拥挤不堪,不知什么年月的木头地板上落满了垃圾,不断有为长时间在这里上网的人送来饭菜的叫卖声,夏政颐看见隔了自己几个位置的地方,还有人拖过三张椅子就这么睡着。身后的墙上排风扇缓慢转动,咯哒咯哒不停的声音。
在他的背上,缓慢而柔软,又持续地敲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