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是小四吗?
——嗯。你是?
——……
嘟。嘟。嘟。
我每天都在接这样的电话。我的心情就变得很糟糕。
我想我差不多快要报警了。
2
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度过了那一段充满忧伤的岁月。那一段被称呼为青春的日子。
我很难再因看到一篇小说而心情感伤,我也很难在电影院的黑暗里流下难过的眼泪。
就像是曾经年少的心脏,被掏出来置放在空气里,风吹雨淋,日晒霜盖。然后逐渐柔软的表层变成僵硬粗糙的茧。一颗包裹成厚厚的茧一样的心脏,在二十三岁的身体里,微弱地跳动着。
像是那些炎热的夏日里,昏暗的草丛中微弱鸣叫的飞虫。或是萤火。
3
我也已经淡忘了是如何这样成长起来。
本来应该是破茧般的痛苦,却在时光重复而细碎的抚摩里,变成了混沌的存在感。
就像是每一个暑假的午后。躺在树荫下的凉椅上睡觉。阳光发烫地烙印在眼皮上,红光腥热。蝉鸣无休无止地聒噪在耳膜上。
每一次睁开眼来,日光并没有什么不同,云朵也依然白得耀眼。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可是当闭上眼,再睁开眼,就已经是沉重的黄昏,光线迅速地消失在天空里,发出呼呼的风声,把天空撕开一道一道透明的口子。像是透明贴一样一条一条地贴在天空里。所有的飞鸟朝向归家的路途。黑夜从空气里显影,染暗每一寸大地。
天黑了。像要下起雨。
王菲多少年前,悄悄唱着:
一路上那青春小鸟掉下长不回的羽毛。
好希望夏天永远不要过去。
不要告别夏天。
但是——
……
……
4
有一段时间的自己,像是消失了对痛苦感应的能力。
翻着各种花边新闻,看着种种羞辱的话语,我竟然也变得一点都不难过。
像是很多日本恐怖片里演的那样,透明的灵魂浮在半空里,俯视着床上还在熟睡的自己。
我想起看过的那本《月亮来的男孩》,里面的男孩子天生就没有痛觉。任何的伤口,甚至骨折,都带不来一丁点疼痛。所以他也并不抵抗那些人用他来做着各种实验。解剖他的身体,了解人类对各种伤害的反应,因为他没有疼痛的感应,所以他麻木地看着这一切。甚至最后,他竟然开始解剖起自己来,于是他成了一个很优秀的外科医生。
故事到这里,都很像是一个励志的小说。
可是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代价就是,他开始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痛。
我们要听到大风呼啸过峡谷,才知道那就是风。
我们要看到白云漂浮过山脉,才知道那就是云。
我们要爱过,才知道那就是爱。
我们要痛过,才知道痛也是因为有了爱。
难道那一段时间的自己,消失了对痛苦感应的能力,是因为,已经消失了爱吗?
我合上书的时候,突然浮现出这样的问题。
5
清和去了美国之后,作风变得异常大胆。
旧金山同性恋游行的时候,她矫健地穿梭在人堆里,并且和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大胡子男人拍了照。照片上那个大胡子男人和她笑得一样妩媚而且动人。并且清和的手还放在那个男人毛茸茸的大腿上。
游行回来之后,清和的MSN签名档就改成了:鸳鸳相抱何时了,鸯在旁边看热闹。
她到美国之后,考好了驾照,开着米白色的甲克虫,在美国的各条街道上摆着夸张的姿势拍照。
她告诉hansey他喜欢的JPG在美国被摆在超市的货架上贩卖。
她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寄回一条我看中过却舍不得买的PRADA的皮带。
她朝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大步而去。
而我们留在上海,享受着夏天晒死人的炎热。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看见MSN留言,清和说:我好想回国。
我想要回话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下线了。
我也忘记了我们有着十五个小时的时差。
但如果仅仅只是日照角度的差别,那也没什么。
重要的是还有一些我们无法诉说的情绪,随着巨大的机翼飞越换日线的时候,一同消失了。
6
——回忆和理想,哪一个更悲伤?
——理想。
——可乐和橙汁,哪一个更悲伤?
——可乐。
——少年和成人,哪一个更悲伤?
——少年。
——天空和海洋,哪一个更悲伤?
——天空。
——巧克力和玫瑰花,哪一个更悲伤?
——玫瑰花。
——过去和现在,哪一个更悲伤?
——……对不起,我答不上来。
也许过去和现在,都不怎么悲伤。悲伤的也许是前面看不清楚的未来。
……
……
9
那天在和朋友玩一个游戏。哪些词语可以很少年。
我说,速溶咖啡很少年,咖啡就不少年。
——冬天的寒冷逼进窗户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应该都有过这样的记忆,在昏昏欲睡的深夜,撕开塑料袋,将咖啡粉末倒进杯里,热水冲出泡沫,气味也很像那么一回事,但喝到嘴里依然离不了“速溶果然还是速溶”的廉价感。是那样真实的记忆,粘连在高三的生命体上,想要剥离开也只能撕得血肉模糊。我们的高中年代,就是在这样廉价的咖啡香味里,坚持着那些微弱的理想光芒。
尽管多少年后,它们变得不值一提。
他说,中性笔很少年。
——已经不可能再拥有那样一段时光了。每一天有大量的时间都消耗在不停地书写里面。抄写,演算,再抄写。也习惯了隔个两三天,就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与老板讨价还价地买回好几支新笔。
当我们在年少时记录过的那些习题,那些源源不断凝固在纸张上的黑色蓝色蓝黑色墨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们会慢慢走出我们记忆的狭长走廊,消失在光线隐没的尽头。
就像是凭空丢失的票证,从心里拉扯出满满当当的空洞感。
我说,机器猫很少年。
——其实我们都是和康夫一样普通而略微平庸的少年。活在夏日的白光和热气里,穿着制服,拿着背包,演算着试卷。活在疯狂的考试和爱念叨的妈妈的压力之下。虽然我们每天都在幻想着竹蜻蜓和时光机,幻想在衣柜里养一条恐龙。可是,我们还是知道,那只是我们年少时每天傍晚六点半的记忆。电视机里的童话,像是夏日里的薄冰,几分钟后,就化成水,再化成汽,消失在白炽化的光线里。
夏日炎炎。日光打在眼皮上,照出一片透彻的血红色。
他说,想要扔掉的试卷很少年。
我说,白衬衫很少年。
他说,打架后衣服上留下的泥点很少年。
我说,莉莉周很少年。
他说,CD机很少年。
我说,青涩的恋爱很少年。
他说,放屁。
10
那日我带我养的狗小呆去楼下买酸奶。因为小呆的妈妈是上海选美冠军,所以从小身娇肉贵,要喝酸奶。
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卖DVD的小摊,停下来翻看。
旁边一个正在购买《狼的诱惑》的女人对小呆很感兴趣,弯下腰来在逗它。
我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哦。你喝的这种酸奶哦,它也最喜欢喝了。
然后那个女的一脸菜色,哼哼两声就走了。
我和小呆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小呆,你说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觉得自己比动物高级比动物重要呢?为什么都觉得自己比别人了不起呢?
他们可以对自己稍微的烦心,感冒,被老板训斥而感到苍天无眼,却可以对别人的不幸,苦难,剧痛而漠视甚至嘲笑。
我不是很想得明白。
11
虽然消失了对痛苦感应的能力。但是,某些固执的东西,还是沉睡在内心里。就像是远古洪荒时期的巨兽,被侵犯的时候,就会吐出焚烧一整个荒原的火。
我父母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坐地铁。妈妈是第一次坐地铁,所以,我等到前面的人都进去了之后,开始耐心地告诉妈妈该怎么进。
我示范了把地铁票在进口处照了照,然后推动金属旋杆,妈妈照着我的样子做,结果杆子停在那里。
我站在里面,妈妈在外面。妈妈有点着急,并且显出了稍微的一些害怕。
而这个时候,一个地铁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她用自己的工作票照了一下,然后叫我妈妈跟着她过去,我妈妈没有太听懂她的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于是我叫我妈妈跟在她后面,进旋杆。
当妈妈终于进来了之后,在我刚刚张口想要说“真是谢谢你了”的时候,这个中年阿姨非常及时地低声说了一句:“册那,戆色特了。”(操你妈,笨死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我,还有我那听不懂上海话而一直对她点头感谢的妈妈。
那一瞬间我握紧了拳头——
可是却任何事情都不能做。因为我还不想让我妈妈体会到这种羞辱。如果不知道,其实就等于没有发生过。只剩下听懂了这句话的我,站在原地气得一直发抖。
我并没有要求你帮助我妈妈。
我也没有阻挡你的去路。
所以那一瞬间,请原谅我内心的黑暗面,我真的是恨不得你走出地铁站就被车撞死。
12
其实我从来没有抱有过“痛恨某个城市的人”的想法,或者迎合过别人“上海人很讨厌”的论调。在我心中,其实一直都觉得人很善良。
可是当我向朋友转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丝毫没有犹豫地当着我几个上海朋友的面说出“我恨上海人”这句话。我不想掩饰我口气里因为“恨屋及乌”而产生的对他们的羞辱情绪。我那几个上海朋友也在我面前表情很尴尬。大家都不再做声。
我心中是报复后产生的满足情绪。像是一只被疯狂灌着氢气的气球,无限膨胀。
那一瞬间的安静,就像是吵闹的电视机突然被拔掉了插头。
耳朵里因为太安静而响起嗡嗡的回声。
慢慢的,慢慢的,消失了光线,以及激烈的情绪。
我是怎么了。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