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夏至·柢步·艳阳天-1995-2005夏至未至(新版)

世界呈现迸裂时的光芒,

照耀了曾经微茫的青春和彼此离散的岁月。

鸢尾花渐次爬上所有的山坡,眺望黑色的诗篇降临。

那些流传的诗歌唱着传奇,传奇里唱着传奇的人,

那些人在无数的目光里随手扬起无数个旅程。

夹杂着青春还有幸福的过往,来路不明,去路不清,

只等岁月沿路返回的仪式里,巫师们纷纷涂抹光亮的

金漆和银粉。

于是曾经喑哑的岁月兀地生出林中响箭,

曾经灰暗的衣裳瞬间泛出月牙的白光,

曾经年少的你英俊的你沉默善良的你在事隔多年后重新回归十七

岁的纯白,

曾经孤单的我,变得再也不孤单。

这个世界是你手中的幸福游乐场,除了你,谁都不能叫它打烊。

于是天空绚烂,芦苇流连,

你又带着一脸明媚与白衣黑发在路的岔口出现,

像多年前那个失去夏至的夏天。

记忆中的夏天是什么样子?虚弱的热气,氤氲的黄昏,还有那些金色的掉落在傅小司睫毛上的夕阳的光芒。还有陆之昂的笑容。

在以前的夏天里面,他的笑容都像是充满号召力的嘹亮的歌声,在清晨和黄昏都让人觉得温暖。而在这个冬天,陆之昂的笑容依然带着温柔的线条,却再看不到他张大了口,发出即使是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的笑声。现在的陆之昂,很多时候都是安静地笑着,眼睛会眯起来,在他笑的时候,春天都快要苏醒了。

现在的陆之昂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陆之昂了,他变得像个懂事的大男孩,穿着学校加大号的黑色制服留着层次分明的短发,眉毛浓黑,偶尔在学校庆典上穿着礼服做演讲的样子更像个年轻的公司精英。似乎已经很难用男孩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了。

冷静,沉着,温柔,包容,这些很难和十八岁搭界的词语甚至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如果他有一个妹妹的话,那个女孩子应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吧。

而傅小司呢?该用什么去形容他?猫?冬天?松柏上的积雪?无解的函数方程?不可逆的化学反应,不可加热不可催化?反正是个怪人。

在陆之昂一天一天变化的时候,他似乎永远都是顶着那张不动声色的侧脸穿行在四季,无论讲话,沉思,走神,愤怒,他的脸永远都没有表情,只是偶尔会微微地皱起眉头,像是春天里最深沉的湖水突然被风吹得褶皱起来。可是仔细去体会,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变化的,如果说陆之昂像世界从混沌到清晰再到混沌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般变化的话,那么小司则像是地壳千万年缓慢抬升的变化一样让人无法觉察,而当你一个回首再一个回首时,曾经浩瀚无涯的潮水早就覆盖上了青色的浅草,枯荣交替地宣告着四季。

还有遇见,不知道她好不好。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遇见的离开像是上帝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我曾经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半灵魂,现在却又血肉模糊地从我身上撕扯开去。很多个夜晚我都梦见遇见那张倔强的脸。她说:“我不寂寞,我只是一个人而已,我的世界里有我一个人就好,已经足够热闹。”

这是她对我说过的最让我难过的话。

而我呢?我是什么样子呢,在经过了浅川的一个又一个夏天之后?有时候想想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走,而自己竟然无动于衷,这应该是最令人沮丧的吧?

立夏想着这样的问题,提着刚刚灌满的热水瓶从学校的水房往回走。

两边是高深的香樟。还有零星的一些只剩下尖锐枝丫的法国梧桐还有白桦。

风吹过去凋落下几片黄叶,晃一晃就溶解在浓重的夜色里。

已经晚上十点了。水房在立夏灌满开水后也关上了门。于是这条通往宿舍的道路上,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缓慢的上坡。

夜晚沉甸甸地压在树梢和路灯的顶上。好像一大床黑色的棉被从天上没头没脑地罩下来。立夏缓慢地走着,心里是满满的悲伤。

我们似乎也只有在这样的年纪,才会有这么丰富的感情,风吹草动,挥霍无度。

寒假前的考试依然让人格外痛苦。因为数学的基础很好,立夏比其他的文科学生分数高很多。

但她还是考不过傅小司,看着傅小司的成绩单立夏总是会叹一口气然后说“你真是神奇的物种”。

其实无论是在哪个方面,只要联想起他,立夏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词语就是“神奇”。而另外一个神奇的物种就是陆之昂,在傅小司选择文科之后,他不出所料地成为全年级的理科第一名。立夏每次看到他们两个都恨不得伸出手去掐他们的脖子。

谁说上帝造人是公平的?见他的大头鬼。

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

时间沿着坐标轴缓慢地爬行,日光涣散地划出轨迹,脑子里闪回的画面依然是八月的凤凰花溃烂在丰沛的雨水里,化成一地灿烂的红。而眼前却是整个冬天干冷得几乎没有水汽,有时候摸摸自己的脸都觉得摸到了一堵年久失修的石灰墙,蹭一蹭就掉下一桌子的白屑。

其实早就应该放假了,学校硬是给高三加了半个月的补课时间。尽管教委三番五次地下令禁止补课,可是只要学校要求,那些家长们别说去告密了,热烈响应都还来不及,私下里还纷纷交流感想:

“浅川一中不愧是一流的学校啊。”

“是啊,你看别的学校的孩子,这么早就放假回家玩,心都玩野了。”

“听说收发室老张的女儿已经放假一个星期了,天天在外面跟一帮不三不四的二流子们一起。”

“是啊,真作孽呃……”

“真作孽”的应该是浅川一中的学生吧。

立夏趴在桌子上,目光的焦点落在窗户外面的天空上面。夕阳快速地朝着地平线下沉过去,一边下沉一边离散,如同蛋黄被调匀后扩散到整个天空,朦朦胧胧地整个天空都烧起来。

有些班级提早放学,立夏看到了把书包甩在肩头上低着头朝文科楼走过来的陆之昂,他横穿过操场,在一群从文科楼冲出去的学生中逆向朝立夏的教室走过来,那些匆忙奔跑的学生全部晃动成模糊拉长的光线,唯独他清晰得毫发毕现,日光缓慢而均匀地在他身上流转,然后找着各种各样的缝隙渗透进去,像是被吸收进年轻的身体。

神奇的物种。

可以吸收太阳能。

怪不得成绩那么好。

难怪长那么高。

……

一连串搞笑的念头出没在大脑的各个角落。回过头去看傅小司,依然是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望着黑板目不转睛,眉头微微地皱在一起,然后咬了一下手中的笔。立夏摊开手中的纸条又看了一遍,是小司刚上课没多久就传过来的,上面是他清晰的字迹:放学后等我一下。

放学后等我一下。又念了一遍,很简单的句子,读不出任何新鲜的含义。再回过头去望操场,已经看不到陆之昂的影子,一大群放学的学生从楼道口蜂拥而出流向操场。立夏莫名地想到下水道的排水口,真是奇怪的念头。

教历史的老师似乎知道这是放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所以拼命拖堂。下课铃已经响过十七分钟之后历史老师才说了句“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立夏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那你想讲到哪里”。

收拾好书包的时候教室里差不多也没有人了,立夏回过头去看到傅小司依然在收拾书包,不动声色万年不变的样子。

他做什么事情总是慢半拍,有时候立夏都觉得世界在飞快地运转着,而傅小司则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紧张,慌乱,惊恐,急躁,这样的字眼都不会出现在他的人生剧本里,他似乎可以这样面无表情地收拾着书包收拾到世界末日。在他把红色的英语书放进书包的时候,刚刚一直坐在外面楼道用耳机听音乐的陆之昂提着书包摇摆着晃进教室,走到讲台上一跳然后一屁股坐在讲桌上。

“还是这么慢呢你,三年了都没有改,还号称喜欢音速小子呢。”陆之昂说。

立夏有点想笑,不是觉得陆之昂说的话有趣,而是觉得傅小司这样的人喜欢音速小子真的是让人大跌眼镜,因为像他这样冷调的一个人不是应该喜欢摇滚乐喜欢凡·高喜欢莫奈才比较正常么。

傅小司喜欢音速小子……这样的事情就如同听到比约克喜欢去卡拉OK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让人震撼。

不过傅小司并没答理他,依然是一副可以收拾书包一直收拾到世界末日的样子。

“鸦片战争,”陆之昂转个话题又望着黑板上残留的字迹,指指点点,“是1940年么?”

立夏在座位上有点傻眼,“我拜托你是1840年啦。”

傅小司低着头继续收拾书包,说了一句:“你不要理他,他历史考试17分。”

然后立夏听到陆之昂从讲台上翻下来摔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后来三个人走出教室还在争论,陆之昂交叉双手放在后脑勺上,书包扣在手指上垂在脑后面,他说:“你们两个很无聊啊,有本事现在把葡萄糖的化学结构完整地写出来给我看啦!”

在快要走出教学楼的时候立夏突然想起来还没有问小司叫自己留下来干吗。于是立夏停下来问傅小司,傅小司拍拍头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差点忘记正经事情。立夏再一次哭笑不得,这样的事情不是应该发生在陆之昂身上吗,看着傅小司这种走冷调路线的人做出陆之昂的表情还真让人觉得有点滑稽。

傅小司说:“就是上次圣诞节告诉你的那个事情啊,去上海的事情,我都帮你订好机票了,后天的。”

这下轮到立夏说不出话来了,飞机这种东西对于立夏来说和火箭其实没什么区别,长这么大几乎没出过远门,从室县到浅川就是最长的距离了吧。

“没事啦,就去三天而已。很快就回来的。”陆之昂在旁边搭话。

“……那好吧。”机票都订了也就不能说“不好”。

傅小司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是个好看而且温柔的微笑表情,“那么后天我来接你咯。你带一两件衣服就行了,其他东西不用带。”

结果傅小司口中的这句“后天我来接你”的含义就是后天开了辆车前端有着醒目的蓝白色格子标志的BMW私家车来停在学校公寓下面等着立夏。傅小司和陆之昂靠在车子上倒是没什么感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立夏从楼上阳台看到他们的那一刻就开始全身不自在,从楼上下来的途中一直有人打量她并且交头接耳,立夏心里在想,干吗搞成这样啊太夸张了吧,车子不用开到这里来啊。

浅川的平野机场是半年前刚刚建好的,以前乘飞机都需要先坐车到邻近的另一座城市,然后再搭飞机出去。

不过这些都是立夏听来的。不要说搭飞机了,自己连搭长途汽车的机会都很少。尽管很多时候立夏都会翻着学校图书馆里的那些地理杂志目不转睛,青海的飞鸟,西藏的积雪,宁夏连绵不断的芦苇……特别是那些芦苇,立夏每次都会想到《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就是划着船从那些羽毛状的芦苇里出来的,划破沉睡千年的水面,朝着灾难一样的幸福驶去,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立夏每次看到芦苇就会莫名地想哭。

而现在,自己终于要去离家遥远的地方。上海。怎么听怎么没有真实感。那完全就是一个和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弥漫着霓虹和飞扬的裙角。倒是想看一看那些老旧的弄堂,正午的日光从各个角度切割着世界的明暗,斑驳而潮湿的弄堂墙壁,打着铃喧嚣而过的三轮车,黄昏的时候有鸽子从老旧的屋顶上腾空而起。这一切所散发出来的甜腻的世俗生活的香味曾经出现在梦境里,像是微微发热的刚刚出炉的糖果。

平野机场的大厅空旷明亮,旅客不多,不会显得拥挤,也没让人觉得冷清。高大的落地窗外不时有飞机从跑道上冲向天空。立夏想起自己以前喜欢的一个作家也是很爱在机场的铁丝网围墙外面看飞机的起落。

那个作家说,生活在这一刻显得空洞。

左耳一直嗡嗡作响。

应该是飞行中常有的耳鸣吧。以前老听人说起乘飞机的种种,而现在自己就困在九千米的高空上微微地发怔。抬起手按了按耳朵,然后把下巴张开再合上再张开,这些都是以前从电视上看到过的缓解耳鸣的办法,立夏一一做过来,唯一的效果就是耳鸣转到了右边。

见鬼。

转过头去就看到窗外的蓝天。说是蓝天,却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应该是进入云层了吧。周围都是一些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絮状的灰白色。看久了就觉得眼睛累。而回过头去,则是傅小司一张沉睡的脸。一分钟前空姐过来帮他盖了条毯子,而现在毯子在他偶尔的翻身后滑下来。立夏忍不住伸过手去帮他把毯子拉拉高,然后在脖子的地方掖进去一点。这个动作以前妈妈也常对自己做,不过对着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男生来做出这个动作,多少有点尴尬,并且还不小心碰到了傅小司露出来的脖颈处的皮肤。立夏有点慌乱地缩回了手,举目就看到傅小司旁边的陆之昂看着自己一脸鬼笑,但又怕笑出声吵到小司所以只能忍着在肚子里发出“嗯嗯”的笑声,像是憋气一样。

立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做了个“你继续看书吧”的手势,陆之昂笑着点点头用口型说着“好,好,好”,然后咧着嘴继续就着飞机座位上阅读灯的橘黄色灯光看书。

立夏这才注意到他手上那本厚厚的《发条鸟编年史》。以前都没怎么注意过陆之昂会看这种文学书呢,要么就是看一些打架斗殴的暴力加弱智漫画啊,要么就是拿着一本类似《高三化学总复习五星题库》等另类著作。以前都一直觉得他是文盲来着,现在竟然戴着一副金丝细边眼镜在飞机上看《发条鸟编年史》……

等等,他怎么会有金丝边的眼镜啊?以前不是都戴着那个黑框的眼镜吗?于是立夏稍稍偏过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音说:

“哎,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的这个新眼镜的啊?我都不知道呢。”

“哦,上个月吧。好看么?”

“哦对了,一直都没问你的眼镜度数呢。你到底近视多少啊?”

“嗯……150度的样子吧。”

“150你戴个屁啊!”

“好看呀你个笨蛋,怎么样,是不是像个读书人?”

“……你去死吧,像解剖尸体的变态医生。”

回过身来,傅小司的一张沉睡而安静的脸又出现在眼前。立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因为一直以来都觉得小司太威严,而且又冷,还是个没有焦点的白内障,所以很少有机会这么近地打量他。越来越浓的眉毛,黑色,像是最深沉的黑夜,然后是在眼下投出阴影的睫毛,长得有点过分。

笔直的鼻梁,薄得像刀一样的嘴,下巴的线条柔软地延续到脖子,然后在耳朵后面轻轻地断掉。立夏伸出手在傅小司脸上隔空做着各种怪手势,看阅读灯在他脸上投下的各种手影,闹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了然后闭着眼睛睡过去。

立夏闭上眼睛躺下几秒钟后,傅小司睁开眼睛,咧开嘴对着睡过去的立夏笑了笑,回过头看了看陆之昂,然后把身上的毯子提了提,示意他“冷不冷要不要毯子”。

陆之昂摇了摇头笑了笑,然后拍拍小司的头示意他继续睡会儿吧。然后像刚才立夏那样把毯子在他脖子处掖了掖。

傅小司在阅读灯微弱的光芒下看着戴着眼镜的陆之昂,心里有很多很多的念头,像是溶解在身体的各个部分里,渗入到每个细胞每根毛细血管每个淋巴流遍全身,要真正寻找出来却无从下手。只是看着陆之昂一天天变得沉默,变得成熟而温和,小司总会在心里感受到那些缓慢流动黏稠得如同喷薄出来的岩浆一样的热流,带着青春的暖意在时光的表面上流动出痕迹。

以前的之昂总是像个小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也习惯了他比自己成熟比自己冷静甚至开始照顾自己的样子。

如果说以前的之昂对于自己来讲像个不懂事的任性的小孩,是玩伴,是童年的回忆,现在,则更像是兄长或者比自己成熟的朋友。要小司承认这一点还真的有点难度。他记得自己在最开始产生这样的念头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因为这种类似“陆之昂还蛮成熟冷静”的念头对于傅小司来说真的是非常另类。

小司记得自己最初产生出这样的念头的时候是在去年夏天,在游泳课上,小司和立夏坐在游泳池边,而陆之昂在水池里沉默地游着一个又一个来回。那个时候小司第一次感觉到陆之昂似乎会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那个时候小司还因为自己肩膀上被陆之昂用开水烫伤留下的痕迹而大惊小怪,而现在,肩膀上的痕迹已经消失了。

小司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上那块其实早就不再存在的伤痕,重新闭上眼睛,眼前出现静谧的蓝色。像是站立在海底深谷,抬起头有变幻莫测的蓝天,还有束形的白光从遥远的天空照向深海。

无数的游鱼。

年华稍纵即逝。

曾经那样清晰的痕迹也可以消失不见,所以,很多的事情,其实都是无法长久的吧。即使我们觉得都可以永远地存在了,可是永远这样的字眼,似乎永远都没有出现过。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之昂,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么?即使以后结婚,生子,日渐苍老,还依然会结伴背着背包去荒野旅行么?

你还是会因为弄丢了一个我送你的皮夹而深深懊恼么?

——1998年·傅小司

立夏翻了下身,看到小司正睁着双大眼睛一副放空的呆呆的样子,而小司转过脸来正好撞上立夏的目光。“哎,睡不着?”小司拔下左边的耳机,递过去,“听歌么?”

“嗯。”立夏把耳机接过来塞到右边耳朵里去,正好,右耳在耳鸣,“要听的。”

闭上眼睛听觉就会灵敏,因为视觉被隔断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书上看到的理论,是用来解释盲人听力很好的理由的,当时看了就记住了。

确实有一些道理,在闭着眼睛斜靠在坐椅上的时候,耳机尽管只有一半,里面的声音依然清晰。是个女声,在模糊而轻柔地唱着一些缓慢但坚定的旋律,其中有一句立夏听得很清楚:

“你提着灯照亮了一千条一万条路,我选了一条就跟着你义无反顾地低头冲向幸福。”

幸福。幸福是什么呢?细节罢了。

那些恢弘的山盟海誓和惊心动魄的爱情其实都是空壳,种种一切都在那些随手可拾的细节里还魂,在一顿温热的晚餐里具象出血肉,在冬天一双温暖的羊毛袜子里拔节出骨骼,在生日时花了半天时间才做好的一个长得像自己的玩偶里点睛,在凌晨的短消息里萌生出翅膀。

又或者更为细小,比如刚刚一进机场傅小司就背着立夏的行李走来走去帮她办理checkin的手续,立夏想伸手要回来自己背的时候还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得到一句“你有毛病啊哪有男生让女孩子背行李的啊”,又哪怕是傅小司低下头在自己耳朵边上小声提醒飞机上需要注意的事情甚至弯下腰帮自己把安全带系上,又或者现在,即使闭上眼睛也知道小司轻轻地帮自己拉下了遮光板并关掉了头顶上的阅读灯,种种的一切都是拆分后的偏旁和部首,而当一切还原至当初的位置,谁都可以看得出那被大大书写的“幸福”二字。

抑或是现在。听着同样的歌曲,飞过同一片灰白色的天空。

立夏想着这些温暖的意象,内心堆积起越来越多的雨水。

那些电流和电子信号经过CD唱机的激光指针,经过银白色的机身,经过细长的白色耳机线,经过耳塞同步传进两个不同的身体里面,激荡起不同的涟漪。这些不同的涟漪夹杂着相同的旋律在世界里游荡,往来的季候风将它在全世界清晰地扩音。

内心里世界开始缓慢地塌方,像是八月里浸满雨水的山坡在一棵树突然蔓延出新的根系时瞬间塌陷。

泥土分崩离析,渐渐露出地壳深处的秘密。

而同样浸满雨水的还有呼吸缓慢起伏的胸腔,像是吸满水的海绵,用手按一下都会压出一大片的水渍。

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紧挨着傅小司的毛衣,温暖的,细腻的羊毛绒线,在皮肤上产生钝重的触感。脖子开始支撑不起脑袋,然后向一边歪歪地倒过去。

倒过去。

脸颊感受到男生利落的肩线。

倒过去。

还有瞬间扑进鼻子的年轻男生的味道。像是夏日午后被烈日灼烧的青草。又或者是暴雨冲刷出的新鲜泥土的芳香。

之后意识就开始变得不太清楚,那些温热的想法都变得模糊,像是隔了雨天的玻璃,玻璃窗外是时而晃过的傅小司的脸或者陆之昂的脸,窗外雨水在地面的低洼处汇积起来越漫越高,是夏天的暴雨,磅礴的雨水让天光暗淡,地面水花飞溅,有树叶被雨水从枝头硬生生地打下来漂在水面上,有年轻的女孩子提着裙子快速地跑到屋檐下躲雨,有爱耍酷的男生独自在大雨里投篮,白色的T恤湿淋淋地贴在背后的蝴蝶骨上,长头发湿漉漉地扎在脑后,画室内在雨天里只剩下暗淡的光线,石膏像和各种水果模型安静地散落四处,而滂沱得几乎掩盖一切的雨声里,却有一笔一画的碳条划过纸张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遗失多年的传说,却可以被毫不费力地听见,在不断重复的“沙,沙”声里,是脑海里1995年的黑白映画,面容寒冷的傅小司从前面递过来的削笔刀,和转过身就看见的陆之昂的孩子气的笑容,傅小司还是1995年的傅小司,陆之昂还是1995年的陆之昂,而自己,却是1998年的立夏。在梦境里时光竟然延展出两个左边轴,自己站在这条线上,看着三年前的两个小男孩干净而无声的面孔,窗台上是一只安静的黑猫。而空气突然微微地波动,透明的涟漪在空气中徐徐散开,窗台上的黑猫消失不见,却出现面无表情的遇见,她坐在窗台上,脸靠着雨水纵横的玻璃,目光不知道溃散在窗外的什么地方。而画面就硬生生地停在遇见出现的这一刻,梦中的自己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人用手紧紧地掐住了喉咙,捂着嘴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而窗外,是声势浩大的暴雨,淹没了整个城市。

北京的冬天非常的冷,而且干燥。

脸像是一面被烈日炙烤很久的石灰墙,摸一下可以掉落无数的白屑。那些说着“北京其实并不冷,挺暖和啊”的人全部是骗人。遇见无数次地在被冻得说不出话的时候这样想。那些整天不用出门偶尔出一次门就是直接有车停在门口然后下车就直接进屋的人当然会觉得不冷。他们永远活在暖气和空调的世界里,像是病态生长的花草。

“再变态也比死了好。”遇见悻悻地想。

每天早上在天还没有亮甚至还听不到收音机里放出音乐的时候,遇见就需要起床送报纸。

这一个小区有二十八栋楼,每栋楼有四个单元,订报纸的一共有多少家遇见不知道,只知道她要负责送的就有一百二十家。遇见每天早上要把一百二十份报纸塞到不同的信箱,稍微晚了一点还要被骂。

骂人的人很刻薄,并不是因为他们家财万贯,正好相反,也是贫穷的人家,拿着微薄的工资艰难度日,却还是要每日关心国家大事和琐碎八卦,好在茶余饭后的谈论里显得自己满腹经纶,所以更加会因为自己付了钱订了报纸而使用他们微不足道的“消费者权利”。

晚了十分钟都会被骂。有几个变态的中年男人似乎每天很热衷于等在门口算遇见迟到的时间,穿着睡衣站在铁门后面露出一只眼睛,然后等听到了遇见自行车的声音后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地数落着。尖酸刻薄,一副小市民的嘴脸。像极了他们身上穿着的看上去就是一层厚厚的霉斑的灰色棉衣棉裤。

而遇见多半是低声说一句“对不起”,然后把报纸塞进信箱或者铁门里,转过身骑车离开几米后响亮地骂一句“去死吧”。

北京的风是穿透一切的。无论你穿着多么厚重的衣服戴着多么厚实的手套,那些风总能硬生生地挤过纤维与纤维之间狭窄的缝隙,像跗骨上的蛆一样死死地黏在皮肤上面,像荆棘的种子一样朝着骨髓深处扎下寒冷的根。每个清晨遇见总是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动的冻满冰碴儿的尸体,关节僵死着开合,血液半固化地流动。

在遇见接下送报纸这个工作的第一天,在送完最后一份报纸的时候遇见靠在楼群的水泥外墙上眼泪一直往下掉,喉咙被大口呼吸进的冷风吹得发不出声音来,只有泪水大颗大颗地朝脸上滚。滚烫的眼泪,是身体里唯一有着温度的部分。喉咙里是自己从前永远不会发出的“呜呜”的声音。

可是眼泪在脸上停留片刻,就化成冰碴儿,沾在脸上,纵横开合,从表向里固化,结冰,扎进皮肤落地生根。

生根是生出疼痛的根。

然而从那之后遇见就再也没有哭过。至少是再也没有因为送报纸这件事情哭过。顶多就是听到有人说起“北京的冬天其实不冷”这种论调的时候在心里暗暗骂娘而已。

真的。就再也,没有哭过。

因为可以多赚二百二十块钱。每个月就可以多存二百二十块。这样离幸福,就越近。那些用年轻的身体硬生生承受下来的寒冷并不是没有价值。

它们的价值是二百二十块。

而送完报纸后就要赶到离住的地方不远但也不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上班。

依然是骑车,穿得臃肿,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全部罩起来。可是尖锐的寒冷似乎可以在视网膜上凿出一个洞来,然后就像水银无孔不入般地倒灌进身体。

因为是小的便利店,所以只有两个店员,遇见,和一个名叫段桥的男生。

遇见第一次听说男生的名字的时候笑了出来,正着念,断桥,反着念,桥段,怎么听怎么好笑,在那个男生很有礼貌地说了句“你好我叫段桥请多指教”之后,遇见不冷不热地扬了扬嘴角,说了句不知道是嘲笑还是亲近的“名字还真好笑”。而段桥的脸上是一副整吞了一只茶叶蛋的表情。

遇见从上午七点半到晚上七点半,然后男生从下午四点半到凌晨四点半,凌晨四点半到上午七点半便利店关门三个小时。所以,说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其实是二十一小时便利店。而遇见和段桥同时工作的时间一天内有三个小时。

因为地段不太繁华,又不是在商业区或者校园集中的地段,所以客流量很少,很多时候店里就只有遇见一个人。

头顶开着白色的日光灯,货架整齐排放。偶尔有顾客推开门,门上挂着的风铃会发出叮咚的声音。然后遇见就会抬起头说欢迎光临!

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是花在整理货架上,有半个小时是花在结算账目上,有半个小时是用在说“欢迎光临”并露出牙齿微笑上。其他的时间则用来写曲子。

在酒吧唱歌依然是遇见的职业。二十四小时里三个职业:送报纸。便利店营业员。酒吧歌手。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却脚踏实地地存在着。

而那重合的三个小时,是二十四小时里面最普通的三个小时。因为普通,所以温暖着。

就如同我们习惯了自己普通的毛巾,牙刷,枕头,被子,床,台灯,笔记本,日历,所有习惯了的东西,都很普通。可正是因为普通,所以日渐散发出美好而温暖的触感,嵌进生命的年轮,一圈一圈地粉刷着苍白的年华。

一天是三个小时。十天是三十个小时。一百天是三百个小时。

小学生都会的算法。不需要大学的知识。不需要微积分。时光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断层,在生命的平面上逐渐地累积起来。在这些一个又一个的三小时里,出现的话题有:

我的家乡在福建的一个叫永宁的地方,很小的地方啦,遇见你没听说过的。可是我跟你讲哦,那里的大海一年四季都格外壮阔,蓝得让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你竟然会作曲?妖怪么……

明天学校要考试,死定了这次。

今天学校吃饭的时候看到个女孩子好像你,可是因为要赶着来便利店,所以只能匆匆地离开食堂了,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哎。

你说为什么兔子每次赛跑都会输给乌龟呢?按道理说完全不应该的呀……

……

无聊。幼稚。

这是对段桥的看法。

想念。难过。

这是对青田的回忆。

遇见看到段桥有时候会想起青田,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一个是沉默寡言的摇滚乐手,一个是刚刚升进大一的拿着奖学金的建筑系乖学生。就好像马铃薯和荔枝一样,长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亲兄弟。

可是经常就是会有这样的错觉。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对着段桥叫了一个“青”字就没了下文,被自己混乱的意识稍稍吓到。

可是因为什么呢?总是觉得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在曾经的年月,必定发生过,在过去的褪成亚光色的时光里,必定在黑夜中发出过萤火的微光被自己记住过。

也许。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曾经陪伴自己度过寂寞的时光吧。

他们都曾是在自己最孤单的时候,世界上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晚上七点二十,天已经完全黑掉了。遇见收拾好东西等着七点半一到就走。因为还要赶回家化妆换衣服然后去酒吧唱歌。外面是漫天的鹅毛大雪,这是到北京之后自己看到过的第几场雪呢?一共不会超过五场,可是自己却记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天气恶劣,便利店几乎没人光顾。于是两个人都在齐齐地发呆。

段桥趴在收银台上,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脸贴在台面上,铅笔被细长的手指转来转去。遇见看着这个画面觉得好熟悉。像是在浅川一中那些晚自习的日子,宽敞明亮的教室,头顶是八盏日光灯,投下清楚而细腻的白光,所有的影子都被照得很淡很淡,老师坐在讲台上看报纸,黑板上是白天老师写下的复习提纲或者整理的材料,粉笔字迹有些微的模糊,周围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钢笔摩擦演算纸的声音如同窗外沙沙的雨声,静谧而深远。

这些是遇见脑海里关于晚自习的仅有的几个印象。因为大部分的晚自习遇见都逃课出去唱歌去了。

其实也没有离开多久,可是回想起来却像是隔得异常久远。那些念书的日子被自己重新想起的时候全部打上了“曾经”这个记号。

曾经的自己是一个荒废学业的高三学生。

曾经的自己是全国有名的浅川一中的问题学生。

似乎可以加的定语还有很多。而现在,这些定语都消失不见。现在的自己是一个很普通在北京一抓一大把的为生活而奔波的底线贫民。当初来北京时候的梦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久远好模糊,所以遇见很多时候都刻意地不去想它。虽然不想,却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个理想——

青田,总有一天,你会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现在销量冠军的位置上。

这个理想依然很温柔地蜷缩在内心深处,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并且一直顽固地停留在那里。那里,是哪里?

胸腔最黑暗却是最温暖潮湿的地方。拥有庞大繁复的根系,难以拔除,日渐扎下遒劲的根,所有分岔的根系从那个角落蔓延,左心房,右心室,肺叶,腹腔膈肌,布满整个胸腔,所以才会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若有若无的痛。

“哎,遇见,”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段桥趴在台子上没有起来,“你以前的城市经常下雪么?”

“下啊,浅川一到冬天就下非常多的雪。”

“啊,怪不得,”段桥把椅子挪到落地玻璃边,脸贴着玻璃说,“像我的家乡永宁啊,冬天不会下雪,所以我刚来北京的时候看见下雪好开心哦,可是同学都笑话我,说我是个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段桥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出神,玻璃上倒映出来的面容年轻而锐利,却有着呆呆的神色,仿佛灵魂从头顶脱离出来,游走在窗外密不透风的大雪里,平时很阳光的一个人在这一刻却微微地让人心疼。

应该是那种受伤的语气吧。遇见格外熟悉,因为自己从小到大都听着别人对自己说着类似的话——

你这个乡下的小孩。

没人要的可怜鬼。

我叫我爸爸打你哦,我爸爸是最厉害的英雄!

没有妈妈哦,遇见是个没有妈妈的怪物啊,我们每个人都有妈妈。

……

这样的话语很多很多,散落在每一尺每一寸年华,然后吸取着年轻的养分长成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在纯白的纸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吞噬着童年柔软的小心脏。

“可是呢,”突然变化的语气,玻璃上映出的面容泛着柔光,微微有些动容,是飞扬的神色,“我从来都没气馁过呢,总有一天,我会让自己设计的建筑物出现在北京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我会设计出地标性建筑,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抬起头赞叹,他们会说,看啊,这个建筑的设计师是段桥,他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是什么,在瞬间从潮湿黑暗的内心破土。

——青田,总有一天,你会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现在销量冠军的位置上。

“时间到了,”遇见从墙上取下大衣,眼睛微微地刺痛,她把这解释为光线太强,可是她知道再不走的话那些流下来的眼泪就不是光线太强能够解释得过去的了,“我下班了,你加油吧,伟大的建筑师。”

“每天都要上课啊,”段桥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闭起眼睛,“每天教那些小孩不累么?”

遇见稍微愣了愣,才想起自己骗段桥说是每天在教小孩子弹钢琴。

“很厉害呢,这么年轻就能教别的小孩,”清秀的脸,像最清澈的水,“我天生就没艺术细胞,什么乐器都不会。”

也是自己骗段桥说自己是大三的学生,兼职教钢琴和做便利店职员。

“不会啊,我听过别人说的,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有一天,当你成为了最好的建筑师,那你同时也就是最好的音乐家啊。我先走了,要迟到了。”

再讲下去眼泪就会流下来。

潮水在内心越积越高。警戒线。红灯。长声汽笛。WARNING!WARNING!

遇见手放在门的把手上,用力,拉开,在寒风夹着暴雪卷进的瞬间,身后有温柔但坚定的声音说:“等一等。”

遇见刚刚回了回头,肩膀上被披过一件温暖的大衣。

等一等。

时间没有等我。是你,忘了带我走。

为什么说等一等的那个人,不是你?

为什么在寒风倒灌的瞬间给我披上大衣的人,不是你?

为什么觉得在这样的大雪夜晚我的衣裳太单薄肯定会冷的人,不是你?

为什么鼻子里瞬间扑进的男生大衣上的洗衣粉味道,不是来自你?

时光究竟带走了多少个无法丈量的年华,以至于在回首时,弥漫的大雾几乎隔断了天。

我再也不会在放学后匆忙地骑车去找你了,就像你再也不会在起风的时候给我短信了。

我再也不会在下雪的时候把手揣进你的大衣口袋了,就像你再也不会守在厨房门口因为闻到香味而忍不住咽口水了。

我再也不会因为想起你的那张线条柔和的脸就忍不住伤心了,就如同你再也不会在深夜里因为我发烧而慌忙在大街上奔跑了。

青田,我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分离而摆脱不了伤心,我之所以伤心,是因为形影不离那么多年的我们,在分开的时候,竟然没有认真地说过“再见”。他们说,认真说过再见的人,哪怕分别了再久的时光,终有一天,还会再见。那么我们,也就是永远也无法相见了?

你还会站在校门外等着我放学么?

你还会像初二结束的那个夏天一样,站在楼梯上抬头,微微地红起脸吗?

——1998年·遇见

一直安慰自己不可以哭。就算为了不让泪水在脸上结冰时冷得刺骨也好,不能哭。并且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些漫天的风雪,这些无法抵抗的寒冷,终将过去,前面是温暖的房间,虽然没有人在等自己,可是还有暖和的空气,以及窗台上那盆四季常青的盆栽。

遇见大步冲上楼梯,一步跨过两个三个台阶,一层一层,然后摸出钥匙,打开大门,一股冷风从屋子里倒卷出来。

阀门又堵了。

最近暖气阀门总是出问题,热水经常被堵得上不来。整个屋子像冰窖一样嗖嗖地吐着冷气。遇见脱掉大衣,从屋子角落积满灰尘的工具箱里拿出扳手钳子,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开始修管道阀门。前几天也坏过一次,在遇见的敲敲打打下已经可以用了,现在又堵了,遇见心里念着,他妈的见鬼。

沮丧和难过在心里像潮水一样堆积。像是学校夏天暴雨里的池塘,地理小组放下的浮标慢慢抬升。

弄了半天终于通畅了,遇见还没来得及把阀门关上,一股热水直喷出来,就算遇见躲得快,手上依然被烫红了一大块。

钻心地疼。

遇见拧开水龙头,冬天的自来水刺骨的冷。像是无数尖锐的芒刺扎在皮肤上,并且深深地扎进血肉里去。遇见在水龙头前发怔,任手放在冷水下一直冲,冲到麻木,冲到整只手全部变得通红,才回过神来。

关掉水龙头,两行眼泪刷地流下来。

缩在墙角的被子里发呆。屋子里的温度随着暖气恢复供热而一点点地升了上来。玻璃窗上因为温度变化太快迅速地凝结上了一层水汽,然后越结越多,有一两颗大水滴从玻璃窗上沿着紊乱的痕迹流下来。

这他妈的是什么日子啊。

喉咙发不出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遇见闭上眼睛觉得双眼发疼,手上被烫红的一块冒出水泡,一跳一跳地疼。胸腔里一阵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是被巨大石块砸碎的落地窗,凌乱的碎片散落下来朝着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深深浅浅地扎下去,血液汩汩地往外冒。

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几乎完全丧失了离开浅川的意义。

来到北京之后,在那个老板的引荐之下认识了那家唱片公司的一个经纪人,其实那家唱片公司确实在中国大名鼎鼎。虽然遇见根本就没有名气,而且没有受过任何的声乐训练,但她还是被签下了。经纪人对她说,我之所以还是决定签下你,不是因为你唱歌的技巧好,而是你的感觉。

之后却没有想象中的顺利,公司并没有在遇见身上花太多的力气,而且她的经纪人手里有很多个艺人,遇见就在公司里不死不活地待着。一些大牌明星在演唱会中场换衣服的时候,遇见可以和其他的几个新人一起在台上唱唱歌,而且都是唱别人的歌。一些大型的活动如开业典礼或者小型时尚派对上,遇见也可以露面唱唱歌助兴。

经纪人后来帮遇见争取到一份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唱歌的工作,但是遇见习惯了摇滚的嗓子在唱着那些金丝雀们的歌曲时,总是显得尴尬而别扭,在穿着晚礼服的时候她觉得浑身难受。于是她就放弃了。在她放弃这个工作的同时她的经纪人也放弃了她。

遇见记得经纪人对自己说:“没有新人可以挑三拣四,你自己选择放弃,不要怪我。”

遇见心里一直在想,真的是自己放弃的吗?坚持那么久的理想真的是被我自己放弃的吗?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心里很多委屈,可是因为从小就好强的个性,依然没有任何的妥协。

从那个时候开始,遇见就没有工作,没有通告,没有任何露面的机会。这些她都忍气吞声地过来了。可是需要钱。好不容易找了家便利店的工作,薪水微薄,正好小区里有送报纸的工作,很累,遇见也接了下来。还在一个酒吧找了份晚上唱歌的工作。

然后开始在北京这个庞大的城市里生存。

活在石头森林的夹缝之间,蝇营狗苟。

遇见曾经以为从浅川出发来北京的路上,在火车上度过的那个平安夜是生命中最寂寞的时刻,到了北京之后,才发现每一天都比那个时刻还要孤独。

可是孤独,寂寞,这样的字眼是不会出现在遇见的字典里的。走在北京尘土飞扬的马路上的时候,遇见依然坚信,总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全中国最好的女歌手。天空尽管阴霾,终究还是会蔚蓝。云依旧会潇洒地来去。年华终将羽化为华丽的燕尾蝶,在世间撒下耀眼的鳞粉。

立夏他们住的旅馆是上海的一条老街上的一栋老洋房。正好靠近小司比赛的考场。整条街上都是异域风格的建筑,古老的别墅,有着铁栏杆的洋房。红色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在冬天里大部分都枯萎成淡黄色,叶子的背面泛出更深的灰。

白色的窗户洞开在三角形的屋顶下面,那是标准的阁楼的窗。院落里有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落了一地,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挣扎着朝天空刺去。

暮色四合。天空上有模糊不清的云飞速地移动,在地上投出更加模糊不堪的日影。

这就是上海么?这就是张爱玲笔下那个繁华的十里洋场么?立夏拍拍耳朵,似乎飞机上的耳鸣还没完,神志依然有点不太清楚,怎么就从浅川到了上海了呢,太夸张了吧。

把行李从计程车上搬下来,走进旅馆的大门。因为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地反着路灯的光。行李箱也不好放在地上拖着走。傅小司把立夏手里的箱子拿过来,立夏连忙说不用我自己可以,然后两人争来争去,最后立夏被傅小司一声“不要逞强!”给吓得缩了手,然后就看着傅小司和陆之昂朝前面走去了,两人低声说着话,也没理睬自己。

直到两人快要消失在远一点的暮色中时,傅小司才转过身来,“发什么傻,”暮色中傅小司的眼睛发出细小的光,“快跟上来啊。”

分开住两个房间。房间在三楼,要经过木质的楼梯,在上楼的时候会听到脚下咚咚的声音。木头的门,宽大的房间,白色的床单和很大很软的枕头。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价格却格外的便宜,而且人又少。傅小司都有点怀疑是黑店了,陆之昂却一直拍着胸口说没问题,自己来的时候已经在网上查过了,是很好的一家小旅馆。

把行李放好后傅小司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借着路灯的光可以看到斜斜掠过的雨丝,泛着路灯银白色的光。“啊,又下雨了,”傅小司回过头来望着正在拿着暖水瓶往杯子里倒水的陆之昂,“那还要出去逛么?”

“嗯,不了吧,”陆之昂把软木塞盖上,“今天早点休息,反正也累了,你明天还要比赛呢,比赛完了再去。”

傅小司点点头,然后说:“那我去和立夏说一声。”

“冷死了,”傅小司坐在窗台上,面无表情地突然来了一句,“上海比北方还要冷,简直乱套了。”还是改不掉早就养成的喜欢坐窗台的习惯,这点倒是和遇见一模一样,总是喜欢盘腿坐在窗台上,然后面无表情地朝着窗外发呆。

陆之昂露出白牙齿,很好看也很安静的笑容,“因为上海不像我们北方都有暖气的啊。”

傅小司回过头看着正在微笑的陆之昂,歪了歪嘴角,嗤了一声,说:“干吗要学我笑的样子啊,有本事你像你以前那样咧着嘴巴露出牙床白痴一样地笑啊,你个半路转型的冷调帅哥。”

说完就被扔过来的枕头砸中脑袋。然后两个人开打。

打累了两个人各自坐在床上裹着被子聊天。

“哎,小司你还记得吗,有次我们出去旅游也是这个样子呢,裹着睡袋聊天,我记得你还说我们像两个成精的会聊天的粽子。”

“嗯,记得啊,而且记得某个白痴选的睡觉的好地方,第二天起来周围都是大卡车开过去的车轮印子。不死真的是说不过去啊。”

“……可它还不是过去了。哈……”

“不要嘴硬!粽子!”

“喂……”

“干吗?”

“你紧张么,对于明天的比赛?”

“我们不聊这个。”

“不要紧啊,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可是我很善于把一件很严肃很紧张的事情弄得很轻松。”

“这个我知道啊,你高一的时候不是就上演过这种好戏么,校长在上面向我们讲述消防队员的英勇事迹,说某队员从三楼抱着婴儿跳下来,婴儿毫发无伤,可消防叔叔的胳膊摔成了好几截!校长的那句感叹句不是也被你听成了询问句,然后在下面瞎起劲地接话说“三截”,搞得全校笑翻掉。你本事大着呢……”

“……你什么时候记性变这么好?”

“一直如此。所以我历史从来不会考出17分。”

“你!你去考化学看看!”

窗外是上海冬日里连绵不绝的雨。

带着突兀的寒冷。绵密地缠绕住所有的空气。

但在这栋古老的洋楼里,依然洋溢着温暖的热度。

像是传奇一般的少年。慢慢张开背后的翅膀。

之昂,你知道吗,在很多年之后,回想起1997年那个冬天,我那时觉得你又变成了1995年的陆之昂,你依然是那个从来没有经历过悲剧和伤痛的少年,依然会露出牙床开心地大笑,比赛前一天的紧张心情真的在和你斗嘴的过程里烟消云散。有时候在想,这一辈子有你陪在身边,真是件快乐的事情,所以我总是很感谢上帝,让你陪我度过如此漫长的时光。从孩童,到少年,然后一直到成年后复杂的世界,你都一直在我的身旁,像一个从来都不会因世俗而改变,剔透的年轻的神。

谢谢你,无论是爱笑的,还是爱沉默的陆之昂。

——2003年·傅小司

“啊,”陆之昂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下雪啦!”

傅小司掀掉身上的被子爬起来,爬到窗台上贴着窗户往外看,“真的啊,南方也下雪么?”

陆之昂也跳起来坐在窗台上。

傅小司朝着浓重的夜色里望出去,尽管地面依然湿漉漉地反着路灯的白光,并没有像浅川一样的积雪,可是空中那些纷乱的雨丝中间,确实是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虽然称不上鹅毛大雪,却的确是大雪。

“啊,难得啊,”陆之昂的手指搭在玻璃上,无规则地敲着,“上海都会下雪,我觉得这应该是吉兆吧,你明天肯定会拿第一名的。”

“这哪儿跟哪儿啊,完全不搭界的呀。”尽管语气是不冷不热,但傅小司看着陆之昂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感谢。

陆之昂很开心地笑了。正要说话,就听到立夏房间一声惨叫。

等到傅小司和陆之昂拧开立夏并没有锁的房门时,映入眼帘的却是立夏跳在电视柜上大呼小叫的样子,立夏听到门开的声音回过头来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个大男生,自己正踮着脚尖站在电视柜上,动作就在瞬间定格。

傅小司张着嘴巴一副“搞什么飞机”的表情,而陆之昂已经靠在墙上捂着肚子笑得一副要撒手人寰的样子。

“你干吗啊,”傅小司伸手指了指立夏,“下来啊。站那么高干吗?”

“而且……而且叫那么大声,”陆之昂一边笑一边搭腔,“一副少女被色狼强暴的样子。”

“有蟑螂呀!”立夏看了看地上,确定没有了,才有点尴尬地下来。

傅小司指指陆之昂,说:“你怪他咯,他订的旅馆。他一直说这家旅馆很好很好,我都怀疑这家旅馆的人偷偷给了他中介费。”

陆之昂大小拇指扣在一起,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朝上,做发誓状,说:“上天作证完全是因为这家旅馆离你比赛的地方近,我是好人。”

小司说:“要么我们陪你一会儿吧。”

陆之昂接过话,说:“我们在房间还发现了围棋,小司很会下啊,他从小学就开始学下围棋了,叫他教你也行。”

立夏张大嘴巴觉得吃惊,听着摇滚乐的人从小学围棋……这个是笑话么?不过看着傅小司认真询问的表情又觉得不太像是在说笑。

“没事了你们先回去呀。”立夏脸也有点红,不敢要求他们留下来,不然更加尴尬。

傅小司哦了一声,而陆之昂把手搭到傅小司肩膀上勾了一下,冲立夏坏笑说:“要么,小司陪你睡呀。”

门“砰”的一声关掉,差点撞到陆之昂鼻子上。

傅小司看着他说:“你的冷笑话可以再冷一点,没关系。”

陆之昂说:“我又没讲笑话咯,是她自己想到了一些令花季少女又梦幻又不敢开口的事情吧。”

刚说完门突然打开,一个枕头直接砸到陆之昂头上。

“陆之昂这里是三楼!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下去!摔不死就冻死!”被狠劲关上的门里传出来立夏的吼叫。

陆之昂拿着枕头,嘿嘿地笑说:“她学我哦,哈,扔枕头。”

傅小司根本就没打算理他,穿着拖鞋回房间去了。

厚厚的被子。白色干净的床单。陶瓷的茶杯。有着宽阔的窗台可以坐在上面看外面深深的梧桐树影。木质的地板。木头的门和桌椅。大衣柜。大梳妆台。一切都好像老上海的片子里演的那些沪上人家。立夏窝在被子里的时候想,确实是像陆之昂说的那样是很好的一家小旅馆呢,而且价钱还很便宜。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想起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以前什么事情都要依靠小司的大男生了。相反,他却在帮着小司做很多的事情。想想这个世界真是神奇。

早就说了他们两个都是神奇的物种嘛。美貌,智慧,幽默,善良,才华。

“应该是冥王星的人。”立夏想。

然后睡了过去。梦中傅小司拿了第一名。半夜醒来的时候还因为以前听说过的“梦都是相反的”论调着实吓了一跳,连着“呸呸”好多声。

下午一点半到五点半,长达四个小时的比赛时间。因为是现场命题,所以每个考生都很紧张。小司倒是没什么,依然是一副以前在学校画画的样子,调着画架的高度,清理着颜料,装好清水等等。陆之昂和立夏站在旁边,也帮不上忙。不过周围的那些上海本地的参赛者都是有爸爸妈妈跟来的,一会儿帮他们披衣服,一会儿帮他们倒水,搞得一副皇帝出巡的样子。

“切。”

“嗤。”

陆之昂和立夏从鼻子里出气的声音被傅小司听到了,他回过头对嗤来切去的两个人哭笑不得,他说:“好啦,你们两个去外面逛街吧,我结束了出来就给你们打电话。”

“好吧”,陆之昂点点头,走之前转身回过来望了望其他的考生,再一次,“切。”

考试的学校是一所全上海甚至全中国都有名的女子学校。学校外面的铁栏杆上是铁制的玫瑰,里面有大片的绿地,还有教堂,有穿着长袍的修女慢步行走在学校里,有鸽子成群结队地在上空盘旋。

“好漂亮啊,”立夏看着学校里的一切,“在这里上学一定很开心吧。”

“我不觉得整天和一群尼姑在一起上课有什么开心,”陆之昂这会儿又变活泼起来,“浅川一中的MM们才更正点。”说完还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像是非常同意自己的看法。

两个人坐在学校外面的长椅上,面前就是一条四车道的马路,往来的车辆很多,行人也很多,骑自行车的人更多。有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也有提着菜篮子去买菜的妇女,还有很多穿着各种制服的学生骑车去上学。耳边是熙来攘往的各种声响,而庞大的背景声就是上海话软绵绵的腔调。

陆之昂起来去买了两瓶绿茶和几个饭团,然后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吃东西,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挨。

两点半。

太阳从云隙中直射下来。一束一束的强光穿透了昨晚蓄满雪的厚厚云层。

三点三刻。

路边有个清秀的男生骑着车载着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哼着歌曲过去。

四点二十。

光线开始暗淡。黄昏扩散在微微潮湿的空气里。下班的人流纷乱地穿行在这个庞大而忙乱的城市里。空气里有很多白色的点,像胶片电影里那些陈旧的霉斑一样浮现,伸出手抓不住,却在视网膜上确凿地存在着。

五点半。

傅小司从那些神采飞扬的众多考生里走出来,面无表情,一双眼睛依然是大雾弥漫的样子。“肚子好饿,”他抱着美术用具站在校门口对两个人说,“我们去吃饭吧。”

叫了一碗牛肉面。厚厚的汤面上浮着大把的香菜。傅小司是不吃的,统统夹到陆之昂碗里。然后顺便抢回几块牛肉。从脸上看不出他的情绪,所以也无从得知比赛的情形。陆之昂两三次张了口,都被硬生生地堵在那里,最后把话重新咽回肚子里去。

“嗯,那个,”还是立夏开了口,“决赛画的什么?”不安的语气,怕触及到某些敏感的神经。

“哦,比赛啊,”因为埋头吃面,所以咬字含糊,“是命题的,叫《从未出现的风景》。”傅小司抬起头,脸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悲。

“哦?怪名字呢。”陆之昂拿着筷子敲着碗的边缘,叮叮当当的,“那你画的什么啊?外星人轰炸地球么?还是音速小子大战面包超人?”

“那是你的领域,我高攀不起,”傅小司白了陆之昂一眼,“也没画什么,就是一男一女吧。”后面半句是说给立夏听的。

“一男一女……”立夏小声重复着,也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看起来小司也不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稍微放了点心。

“本来是说素描速写或者色彩都可以的,没有硬性要求,”傅小司接着说,“不过我想反正我上色快嘛,就直接选了色彩。”

立夏和陆之昂只有吞口水的份儿,像这种“反正我上色快”的话也不是谁都轻易敢说的。

“哎,你知道么,”傅小司低着头吃面,间隙里突然说,“我今天和颜末在一个考场。”

“啊……上一届画芦苇画出名的那个女孩子?”陆之昂笑眯眯的,“漂亮吗?”

傅小司抬起头翻了个白眼。

“呃……我的意思是,”陆之昂抓抓头发,“有……才华么?”

不过傅小司已经不准备再理他了。

一年后在小司的第一本画集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他比赛时创作的那张《从未出现的风景》。画面上是一个站在雪地里的穿黑色长风衣的男孩子,半长的微翘的头发,抬起头,全身上下在雪地的纯白里被映得毫发毕现,有一双失去焦点的大雾弥漫的眼睛,而天空的大雪里,有一个模糊的白色的女孩子的轮廓,从天空微微俯身,像是长出白色羽翼的天使,轮廓看不清楚,却有一双清晰而明亮如同星辰的眼睛。两个人在大雪里,安静地亲吻。

那一刻世界静默无声。这是从未出现却永恒存在的风景。

——1999年·立夏

第二天去颁奖典礼的现场,很多的参赛选手,很多的画坛前辈,周围很多的工作人员忙来忙去,忙着调音,忙着测试话筒,忙着布置嘉宾的位置和姓名牌。

小司三个人进去之后,找到最后一排座位坐下来,抬起头看到自己前面就是颜末,不由得又开始紧张。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以前自己一直喜欢的画手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看着他们的样子,想起他们笔下的画面,感觉像是被很多的色彩穿透,在内心重新凝固成画面。

有很多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有个男生在前面一直很得意。好像昨天晚上组委会就已经通知他他是一等奖其中的一名了,自然得到周围很多人的羡慕眼光。

陆之昂不由得问小司:“你接到电话了吗?”

小司说:“我又没留下手机号,怎么会接到电话。”

之后颁奖典礼就开始了,扩音设备不是很好,加之坐在最后一排,声音断续着传进耳膜,很多句子纷乱复杂地散发在空气里。

傅小司一直紧握着手,虽然脸上看不出任何紧张,拇指却一直抠着掌心,而且很用力,整个掌心都有点发红。微烫的热度。那些撞进耳朵的句子有——

这次大赛的水平非常的高,超过了第一届。

来自全国各地。

各个年龄组的发挥都很超常。

美术形式多种多样。代表了中国年轻一代美术创作的最高水平,这也是组委会所期待达到的目标。

直到听到那一句“高三年级组第一名,傅小司”,小司才觉得世界在一瞬间冲破黑暗,光芒瞬间照耀了干涸的大地,河床汩汩地注满河水,芦苇沿岸发芽。

成千上万的飞鸟突然飞过血红色的天空。

——高三年级组第一名,傅小司。

小司,看着你从最后一排站起,在人们羡慕的目光里朝着主席台举止得体地走去,看着你站在台上光彩夺目的样子,我突然有一点伤怀——你已经扔下依然幼稚而平凡的我们,独自朝漫长的未来奔跑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没来由地想起MARS,那个带领着人们冲破悲剧的黑暗之神。你不要笑我这样幼稚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本应开心的时刻如此的感伤。我想,也许这两年来我日渐成熟的外表下,终究是一颗幼稚的心灵吧。如同一个,永远无法长大的停留在十六岁夏天的小男孩般幼稚而可笑。

不知道未来的你,和未来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究竟会是怎样呢?我想不出答案。微微有些伤怀。

——1998年·陆之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