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怒不敢言-省委书记

五十一

马扬赶紧从女儿手里拿过无绳电话机,一边匆匆上楼,匆匆关上房门,一边说道:“贡书记……您还没休息?”“……我哪敢休息啊?”贡开宸拿着电话,在办公室里慢慢踱着[被屏蔽广告]

小方步说道,“我一直在捉摸,今天晚上你肯定会忍不住的,肯定会‘杀’回来跟我论说一番的。我一直在等着你。怎么的?是我判断有误?还是你马扬有长进了,沉得往气了?”马扬故意哈哈一笑道:“您瞧,您判断失误了吧。告诉您呐,我早睡了。回来就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睡觉前还喝了杯热牛奶,养胃安神又补钙。该干吗干吗,我才不着急上火哩。”贡开宸嘿嘿一笑道:“你把电话挂到免提上……”马扬忙问:“干吗?”贡开宸催促道:“让你挂免提就挂免提。多问的!”马扬犹豫着只得把电话切换到座机的免提功能上。

立即,从话机的小扬声器里传出贡开宸呼叫声:“小扬……小扬……你在你爸身边吗?”马小扬犹豫了一下,看看马扬,好像在请示似的。马扬冲她点了点头。小扬这才走到电话机跟前,应道:“贡爷爷,我和我妈都在哩。”贡开宸问:“刚才你是在哪儿把你爸叫来接电话的?跟我说实话。小孩子家,不许对大人说谎。”马扬忙对她做了个手势,好像是要她别照实乱说。黄群却又急忙对她做了个手势,让她别听她爸的,照实告诉“贡爷爷”真情。小扬迟疑了一下,选择了后者:“……贡爷爷,我刚才是在院子里把我爸找来的。”“他跟我说他早睡了。一会儿又跑到院子里去干啥?梦游呢?”“他抱着我妈哩……”小扬挺严肃地说道。黄群立即冲着她做了个别再往下胡说的手势。小扬躲过母亲劝阻兼威胁的手势,继续说道:“妈躲在爸的怀里哭鼻子哩……”黄群赶紧叫了声:“小扬,不许胡说!”小扬赶紧声明:“贡爷爷,我没胡说。我看得特别清楚,我妈躲在我爸怀里,在抹眼泪……”黄群忙凑到电话机跟前,作更正:“贡书记,您别听小孩家乱说。”贡开宸却说:“你们别插嘴。我听年轻人的。小扬,你还在吗?”小扬忙答应:“我在。”贡开宸问:“你妈刚才真的哭了吗?”小扬用力地点点头说道:“是的……我爸刚才冲到院子里,好像是要到哪儿去。我妈追下去了。他俩说了一会儿话。后来我妈就偎到我爸怀里哭了……”“这些日子,你妈经常哭鼻子吗?”“不能说经常。但……有时也哭两回……”

沉默。

“黄群……黄群……”过了一会儿,贡开宸点着名地叫黄群过来说话。黄群忙应道:“哎……贡书记,我在哩……”贡开宸问:“小扬说的是实话吗?”黄群吞吞吐吐地:“谁哭来着……怎么可能……”贡开宸轻轻地叹了口气:“黄群,大山子这副千斤重担压在马扬肩上,他不容易。希望你、希望小扬、希望你们全家能支持他工作……啊?以后有什么牢骚,到我这儿来发,冲我嚷嚷,不要再给他增加精神负担……”

黄群的眼圈一下潮红湿润了。她一边擦着忍不住淌下的眼泪,一边连连说道:“贡书记……我没发牢骚……我们全家一定支持他工作……您放心……”

贡开宸感慨地:“谢谢你啊,黄群……谢谢……”

黄群哽咽着:“贡书记,您……您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

马扬的眼眶也湿润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马小扬怔怔地站着。虽然她并不十分明白、也并不十分理解父亲母亲此时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但看到他俩居然流泪了,她的心也一阵阵酸涩起来,情不自禁地去搂住母亲,眼泪也夺眶而出。

贡开宸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了声:“不说了。不说了。早点休息吧。”紧接着,“咔嗒”一声,便把电话挂断了。虽然挂断了电话,贡开宸的手却久久没离开电话机。他低垂着头,怔怔地坐着。一脸的深沉,一脸的无奈。焦来年悄悄走了进来,见状,又悄悄转身向外走了。但他还是“惊醒”了贡开宸,贡开宸愣神般地抬起头看着他,问:“有……有事吗?”焦来年犹豫了一下,说:“您该休息了。”贡开宸感慨地说了声:“是的……是的……该休息了……”但接着又问:“后天的日程怎么安排?”焦来年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塑胶封面卷宗,看了一眼日程安排,报告道:“后天的会议比较多。这是按您的要求,把会议相对集中安排,以便让您腾出整块的时间去做一些别的事情。后天是这样安排的:上午九点正,凯旋路人民剧场,全省精神文明表彰大会,您有一个讲话。十点,和邱省长一起在省委常委小会议室听取省经贸委关于国际中小企业协会在我省举办的中国日活动的筹备情况汇报;下午三点,扬子江路政协礼堂,K省藉的欧美侨胞联谊会召开年会,您有一个讲话。晚上在金朗大酒家,会见K省藉留日学子回省参观访问代表团全体成员。会见结束后,应访问团部分成员的要求,在省白云宾馆还要举行一个小型座谈。座谈的主要议题为:如何为当前的经济结构调整,加速培养造就K省的新型人才。同时还邀请了省内几所高校的领导同志参加这个座谈……”说到这里,焦来年发现,贡书记其实并没有在听他的汇报,他的视线毕直地投向窗外夜空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目光里流露了无限的茫然和木然。当他发现焦来年突然中止了汇报时,他忙收回了视线,立即转向呆站着的焦来年,问:“完了?就这些?”这时,他的目光又重现了他平时惯有的那种从容、矜持和高深莫测的含蓄,只是那略有些虚肿的眼泡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无法掩饰地在告诉人们,此刻,他真的很累了……很累很累了……

而在大山子市委办公楼里,当秘书来报告:“市政法委的蔡书记来了”的时候,正在圈阅文件的宋海峰连头都没抬一下,只应了声:“嗯。请他进来。”他圈阅的是一份申请报告。业主申请在大山子市中心开设一家叫《熊猫》的西餐馆。按说,这样的申请报告,工商会同城建、国土、餐饮协会等部门就可以批复了,无论如何也不必交他过目的。但大山子当前情况特殊,它小,又处在重建阶段,于是市委市府做了个决定,凡是要建在重点地段,比如市中心的项目,一律得经统一规划,并由市委市府主要领导最后签批。

蔡书记走进办公室,宋海峰略略地示意了一下:“坐。”但仍埋头在那份申请报告上。等签完字,他才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来了?自己搞茶喝。”而后调整了一下伏案已久的身姿,刚要跟老蔡开谈,电话却响了起来。他微微皱起眉头,探过身去,拿起电话,只问了一声:“谁啊?”立即,对打来电话的人说道:“哦。你等一下,我换一个电话。”便跟老蔡道了声歉,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去了。

电话是郭立明打来的。“你在哪儿?”宋海峰问。“我在省党校……”郭立明低声答道。宋海峰很不高兴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不要在那儿给我打电话,也不要把电话打到这儿来。”郭立明忙说:“这会儿宿舍里没有人……”宋海峰断然打断他的话:“行了。我一会儿就回省里去了。晚上,你往那儿打。”郭立明忙说:“宋书记,您总得见我一见……”宋海峰说了句:“晚上再说。”便挂断了电话。

回到办公室,他对老蔡说:“你让检察院的同志把前一阶段他们立案侦查的那几个经济大案情况赶紧详细写一个书面报告……”老蔡说:“那几个大案查无实据,不是已经决定结案了吗?”宋海峰说:“结案,你也可以把整个情况写一写嘛。有人告我们状了,说我们对群众举报的那几个经济大案按兵不动。”老蔡说:“我们都查了。问题是查不到任何证据。检察院的同志把言可言留下来的全部账册都核对了一个过,没有发现举报材料中说的那些问题。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言可言被杀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或几个重大的经济案,凶手一定是杀人灭口。”宋海峰往椅背上一靠,说道:“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了。情况有变化。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从今天开始,言可言被杀案,全部移交省公安厅侦办。”老蔡一怔:“移交给他……他们来侦办?”宋海峰说:“告诉市局的同志,要全力配合省厅的工作。原则是,不招呼不动,招呼了要全心全意地跟着动。”老蔡似乎还没从那愣怔中苏醒过来:“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省政法委的决定?为什么不让我们做了?”宋海峰淡淡地说道:“是省委的决定。一个小时前,贡书记亲自打电话通知我的。至于为什么,你就别问了。我也不知道。”

五十二

那天杜光华对赵长林和夏慧平说:“走,今晚跟我遛遛场子去。”到傍黑时分,便驾驶着他那辆高档轿车,把他俩带到那个高尔夫俱乐部。一等进了那个用罗马柱装饰起来的大门,赵长林就不断透过车窗向外张望。只见不断有人驾驶着高档轿车,带着身穿高档时装的年轻倩女和男模似的英俊小子,来到这里。

车在一个欧式酒吧的门外停了下来。坐在后座里的赵长林不肯下车,他问:“这,玩一晚上,得花多少钱啊?”杜光华笑道:“花多少钱,您以后也得把这些地方遛熟了啊。商界业界的一些巨头们可不会老在会议室里跟你谈生意。”

欧式酒吧的门厅里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牌子。牌子上用彩笔写着一行大字“欢迎。Welcome."下面又注明了一句“请凭会员卡入场”。在身穿欧式侍员制服的年轻男领班的引领下,一些商界钜子,带着他们的女友,互相打着招呼,寒暄着,开着玩笑,正往里走着。张大康似乎又是今晚这个“聚会”的组织者。一个民营企业的老板问他:“大康,你说宋副书记今晚能来,咋还不见呢?”张大康笑道:“你着啥急嘛。人家是省委领导,能跟你我似的,说上哪就上哪?能随便乱窜的,是你我这样的小老鼠哦。”

这时,杜光华带着赵长林、夏慧平走了进来。张大康忙迎了上去招呼道:“光华兄,稀客稀客。”然后转身对着众人,拍了两下手:“请各位静一静。我要给各位介绍两位新朋友……”几分钟后,宋海峰来了,没带秘书,也没马上下车,让司机把车停在了欧式酒吧的门外,并让司机把张大康叫了来。“宋副书记,好。赏脸。守信用。大伙都等急了。知道您到了,一定特别高兴。”张大康照例亮开他那大嗓门,嚷嚷。“去去去,别跟我虚头八脑的,兴什么奋。”宋海峰笑道,然后拉着张大康稍稍往远处走了两步,低声说道:“先别瞎嚷嚷。我暂时还不能进会场去跟大伙见面……”“啥会场呀。今天是周末,让您来跟大伙一起好好放松放松,也体验体验我们的生活。”“我得先去办件事。大约半个小时吧,就能回来。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但我得用一下你的车……”

极机敏懂事的张大康再不说什么,立即通知人把自己的那辆宝马车开了过来,再由他本人往前开到一个幽暗的门洞前。已经在那儿等着的宋海峰便从门洞里匆匆“窜”上车。宋海峰刚在驾驶位上坐好,已下了车的张大康细心地替他把安全带扣上。宋海峰便二话不说,熟练地启动了车,飞快向大门外驰去。

今晚,宋海峰要见郭立明。这时,郭立明按宋海峰规定的,正在市郊一家很普通的茶馆里等最后的通知。他单身一人坐在一个背静的角落里,仿佛若无其事地在慢慢地品着茶。几分钟后,接到了宋海峰的电话,他匆匆付了茶资,在路边招手打了个出租,扬长而去。车急行到甸桥,一个油库附近。郭立明叫停,把出租车打发走了,看着出租车确实掉头消失在浓重夜幕的深处,他才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暗暗地数着步数。大约数了一百五十下左右,前边黑暗处,果然有车灯闪了几下。他大步冲着那亮灯处跑去。宋海峰开着车门,正等着他哩。等郭立明钻进车,车就启动了。往前又开了几公里,大约是到了一个叫“老靶场”的地方,宋海峰才让车完全熄了火,停瓷实了,也不开车内小灯,就着黑,一张嘴就对郭立明说:“只有三十分钟时间……”郭立明呆了一会儿,才发问:“我想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会把我送去学习……”“所有科处以上干部都要接受一次正规的小平理论教育。这是省委的决定。对任何干部都适用。”郭立明苦笑了一下说道:“宋副书记,您跟我,还有必要打这种官腔吗?多年来,在我们K省,在一把手身边工作的人进党校学习,不外乎这两种情况,一种是为提拔作准备;另一种就是因为这家伙不适合继续留在领导身边工作,为调离或另作处理而作铺垫。您看,我到底属于哪种情况?”“不要太敏感……”郭立明追问:“我做错什么事了吗?”宋海峰没回答,但依然关注着车外的动静。郭立明却完全沉浸在眼前这场对话中,完全顾及不到外界可能会发生什么;眼中的那点哀恳,无奈,委屈,以至绝望都融合成了一种无法推拒的急切,焦虑,在一并咄咄闪射:“如果一定要说我做错过什么事,那就是我为您跑过两次腿……打着贡书记的名义,去为您做说客……”宋海峰立马打断郭立明的话:“我告诉你不要太敏感。这算什么错?!”“我真的很后悔。作为省委主要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我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小郭!怎么了?学习一下,又怎么了嘛?至于搞得那么紧张吗?”宋海峰提高了声音,语调里明显加进了斥责的成分。要按过去的情况,宋副书记生气了,郭秘书一定不敢再说什么了。但今天,郭立明显然顾不得那许多了,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宋海峰,问:“宋副书记,您没再做别的事吧?您不会把我卷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漩涡里去吧?”

宋海峰厉声喝斥道:“郭立明!”

郭立明清醒了一些,在哆嗦了一下后,忙低下头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有一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宋副书记,关键时刻,您真得帮我说说话……真的……”

五十三

公安厅负责“言案”的同志第三次跟老言老伴正面接触,跟前两回一样,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您仔细回忆一下,当时,有谁跟老言特别过不去?”他们耐心地问。老伴哀切地摇了摇头。在她身后,站着女儿言小可。小可二十七八岁,在大山子中学当老师。“老人家,我们是省公安厅的,直接受省委贡书记的委派,来办这个案子。我们希望得到您老的支持……”老伴默默地点了点头。“您不要有顾虑。”老伴默默地又点了点头。“听说,老言被害,跟一份材料有关。您见过那份材料吗?”老伴默默地摇了摇头。“您还有什么要对我们说吗?”老伴又默默地摇了摇头,而后慢慢地抬起眼皮,向那个挂有言可言遗像的镜框投去哀痛的一瞥。镜框里,言可言高高在上,不苟言笑,嘴唇边似乎略略浮现出一绺让人难以觉察的既表示赞许,又表示嘲讽的微笑。这赞许肯定是给老伴的,赞许她这种巧妙的不合作态度;那嘲讽,难道是给公安厅同志的?他在嘲讽他们“枉费心机”?

……

又磨磨蹭蹭地谈了几十分钟,专案组的同志只得告辞。言小可代母亲把专案组的同志送出门。“言小可同志,找个时间,能跟你谈一谈吗?”专案组里一位中年女同志温和询问。言小可为难地说道:“……我根本不了解情况。平时,都在学校住。爸出事了,我才回来陪我妈的……我爸的事,我一点都不了解……”专案组的领导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个人民教师……”言小可脸一红忙说:“这跟是不是教师没关系。”“言老师,你再考虑考虑。这是我们的直线电话号码。我们等着你的电话。”那位中年女同志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递到小可手上。

回到屋里,言小可就去问妈:“您为什么不跟人家专案组说真话?您要再不说,我可要说了!”老伴苦笑笑,长叹一口气:“你说?你说啥?”言小可说道:“我是说不出啥。那你说呀。你清楚,你说呀!爸爸让人害了……您总不能谁都不信了吧!”

老伴猛地一回头,定定看住女儿,眼眶里顿时涌满了泪水,嘴唇急速地哆嗦起来,似乎有许多的话要说,但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才好;过了好大一会儿,她用粗糙又粗大的手抹去已然涌出眼角的泪珠,撇撇嘴角,冷笑道:“信谁?你说你让我信谁?站在那儿的一个个,到底谁是鬼,谁是人?谁?!你说说,到底谁是谁……”

吃罢晚饭,陪妈看了会儿电视,便听到妈在一旁已经开始打呼了——从爸走后,她常这样,只待天黑,就不愿去外头遛弯。她说她怕。怕啥?她又说不清,就是怕。那么就在屋里待着吧,看会儿电视吧。可一打开电视,只需十几分钟,脑袋往后一递一递的,最后一歪,就开始打呼……但是,只要你一关电视,她准醒。而且会突然地惊醒,仿佛遭劫了似的,惶惶地看着你。赶紧,再把电视打开。十几分钟后,她又开始那一番固定的程式——这样,开了睡,关了醒,反复折腾上几回,自己也觉得无趣,才嘀嘀咕咕道:“什么破节目……尽在那儿杀鸡杀狗扭屁股……“(她管那些扯着嗓子唱流行歌的人叫“杀鸡杀狗”)并挪动着这一段时日来聚然变得不那么灵便的双腿,慢慢回自己房里去了。言小可伺候着母亲睡下,替她掖好被子,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见母亲确实合上了眼,安静了下来,这才关了灯,放轻了脚步,上外头去办自己那一摊事了。

改完最后一本作业,已是十点多钟。小可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看被高高挂起的父亲,心里一阵酸楚,默默擦去眼角的泪水,整理好那些作业本和备课笔记,悄悄地又上卧室里看了看。其实这段时间,老言的老伴一直没睡,黑暗中,睁大了两只眼睛,总是很不甘心地在乱想着什么,却又想不出个正经路数,闪现出来的,更多的是无数往事片断,那些跟老言相关的片断,相互掺杂着汹汹涌来,全像一片洪水漫堤,浩浩荡荡地裹挟着猪马牛羊,锅碗瓢盆床板房梁,把天地人融成一片……忽然听到女儿悄悄推门,她忙闭上眼。小可见母亲已经“睡”了,在床边又稍稍站了会儿,又轻轻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又回到堂屋里。这时,四下里一片寂静。她掏出专案组留给她的那张便条,看看便条上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当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出十二下单调的响声,告诉她已到了子夜时分时,她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再次看了看那个镜框,鼓足勇气,端来一张方凳站了上去——原来她是知道“机关”的奥妙在何处的。很多次,她发现母亲总是定定地盯着镜框,一开始以为她是在看爸爸。很多次妈妈的确也是在看爸爸。但也有许多次,她发现她打量的只是镜框背后。背后藏着什么东西吗?她很不安,必须搞清楚——很快,从镜框后边取出了那包材料。取材料时,由于紧张,差一点把整个镜框都搞掉下来,发出的那一声剌耳的响声,使她站在方凳上,迸住呼吸,好半天都没敢再动弹。

取下那包东西,她忙关掉大灯,开亮身前那盏小台灯,刚坐定了,要打开那包东西来细细查看,身后却传来吱呀一声推门的声音。她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捂住那一包东西,但已经来不及了,再回头去看,确有个人出现在自己身后,却是母亲。她老人家站在房门口,忐忑地惶恐地看着她。她忙站起,下意识地把那包东西一下转藏到了身后。

“把它给我!”

“妈……”

“给我!”

“妈……也许能从爸留下来的这些材料里找到杀害他的凶手的线索!”

“我们斗不过他们……”

“妈,您要相信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占多数!”

“我们斗不过他们!斗不过他们……斗不过的……斗……斗不过的……”母亲说着,便扑倒在门框上嘤嘤地哭泣起来。

五十四

哦,月光是那么的昏暗,孤独地耸立在地平线上的那棵老树却又是那么的遥远。它们俯瞰着袒露在旷野里的那些露天大坑,同时也俯瞰着杂树林里的鸟窝。鸟窝里有一只大鸟警觉地守护着身下的一窝小鸟。它们一起等待着最早的那一层毛茸茸的寒霜,把秋天送走……

到凌晨时,小可终于把这一包材料都读完了。东方泛出的最初那一片晨光已经开始把周围一些老屋的人字形的屋脊和高低不等的楼群、树丛从青黑色的天幕背景中勾勒出来。露天大坑旁,几只野狗怔怔地注视着东方那越来越明显的地平线。她是躲在小储藏室里,点着蜡烛,读完这些材料的。母亲一直守候在储藏室的门口,靠门框席地而坐,头深深地垂到胸前,一直在轻轻地打着呼,过一会儿惊醒一下,擦擦不自觉间从嘴角流出的口水,找来件厚呢子大衣替女儿披上,或者替女儿热上一杯牛奶,然后继续在门框旁打她的呼去。

读完最后一页,母亲仍在睡着。蜡烛已剩无几。烛光最后剧烈地摇曳了一下,灭了。小储藏室重新陷入一种粘稠的黑暗中。小可好像被一种巨大的意外所震呆,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突然,她放下双手,并重重地拍击了一下桌面,并突地一下站起。母亲被惊醒。她怔怔地盯住女儿。女儿完全处于不知所措的激愤之中。她在小小的储藏室中来回走动;往前两步,急转身,往后再走两步,再急转身……此刻的言小可似乎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既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身旁还有什么人,她只想发泄胸中积攒的郁闷,她想大声叫喊:“畜生……混蛋……这帮畜生、混蛋……他妈的……畜生、混蛋……”妈妈有点害怕了。言小可终于大叫了一声:“畜生!他们居然这么糟践大伙的血汗钱!”拿起材料就向门外冲去。来不及站起来的老伴——也因为在门旁席地而坐了这么长时间,腿脚完全麻木了的缘故,她只能就势一下扑过去抱住女儿的双腿。

言小可流着眼泪,叫道:“我去告他们!”

妈妈倒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女儿的腿,哀求道:“你上哪去告?你能去告谁?”

“我上公安……我上法院、检察院……我上开发区党委,我上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我上北京!”

“他们认识你是谁啊?!”

“我有爸留下的这材料!”

“有材料就说得清楚了?女儿啊,这材料在你爸手里捂了这么些年,你不想想,为什么……”“不,我不信,中国就没有一处地方是能让我们老百姓说理的!”言小可一边叫喊着,一边却颓然地跌靠在门框上,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那天,同学们都觉得,平日里如此温顺可爱却又健康清新的言老师莫名其妙地“病”了。她脸色发黄,眼圈还有点发黑。

“嗨,她怎么了,会不会是‘老朋友’来了?menses。”夏菲菲轻轻地捅了一下坐在她前排位置上的马小扬,低声问道。

“你管那么多!”马小扬正收拾自己的参考书。高中学生必备的各科参考书,已经在课桌上堆垒成一座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墙”了。

“嘘……她过来了……”一会儿,夏菲菲又低声提醒道。马小扬忙抬头去看。果不其然,言小可挟着教具正向她俩走来。“马小扬,一会儿,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言老师冷冷地说道。

言老师提出,要马小扬带她去见她的爸爸。但马小扬断然拒绝了。

“你拒绝了?我的天。你太残酷了。简直是无比残酷。无比愚蠢。你没见她今天一脸的病容吗?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重大的事,走投无路了,才向你提出这个请求的。咻!你居然拒绝了。太残酷了!无比残酷!”夏菲菲惊呼。“可我跟我爸发过血誓,绝对不再带其他任何人到他跟前办什么事。他不允许!”比较起来,马小扬的性格更理性化一些。此时,她无奈地跟菲菲解释。“可……那,你也太残酷了。言老师平时对我们多好……”“那你让我怎能么办?我不能再违背我自己的诺言。你不知道,我老爸办事特认真……”“得了吧。现在当官的,没几个是认真的。”“你们根本不了解……”“Stop。Stop。别争论了。跟你争论这问题,完全无意义。反正你今天完全是无比残酷。哎,她没跟你说,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要见你老爸的?”“那她怎么可能跟我说?看那模样,那事还挺严重。你瞧,昨天她还好好的,这一晚上,全蔫了,跟个让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简直都没个人样儿了……”“唉,成年人的世界啊,完全复杂,无比复杂,Thesituationiscomplicated。”

在回家的路上,马小扬推着夏菲菲的轮椅。夏菲菲怀里抱着两人的书包。

夏菲菲告诉马小扬,她跟她妈很快要离开大山子了。她们先回省城,“然后可能去英国……找了个有钱的继父。有钱真好。你怎么不说话?继父原是我妈的一个远房表弟。他说他掏钱,让我在省城美术馆办一个个展。据说这是我省有史以来举办的第一个中学生个人画展。到时候你会来看我的画展吗?”

马小扬撇撇嘴:“也许吧……”

夏菲菲回头看她:“什么叫也许?是也许去,还是也许不去?你别太残酷哦!”

马小扬默默一笑:“也许吧……”

夏菲菲不说话了。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

“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过了一会儿,马小扬说道,“你听了,别又觉得太残酷。昨天,教务处的谢老师找我。你猜,她跟我谈什么来着?入党问题。”

夏菲菲果然叫了起来:“什么?动员你入党?真的别太残酷哦!”

马小扬轻轻推了菲菲一把:“你嚷啥呢?谢老师说,市教委有这样的意图,今年要在高中生里发展一批共产党员。她说,这是大山子市有史以来在中学生里发展的第一批共产党员。她让我跟你说一下,让我俩一起再联络几个人,先组织一个党章学习小组……”

夏菲菲笑道:“他们行动晚了。我这就要‘投奔’资本主义去了。让他们去找你吧。在咱们学校的学生中间发展第一批中共党员,找你,理所当然啊。”

马小扬脸微微一红:“说什么屁话!”

夏菲菲回转身来,朝小扬脸上轻轻一戳,笑道:“装什么傻呀。你爸是共产党的高官,你当然的,就该是……”

马小扬没等菲菲说完,特别不高兴地喝斥道:“住嘴!”

夏菲菲满不在乎地说道:“怎么了、怎么了……家传渊源嘛,挺正常的……”

马小扬却狠狠地瞪了菲菲一眼,从菲菲怀里夺过自己的书包,扔开轮椅,独自向前快步走了。夏菲菲忙叫道:“嗨,你不管我了?你这个残忍的孩子!remnantofthechildgirl!”

马小扬上学校大门口的存车棚里取了自己那辆“捷特曼”女车,一路绷着脸骑回家,刚拐进自家那被一圈大树围起的院子,猛然看见有两个女客人先自己走上了自家的楼梯。一瞥之间,她觉得这二人像是学校的老师,其中一位还就是正在“开导”她入党的谢老师。她忙跳下车,一闪身,藏到一棵大树的后头。等两位老师进了妈妈的房间,才赶快推起车,一下窜进院,提着一口气,蹑手蹑脚溜进自己房间,再把门轻轻关上,放下书包,爬上床,拿起一本卡通画报看着。看着看着,还真有点困了,又想听歌,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那个“沃克曼”。这才想起,昨晚做功课时听歌,让妈“没收”后,放在她房间里了。于是沮丧半天,又不甘心马上去做功课,正无聊得无计可施,恨不得去头撞南墙之时,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而且就停在她房门口了。她的心一阵扑腾,立即掀开被子,拱了进去。这时门开了。是妈妈。而且就她一人。

“回来了?你学校的老师来了……”黄群大声问。马小扬忙冲过去,先把房门关上,然后做着各种各样恳求的手势,让妈妈小点声说话:“嘘……嘘……”黄群白她一眼:“干吗呢?她们就是来找你的嘛。那个谢老师说,她是你们学校党总支书记。是吗?”马小扬见妈妈依然什么都不顾地用她那尖亮嗓门嚷嚷,都快急出“心脏病”来了:“轻点……轻点……求你了……”“别跟我这儿装神弄鬼的!你瞧你,鞋都不脱就上床,越来越没样子了!老师来家访,想了解一下家庭和你本人对入党问题有什么看法。”马小扬忙问:“你没跟她们说我回家了吧……”“我只说我过来看看。谁知道你到底回没回家。”马小扬立即松了一口气:“太好了。那赶紧去,告诉她们我没回哩……”“你摆啥谱?学校党总支书记亲自找上门来,你不见一见?”马小扬开始撒娇:“求您了……我在这儿多背五十个英语单词,多做二十道数学题,还不行吗?求您了……”

在如此重大的原则问题前,“哀求苦恼”“百般无赖”“软磨硬泡”……对黄群都是不会起作用的。对待女儿入党的问题,可以说比当年她自己入党还重视。重视一百倍。于是,在所有的“伎俩”都被全面“戳穿”,一一“识破”,重重“粉碎”以后,小扬只得乖乖地跟着妈妈去隔壁房间面见谢书记。

这晚上,马扬一回到家,就觉出家里又出什么事了。要没事,黄群这时候早就睡了,不睡的话,也一定早洗漱停当,在床上翻看她喜欢看的家庭类妇女类杂志,房间里也一定只会亮着一盏半明半暗雕花铜座重彩玻璃碎花拼贴罩子的台灯,让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特别温馨恬静的气氛,并且在通卫生间的门旁椅子上放好了他洗澡时要换用的内衣内裤,而在卧室的沙发上还会放上一套根据不同季节会替换成不同质地的睡衣睡裤——洗完热水澡,他一般还要在沙发上稍稍地坐一会儿,爽一爽还在出着汗的身子,并就着热牛奶,把睡前要服用的药片药丸一一吞下;一般情况下,他还会给几个关键岗位的关键人员分别打上一两个电话(比如最近他派出两个小组去北京上海和山西贵州等地咨询、考察建设能源基地的相关问题。他每天都要和这两个小组的负责人通话,了解进度,掌握情况。)黄群也会把她在家接到的跟他有关的电话记录逐一拿给他过目。一切平安的话,他才回到书架前,随便抽出一本轻松的书(绝对是“随便”,不加选择,抓到哪本就是哪本)读上两页,如果还清醒着,就挣扎着去关灯,如果已经不清醒了,那只能一撒手,爱怎么着怎么着了,哪还顾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哦……但今天,了不得,他一进门,房间里灯火通明,完全跟决战前夕的总指挥部一般,黄群不仅盛装在身,且愁容满面!哪里还有什么内衣内裤、睡衣睡裤,连平时里雷打不动的那杯热牛奶这会儿还在冰箱里凉着哩!(事实一再证明,当了母亲的女人,永远是孩子第一,丈夫第二。这大概是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正在、而且永远会面对的不可解的“难题”。)

“你是不是也该找个时间跟你那宝贝闺女好好谈一谈了?!”黄群痛苦万状地说道。“怎么了?”马扬一怔,随即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因为黄群的神情实在是太严肃太严峻,又太严重了。黄群站了起来:“笑!今天,她们学校的党总支书记来家访,说,学校已经把她列入组织发展的重点培养对象,她都不理人家那个茬儿。你说你这个副省级的开发区党委书记怎么当的?!”马扬笑了笑,一边解领带,脱皮鞋,一边问:“哦?真有此事?臭丫头,反了她了!”黄群取了双皮拖鞋“啪”地一声扔在马扬跟前,依然气不打一处来地嗔责道:“就没见过象你这么宠女儿的!”马扬无奈了,摊开双手,笑了笑道:“喂喂喂,我的黄造反派同志,你今天到底是要跟女儿作斗争呢,还是要跟她老爸作斗争?”

黄群一咬牙,啐道:“哼,全不是好东西!”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噗哧一声,乐了。不大一会儿,马扬换上拖鞋,喝口热茶,稍稍歇过一口气来,又从黄群那儿进一步了解了一些情况,便去找小扬。

马小扬居然还没睡,似乎料到晚上还会有一场舌战要进行,此刻正在床上盘腿坐着,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自岿然不动”的劲头。

……其实小女孩这时只是在思考下午老师走了后,跟妈妈争论过的那个问题。当时她问黄群:“……妈,您说,人一生有命运这东西吗?”黄群答道:“有啊。但唯物主义者有唯物主义者的命运观。唯心主义者有唯心主义者的命运观……”马小扬就不爱听妈妈一张嘴就“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哎哟。您又来了。能跟我说一点新东西吗?”黄群一听火了:“什么新东西旧东西?说后现代,新鲜?中国离现代化还有十万八千里哩,谈什么后现代?!纯粹一帮人吃饱了撑的,在蒙你们这帮小年轻哩,给我好好想想自己的入党问题吧!”马小扬一听,立即拿起书包就向自己卧室走去。黄群忙喝斥:“你什么态度?!给我站住!”但当时马小扬怎么也站不住,还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