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苒:年华的诺亚舟-岛8·天王海王

我对波波说我很喜欢马克·纽森,这个四十二岁的澳洲男人穿着鲜红的羽绒衣坐在他自己设计的概念飞机里时,像极了刚刚完成宇宙漫步归来的英雄。波波很不屑地表示她对我的偶像不感兴趣,“那些躺椅看上去都冰冷坚硬,设计出这种东西的男人不在我选择范围内。”我喜欢的是他的感觉,不然正常女人都会喜欢柔软的布艺沙发的。波波说马克那条烟草绿的围巾看上去质感不错。

我一直以为马克是法国人,柔和微卷的头发,灰褐色的眼睛。我告诉波波,以后也要嫁个像他那样能把条纹工作服穿得很像沐浴后的睡衣一样的人。

波波其实很不满意别人叫她波波,因为这使得刚认识她的人听到这个外号时总会很自然地让眼光扫过她的胸部,这让她觉得很冤枉。

是老朱最先这么叫的。那段时间波波迷恋各种口味的泡泡糖,放在嘴里嚼到没有甜味了就开始卷着舌头吹泡泡,她从不吹破,吹到差不多大小了就又吸进嘴里,总是“啵”的一声。在我准备告诉她那样有多不卫生之前老朱开始叫:“啵,啵啵。”对于老朱这么叫她,波波起先敢怒不敢言,后来安慰自己说也许这么叫会让老朱开始对她有某方面的欲望,于是笑眯眯地应着了。我没说她花痴。因为老朱是波波喜欢的人。

我骂波波没用,无数个花前月下的好机会都不见她有任何表白的迹象。波波很使劲地白我一眼:“谁让你在旁边发光来着。”我噎着一口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靠!不是每次都被你拉在身边说紧要关头活跃一下气氛不要冷场了吗,我当了那么多次提供话题的主持人居然落个灯泡的名号!”波波很怕我生气,她说我一生气她就紧张,感觉像是要被抛弃了。所以每次惹我不高兴了就会可怜兮兮地闪着星星眼来拉我的胳膊说:“我错了,原谅我吧。”

其实我和老朱说不上几句话,他是那种闷到死的人,你拿根棍子狠狠地敲他脑袋一下之后完全不用扔了棍子慌忙地跑,等你闲庭若步地摇出去五十米才会听见他用饱含纳闷的声音说:“为什么打我?”

有次和波波约他出去吃手抓饭,酒足饭饱后他更加沉默。回学校的路上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我说个笑话吧。从前有只猪特别笨,有一天他撒开了腿地往前跑想要活络下腿脚,前方却突然出现一堵墙挡住了路,那只猪停下来,也不绕道,愣盯着墙。”说到这里我转头问老朱:“哎,你觉不觉得纳闷?”老朱眨着眼睛呆了两秒,说:“纳闷。”

“那只猪也正纳闷呢。”我接着说。

回宿舍后波波冷着脸硬是不理我,我自以为玩笑不算过分啊,可我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不能当着一个女生的面调戏她喜欢的男生,尤其是在那个男生还不知道自己被喜欢着的时候。

等波波的气消了是在两天之后。下午老朱打来电话找波波,说他们社团急需一个三脚架,希望波波暂时贡献一下。接了电话波波无比神速地脱了睡衣换上淑女的裙子,五分钟后拎着三脚架消失在门口。我挺郁闷地碎碎念:平时宝贝得拍个集体照也不借,现在居然这么大方。

波波回来时心情就像霉了很久的衣服洗干净后在太阳底下晒了整个下午,两个字:灿烂。她简直已经忘了三个小时前依然在和我赌气,现在却拖着我的手说老朱有多么厉害,他端着DV的样子又专业又酷。说到兴奋时手就不自觉地握紧,愣是在我手上捏出五个指头印。波波说老朱请她吃饭了,还问她想喝什么饮料。看着波波不计前嫌地和我说老朱,我确实松了口气,终于不用一个人去饭堂挤菜了。

教过我半个学期的哲学老师说过,人生的际遇是奇妙的,人与人的联系在极其微妙的磁场作用下会产生不可思议的效果。于是当我在校门口的水果摊旁看见许拉时我坚定地相信是地球这块大磁铁把我们吸在了一起。

后来我和波波半夜坐在操场边回忆过往时,我说:“许拉真的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那天我决定买兜水果保养一下自己日渐苍老的皮肤,正掐着一个个红润可爱的小番茄时一个好听的声音飘过来:“老板,这梨怎么卖?”我对波波形容时说那个声音是一个符咒,注定束缚我一生,乃至今后我对声音的审美。

我手里的小番茄很适宜地滚落到他脚边,微小的碰撞让他低下头看,进而看见了手伸向他脚边眼睛却牢牢盯着他的我。他笑了,捡起那个番茄递给我,我很有礼貌地微笑一下,说谢谢,心里却满涨着感叹:终于见到了啊!年轻版的马克·纽森!

我放慢挑拣的速度,不时瞄向他。浅蓝T恤驼色长裤,穿得很有味道。不过最重要的是他的头发,染成浅褐色的、柔软的头发,从耳旁落下来,阳光下松松的,让他整体感觉像极了某种温顺的动物。

“犬夜叉吗?”波波听完我的描述时是这么反应的。

“不要把我家许拉和那只毫无衣着品位的犬妖相提并论!”我严肃地警告她。

“已经知道他叫许拉了?他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对于波波的疑问我不以为然。这么抢眼的男生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而任何我喜欢的人或物都会被我冠以“我家”的前缀。

波波告诉老朱说我找到马克·纽森了,老朱说:“是吗?就是那个做家具的?”我决定不和这些没有情调的人谈论许拉,尤其是一直由女生主动约出来吃饭的人,于是一直沉默。我的沉默让波波很着急,因为她完全不擅长和老朱这种说话像挤牙膏的人交谈。我曾问过波波,无法交谈怎么在一起呢?即使结了婚也会因为没有话说而感情冷淡的。波波并不担心,她说没话讲可以去散步或者做运动,让肢体的舒展和眼神的交流传达感情。

我一直无法想象波波和老朱彼此沉默地看着对方半小时,然后互相点点头,接着一个烧水一个找面条的情景,感觉像是某种特异功能。

或者是我对爱情的理解还没有上升到那样的高度,我总认为相爱是需要语言搭桥的。也或者我操太多心了。

就在波波拼命暗示我赶快找个话题时老朱挺平静地说:“采采你喜欢的是不是他啊?”

“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向老朱的同时也看到了正朝我们走来的许拉。手心顿时生出细细一层汗。从我面部表情僵硬的程度来看,波波马上知道了来人是许拉错不了。

当许拉和老朱打招呼时我还没从紧张中恢复过来,倒是波波惊讶不小:“你们认识啊?”“嗯,许拉有时会帮我们写写配图的文字。”许拉看向波波时我听见他心里在问:“我们认识吗?”波波显然也听见了,指着我说:“哦,我听采采提起过你。”

我没办法看见自己当时是露展了一个怎样的笑容给许拉,后来据老朱说是惨不忍睹。幸好我是看不见的,因为接着许拉说了一句让我的小宇宙兴奋到濒临爆发的话,他说:“我记得你。”

我不仅不用为自己难看的笑容尴尬,还找到了很好的理由和许拉漫步回各自的宿舍。

一路上只听见我和许拉的声音,老朱自顾自走他的路,没觉着有什么不对,波波一声不吭地跟在一边。

和许拉及老朱告别后我仍处于兴奋当中,直到我口渴喝水的空当波波才极不爽地说:“我和老朱的约会被你和许拉搅和了!”我没弄明白我怎么搅和了她的约会,调整了一下思路才说:“你们那叫约会?难道每次出去不都是你主动约了老朱,找各种借口一起吃顿饭然后再回来吗?”波波不语。等我发现她眼里闪着东西时,我才知道这丫头是真的难受了。

我有点慌,因为是极少见波波掉眼泪的,印象中她只在钱包被小贼摸走了才狠狠地大哭了一场。我说:“波波对不起,你别难过,下次我帮你约老朱出来,而且事先准备好几十个有趣的话题,一定让你度过一个快乐的约会。”波波听了我的话把眼泪擦在袖子上,说:“其实我难受是因为刚才分手时许拉跟你说晚安,可老朱只跟我摆摆手就走了,白相处这么久了。”我哽了一下,“波波你不是不知道老朱话少的。”我为自己许了那个诺而后悔。

尽管波波哭是因为一句晚安不免有些小孩子气,但波波居然哭了还是让我很在意,况且那晚之后连续一个星期波波没有再约老朱。我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于是在一天晚上和许拉从图书馆出来时我决定跟他讨论下这事。

是啊,我很为自己能和许拉相处得如此顺利而自豪,也许不久的将来这个校园里又会多出一对如花美眷。

我算了下时间,从图书馆到我宿舍走得慢可以消磨掉十分钟,我放弃了谈论电影,直入主题。

“许拉,老朱和你们在一起时是不是也不常说话?”

许拉笑着说:“那倒没有,虽然话不算太多,但也挺风趣的。”

我惊讶,继续问:“那他对女生是不是也那样?”

“这个问题你和波波应该更清楚啊。”

“哈?哦,对哦。”

我想了想又说:“许拉你和老朱那么熟,你跟他说说,让他关心下波波,波波态度那么明显他不可能不知道。波波这女孩挺好的。”

我冒着被看做八婆的危险这么说,心里很有大义凛然的感觉。

倒是许拉迟疑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说:“老朱是那种关心不用嘴说用行动表示的人,让他说些女生喜欢的话应该比较困难吧,如果是在喜欢的女生面前就更难了。”

我嘀咕着:“也没见他有什么行动算是属于关心的范畴啊。”

许拉接着说:“对了,下个月23号我们社团有摄影DV展,你和波波去看看吧。老朱那边我试试跟他说说,你让波波别难过了。”

听了许拉的话我感动得啊,不愧是我家许拉,这么细心。回宿舍后我对波波说:“不要再生老朱的气了,也许他根本没想得那么深发现惹你不开心了,搞不好以为你最近忙呢,继续约他吧。况且如果真像许拉说的老朱是因为喜欢你而羞于表达,那么你更要加把劲了。”

接下来的时间一切又恢复正常,我和许拉出入图书馆,偶尔一起上街买买衣服,顺便记下他的喜好,在波波约会老朱之前寻觅一些合适的话题。

波波生日前,我让许拉约了老朱一起商量怎么给这丫头过生日。

学校外面那家叫“离夏”的BAR有很漂亮的透明吧台以及很好吃的凉糕。我把凉糕一块块摆出花样再一块块吃掉,自得其乐,时不时开口推翻老朱和许拉的建议。老朱终于忍不住了,说:“采采你也提点有建设性的意见不要只否定我们的建议。还有,凉糕吃多了会蛀牙。”我见老朱一口气说了两句话,感觉挺新鲜的,于是端坐了,说:“干脆我们那天晚上带波波去学校后面的山上搭个帐篷烧堆篝火看星星吧。”老朱想了想,点点头,他说:“虽然土了点,但效果应该不错。”我接着吃凉糕,老朱和许拉开始商量去哪儿弄帐篷、睡袋之类的,还有到时候烟花怎么弄。而我之后给的建议是多带点吃的。

我曾对波波说过,如果这辈子有一次生日是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度过的,过程浪漫又快乐,那么即使那之后爱情的门都打不开,也是有回忆可追寻的。波波当时难得地沉寂了一下,最后说了句让我觉得疼痛的话:“我们的青春还没有结束我们就开始怀念了,当它真的结束时我们怎么办。”

波波生日的晚上我打着手电带她爬上了那座并不高的山,许拉和老朱站在点燃的篝火边,一人拿着枝花,当波波站到那块平地上时,我们仨很大声地喊:“波波生日快乐!”效果显然如老朱所说非常好,回音恰到好处,波波激动地说她简直快要哭了。

许拉借来的音响很不错,而他也很有办法地弄到一块巨大的工业电池。老朱弄的烧烤很美味,我和波波大声地唱歌,跑来跑去,大声地笑。当老朱点燃烟花时,波波真的哭了,我抱着她,自己也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烟火灿烂中,我忽然发现穿着长风衣的老朱其实也挺帅的,和许拉像哥儿俩似的,于是我不免幻想着未来老朱和波波,许拉和我,干脆同一天结婚好了。

波波的生日过得很快乐,很多年后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么浪漫的生日。

帐篷没有派上用场,我们四个人围着篝火坐到天亮,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却都意外默契地没有谈感情,波波没有对老朱表白,只说谢谢。

波波生日一过就进入深秋了,老朱和许拉他们社团的展览也近在眼前。我和波波准备了大捧的鲜花,开玩笑地说打算在老朱得奖后发表感言说:“感谢CCTV感谢ChannelV”后送上去。

展览那天下起了入秋后最冷的一场雨,展览的会场门口依然堵得水泄不通,老朱脖子上挂着工作牌,他带我和波波进去时我感觉挺优越的。

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欣赏老朱的作品,在满墙的作品中他的照片最让人觉得温暖。我一路看下去,简直决定等会儿找他签名。只是当看到老朱镜头中的许拉时我决定狠揍老朱一回。照片上有个长得很儒雅的男人牵着许拉的手,另一只手指着绕在半空电线上的风筝,虽然是从背后照的,却依然能看见侧着头的许拉笑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照片下的小标签上题目那栏里,老朱的笔迹清晰有力,“恋人”。

我回头要找老朱审问,正好看见许拉走进会场,张口要叫他时我却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站在那里,继而被周围的人群淹没。

波波又哭了,她很害怕失去我,拉着我要带我回宿舍,最后是老朱来劝了她才松手。老朱说波波你先回去吧,我陪她,你放心。

“离夏”里人很少,老朱说因为他们的展览很成功,人都往那儿挤了。我身上披着老朱的外套含着凉糕不说话,从晶亮的吧台上看自己被雨淋湿的几缕头发的倒影,嘴里甜味一点点扩散。

老朱说:“我给你说个笑话吧。诺亚不小心把方舟造小了,于是他对动物们说你们一人说个笑话吧,说完不能让大家笑的就不能上方舟。”

“老土,听过了。”我打断他。

老朱当做没听见,继续说:“恐龙先讲,讲完后大家都没笑,于是恐龙被扔下方舟。接着轮到猪,猪讲完大家依旧不笑,于是猪了被丢了出去。”

“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吧。”

老朱不理会,“然后是渡渡狼,渡渡狼说完大家全都笑了,可诺亚却摇摇头,他说渡渡狼有虫牙,品种不好,还是让猪上来吧,于是猪又被带上方舟,从那以后猪总会提醒身边的人不要吃太多甜食,会长蛀牙的。”

我沉默几秒说:“一点儿也不好笑。”

“还有后续。”

“什么?”

老朱却不说了。

我抱怨说这里的酒怎么这么难喝,老朱说因为你从来不喝酒。

后来我和波波半夜坐在操场回忆过往时,她说:“那天你两瓶啤酒就醉翻了,吵着老朱要去放风筝,老朱扶你回来时你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全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那把伞全遮你去了,天还那么冷。”言语中全是对老朱的心疼以及对我如此折磨老朱表示不满。

我不记得我说过要去放风筝,但我有印象老朱小心地扶着我不让我摔倒时他的手很温暖,所以当时的我似乎突然安心了般任由脚步凌乱。

我对波波说都快毕业了还发生这么些刺激的事,真是值得纪念。

之后还见过许拉一次,是收拾东西准备离校时。他带来一盘刻录碟,他听说社团展览那天我先走了,没看到后来的DV展播,他说他把老朱拍的刻了给我,那次展览老朱的作品最受赞赏。

我谢过他,问他毕业后去哪,他说会和照片上的男人去加国。我笑着说:“你们很配。”许拉听后很开心地笑,笑得十分好看。

许拉走后我把碟放进电脑。是个叫“爱的诺亚方舟”的短片。很老朱的题目,“真土。”我说。

短片里有干净无比的天空,仿佛那张名为“恋人”的照片里的景。男生和女生的相遇仅仅是社团招新时的只字片语。男生的爱用沉默掩饰着,只因为不想伤害女生和她朋友之间的感情。最后男生对女生讲了诺亚方舟的笑话。“从那以后猪总会不断提醒身边的人不要吃太多甜食,不然会长蛀牙的。之后有一天,猪遇到了另一只让他倾心的小猪,小猪嗜吃甜食,他对她说:‘甜食吃多了会长蛀牙,我不想再一次方舟笑话里你被抛下,至少能够一起快乐地生活下去吧。’”讲完了笑话女生乘坐的火车也开了,男生从窗户塞进一盒凉糕,“记得吃了甜食要刷牙,老了再见时至少说话不漏风啊。”

“……好老套的故事”我轻轻地说,一些情绪慢慢浮出水面,抓不住,却切实地让我有些悲伤。

十一

老朱因为那次作品展太成功,被一家网络图片平台看中,已经报道去了。我和波波半夜坐在操场边,波波说:“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怎么感觉好像还是一个电话打过去就能找到他出来吃饭呢?”她说老朱也真是狠心,临到离别也没能让她诉诉衷肠。

我跟波波说,我喜欢的马克·纽森正在装修他的家,我说以后有钱了一定要收藏一件他的作品,胡椒瓶子也好,做菜时能想到他也很好,仿佛想起这些时光。

我把打印出来的Mail给波波看,是许拉寄来的,信上说他在加国开了店,专卖我和波波都很喜欢的MarjaKurki的丝巾,附上的照片里,他左手多出的戒指很精致。波波笑着说:“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遇到这么绝色的人。不过那天和他牵着手去看展览的男人和他真的蛮配的。”

我没有告诉波波那个她也错过的DV短片,到是波波说她生日那天之所以没跟老朱表白是因为老朱一直给她一种遥远的感觉,让她觉得无法说出那些话。她还说:“那天老朱怎么拿的是铃兰啊,要是像许拉一样拿朵玫瑰多好。”说实话我没有注意到当时老朱到底拿的什么花,可是我真的从没对谁说过我喜欢的花是铃兰。

我对波波说,我想找个能帮我保存这些青春记忆的男人一起生活,当我老了时他能告诉我这些岁月的点滴,我是这么害怕它们一点点地被时间的河流冲走。

分别来得匆忙而没有任何新意,那晚操场夜谈时波波抱着我哭了一会儿,说了很多青春有你所以无悔之类的话。拎着行李坐上出租车离开时我们彼此笑着挥手说不要忘了联系。

十二

我去牙医那儿补了两回牙齿,尽管我坚持吃了甜食马上刷牙。最近听说牙科诊疗要涨价了。我需要有个人提醒我少吃甜食,或许他不会像马克·纽森那么有感觉,但至少他会有温暖得让我安心的手。

我开始有些想念老朱,想念他老土的笑话,还有他扶住我的手。

十三

时间的流逝往往让人觉得茫然,当毕业后第二年波波结婚时,我仍然不太相信波波结婚了的事实,记忆里深刻地记录着当初想要四个人一同结婚的梦想。有着女生最初的甜美和幸福的梦想。

看着波波系着许拉送的丝巾,我突然有种错觉,以为大家还是能在周末约了一起去学校外面的小饭馆吃饭,而那些时光能够没有尽头地延续下去。

我对波波说本来打算四个人同一天结婚的,我们穿白得耀眼的婚纱,许拉和老朱穿无比修身的燕尾服,我们一定会有最完美的婚礼。

波波笑着捏捏我的脸说:“花痴啊,又不是走秀,结婚嘛,重要的是以后的日子,老公对你好就行了。”

我问:“波波你还喜欢老朱吗?我很想念他。”

波波很温柔地看着我,她说老朱是她生命中某段岁月的标志,喜欢过已经足够。她说:“采采,你才是老朱喜欢的人啊。”

在我没有留意的时候,波波已经变得如此成熟,她像个姐姐一样捏我的脸,像个姐姐一样对我说:“真好,你开始想念他了。”

老朱的名字已经十分值钱,他的作品授权使用在很多有品位的杂志上,以及我每天经过的地铁站广告灯箱里。波波结婚时他在日本做展览,给波波寄了张扩印得很大的照片,是那年波波生日时他悄悄照的。照片里我和波波张大了嘴巴一边笑一边不知在唱什么,手里的仙女棒画出橘色的细细轨迹,许拉站在一边微笑着看我们。照片背面的一角有老朱熟悉的笔迹:年华的诺亚舟。

拍照的人伸直了手臂比了个V,占据了镜头的一个边角。“真土。”我这么想着。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时间一点点抽走,如今被老朱一个手势牵出的疼痛空空地悬在那里,无法前进,也无路可退。

十四

生日时老朱给我寄来一沓照片,全是日本小镇的街道和商店,有一张照片上老朱站在一棵挂满祈愿符的枯树旁,他围着一条烟草绿的围巾,看上去很温暖。我突然很想牵牵老朱温暖的手。

我告诉波波我要去老朱做展览的那个小镇了,因为老朱在照片的背面写着说:这里有全日本最好吃的凉糕。我说我知道老朱还没有离开那里,我说我知道老朱在那儿等着,他会等我过去。

我不知道波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机场大厅里她擦着眼泪说自己很开心。她说本来以为青春会在我们毕业时都变成回忆的岸,而载着我们的名叫时间的船将永远无法再回到那里,我们也将无法再似从前一样相伴。她说她以为我们只会离那些时光越漂越远。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即使青春过境,即使我们不得不离开安乐的年华诺亚舟远离曾经的彼岸,但只要我们没有失去彼此,方舟就会载着我们安稳地漂下去,就像我没有离开波波,老朱没有离开我,我们没有离开许拉一样。

我说我们很幸福,那些关于青春的记忆会因为我们的心彼此没有分开而长久地保留着,而不会离我们远去,年华的诺亚舟上我们终于谁也不用被抛下。

十五老朱向我求婚了。当我从满嘴的凉糕里吐出一枚戒指时,我说:“土得掉渣了。”

十六

我是这么希望着的,希望我们都平凡地幸福着,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痛苦。

希望着我们学会坦然地接受岁月的逝去,安静地期待老去之后仍能拉着对方的手,在彼此苍老的脸上看到昔日共同的青春。

我是这么相信着,那些过往的时光里,那些关于青春的记忆里,我们不曾离开过。而在接下来的生命中,我们依然能在怀念的时候,得到更多的快乐。

因为我们仍然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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