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蝉时雨-岛6·泽塔

裕森的课文读到一半,让突然的大雨打断了。

当时他正被老师喊起来念书。

念的是外国某个作家很古老的文章:

“……想起那年七月,天空逐渐在安静里远去,远处轰鸣着隐约的雷声。母亲撑伞送来了红豆,希望我带走。她的笑容和红豆的味道,就如同四周的蝉时雨般清晰,自回忆里一次次卷土重来……”

正当读到这里,窗外有片叶子发出了清晰的“噼啪”声,随后几乎转眼的工夫,暴雨来了。雨声气势逼人,让裕森不自觉停了一拍。两秒钟后才想起要继续下去。

——自回忆里一次次……

“一次次卷土重来,在那个被喧嚣淹没的夏季……”

裕森去给阿泽送伞。放学后他等在教学楼前。

不时有熟人玩笑地拍过他的肩。一边附以“你又呼风唤雨啦?”或“不愧是‘雨人’啊”的注解。裕森举着伞柄一个个还击过去,又骂他们啰唆。

打打闹闹,直到女生出现。

阿泽看看裕森脸上残存的不满,接过雨伞问道:“又是你干的?——这天气?”

“……胡扯什么!”

舆论的可怕从“三人成虎”的名言时代起就得到了证实。而它在男生裕森身上的体现,则源于一种极普通的天气状况。

如果说有他参加的校外活动总会招致无端大雨也许只是一个巧合——毕竟这个世界还是盛产奇迹的。但被雨水殃及的普通群众则不会轻易放过这样一个话题。尤其是两年前的体育大会,裕森原本安安分分地因为腿伤休息在家,却偏又无聊间返回了学校,而紧跟在他身后几步的,就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让操场上近千名学生淋成了落汤鸡。

如同一役成名,甚至连校长也知道了他的“特长”,会在走廊遭遇时半开玩笑地说“后天我们要招待外校贵宾,你可别为难我呀”。

裕森挠头笑着说:“哪有,呵呵。”又在校长离开的时候忍不住皱起眉头。

要战胜坚挺的舆论总是很难。

甚至连邻居家从小一起长大的女生也没有支持自己。

“谢谢你送来的雨伞哪。”走在回家路上,阿泽想起来。

“哦,没什么。早上出门时遇见你母亲,她说你走得太急了,让我帮忙带给你……”

“原来连我妈也知道和你在一起时雨伞的重要性啊。”

“……”

像是看准了裕森不会动怒,女生没有安慰他的不良情绪,还在水洼间轻快地蹦跳着,一边哼着自编的不成调的歌,听清了,里面有“雨人”或“遭殃”之类不讨喜的词语。

“……今天怎么特别兴奋?”裕森终于忍不住开口。

“啊?哦!”阿泽转过身来冲他笑嘻嘻的,“我们班来了新的数学老师。”

“嗯?那个男人?”

“怎么?黑川也给你们三班上课么?”阿泽可是四班的。

“黑川?……他姓黑?”记忆里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那是绰号。是他抽的烟的名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很帅吧?”完全没有考虑听者的立场,女生拉住裕森的衣袖,“抽烟的样子更是帅翻天啊!”

“神经……”又想了想,“他在课上抽烟?”

“才不是,我们几个女生偷偷跟踪了他一天。”

“……神经啊你!”

阿泽翻翻眼睛,不答理男生轻蔑的口气,跳上旁边的花坛外沿。粉红色雨伞在视界里轻快地东摇西摆。她还唱着之前的调子,只是歌词的主题变成“英俊”、“黑川”和“喜欢”。

一样是非常不讨喜的词语。

从过去十几年的经历可以推导出,阿泽一直是个毛躁而热情的女孩子。作为她成长的见证人之一,裕森对那些被荒废的钢琴、画笔、芭蕾舞鞋,曾经受到极度追捧而在两个月后就被打入冷宫的歌手海报,或是一只险些要遭遇不测的猫都记忆犹新。

说到猫。那是几年前阿泽在路边看见被人遗弃的小猫,哭哭啼啼地说要带回家领养。当时和她一起从公园回家的裕森立刻上前阻止。反复提醒着“你根本不可能有耐心照顾它”、“它会饿死的”,直到被阿泽认定成“裕森真是个冷血动物!残酷!恶毒!再也不理你了!”

被刺痛的无辜少年只能表示“那由我来收留它吧,你若想玩,可以随时来我家”。

而事实证明了他的确极有远见。那只猫在享受女生几个星期的溺爱后就被逐渐冷淡了。猫显然遭受不小的打击,幸而有裕森在它“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安抚它的心灵,照顾它长大。

猫成了裕森家的一员。

这也是六七年的事了。

或许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原因,裕森在那位数学老师“黑川”的课上,止不住地拿看猫的眼神去看他。

——也难怪阿泽会唠叨个没完。连裕森也不自觉地承认对方十分英俊且年轻异常,完全就像年级高点的兄长。

——但又怎么样。当初的那只猫不还是漂亮、青春,讨人喜欢(并且也是公的)。

殊途同归罢了。

男生耸耸肩。

可要承受相当一段时间的煎熬。

“黑川的手指好长啊。”“听说他只比我们大五岁呀。”“黑川还没有女朋友!”“这次我们计划要搞到他的手机号码。”“喂,喂,裕森你在没在听啊。”

“……在听啊……”

“可你表情很严肃——”女生盯着他看了几圈,一拍手,“哈,我懂了。裕森你在妒忌吧?”

“嗯?”

“不要在意啦,裕森也是很帅的嘛,看看你收过的那些情书就知道啦。只不过黑川和你是不同类型的。嗯——要说他是钻石级的,你就是铂金级的啦。”

“……神经,谁要听这些!”

“而且黑川有一点绝对比不上你。”

“……”

“你能呼风唤雨啊。风雨☆之王!”

“……”

阿泽咬着笔杆微笑的样子非常可爱。

但裕森在心里并不同意她的看法。首先他否认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傻瓜!你们就没有一点科学常识吗?!父母都会哭泣的!”),即便加上“假设”的前提,裕森也不认为能召唤来风雨就是一个多了不起的长处。

它们只会坏事。

话说回来,那个“风雨☆之王”的“☆”算怎么回事啊?那个“☆”!

在自己班里,新来的数学老师也受到了异常的欢迎。受女生欢迎。

男生多少会流露出一点淡淡的敌意。但这种敌意在“数学是最重要的课程之一”面前显得微不足道。虽然女生没完没了谈着“黑川”时,裕森总表现得不屑一顾,可他课上还是很认真的。黑川也会在裕森准确的计算后不吝辞藻地表扬他的优秀。

毕竟老师与学生,总还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

就好比除了那些坊间发生的冲突,裕森很难被和黑川直接联系到一起。

周四下午临到放学,裕森整理着书包,一边寻思着去体育馆。耳朵扫进身后女生们的谈话。毫无新意地依旧与数学老师有关。裕森挑了挑眉毛便走出教室,快下楼梯的时候才想起今天应该是自己当值,黑板还没擦。他快步返回去。

走到门口时,恰好听见那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裕森比那黑川好得多!好得多得多!”

居然还带上个“多得多”的尾巴。

很快女生中响起唧唧喳喳的回应。

裕森扒着门框顿了几秒,才在犹豫中走了进去。

他的出现不仅让原本的谈话停了下来,刚才如此放言的女孩更是满脸通红,死死低着头,好像真的要挖洞那样,脚尖不断地搓钻着地面。

是让人忍不住想同情的窘迫和害羞。

裕森放下书包走到讲台前,拿起黑板擦的时候看见一边的值日名单。原本举起的手又垂放下来,他回过头去望着教室后方的女生们,冲着其中一个说:

“小澈,今天是轮到你和我吧?”

还陷在自己那“多得多”的言论尴尬里不能脱身的女孩愣了一会儿,看了看裕森,又转向旁边的名单,等再转到裕森脸上时才醒悟过来,赶忙移开视线,紧张地走上前来。

“……对、对不起……我忘了。”

“没什么。我原先也忘了。”

“裕森你交女朋友啦?”

“啊?”

“我今天看见你和个女生一起回的家啊。”

裕森瞪去一眼:“又胡扯什么,那只是同班的同学。”

“哦哦哦哦?”阿泽盯着男生的脸看了又看,“切……没劲。”

“……什么叫‘没劲’啊?我还不是经常和你一起回家。”

“所以说没劲啊。”

“……”

也许是条无趣的归途。女孩子一声不吭,偶尔憋出两个字又缩回去,卷带着空气也消失了一半。以至于原本没什么想法的裕森也跟着别扭起来。他有点懊恼自己不该顺路送那个名叫小澈的女生回家。

虽然余光里扫见的女孩头顶露出的一星白色头皮会让人想法变柔软起来。

小澈比阿泽矮一点吧。

如果是阿泽的话,不会那么简单地看见她的发顶的。

阿泽走一路,有半路是跳着的。

不时还突然拐进哪家小食店。

很小的时候裕森总是走出老远才发现她的失踪,急吼吼地一路找回去,抓到她要责备,结果又说不过她。可后来不会了,他变得细心而专注,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后。

裕森垂下眼,看见小澈耳下一小块阴影。一会儿变大些,一会儿又变小。

他移开视线。

远处地平线上的夕阳,把成片的房顶都照红了。

随着黑川逐渐和学生们熟络起来,最初对他那种因为神秘而格外膨胀的追逐气氛也渐渐淡却了不少。连带裕森一度停歇的情书收入也开始回升。虽然班里的女孩子依然喜欢和那个年轻的老师开玩笑,有意无意地以女生的娇纵为难一下对方,可都有着相当明显的玩闹意味。终究是因为老师与学生的身份,很难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小镇平常的学校里打开什么惊世骇俗的口子。

也许,残留在阿泽身上的狂热劲儿也快过去了吧。

给家里的猫喂午饭时,裕森想。

但这个星期天阿泽突然跑来敲响裕森家的房门。刚把她迎进来,女生却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走。而是一把抓过他的袖子:

“裕森,拜托,帮我一个忙吧!”

被她的阵势吓一跳,男生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干、干吗?突然又发什么神经?”

“上次那回,你是怎么让天下起雨的?”

“……什么叫‘我让’!!都说了不关我的——”

“不是开玩笑啦,唉,就算不是你干的好了,你先回答我嘛。”

“就是……”裕森回忆着,“……被老师喊起来念课文。嗯,都说是巧合了!”

“啊?什么课文。”

“就是那个,第五课的——”

“嗯,那,今天下午五点半的时候,裕森你再抽空念一念这文章好不好啊?”

“……啊?”

“我等一场急雨哪。拜托了!”

“神经啊?!”

“别多问啦。裕森——求你了!求你了!”

“……你究竟想干吗?”

“你念就是啦。”阿泽急急地又推门出去,“我回头请吃饭哈。”

“喂——”男生追出门,只看见阿泽沿着楼梯飞快地跑下去,一边回头冲他挥手。

裕森有些茫然地望着阿泽消失的街道拐角。直到猫跟到脚边,蹭起主人的裤子。裕森看看它,探手一把抓过它肥腻的脖子,举到面前,与猫面面相觑着:

“她到底要干吗?”

“喵——”

名叫裕森的少年不是叛逆的,孤僻的,桀骜不驯的。那些反复出现在各大电视电影题材里的残酷青春与他这类人没有丝毫瓜葛。可这也并不代表裕森就是懦弱或庸俗的个性,小时候没少打架,父亲的教训也一次不落,偶尔反抗起来也会气得想要离家出走。不过,终究他成长为帅气健康亲切和可靠的男生。

所以,反复辗转在“照阿泽说的做吧”和“我才不陪她发傻”之间的裕森还是无法硬下心选择后者。

虽然前面一项也让他十分难堪。

哪怕是在自己家里,因为一个荒谬无稽的理由读课文,对于健康成长的少年来说,也不是能被简单允许的吧。

因而当时钟趋近五点半时,裕森只是皱着眉头翻开书本。

清了几次嗓子也读不出来。

边想着“绝对不行”边看往楼下,旁边阿泽家的窗口。

窗关着。外面摆着小盆的仙人球。那是裕森给的。因为“不用浇水,适合懒人”的原因才送给阿泽。结果女生把这话听进去了,那仙人球也许从没有享受过非雨水外的灌溉。

其实原来那里摆着两盆仙人球的。

视线回到书本。

男生趴在窗台边,下巴抵着纸页——外国哪个作家的文章,软绵绵的东西,绝不是裕森喜欢的类型——他模模糊糊地浏览着逼近到眼皮的字体。

“……母亲撑伞送来了红豆,希望我带走。她的笑容和红豆的味道,就如同四周的蝉时雨般清晰,自回忆里一次次卷土重来,在那个被喧嚣淹没的夏季……”

目光一行行粗略扫过。

还是读不出来。

终于看到“很快就下起了大雨,竹伞的伞骨响着连绵的雨音”时,实在太近了,字体模糊到不能分辨。裕森才支起身,把书扔进了包里,倒头睡在床上:

“……别傻啦!难道念两句还真会下雨不成?!”

就在这时,他看见窗外的世界里划过一条短短的细线。

又一条。

接着一条。

是雨。

下雨了。

漫漫洒洒,天空自远及近地下起了雨。在还未褪尽的阳光里,把世界整个儿包围了起来。

只留了男生一人瞠目结舌地张大了眼睛。

裕森被阿泽一路拉着跑。经过第三条马路时,男生终于喊了出来:“……别那么急啊,饭店又不会拔腿走掉。”

“啊?”阿泽停下脚步,转身笑着,“嘿嘿,好嘛好嘛,不跑了。”

裕森觉得女生的表情顾盼得堪称过分:“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嗯?什么?”

“……下午你怎么了?逼着我念——”想起那场几乎击破自己以往立场的雨,裕森顿时有点无力的语塞。

“啊……你问这个,”女生一下笑起来,“我下午在黑川那里补课哈!”

“早知道你数学差……哎,当心。”扶过阿泽的手臂,裕森把她拉回来,“那,为什么盼着下雨?”

“唉,你真笨。我没带伞嘛。下了雨,不就没法马上回家了哈。”

像有什么突然扯了一下眼皮,连带声音也拐了个弯:“……你的意思是?……你疯了吗?!”

“别嚷嚷啊!并不是只有我和他,还有一个女生也在啊,不过,能多待一会儿总是多待一会儿好咯。我还喝到了黑川泡的咖啡咧!他的手艺真不错!”女生又跳上台阶,转身笑嘻嘻地回望过来,“今天,裕森你真的帮了大忙哈!十万十万十万十万,五十万分感谢!”

裕森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女生夜色下暗寂的轮廓。她身后是光晕柔和的月亮,以及仪态优美的萧疏枝条。

明明都不是刺眼的景象。

男生努力地牵动脸上哪个部分,直到最后用肉眼勉强可见的弧度淡淡勾了一下嘴角:

“你只说了四十万……”

戏剧得有些滑稽的是:如果说新来的数学老师是不少女生心里的“钻石级”,那裕森则是黑川的VIP了。前面也提过,裕森的数学异于他人的优秀。因而在与黑川的接触中,他渐渐变成对方非常偏爱的说话对象。也许是年纪终究只相差五六岁不足以引起沟通的困扰,也许是黑川的个性里包含着戏弄学生的顽劣趣味,总之,当这天裕森刚刚走上地铁站台时,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又因为看清对方更吃惊了些:

“黑……哦,不……老师好……”

险些叫出数学老师的绰号。

年轻的男子对裕森笑着:“回家?”

“嗯……老师也是?”平时从没在这里遇见过黑川。

“不,我去看个朋友。”

“哦……”

没有比这更让人拘束的接触了。

裕森只祈祷接下来能够有怎样的变故促使两人的此次校外会面到此结束,可在列车进站后,他却和黑川非常自然地坐到一起——车厢里空得连最后一线“或许可以被人潮分开”的希望也破灭了。

两人的对话从这周的数学测验开始。

等那些技术含量过高的内容终于完结。没比自己年长几岁的老师还是提起了一些不怎么会发生在师生间的话题。

从天气,到假日,必不可少地也有“神秘的唤雨体质”类的探讨,直到讲起美国NBA,裕森才彻底放开了。

黑川对这方面题材有让人惊喜的了解,使裕森几乎产生找到知音的感觉,因而虽然有意见的相左,却谈得十分开心。他不再拘谨,侃侃而谈,甚至会对不赞同的言论直接露出鄙视的眼神。

这样的对话,给予人的错觉是,仿佛只是一场和普通朋友的聊天。

黑川交叉抱着双臂,斜靠在椅背上,始终露出他那有名的“营业式笑容”,有时伸手抓两下头发,就更像平常的大学生。照这样的情形,也许谁也不会把裕森和他看成为师生关系吧。

只是年轻些和成熟些、两个英俊男子间的差别罢了。

这时裕森才察觉到,也许拼命顾忌着学生老师身份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于是,列车在又一个站台上重新启动时,少年突然开口:“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

站在阿泽的窗台下,看着那剩余的一盆仙人球,举手敲了敲窗。没人回应。

阿泽不在吧。

三年前的夏天,阿泽的父亲曾经有一次机会和阿泽见面。已经和妻子离婚数年的他一直没有时间回来,但这一次他出差的火车将经过这个镇子,虽然只停留短短十分钟的时间。可毕竟也是一次团圆。

阿泽获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天就告诉了裕森。

女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欣喜同样感染了他。裕森揉着阿泽的脑袋。女生在手掌下粲然地笑着。

笑容蒸上来,连手掌也发起热。

就快熬到那一天。

裕森偶尔从窗户看向阿泽的家,心情也跟着变美好起来。

只是他没有想到从前天夜里便开始下雨。

气象预报说那应该是十几年来最大的台风,警报不断加强。忙碌的小店主加固着店牌,所有晾在室外的植物全被转移,街道上流着许多深浅不一的河流。已经连任何一个下水口都无法再容纳一滴。

树在风雨中翻出叶底的色彩。像在头顶流动异常的波涛。

裕森从学校赶回来的时候,阿泽已经自车站回了家。

远远地,他就看见女生坐在门前台阶上,抱腿埋着头。虽然头顶有屋檐,可在风雨里那完全如同虚设。等裕森跑到阿泽面前,看清她早已湿透了。发线滴着水。手指蜷曲着,变成了青白色。

他伸手拉她。

女生没有任何反应地由着他绵绵地拽起身。

这个现象让裕森有点发慌,正要把她送进屋去。阿泽突然抓过身旁窗台上的一盆仙人球朝裕森丢过来。

男生下意识飞快地抬手去挡,可还是被砸中了额头。

烧灼的疼痛感伴随着雨水的打砸,裕森又愣又蒙,呆呆地看着碎在地上的土块和仙人球被雨水逐一冲走。

“雨把前方的火车路基冲毁了。爸爸来不了了。”阿泽看着裕森一字一句地说。

“……我——”

“我知道这次的降雨不是裕森你的缘故,但我就是,”女生的眼圈一瞬变红,眼泪和着雨水流过面颊,“我就是忍不住地讨厌下雨!讨厌你!……最讨厌!……”

三年前的事。

“三年”不是意义的象征。

只是一个修饰。

因为那个愕然无奈委屈而失落的自己依然被停搁在三年来的记忆里独自奔跑。而时日慢慢过去,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无力长成一个可靠的手掌,能把谁一起带往某个地方。

几年前模模糊糊坐过的公园秋千、拖在路灯下还很矮小的影子、早晨都温温柔柔的风以及雨天里突然砸向自己的仙人球,有细小的锐刺引爆出鲜明的痛楚感……这一切,好像都要在手掌中变成只可揣度的纹路。

未来却在上面无法阅读。

“是裕森么?在那里干吗?”

远处有声音响起来。

男生在夜色中望过去。

十多米外,阿泽提着超市的大塑料袋看着自己。

“哦?没什么……”

“哼嗯……想偷看我?”

“神经。”

“算啦,吃过饭了么?”

“啊?还没。”

“来我家吧。我今天买了牛肉火锅的材料哎。”

阿泽边说边走近,慢慢的女生的样子又在昏暗的光线里浮现出来——好像是因为出了点汗,头发有几缕贴在额头。穿着普通的T恤和普通的牛仔裤。裤腿膝盖上还留着摔破的口子——不是刻意的,而是以前坐裕森的自行车摔破的痕迹。

很光洁的手臂和额头。

不由分说地,阿泽把手里的东西塞给裕森,自己掏着钥匙开门,一边嘟囔着说:“看样子老妈又没回来。”

因为弯腰的缘故,领口一下子扩大了里面的内容。

少年一瞬咬紧了下颌,飞快地转开眼睛。

其实阿泽是很漂亮的。

也不是今天才发现。

只是——

傍晚的时候,他在车站遇见黑川。这个看起来如同朋友的年轻老师和自己聊得很痛快。列车运行在地下,带来的风常常把他的声音吹出更戏谑的气息。

黑川那习惯性的微笑,同样让人难辨真伪。

他们一路聊着各色话题,又在碰见篮球时开始了一点臭味相投的辩论。

裕森开始觉得也许对方根本没有把师生关系放在眼里。

直到最后,他唐突地问出不礼貌的问题时,黑川也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

年轻的男子坐在裕森侧边。渐渐他的笑容不断加深。

即将靠站的站台灯光开始辐射进地道。空间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氛围中。

裕森正为自己的突兀而后悔时,黑川开口回答着:

“有啊。”

“……是吗?怎样的人——”

迎着面前少年无知无觉中问出的关键,对方也丝毫没有顾虑地补充道:

“她是我的学生。”

校长的训话开始没多久,天似乎就有变阴的迹象。以至于不少人都纷纷朝裕森看来,那些目光中的期待,让他既无奈又冤枉:“指望我阻止他也没用啊!”

天一直挺着,云层虽然不断加厚,却始终没有下雨。

校长的讲话得以安然继续不被打搅。而投注到裕森身上的希冀也逐渐化成抱怨。

男生站在队伍末尾小小地叹了口气。

在喋喋不休的校长身后的,就是各班各科的老师。

裕森的视线不自觉得漂移起来,等到它落在一个固定的点上,男生才意识到原来这是自己寻找的目标。

黑川坐在中间,太远了看不清表情。偶尔他变换着姿势,好像也是个不耐烦的学生。甚至做出要打哈欠的伸懒腰动作。

裕森转过头,朝阿泽所在的四班望去。

女生被夹在数排人影后。看不清楚。

裕森突然感觉到脖子上的血管激烈地跳动起来。

一下一下,以几乎能用“撞击”来形容的动感刺激着身体的某个部分。

然后它们蔓延到额头、手、心脏和眼睛。

火辣辣的刺痛电光石火般地在四处点燃。

进入高中后,因为分入了不同的班级,裕森不再和阿泽一起上学。但由于两人住得近,加上去往同一所学校,常常会在出门的时候发现对方也正跨出房间。只是后来阿泽起得越来越晚,状况渐渐变成了当裕森已经出发时,阿泽还在拼命地塞面包。

男生也不会刻意等待,自己先走了。

也就是说,高中之前,他们的关系明显要更亲密些。

裕森一直觉得阿泽是非常不听话、问题很多、老惹麻烦而死不认错的小丫头。

无意中就认为自己该多担当点。

——既然她那么不懂事。

这样推论来的。

阿泽的父母刚刚离婚时,女孩整天待在裕森家。除了睡觉外,几乎就像是裕森家的孩子。对此阿泽的妈妈也无能为力,而在裕森的父母劝说下,她也认同也许这样对阿泽是更好的一种冷静和放松。

看完了动画片,吃完裕森妈妈做的巧克力布丁,裕森就会送阿泽回去。

楼梯里的灯泡不知被谁家的孩子砸坏了,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所以裕森总是牵着阿泽下台阶。

一边还念数字给她听。

“……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到了。”

把台阶数出来,就不怕摔跤了。

“好的,下一层开始。一,二,三,四……”

后来,连阿泽也记住了每层的台阶数,裕森数的时候,她会自己和上来。

两个人把脚步踩得实实的,声音点在暗寂的空间里:

“……十一、十二。到啦!”

都是小孩子时候做的傻事。现在回想起来,隐隐会觉得有点害臊。

只不过……

好像有某些来历不明的触手突然刺入生活的软膜。未来正在被抽丝剥茧地改变。

盛着心脏的容器里如果原本是清水,那现在,一定是有了什么别的东西渗了进来。也许是红色的颜料,可能是黑色的墨水……又可能是别的什么……

裕森想,也许他当时不用那么细心就好,阿泽非要赖在自己家时强硬地谢绝就好,甚至更早的时候,不用答理那只要落难的花猫就好。

那样的话,也就不会因为曾经有所期待的未来正在被改变而如此焦灼不安了。

是的,他非常非常非常的不安。

非常。非常。

周日的时候裕森早早就离开了家。他先上了家门前的电车,坐了两站后又去马路对面换了另一辆,随着车厢摇摆二十分钟,停在陌生的街道前。男生跳下车,找着就近的游乐厅便钻了进去。过了半小时,拿着三个娃娃机里得来的兔宝宝站在门口,有些无奈地不知该怎么处置它们。

这样没有目标地晃悠着,就是为了躲开阿泽今天也许会再次找上门来的请求。

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引来大雨,他都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一次应允。

但高高瘦瘦的男生夹着三个毛绒玩具在街上乱走总是奇怪了点。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年轻女士们都不断地投来善意的窃笑。正当裕森懊悔不该把最后的时间交给夹娃娃机时,意外地碰到了同班的小澈。

女生背着带有翅膀的可爱白色小包,看见他时的吃惊表情在随后的几秒里化成了羞涩。

把手里的玩具留给适合它们的新主人后,裕森和小澈就在旁边的花园里坐了下来。虽然是周末,这里却没什么游人,只有前面的秋千围绕着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好像是要抢着玩耍一样,一直吵吵嚷嚷、吵吵嚷嚷的。

“会觉得太闹么?要不去别的地方走一走吧。”

“啊?不……不算吵的。”

“哦。那就好。”裕森安慰似的笑笑。

但真的要聊天还是有些难度。

“出来逛街?”

“嗯……裕森同学也是么?”

“我?……是啊。不过也不是每个周末都出得来。”

“我也是……”

“嗯……”

“其实今天应该去参加数学补习的,可我逃课了……”

“啊,是么?”记忆中小澈的理科似乎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不喜欢数学吧?”

“嗯……”女生抱着玩具,低头想了一会儿,“其实也不是……”

“哦——”裕森这才想起多日前的那句“比黑川好得多”,看来是不喜欢数学老师的缘故。

“上个星期,原本可以离开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大雨……不得不多留了一会儿,让我非常不舒服……所以这次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逃课一次。”

这下轮到裕森无言以对。

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小澈会特别反感黑川。那人明显是老少通吃童叟无欺的百年老店型。似乎很难想象会有哪类女性以特别的毅力去针对和敌视他。

而谈话又悄悄地停止了。

裕森看着远处甩起老高的秋千,坐在上面的小女孩一次比一次飞得高,与之相反,底下有个男生吓得直哭,惹来了女孩一顿不满的指责:

“你笨——啊!哭鬼——啊!我又——不会摔——死。”

小孩子尖厉的声音,在空中被拉出弧线形。一下下地甩出来。碰到地面时,又弹回去。

只有那个没出息的男生还在哭哭啼啼。

临近九点时阿泽打来电话说要去买点东西,她妈妈怕这么晚出去有什么危险,问裕森能不能帮忙陪一下。

挂了电话,男生和父母招呼了一声,便推开门下楼。

看见他出现,阿泽嘟囔着跑过来说道:“真抱歉,就是我妈,烦死了。”

阿泽妈妈一边走来敲着女儿的脑袋,一边冲裕森连连道谢着:“麻烦你啦,她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么晚了想起明天上学要带的东西忘买了……一点也不懂事。”

裕森赶紧表态:“这没什么的,阿姨。我陪她去就好。”

入夏的日子,虽然两侧的路灯只带来了最低限度的光亮,但四周浮起的各种蛙鸣和虫叫,又让这条路显得不那么空寂了。

“你又忘买什么啦?”

“唉,班会上要用的乱七八糟。”

“也不早点想起来……现在去,也许店都快关门了吧。”裕森抬手看了看时间。

“我忘记了嘛。”

女生从右边又转到左边。看见路边有个小土块,就想去踢,结果忘记自己穿着拖鞋。一抬腿鞋子先飞出老远。

回头扮着可怜兮兮的表情看向裕森。

“……你真是……”男生只好跑过去替她捡回来。

“谢谢哈。”

“今天也去补课了?”突然切走了原先的话题。

“啊?是啊。”

“……今天倒没下雨呢。”

“嗯?——哈,不要紧啦。”阿泽突然跑过来拉住裕森,“今天另一个女孩没有来唉!只有我和黑川!哈呀,真是说不出的幸福呀!”

和雨没有关系。

哪怕这次没有自己的帮手,阿泽也会兴奋地喊着“幸福呀”。

裕森觉得有什么正逐渐扯住自己飞离这个世界,使他看清原来一厢情愿以为的不变生活其实正在朝四面八方蔓延它的可能性。而自己终究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株植物,停留在原本的土地上无法迁徙。虽然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怎么也不会欺骗着自己说世界都在掌握之中。

——“她是我学生。”

——“真是说不出的幸福呀。”

但真正地要去面临预感里的现实,还是会感觉到发麻的刺痛正日以继夜地沿着脊椎伸展。

这天班里几个文艺社的女生需要人帮忙搬运一下器材。她们派出代表找到裕森。又去请来了黑川。

女生就是女生。这种时候也舍弃不了“美貌协会”的身份。

一通忙活后,裕森和黑川都出了汗。在黑川的建议下,两人边说话边朝校外的便利店走去。

裕森拿了饮料,黑川又要买烟。

收银台前的欧巴桑看看裕森,又把穿着T恤的黑川反复打量了几遍,终于质疑道:“你要买烟?你不是学生吗?已经成年了?”

裕森在后面一下子笑出了声。

几经解释。两人总算顺利完成任务。

裕森蹲在店前的台阶上喝饮料。黑川站在一边点起烟,回头朝里看看,又笑起来:

“她还是不相信我呢。”

裕森顺着他的话朝店里望去,那欧巴桑还在以检验的目光打量着黑川,便跟着笑起来:“老师你这个样子被人怀疑也不奇怪啊。”

“习惯啦。再说和你在一起,肯定就更容易被误会了。”

“没错,老师穿得还像我一样随便。她肯定以为是两个学生了吧。”

“你可连累我了。”

“是啊是啊。”

“小子,你越来越目无师长了。”

“老师本来也不像老师。”

“下雨了唉。”

“……啊?”话题转得太快,裕森一时没有听清,直到他感觉到鼻梁莫名地被砸上一颗水珠时,才赶紧爬起身退到屋檐下,又提防似的看向身边投来的目光,“……干吗?”

黑川笑得意味深长:“你果然是传闻中的……”

“不是啊!!!”

被堵在了店门口。

雨势渐猛。不断有没有防备的路人跑进来。有两三个年轻女子举着包冲向这里。等站稳后看看一边的裕森和黑川,神色明显兴奋起来。而听到裕森喊着黑川“老师”,她们立刻惊诧地抬起视线,眼光里是和那位欧巴桑一致的怀疑。

黑川冲裕森挑了挑眉毛:“真是冤孽。”

感觉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裕森忍不住抱怨:“下雨真麻烦,老是坏事。”

黑川接口道:“上个礼拜我在补课时,也下了一场雨,把学生都堵在办公室回不去。”

裕森勉强提起精神“嗯嗯”地应诺着。

“不过我还挺感谢那雨的。”

“……什么?”

“因为,可以多相处一点时间。”黑川取下嘴边的烟。

“嗯?……”

“你不明白吧。”

你不明白吗?

难道,“老师说的那个学生……真的是……”

黑川看看手里的细微火光,淡淡地说:“你那天一定很吃惊吧。但我并不介意告诉别人这些——当然也不会四处宣扬。只因为我一直认为师生关系不能成为障碍。更何况我认识她早在五年以前,成为她的老师,也不过是今年的事……呵呵,也该讲个先来后到的顺序吧。”

等等。

像脑海中突然裂开什么刺眼的光亮,裕森抓住黑川问道:“难道老师指的不是阿泽么?”

“谁?”黑川对裕森的反应感到奇怪,“哦,你说四班的那个女孩子?”

“……不是她?啊,难道是?”

黑川悠悠地点题:“我认识小澈的时候可是和你现在一般大呢。”

裕森从窗台上看见阿泽正在自行车前修修打打。他连忙跑下去。

“怎么了?”

“车钥匙丢啦,不知怎么才能开这把锁。”

“你要出门?”

“嗯,急着去邮局一次。”

“那,我送你吧。”男生指指停在一边的他家的自行车。

以前裕森常常会载着阿泽,每次她都不肯太太平平地坐着,硬要踩在裕森的自行车后轮架上,高高站着扶住男生的肩大喊“前进吧!顺风号!”像个完全的可爱的傻瓜。

一路招摇过市。

随着年龄逐渐长大,这项活动也销声匿迹了。

车骑得很慢。裕森几乎是一笔一画慢悠悠地蹬着踏板。路边的景色好像没有倒退的痕迹那样,树和影都在眼前纷至沓来地交叠。

等遇到一个上坡时,阿泽坐下来,伸手揽住裕森。

女生随意搭在腰边的手,一点点摩擦着,痒痒的感觉。

男生开口问道:“阿泽,你记得我们认识几年了?”

“啊?……嗯,五岁起,十三年了吧。”

“嗯……十三年了。”

黑川老师说她认识小澈五年了。从五年前,到现在。

他的话一直盘旋在裕森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昨天傍晚,裕森和黑川在雨停后分开。少年提着书包回家,当呼啸的地铁又打着灯光把隧道点亮逼近时,他突然想起五年前的某天。

那时的裕森,已经不止一次有女生在他家门前徘徊好久后鼓起勇气上楼。阿泽也因为和裕森关系太好受到不少人的欺负。只是她会用小青虫或知了的蜕壳一个个报复回去,看那些小女生们哭爹喊娘地逃走。

当时裕森并不乐意去思考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孩子们的问题。

不过,他被游戏和电视分割剩下的一部分时间有多半交给了阿泽。怎么说呢。他丝毫没想过为什么一定要对那个吵闹的女生这么好。好像是本性里默认的事实,谁也更改不了它的存在。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阿泽父母离婚后的第一天,女生躲在裕森的房间里不肯出来。阿泽妈妈在外面流着眼泪求她回家,她也不出声。裕森只好说:“阿姨,今天就让她睡在这里吧。”

妈妈给阿泽把床铺在客房里。裕森也把许多漫画搬进去借她看。

晚上,他隐隐约约听到客厅里的动静,爬起来后,只见阿泽站在黑暗里,发现他时女生带着笑意说:“我迷糊了,还以为这是自己家……”

那个时候,他曾经无意识中抬起手,随后才惊觉地放下。

也就是昨天,裕森站在迎面的灯光里,那个夜晚的感觉突然清晰再现——

黑暗到几乎看不见的某个方向,阿泽站在那里,好像有点自嘲般说着“我迷糊了哈”。

当时,他确实差点伸出手去拥抱她。强烈的怜爱感和保护欲跳过大脑直接给予了指挥。

——裕森停留在人潮中,微举起双手,摊开掌心寂寂地看着。他下了决心。

去对阿泽说吧。去告诉她……其实自己一直,一直都对她……五年,六年,或许更长时间里,都对她……

自行车停在了坡顶。

裕森深吸一口气,松开车把,即将握住腰际阿泽的右手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了他——女生张开双臂,自后背缠抱过来。

越来越紧。

几乎让人有点难以喘息。

裕森在被震惊打碎的思维里努力找到平常的声音喊着:“怎么了?阿泽?”

背脊正中,一片温暖湿润的感觉开始由点至面地鲜明起来。虽然头脑紊乱,可还是立刻捕捉到这样的信息——

在哭。

这个发现一经确证,裕森马上慌乱得要跳下车。

阿泽的双手却执拗地不让他这么做。

“……出什么事了?你到底怎么了?”

裕森只感觉自己急促的呼吸被吞没在周围一片喧哗的蝉鸣声里。而后它们又统统蒸发消失,在剩下的空白一片的世界中,他听见阿泽说“昨天我对黑川表白被拒绝啦,哈”。

下坡冲得很快。风声呼啸扑面而来,让人睁不开眼。

但裕森还是解下校服领带,把它们塞进右边裤子口袋里。过一会儿,又扯开两颗衣服扣子。衬衫一下被风吹得膨胀开。

额前的头发也乱成一团。

打乱在视线里,几乎要看不清楚前面的路。

可少年还是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在他身后坐着的女孩,环抱着他的腰,迟迟没有抬头。

衣服后背已经湿开一大片。

黏腻闷热的感觉在那里燃烧不休。

“裕森,我觉得好像自己是真心喜欢他。有天还梦见了他。……”

“是啊。”

“裕森,怎么办……”

“嗯。”

“但我只是他的学生吧……”

“是啊。”

“裕森。怎么办啊……”

“嗯……”

又一个周末,裕森在去游乐厅的路上遇见小澈。两人似乎已经到可以站下来,一起同行的熟悉程度。于是又稍微在旁边的街心公园里坐了坐。

客套完几句后,裕森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特别反感数学老师呢”。

被这个问题噎住的女生犹豫半天,才说出了裕森早已知道的事:“其实我和黑川很早就认识了。”

不得不装作很吃惊的样子:“啊,是么?”

“嗯……他家和我家是世交,五年前他随双亲搬到这里来时,我们就认识了。

“他来造访的那天,我正好在外面摔破了膝盖。结果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男孩……一下子把我抱起来……问我住哪里……

“后来到我家门口时,才知道原来他是要到访的客人。

“他像是非常出色,无可挑剔的哥哥。连我父母也很喜欢他……

“我小时候总跟着他跑,有时候父母出差把我扔给他,他就带着我把四周各家各馆的拉面都吃遍了。导致我现在一看到面条就想吐呢……”

“那为什么现在……”裕森心里的想法,却无意说了出来。

“……他去年回了老家。等到今年回来,就一下变成我的数学老师,不仅如此,他甚至向我的父母提请说……说……”

“……难不成是亲事吗?”裕森揣测着,却没有追问。

“我实在不能接受……他已经不再像以前的哥哥那么简单了。”

“是么……?”

“只要是兄长就好了,是最可靠的朋友就好了……他的做法只会让我困扰,不会让我开心啊。”

“……”

“硬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为什么他不考虑一下我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呢?”

说到这里,女生猛地捂住嘴,眼光扫向裕森后,立刻转开了头。

第二天的自习课上。后排的男生拿出自带的杂志或CD机,女生则聚成小团凑在一起聊着各自的话题。

裕森撑起下巴看向窗外。夏天的到来,让放眼望去无论什么都绿得发亮。

等他把视线转回来的时候,才注意到夹在课本下面的一个信封。

打开。陌生的字迹。又扫到落款。六班的女生。

里面约他放学时在天台见面。

多少能猜到信里包含的意味。放学时,裕森提着书包走上天台。

看见邻班那个并没有太深印象的女孩正等在角落。察觉他的出现后,很僵硬地摆动着双臂走近来。

“等很久了么?”裕森低头问道。

“不,……就一会儿。”

“嗯……”等着对方开口。

“是这样的。我……”

女孩抓着衣领,努力想要表达的样子,看来有一点点可怜。

“我很早就注意到裕森同学了……”

“……”

“我觉得裕森同学是非常优秀、温和、出色……嗯……善良的人。”

男生抬着视线朝远处含糊地看过去。

“虽然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不过……”

“我一直以来,一直、一直对裕森同学都是非常……喜欢的……”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都对你……

——六岁的时候跟你抢邻居家的狗。七岁的时候和你一起去鱼塘差点掉下去淹死。八岁的时候两人爬在杏树上又被凶恶的老头儿追打。九岁的时候你在后山迷路了,我去找你,结果也迷路了。当时我们俩真的什么也不懂。十岁时你坐秋千掉下来,摔断一颗门牙,结果我反而哭在前面?真叫糗事。十一岁时捡来了那只猫。十二岁时一起小学毕业进入初中,你曾说过“不是和裕森一个班我就不去读书!”,十三岁时你躲在我家里,不肯回去。

——十四岁时说要走到那个很远很远从没去过的灯塔里看看,只是你转眼就忘记了。十五岁时你看不到爸爸,砸了仙人球。十六岁时进入高中,你已经在我肩膀之下的地方,又偏偏不肯承认,走路总是跳跳蹦蹦好像就会显得更高点一样。十七时,还一切如旧。

——十八岁,新来的数学老师,年轻得不像是师长,很多女生都喜欢她。你也一样。我曾认为这不过是你又一阶段的心血来潮。可又回避不了自己逐渐增强的紧张。听到说“她是我的学生”,确实有强烈的挫败感,可在得知指的并非是你时……我就对自己说,去告白吧。

去告诉你:

一直以来。其实我一直以来都……

但是,有人说:

——只要是兄长就好了,是最可靠的朋友就好了。

——他并不考虑我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啊。

“……所以,这次虽然是很唐突的,可我觉得如果不把心情告诉给裕森同学的话,也许会一直后悔下去也说不定……”

终于结束最后一个词语,快被紧张撕碎的女生久久地低着头等待男生的回应。

直到时间过去得有些诡异的漫长,她才小心地看向对方。

站在她面前英俊的少年,天台上的风把身体在白衬衫下吹出扁扁的轮廓,额前黑色的头发几乎要盖住眼睛。

却还是看得出,清晰的眼泪一路掉到地面上。

他的眼泪停也停不下来,一直掉到地上。

和小澈在公园谈话的那回,裕森以近乎木然的表情冲她所作的说明扯起嘴角。他记得小澈曾经表露的告白,里面强调着,自己这样的人,比黑川好得多得多。那时没人了解黑川和她的旧识关系,所以裕森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你们什么也不知道”的前提。

而等他发现了“原来如此”后,才真正地感到绝望。

其实小澈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被她厌恶了的黑川老师,原来和他是多么的相像。

他们那么像。

周三碰上语文随堂练习,裕森有些感觉到压力,因为他害怕碰到与第五课的相关题目,搞不好又招来一场大雨。可天不遂人愿。很快他在试卷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段落。

“想起那年七月,天空逐渐在安静里远去,远处轰鸣着隐约的雷声。母亲撑伞送来了红豆,希望我带走。”

“她的笑容和红豆的味道,就如同四周的蝉时雨般清晰,自回忆里……”

“一次次卷土重来,在那个被喧嚣淹没的夏季……”

有题目在文章后面要求学生回答。裕森看见“请解释题目‘蝉时雨’含义”的提问。他揉了揉眼睛,感觉头脑中什么正逐渐变得空白。一个答案似乎模糊地存在着,却怎么挖也挖不出来……

有着上下坡的路面。树叶交错蔽天,日光被一路剪碎洒在地上。

风把视线吹得东摇西摆。又填进衬衫在各处鼓起它们的形状。

只有背后保留着始终挥之不去的温热感。

那是眼泪渗过衣服,一直延及到皮肤上。

女生断断续续的哭声持续响着,于是,当自行车经过哪里,四周铺天盖地的蝉声就停下去,等他们过去后,又响起来。

停下去。响起来。

停下去。又响起来。

蝉声在路面上蜿蜒向前。

如同下雨。

烈日下的蝉鸣,就如同雨声一样铺天盖地。

覆盖着,吞噬了。

一次次卷土重来。

在这个被喧嚣淹没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