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接到省防洪指挥部的紧急警报后,开发区机关立即总动员,满载着草袋或人员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向要害地段驰去。有人在吹着哨子,集合队伍。有人拿着手提式电喇叭在向自己[被屏蔽广告]
的队伍宣布注意事项。百年不遇的深秋洪灾,此时充分显示了它一个世纪才展示一回的横不讲理的残暴嘴脸,荡荡泱泱地在上百公里的地段上,推平人类蚁窝蜂巢般积存下的那点希望和财富,发誓夺回从上古时期起就归它独霸的地盘。几米高的水头,把整棵整棵的大树连根撅起,而后吞没……
拒绝洪水,对大山子还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让洪水淹了103变电站,整个大山子就会瘫痪。大水进入巷道,也将威胁正在井下作业的几万工人。还有一点,也是致命的:这个消息通过互联网,立即传到国外,就会严重影响正在德国进行中的那个坑口电厂谈判,影响德国投资方对大山子的信心。所以,今天晚上的战斗,对我们每一个大山子人来说可以说是一场生死决战。贡书记刚才打电话来了,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确保103变电站,把洪水挡在大山子城门以外。刚才党委的几个同志紧急碰了一下头,决定:领导带头,死守大堤。从我开始,全体党委委员,全体机关部门领导,一个不拉,全部上堤,每人负责一段。凡是上堤的领导干部,都要立下生死状,要对今晚的决战负责……”马扬在召开的科以上干部紧急动员会上这样说道。
打印室很快就把印罢的一百多份《生死状》送来了。打印前,有领导建议,不一定真的标上“生死状”三字。可以照过去的老例,写上“决心书”“请战书”“保证书”就可以了。“为什么?”马扬问。“……您还真的让大家把生死押在今晚的行动上?”那个领导大概并没把马扬刚才做动员时说的一番话当真。年年抗洪,年年讲“干部身先士卒”,谁见真的把生死跟这两件事连在一块儿的?在分发《生死状》的时候,有一位四十来岁的大高个儿中层干部就干坐着,不往上签自己的名。“……我再说明一下,党员领导干部必须签这份生死状。非党领导干部,以自愿为原则……”马扬第一个在《生死状》上签了名后,又大声对在场的干部们宣布。很快,签了名的,便把《生死状》都交了上来。负责点收的杨部长,数了数,缺一份。大伙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那个四十来岁的大高个儿身上,他畏缩在一个角落里,只是闷头抽烟,既不作声,也没任何举动。身前茶几上放着的那张生死状,还整个儿是一张白板儿。在场有不少人是亲身经历过当初马扬处理言可言那事的,知道马扬轻易不说过头话,说了,就不会是闹着玩的,纷纷预感今晚又得出事,有“好戏”看,便一个个早早地闭上嘴,往一边等着去了。大高个儿当然觉察到大伙这异样的目光和异样的情绪,勉强笑了笑后,竟然大声张罗起来:“走啊。该上大堤了……”
马扬走过去,瞧瞧他跟前那张白板儿《生死状》,微笑着问:“没笔?”大高个儿干笑两声:“……嗨,咱们上大堤好好干就是了,搞那形式主义干吗?”马扬笑笑:“别‘咱们’啊,就你自己没签名了。”“嗨,马主任,这一伙人都不是学水利的,也没搞过水利。在这生死状上签了名,万一真出了什么纰漏,那是要兑现责任的……”大高个儿显得特别为难,又显得挺有理由。马扬继续劝告:“当然要兑现责任。不兑现,闹着玩呢?快签吧。”大高个儿还在耍牛皮糖:“嗨,我上大堤认真干就是了……”马扬有点忍耐不住了,外边的雨越下越大,他的口气便变得有点急暴了:“别‘嗨’了。快签!!”大高个儿呢喃着,又“嗨”了一声道:“嗨,别开玩笑……马主任,咱们……谁跟谁呀……”一边说,一边抄起放在自己身边的雨衣和铁锹,居然置那份白板儿《生死状》于不顾,踽踽地向外走了,真把大伙闹个不敢相信,立即又把视线转向了马扬——看你怎么处理这第二个“言可言”。
一时间,马扬也不禁愣住了。
这时候,黄群和马小扬拿着湿淋淋的雨衣,提着一个用塑料纸包裹着的小巧的保温暖瓶和两个保温饭盒,来给马扬送饭送药。刚走近马扬跟同志们开会的那个小会议室,跟那位大高个儿擦肩而过。而这时,在机关旧楼门前的大空场上,哗哗的急雨之下,已经集结好的抢险队伍黑压压一片,屏息静气,等待出发。雨水从一把把高耸在人们头顶上的铁锹上往下流淌。惨白的路灯光在明亮的锹刃上发出隐隐的反光。
也许大高个儿隐隐意识到自己今晚不会有太好的“下场”,出得门来,便一脸地凄苦,又带着几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老子就这样了”论堆卖块儿的横蛮气,小扬一眼看去,心里挺害怕,不禁往母亲身边偎了偎。而这时,在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他们继续怀着不同的心情,或正面或侧面地等待着马扬的一个决定。空气也顿时凝固了起来。
大空场上,载人的卡车纷纷在发动。嗡嗡作响的车头在微微颤抖。大高个儿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到楼梯口,马扬冲了过来。马扬这突然一冲,倒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一愣,然后也跟着向外跑去。但马扬并没有直接冲到大高个儿跟前,出了会议室门,向丁秘书使了个眼色。丁秘书便带着两个机关保安,快速抢到楼梯口,伸手截住大高个儿。大高个儿一看,一个小秘书,两个小保安居然在他跟前耍横,便想发作,但稍一扭头,眼角的余光已把在那头站着的马扬扫着了,立马知道丁秘书等追出,是有来头的,便收敛了支颐之气,只是对丁秘书等三人哼了哼,用力推开他们的手,向楼下走去。这时,马扬已经赶了过来:“站住!你给我站住!”马扬喝斥了一声。大高个儿浑身一颤,立马站住了。就像小扬说的那样,马扬常有那种不严而自威的气势,况且此刻又严而厉了哩!
马扬大步横站在大高个儿面前。
大高个儿哀求道:“我保证在大堤上带头好好干,还不行吗?”
马扬把那份《生死状》递给他:“签名。这是组织决定。”
大高个儿急切地说道:“签了名,你就不允许我们有半点闪失了……”
马扬仍语重心长地:“今天晚上就是不能允许我们有半点闪失!你是老党员……”
一提“党员”二字,大高个儿似乎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理论根据:“党在什么文件上规定了要领导干部在工作中立生死文书?!”
马扬说:“是的没有。”
大高个儿得意了:“那不齐了?!”
马扬不再跟他争论了,回头去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几位党委委员。几位党委委员都说:“您作决定吧。”马扬便示意小丁做记录,然后口述道:“立即打印处分决定。”大高个儿一下急白了脸,叫道:“马扬,你别一手遮天……”马扬再不理睬这个大高个儿,继续口述道:“鉴于刘三家同志在党和人民的利益受到巨大威胁的非常时刻拒不执行组织有关决定,完全丧失了一个党的领导干部应有的基本品质……在这么一个特定情况下,应视为临阵脱逃。现做如下决定……开除刘三家同志的党藉。该决定立即生效……”大高个儿绝望地冲到马扬面前,声嘶力竭地又叫了一声:“马扬,你没权利开除我党藉!”这叫声不仅凄厉,绝望,而且还充满了挑衅。甚至包含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走着瞧”的威胁。真是个“二杆子”货!场面上顿时静寂下来。
马扬默默地低下头,让自己镇静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十分沉重,十分沉痛地对大高个儿说道:“刘三家同志,你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庆幸现在不是战争时期。假如现在是在敌我交火的战场上,那么,我现在不仅要开除你的党藉,而且还要枪毙了你,拿你这颗脑袋来祭千百万不惜自己的生命悍卫国家民族利益的忠诚战士!你同意我这个看法吗?”
个子挺大的刘三家同志不说话了。
到黎明时分,雨势淅淅沥沥地小了下来,而后就十分不情愿地停了。一面被雨浇透了的红旗,疲乏地依偎在用晾衣服竹竿做成的旗竿顶端,偶尔被晨风撩起,做一点象征性的飘拂。大堤上到处是奋战了一夜,同样处于极度疲乏之中,不得不席地休息的人们。而跟他们同样沾一身泥浆的黄群和马小扬却在人堆里急急地行走,寻找夫君和父亲。“……你们看到马主任了吗?”她俩到处打听。“水势开始回落,他这会儿应该回指挥部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跟她们分析道。黄群:“指挥部的同志说,水势在回落的过程中,对大堤的冲涮力依然很大,溃堤的危险不是减少了,反而增加了。所以,他又上这边来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就说:“那你们再找找吧。”这时,一个群众跑过来说道:“找马主任是不?他带着几个人刚冲那边去了。”黄群忙说声:“谢谢。谢谢。”带着小扬往那人指的方向寻去。
那是大堤下的一片小树林。有人,但没有马扬,倒是有几个黄群认识的机关干部在一堆篝火旁烤衣服,并把熏肠烤香了烤脆了,再烤出一层会滋滋啦啦响的油珠子,往面包里夹。黄群一见他们,心里顿时踏实许多。因为,指挥部的同志告诉她,马扬就是跟这几位同志一起出来的。她忙问:“老马呢?他没跟你们在一起?”一个机关干部指指不远处的一个木楞堆说:“他上那边去了……”黄群问:“他上那,干吗?”另一个机关干部笑道:“也许有点私事吧。他还不让我们跟着哩。”黄群也笑道:“好你们几位,不仔细跟着领导,却只顾自己躲在这儿吃好的,当心马主任打你们屁股!”机关干部们忙笑道:“谁知道他自己在那儿躲着偷吃啥好的哩。快去吧,说不定马主任还给你们留着一份哩。”雨停了,人们的心情果然也不一样了。黄群在众人爽朗的笑声里急急向木楞堆走去。她当然不相信马扬是躲着干啥私事。第一个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念头就是,他会不会旧伤又发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加快了步子。马小扬也忙跟了过去。
黄群其次想到的是,马扬可能在那儿“方便”,所以等快走到那个木楞堆跟前了,便对小扬说:“你先别过去……”马小扬知趣地赶紧站住。待黄群走到木楞堆近旁,四下粗粗地打量了一下,却没发现什么。她便轻轻地叫了两声:“马扬……马扬……”听母亲在那边叫唤,马小扬在这边有点不安起来,便慢慢向木楞堆那边移动。
很快,黄群听到从一个木楞堆后头隐隐传出痛苦的呻吟声。她一怔,忙寻声跑去。果不其然,马扬就在那个木楞堆后头,正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把大半个身子紧紧依靠在粗直的木头上,咬住牙关后,直接从牙缝里迸出一声声呻吟。
黄群忙扑过去,抱住马扬:“马扬,你怎么了……怎么了……”“哎哟黄群……黄群……哦,你真是个好老婆……你来得太是时候了……抱着我……用力……抱着我……再用点力,抱……抱着我……哎哟……”黄群慌慌地:“马扬……马扬……你怎么了……”马扬脸色发灰,眼圈发黑,继续抵靠住木楞堆,辗转反侧地痛吟着:“抱紧点……哦……别松手……哦,我的脑袋……我这该死的脑袋……”
在不远处站着的马小扬,完全被这场面震住了,她站着,不知所措地站着,脸色同样灰白,神情惶惶,两行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簌簌直往下流淌,然后大叫了声:“爸……爸……”扑过去抱住父母双亲大人,大声哭了起来。
六十二
管委会党委立即做出决定,并报省委批准,强制马扬同志卧床休息两周,并通知黄群所在医院领导,让他们特派黄群同志为特别看护,带薪在马扬同志身边守护两周。要安静。黄群采取了必要措施,在窗子上挂上厚重的窗帘,尽可能地隔绝光和声。所以搞得即便是白天,房间里也昏暗如北极圈白夜里的黄昏,漫长空阔。本来就一直没怎么睡着的马扬——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了,你让他还怎么“睡”?!!——这时仍睁着眼,瞠瞠地看着黑呼呼的房顶,在想着什么。远处不时传来火车或重载卡车的轰鸣声。马扬实在躺不下去了,轻轻地坐起,头一阵晕眩和疼痛。他忍了忍,下床,穿上外衣,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向外张望了一下。门外,阳光灿烂啊。哦,如此大好时光,恍如隔世!正巧寂静无人,他便悄悄走去。刚走到楼梯口,身后便有人故意干咳一声,冷峻似“狱卒”,又似狄更斯笔下那个独身一辈子,性格阴冷古怪的“老姨妈”——肯定是黄了群。他只得收住脚步。
“你以为医院让我带薪在家,是陪你玩猫捉老鼠的?”黄群走过来恨不得揪他耳朵。
马扬掩饰般地笑道:“我下去走走……”
黄群笑道:“走走。可以啊。”说着,过来把马扬的裤腰带抽走了,“走吧。”说得挺大度。马扬哭笑不得地捂住没了腰带就要往下掉的裤子,说:“黄群……黄群……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份了……我毕竟不是正在服刑的劳改犯……”黄群哼了一声:“劳改犯?劳改犯比你听话!”马扬只得说出真情:“咱们好好商量。贡书记这两天正在一个很小范围里,召集一个内部研讨会,专门讨论国有经济下一步的改革问题,涉及一系列敏感话题,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内容是肯定要谈到大山子下一步怎么干……”黄群说:“贡书记那个会,开发区有领导去参加了。怎么,还非得你去参加才行?马扬同志,你别搞错了,让你休息,也是省委的决定。”
马扬说:“会开得十分激烈。各种意见分歧相当大。”
黄群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马扬忙掩饰:“我猜可能会是这样……”
黄群一瞪眼:“你猜?”“哼”了一声,便上前“搜身”。搜出手机。冷笑:“居然还有热线联系。真是兵不厌诈。”
马扬忙上前夺手机,哀求:“黄群……黄群……这可不行……”
黄群说:“我再说一遍,是省委和管委会党委决定让你全休半个月。依大夫的要求,你得卧床静养。党的决定,你不服从,科学的结论你不服从。你跟我搞啥名堂!”
马扬说:“黄群……黄群……你听我说……”
黄群往那头一指:“回房间躺着再说。”
“这次在白云宾馆召开的理论研讨会,意义非同小可……贡书记自始至终在那儿坐镇……”
“有贡书记在那儿坐镇主持,你还操啥心?”
“我说你不了解情况嘛。从昨天开始,问题的讨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在有些问题上,一些同志,直接把矛头对准了贡书记。”
“怎么会把矛头对准贡书记?”
“前一段时间,贡书记针对我们K省多年来在国有经济问题上所积累的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提出了一整套有关K省下一步经济改革的想法,并初步形成了一个文字稿。当然,还是一个未定稿。他曾经让我看过他这个稿子。我对他那些想法表示了坚决的支持……”
“你鼓动他拿出来让大家讨论?”
“是的……”
“所以,你想到会上去帮他一把?”
“朝无幸位,民无幸生……”
“你说你这时应该去掺和这档子事吗?
“……你这么说大不该吧?”
“你快要离开K省了,还哭着喊着往这儿的是非圈里跳,让自己陷那么深,你说你这么干,聪明吗?必要吗?你总说你政治上多么多么老练。我看你幼稚得很!”
“谁跟你说我快要离开K省了?”
“没人跟我说。”
“没人跟你说,你瞎嚷嚷个啥?”
“你不跟我说,可我们单位里有人跟我说呀。他们说中央要调你去外省去当省委副书记。假如真有这样的调动,而且是要进入外省的领导班子,你说你有必要再卷进白云宾馆的这一场争论中去吗?”
“我就是调到火星上去工作,我也永远是个K省人!”马扬激动了,大概叫这一声,过于用力了,头部又隐隐地灼烧般疼痛起来。
黄群忙扶住他:“你瞧瞧。你激动啥嘛?去躺着。我跟你说说小扬的事。小扬最近有变化,昨天她们学校的谢老师打电话来,还夸了她……”
“黄群……白云宾馆的会,非同小可。我只去听会。我不发言。我只是去听一听。你应该是了解我的。你这样硬性地把我关在这儿,对我养伤并没有好处……你要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你坐在我身边,你管着我。你让我发言,我就发言。你不让我发言,我就充哑吧。保证。”
“你能让我跟你去?”
“只要你坐得住……”
“那好。那我就告诉你,昨晚,贡书记亲自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电话里他还说,实在不行,就让我放你去听听会……他也说,可以让我陪着你去,在会上管着你……”
“他昨晚就来过这样的电话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觉得你根本不可能让我陪你到会上去……”
“哎呀,你这个人!快通知司机……”
“你得答应我,到会上,千万别发言……”
“快叫司机!”
车子很快把马扬和黄群送到了白云宾馆。他们进会议室前,贡开宸还特意跟与会者打了个招呼:“有件事,我先说明一下,待一会儿,有个同志要来听会。因为他是个病人,所以破例批准由他夫人陪同。”但马扬和黄群推门进会议室时,小小的会场里还是产生了一点善意的“骚动”。黄群红着脸,赶紧在马扬身边坐定。焦来年悄悄走到马扬身边,弯下腰,低声跟他说:“贡书记问你,能坚持坐着吗?要坚持不了,就躺下,没关系……”“不不不不……”马扬忙摆了摆手。
这时,一个六十多岁学者模样的老同志正说得慷慨激昂:“……如果认为,要搞好国有经济,关键就在于实施资本化改造,大力推行资本运营……那么我要反问一句,五十年来我们信奉的政治经济学基本原则是否也要进行一番彻底的改造?同样我们要追问的是,经过这样改造,这样的经济到最后还能不能称之为国有经济?它维护的到底是什么人的利益?”
一个与会者插话:“听说,马扬同志会前就看过贡书记的这个未定稿,能不能请他结合这段时间以来大山子的工作实践,谈谈他对这份未定稿的看法?”
马扬忙说:“……我是来听会的。听听各位领导和老师们的高见……”
贡开宸笑了笑说道:“你们就别盯着马扬了。他还不能多说话。不能太激动。一百年装不了一回病号,这回就让他好好地装一装吧。”
会场上顿时升腾起一阵低低地有节制的笑声,相对地缓解了原有的紧张气氛。
有一个与会的同志提议:“那就先请马扬同志对贡书记的那个未定稿简单表个态吧。”
贡开宸说:“表什么态?前天下午,我在开场白里,就讲得很清楚了,这个会,不是请大家来简简单单表个态的。如果只是表态,开个常委会就足够了嘛。这个会,就是需要深入,需要敞开,需要充分,需要推心置腹,需要对我们K省、对中国的未来高度负责的精神和赤诚的态度。在这个前提下,什么话都可以说。我们不搞录音,没有发言记录,将来也不搞会议纪要。清茶一杯,请各位对我那个未定稿进行充分的讨论,贡献你们的真知灼见。”
那个六十多岁的同志微微一笑道:“只可惜听不到马扬同志的高见。那我就继续往下说了。我和开宸同志曾经在中央党校一起学习过,是同一期的学员。开宸同志在这个未定稿里提出的这些基本观点,应该说在中央党校那会儿就初步形成了。我记得,这些观点当时在我们班上就引起过争论。现在,开宸同志只是把它们搞得更简明了,更理论化了,但由此在我心里产生的疑虑也就更大了……”
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的马扬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黄群知道他有点坐不住了,想“参战”了,忙伸过去一只手暗中紧抓住他,示意他“稍安勿躁”。马扬看看黄群。黄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马扬果然稍稍平静了一点。
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同志说:“资本化改造和资本化运作,这样的提法……”
一位四十多岁的同志更正道:“是资本化运营。”
潘祥民不满地瞪了那个四十多岁的同志一眼,说道:“不要跟老同志咬文嚼字。运营和运作有区别吗?”
那个四十多岁的同志不作声了。
那位老同志继续说道:“……提资本化改造和资本化运营,会不会造成一种理论上的混乱,进而引发思想混乱……”
马扬从随身带来的一个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坐在他前边的一个同志,示意他递到贡书记那边去。那个同志看了纸条后,笑了笑,却交给了黄群。只见纸条上写着:“请允许我发言。”黄群立即把纸条收了起来。马扬非常不高兴地看了看黄群。黄群不去理睬他。
马扬无奈地转过头去。可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掏出那个本子,又撕下一页纸,又写了个条子。这回他学聪明了,折起身,把纸条交给了那个四十多岁的同志。那个同志果然把纸条交给了贡书记。
贡开宸看了看纸条,把它折起来,夹进笔记本里,没表示任何态度。
这时,另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同志发言了:“我来谈谈这个资本化改造和运营的问题。我想先回顾一下多年以来我们对‘市场经济’这个提法的认识过程,大概是不会多余的。当初我们对市场经济的提法,也是视为洪水猛兽,也是吵得不可开交。社会主义怎么可以搞市场经济呢?几年过去了,事实证明,社会主义是完全可以搞市场经济的。如果市场经济是我们不能回避的,是必须面对的,那么由此而来就必然要产生这个资本化改造和资本化运营的问题。又要马儿好,又不让马儿吃上草,怎么可能让我们的国有企业在市场经济这个崎岖不平的大道上跟其它经济模式的企业竞争,怎么可能不断地巩固壮大?”
原先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同志立即反驳:“您谈到了‘巩固壮大’,很好。非常好。我要问一下,我们巩固壮大国有企业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只是追求资本增量?”
马扬又激动了。再次掏出本子来,要写纸条。
黄群一把按住了他。
马扬推开她的手,在本子上写道:“你这样,还不如让我回家去!!”
黄群拿过本子,写道:“回家?好啊。走吧!!!”
马扬咬着牙写道:“黄群,我总算认识了你!!!”
黄群又写道:“你才认识我?晚了!!!”
马扬哭笑不得地只得又转过头去。
黄群索性收起他的本子,再也不理会他了。
六十三第二天下午,头疼加剧,马扬提前离开会场,去了一趟医院,晚上回到家,发现家里的电话突然失灵了,打了好几回,都打不出去。端起电话机,里外里地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越躺越恼火,便大声叫:“黄群!黄群!”
黄群正在厨房里做晚饭。马扬叫了好几声,才勉强叫应了。黄群不慌不忙地问:“又怎么啦?”
马扬冲进厨房:“你把电话也给我掐了?你真的要憋死我?”
黄群假惺惺地反问:“谁掐电话了?”
马扬大声疾呼道:“黄群,我正告你,如果你继续这样‘虐待’我,我……我马上就离开这个家。”
黄群却笑道:“哟,真没瞧出来,马主任还长能耐了。哪儿又安了个家啊?说来我听听。贵小妾,年方几许?容貌如何?爱吃辣?还是爱吃酸啊?”
马扬气不打一处来:“我不跟你嬉皮笑脸!”
这时,马小扬走了进来。
马扬以为找到了同盟军,忙问:“小扬,你见我那手机了吗?”
马小扬却也是一副假不假真不真的模样,故意反问:“手机?您的手机?”
马扬的忍耐到了最后程度,大声说道:“你妈把它藏起来了。真烦人。你见了吗?”
马小扬犹豫了一下:“那我怎么瞧得见啊?您没听说过?一个共产党藏的东西,十个国民党都找不到。况且我还是个无党派人士,连个国民党都不是哩。”说着,从菜碗里随手抓起一块刚炒得的鸡块扔进嘴里,故意扭着胯,一歪一斜地向外走去。转身的那一瞬间,却对马扬暗暗使了个眼色。马扬忙跟了出去,跟到小扬卧室,小扬忙关上门,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打开衣柜,从一大堆旧衣服底下掏出一个小布包,交给马扬。马扬迟疑地看看小扬,又看看这个小布包。小扬发开小布包。小布包里包着的就是马扬的那个手机。马扬大喜过望,忙拿过手机,连连低声地说道:“好同志!真是好同志!一定要重奖!不重奖不足以表示全党全民的团结……”
马小扬忙做了个手势:“嘘……”
马扬却不管那么多了,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就要给焦来年拨号。但怎么拨弄,手机上也没信号。电源也开启不了。他这才忽然想起了什么,掂了掂手机的份量,忙去揭开手机后盖。
马小扬忙问:“怎么了?”
马扬万分沮丧地说道:“小扬同志啊,刚才你说的,的确是真理啊。十个国民党加起来也斗不过一个共产党。你妈妈提前把手机电池取走了……”
这时,黄群得意兮兮地一边举着那块手机电池推门走进,一边揶揄道:“好啊,父女俩联合起来跟我作对,是吗?!”
马小扬忙嬉皮赖脸地缠上去,说道:“妈,您就可怜可怜爸吧……我能理解爸的心情……”
马扬忙做保证:“我只打一个电话。问一下情况。研讨会今天下午结束。我问一下,会议最后的情况,产生什么结果没有……只打一个电话。十分钟……五分钟……三分钟……黄群同志,你不能太过分了。我们怎么说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啊……有着共同的奋斗目标……”
这时,从院子里传来汽车声。马扬忙说:“去看看。”黄群忙去看了,慌忙回来报告:“贡书记来了。”
贡开宸坐定后,不解地问:“……我往你们这儿打了无数次电话,怎么不接电话?”
黄群不无有些尴尬地解释:“是……是电话坏了。”
马扬故意撇了撇嘴,笑道:“唉,电话是让阶级敌人破坏的。斗争形势很复杂啊!”
黄群红起脸,捂着嘴大笑:“你才是阶级敌人哩。”
马扬收住笑声,吩咐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到隔壁房间去吧。贡书记要说事儿了……”
贡开宸笑道:“说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你的。”
马扬忙说:“那我有事要跟您说。说一小会儿。只说一小会儿。”
贡开宸笑了:“这家伙。”
黄群忙说:“贡书记开了几天会,也累了。不许多说。我给你掐着表,只许说十分钟。”
马扬说:“二十分钟。”
黄群说:“十分钟。”
马扬说:“十五分钟。”
黄群坚定不移地说:“十分钟。”
马扬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好吧好吧。十分钟。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万岁,万万岁。”
贡开宸则笑道:“好。好。妇女同志专政万岁!”
黄群带着小扬一走进隔壁房间,就把一个闹钟放到明显处。马小扬笑着问:“妈,您还真给爸掐着时间?”黄群正儿八经地说道:“要不给掐着点时间,这老少两辈今晚能谈一夜。”
这边,贡开宸啜了口浓茶,笑道:“快说吧。咱们可只有十分钟时间。”马扬一边给贡开宸的茶杯里续上开水,一边笑道:“甭理她。”贡开宸笑道:“哎,女主人的命令,怎么能不理?”马扬定了定神,问:“讨论会结束了?”
“结束了……”
马扬说:“您为什么不让我在会上发个言?有些意见无论在理论层面上,还是在实践的层面上都有很大的漏洞……完全站不住脚嘛。”
“进行这次研讨,我就是想听听不同意见,听听反对意见,对我们省思想理论界的状况彻底地摸一下底。要让你一说,哗哗哗哗,一泻千里,雄风万丈,别人肯定就都不说了。我还听什么情况,摸什么底?”
“可有些人的意见,必须要驳倒。不然,听之任之,让这些意见再扩散到社会上,会产生一定的负面作用。这些意见还是有相当的社会基础的,它们本身又具有一定的煽动性和蛊惑力。”
贡开宸笑笑:“不要那么虚弱嘛。让人说话,天坍不下来。老是堵人家的嘴,那倒是很危险的。大山子下一步怎么办,你考虑过没有?这些天,你不会真把时间全都用来闷头睡大觉了?”
马扬忙说:“你提出的‘资本改造’‘资本运营’这八个字,对我启发很大。我给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写的那六七万字报告里,恰恰没有提到这一点。现在看来,国企改革进行到一定的程度,的确得盯住资本改造和资本运营这个关键。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加强它的可操作性。在咱们K省,在大山子怎么具体落实这个思路。”
贡开宸忙问:“你觉得呢?”
马扬说:“具体对于大山子来说,我认为就是要解决一个问题,怎么把它变成一个真正的企业,让它完全融入国内国际的大市场里去扑腾,从指导思想,到具体管理体制,应该拿出一整套的办法……”
“谁的指导思想?谁的体制?谁的办法?”
“当然是我们这些具体在大山子办企业的人的思想、体制和办法。”
“问题的症结难道真的是在企业方面?”
马扬一怔。
“我们总在说,企业好坏关键是能不能挑选到一个好的企业带头人。海尔公司发达,关键是因为有一个张瑞敏。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也挺让人心安理得的。但是,我们是不是应该进一步去问一问,我们那么多的国有企业,为什么老是挑选不到象张瑞敏那样的好管家?难道真的是中国人不如外国人,天生就没那么多‘张瑞敏’?任何一个中国人恐怕都不会承认这个答案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是不是还应该再进一步地去问一问,到底怎么样才能产生一个好企业家,好接班人?问题的根子到底在哪里呢?我们怎么在这一方面真正解决一点问题?”
贡开宸果然说话算话,一看“十分钟”限期已到,便起身告辞。马扬怎么挽留也没挽留住。“一来,你也应该早点休息。二来,这问题得好好想想,再来深入探讨,或许能事半功倍。休息吧。啊,别想了……”贡开宸走了。
但这一夜,马扬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是睁着眼睛,怔怔地想贡开宸跟他说的那一番话。到十一点多钟样子,他毅然决然地坐了起来。黄群也一下坐起。马扬赶紧说:“……你睡吧。我忽然想起一点东西,必须马上把它记录下来……”黄群想劝阻。马扬挥挥手,坚决地说道:“别说了,别说了。你睡吧……”马扬穿罢衣服,又披上件大衣,走到桌子前,打开电脑。过了一会儿,黄群给他送了一杯热牛奶过来,然后又拿来一条毛毯,盖在他腿上,然后又从食品柜里取出一小包饼干,装在一个小碟子里,放到电脑桌的边上。他感激地搂了一下黄群,仍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幕,双手快速地敲打着键盘,一边催促黄群:“睡吧睡吧……”
但这一夜,黄群同样没有再睡。她靠在大床上,怔怔地看着马扬厚重的背影,听着时而流畅,时而迟涩的键盘敲击声,心底里忽然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感动和庆幸,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竟在迷迷糊糊的感动和庆幸中,睡着了……
等她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电脑前却不见了马扬。小扬在厨房里把早饭做得了,过来叫道:“老爸老妈,这俩懒鬼,喂脑袋了!”黄群揉揉眼,忙问:“你爸呢?”小扬说:“怎么问我?”黄群忽然间大彻大悟似地叫了声:“糟了!又让他溜了!”忙向外冲去,四下里再找,早已不见马扬踪影。
马扬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分别给省委和中央写了一份报告,恳切申诉了留在K省工作的理由,并一早就派人把这两份报告送到省里。一上班,贡开宸听取省纪委、政法委和公安厅、检察院几位领导的工作汇报,到上午十点来钟,才拿到马扬的报告,很快看完,立即吩咐焦来年:“把他给中组部的那封信,赶快送北京。把给省委的那份,复印一下,分送常委们阅。”一边说,一边在那封信上批了一笔。焦来年问:“要不要在他给中组部的那封信上再附上省委或您个人的意见?”贡开宸沉思了一下说道:“我们的意见单独报。不跟他的掺和在一起。而且,稍稍晚两天。再看一下中组部的态度。”
焦来年忙应道:“好的。”
贡开宸又说:“一会儿,我到潘书记那儿去。你就不用跟着去了。赶紧去把这信的事办了。另外,刚才,省纪委、政法委和公安厅检察院几个领导来谈的那些情况,你告诉纪委周书记一下,由他们省纪委出面,搞一个纪要,尽快报中纪委和其它相关的部委。”
焦来年问:“这纪要要不要分送省委常委?”
贡开宸沉吟了好大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问:“你看呢?”
焦来年说:“按说,是应该送。但从刚才所谈的情况来看,有相当一部分情况涉及到宋副书记,他也是常委。但是,案子办到目前这程度。还不能说办得很扎实,有些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查实,还挺麻烦。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按照您刚在会上做总结时说的那精神办,目前要严格控制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里,注意绝对保密,尽快核实关键人的关键情节,同时把各主要涉案人的定位定性搞准了,把案子真正办扎实,真正能经得住历史的检验。这是第一位的。按怎么有利于搞清事实就怎么办这个总原则,我认为,暂时不送常委为好。”
贡开宸点点头:“可以。不过,一定得跟邱省长通个气。”
焦来年忙说:“那当然。那当然。还有个情况,公安厅送来的特别情况报告说,郭秘书最近频频跟宋副书记见面……”
贡开宸脸上立即阴沉下来,但半晌没作声,过了好大一会儿,只是淡淡地说道:“知道了……”
焦来年说:“郭秘书前两天还打过好几个电话来,要见您。说是有情况要当面跟您谈。”
贡开宸又问:“你说呢?是见,还是不见?”
焦来年为难地笑了笑,却没回答。
贡开宸也笑了笑道:“……不肯表态了,是吧?”然后略略沉吟了一下,说道:“暂时不见也罢。再憋他两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