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修小眉一路带着小跑,快步走出小别墅的大门。张大康随后就追了出来。“……喂,你的大衣……还有车……车,你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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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没拿大衣,还有那辆白色的桑塔那……修小眉终于站了下来。一站下来,她就感到了一阵阵寒意,毕竟是深秋。深秋的深夜,在这平均气温要低于市内三四度的郊外休闲区,在忘了穿大衣的情况下,骤然跑出温暖如春的房间,又加上内心的忿懑和疼痛,打寒战自然是肯定要发生的事。
“唉,真是贡家大院出来的人,一个瓜子壳里嗑不出两种仁(人)儿,都是属爆竹的。”张大康替修小眉披上大衣后,想搂她一下,再劝她回别墅去,但既没敢搂,也没敢劝,怕她再“炸”了,只是认真地解释道,“修小眉同志,你也不想想,我那番话,只是在描述当前官场上出现的一种现象,我怎么可能把你比成那种不要脸的歌星呢?”
“要脸不要脸,反正我在你心目中也是那种用一点钱就能买到手的人。是吗?”
“你……你能不能把你那金贵的嗓门放轻一点吗?”
修小眉不作声了。
“好了好了。我向你道歉。我伤害了你。我说了错话。请小眉女士息怒,进屋去喝口水,平平气……容我从头向你说来……”
“取车。”修小眉似乎已无心恋栈。
“小眉……”
“取车。”修小眉似乎去意已定。
张大康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拨了个号,说道:“总台,金卡号13811598888。取车。”不一会儿,两辆车便送了过来。修小眉走到那辆白色桑塔纳跟前,拉开驾驶座的门,刚要上车,张大康伸手拦住了她。她推了一下。但没能推开。张大康向那两个送车来的男服务生示意了一下,待他俩走后,便贴近修小眉,用很柔和亲切的音调对她说道:“别耍小孩脾气了。跟我进屋去。我还有正事要跟你说。”
“什么正事?请在这儿说。”“别闹了……”张大康拉长了声音劝道。修小眉心里却忽然地难过起来。跟志成一起生活的那许多日子里,她总是克制自己,(心甘情愿的,)按志成的意愿安排自己的和家中的一切。偶尔地如果要提出一点什么异议,坚持一点自己的想法,志成总也是用这种口吻打断她的话:“别闹了……”好像这世界上根本就不该有她。而她只要表现一点点自己的意志,她就是在“闹”。
“我怎么了?我没想闹……没有!”她大声地叫了一声,甚至眼眶都湿润起来。
“没有就没有嘛。干吗这么激动?”张大康略略地皱起眉头,小声地责备道。
修小眉赶紧转过身去,擦去已流淌到脸颊上的泪水。张大康趁机挽起修小眉的胳膊说道:“走吧走吧,进屋去……这儿能喝到全世界最好的咖啡……”修小眉再次甩开张大康的手:“大康……真的……今天我……真的没那个心情再跟你进屋去喝什么咖啡……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张大康仍皱着眉头,说道:“怎么能在这儿说事?你也太小孩儿气了!”他一皱眉头,很威严,也很有男子气。平时,修小眉很喜欢看他皱眉头的样子,也许还是长久受志成熏陶的缘故吧,潜意识层面上,她还是愿意跟有深度的男人在一起。但她也知道,张大康的“深度”中,还有很粗暴的一面。对此,她是警惕的,又好奇的……但今天,她没心去欣赏他的“深度”和“男子气”。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的?快说。”她几乎在下令了。
张大康犹豫了一下,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那张十五万元存折的事……”
修小眉一愣:“什么十五万元存折?还有什么十五万元存折?我不是早就让你退还给他们了吗?”
张大康踌躇着从西服里边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修小眉拿过来一看,显然还是那张独笔存着十五万元的那张。她一下蒙了,呆了一会儿,又急火攻心地大声叫了起来:“你怎么没还给人家……”张大康忙“嘘……”了一声。修小眉呆住了。是的,这件事的确不能在露天地里嚷嚷,不能。但是……但是,这个张大康为什么不按她托付的那样,把它早早地退还给人家呢?张大康啊张大康,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天晚上,贡志和也没闲着。他把贡志雄带到自己在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独用的那个“小书房”里。“小书房”在新盖的社科院大楼后首,是一大片平房和四合院中的一间。原先的社科院就座落在这些平房里头。大楼起来以后,这儿一度改做过招待所。后来招待所又搬出去了,这里才真正冷落。有的改做库房。有的索性空关。偶尔地,有一些退休的老专家,老研究人员突发怀旧之情,带着老伴,或带着孙儿女,或孤身一人上这儿来转上一转,寻找往日的思绪和思绪中的往日……贡志和就在这众多的小跨院里挑了一个还算干净、整齐的小院,收拾成了自己的“小书房”——不过得说清楚,这儿可是冬天不通暖气(暖气管拆了)夏天更谈不上空调降温。当时父亲批评他用功不够。他是想学越王勾践,在此“卧薪尝胆”,发奋十年,搞一部象样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他觉得当年李泽厚搞的那部,当时轰动知识界和思想界,但现在再来看,未免有些“糙”,笔主的主观意念色彩过浓,拿古人说事儿的成份也较重,对一些边缘人物的梳理还远未到位,更谈不上还他们一个“历史本来面目”……他现在也不承认这计划已然“夭折”。而只是“暂时性的中断”。
“你们这儿真安静。”贡志雄探头去窗外,环顾四周,肃然叹道。
贡志和拍打拍打桌上椅子上的灰土,答道:“这里是贯通世界的过去和现在的地方。也许它就该呈现这样一份沉静和安宁。”
贡志雄却说:“太安静了,怎么跟牢房似的……”
贡志和笑着问:“你去过牢房?”
贡志雄忙说:“我哪去过……想象呗……”然后他开始打量房间内的陈设。房间不大。陈设也很简单。四壁都陈放着各种各样的书,有中国古代线装本的,也有欧美烫金羊皮面精装和软面精装本的,有些整整齐齐陈放在书橱里,更多的,却随意堆放在凳子上、沙发上、窗台上,甚至地板上。“哇……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为什么不开灯?”贡志雄喜欢通透明亮,金碧辉煌,热血沸腾,极端极致。
贡志和腾出一个地方来让志雄坐下,解释道:“那天,我和大哥也是在这儿,也是没开灯……从晚上,谈到天明……又从天明,谈到晚上……”“怎么的,你打算也跟我这么来演习一遍?我一会儿还有事哩。”贡志雄发出预报。但他没多说,他似乎意识到,二哥今晚要跟他说些什么。
贡志和从随身带来的一个背包里掏出一些饮料罐头:“喝什么?有啤酒,红茶……”贡志雄却从堆满了书和杂志的书桌上拿起一个火箭模型:“是大哥送给您的?”贡志和答道:“是的。”贡志雄自嘲似地笑笑:“大哥还是对您好啊。他就没送一个给我。”说着又从窗台上拿起一个小巧的镜框,镜框里装着一位“女眼镜”的照片,便问:“这就是您那位‘小芳’?怎么也不带回家来让我们瞧瞧?”贡志和忙夺过镜框,把它塞进抽屉里。最近,“小芳”正跟他闹别扭,逼他也去“考博”。他正为此事烦心着哩。
贡志雄却一下拉亮灯,去后头那个小房间里找什么。“您这儿没床?那您怎么跟您那位‘小芳’幽会?”“我是你?”志和嘿嘿一笑。“我怎么了?这很正常嘛。您敢说您没跟您那位‘小芳’幽会过?”“这是做学问的地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贡志雄用他诡异的笑,一票否决二哥这种把做学问跟幽会断然分隔的“虚伪”说法,然后觉得再跟他讨论这种问题太累,太乏味,便往一把很旧的藤椅上一坐,长叹口气:“行了。快说吧。把我找到这儿来,想干吗?我跟您说,二哥,您干吗都成,就是别跟我上大课,尤其别跟我上您拿手的历史课。上学那会儿,我就最烦那玩意儿了。您说这人儿,折腾点啥不成,非得把几千年前的死人、古人从坟墓里拽出来折磨活人,吃撑了?”
贡志和于是单刀直入:“你跟张大康到底是什么关系?”
贡志雄一愣:“我跟他能有啥关系……备不住,您觉得我俩在搞同性恋?!”“爸去北京那天晚上,你那么着急上火,不惜跟我动刀动枪地要跑出去给他报讯儿。为什么?”“我说您真是个学历史的,怎么老喜欢翻陈年旧账?这都是哪百年的事了!”“少贫!”“我还想问问您哩。那天您干吗跟真的似的,我拿枪逼您,您都不放我出去。在我印象中,您好像从来也没像那天晚上那样忠于老爸的指示……”“张大康替你在他的公司里谋了个什么位置?”“您小瞧您这位三弟了。”“你真的没在张大康那个公司里干点什么?”
贡志雄只是淡然地笑了一笑,没再正面回答贡志和的追问。说来谁都不信,贡志雄还真没有在张大康的公司里担任任何职务。他俩之间的交往,还真是贡志雄占主动。张大康原先并没有把这位年轻而又“好玩”的“少公子”放在眼里。贡志雄接近张大康,只有一个原因:他就是佩服那家伙,干啥都玩得转,是条汉子。他就是愿意往他跟前凑。没图别的,就图一个心里痛快。你没辙。
“那么,那天晚上当你得知爸爸可能要被免职,到底因为什么,居然那么着急上火地要冲出去给张大康报讯儿?”
“生意上的事。满意了吗?”
“什么样的一笔生意,能让你那么着急?”
“这,您就别问了。隔行如隔山。就是我说了,一时半会儿您也闹不明白。”
“志雄……”
“二哥,我们兄弟一场,实在是太不易了。我珍惜我们这种比亲生同胞骨肉还要珍贵的兄弟姐妹关系。我敬重你们,也希望你们能尊重我,相信我贡志雄也是个有头脑的人,我也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意思一点。但我知道,你们打心眼里瞧不上我……也没那工夫听我瞎叨叨……”
“胡说八道。”
“您想听我瞎叨叨?”
“有啥话,你就尽管说嘛。”
“那我就说了?”
“说吧。”
“二哥……其实……无论是您,还是我们大家所敬重的大哥,你们……你们不觉得自己都活得有点过气了?你们这种人,说得好听一点,是书生气太重,是当代中国最后一拨理想主义者,要说得不好听,你们也就是一群旧体制的哀歌吟唱者。你们不改变你们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必将一事无成。要知道,中国社会发展的趋势已经表明,这个时代的是属于另一种人的……”
“哪种人?”
“这一点您还不清楚吗?尊敬的历史学家。”
贡志和嘲讽似地笑了笑:“请指点迷津。”
“这时代,属于张大康们!”
贡志和一怔。他不说话了。久久地、久久地……他怔怔地看着贡志雄,就像是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真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完全活在“浅表层欲望”之中的这位三弟,居然有如此明确的思想指向和断然的生活结论,这不仅让他感到意外,甚至都让使他有点激动起来。他一下站了起来,好像要有许多话跟贡志雄说,但一时又不知怎么说开头才好。一时间,他在十分拥挤的屋子里来回走动了一下,大概是想平息一下自己突然涌动的心潮,甚至还苦笑了笑,不知所以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沉静了下来,逼近到志雄面前,几乎取一字一顿的语调,问:“你,了解那个张大康吗?”
贡志雄声色不动地反问:“您,了解那个张大康吗?”
贡志和再度激动起来(应该说有些激愤),高高地举起那个火箭模型:“你,当着大哥的亡灵,发誓,说你真的很赏识这个张大康。”
贡志雄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发誓,他觉得一个人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足矣,所以他说道:“有这个必要吗?”贡志和坚持道:“当然有这个必要。”贡志雄也一下站了起来:“二哥同志,我伟大的历史学家,睁开你那智慧的双眼,启动你知识宝库的全部内涵能量,对历史走向做一个客观的判断吧。不管我贡志雄是否完全彻底了解这些张大康陈大康还是宋大康王大康,是否赏识他们,是否明细这些人的底牌,中国正在发生的那许多事情都已经说明,中国的未来是属于他们的,是属于那些大康们的!这就是当代中国正在书写的历史!”
“你……你跟爸谈过你的这些想法吗?”
“您觉得有必要去跟他老人家谈这些事吗?谈了,有用吗?只要是中央文件和人民日报社论不认同的观点,你就是跟他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也不会认同你的。这种‘惨痛’教训,你我已经经受过多少回了?再说,他老人家也不会有那个时间来听我谈什么想法,连您和大哥都不屑于跟我长谈。”
贡志和再问:“你正面回答我,这个张大康对你……真的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贡志雄不屑似地一笑道:“请注意我的说法,我说的是‘张大康们’。”
贡志和不作声了。
而这时,在那个名流云集的高尔夫俱乐部里,修小眉却已经回到了那幢小别墅二楼的起居室里。这回是她急火火地拉着张大康回到小别墅里去的。“……你怎么不把这十五万元还给他们?多长时间了?他们会以为我已经收下这十五万块钱了……”“收下又怎么了?这是你该得的劳动报酬。”“给我十五万?我做什么了?”“你只要往那儿一坐,什么也不用做,就足够了。”“可……这是十五万元啊!”“你不要小看你自己。你往那儿一坐,就是一种资信。凭着你这赋于他们的资信,他们才得到了大山子那两条生产线。仅仅这一笔生意,他们就净赚了将近一千万。而你只得到了其中的百分之一点五。你还觉得你拿多了?按正常的游戏规则,你应该拿百分之十到十五的佣金。甚至拿到百分之三十也不为多。也就是说,他们应该给你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或者三百万,那才算是公平合理的……而市面上黑一点的,拿佣金最多可以拿到百分之四十。你说你打什么哆嗦?!”“佣金?我要什么佣金?我不要。还给他们。我不要……”“你瞧你,你说你还要辞去你现在的公职,到我的大山子分公司来跟我一起干。就你这观念,这劲头……”“我到你公司去干,只是想试验一种新活法。我并不想拿这种黑钱。”“修小眉,你还要我说多少遍,这不是黑钱。醒醒吧,你以为每月十五号,带着私章到会计那儿去领那一份几百大元的工资才算是正当收入?你说的哪年的事?唐朝的事吧?用你这么个框框去办事,我恒发公司怎么可能在三四年里迅速从两家分公司,扩张到六家分公司?”
“大康,我跟你们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你不就是贡开宸的儿媳吗?市场经济的规则,对谁都一样!”
“请你不要逼我。”
“你退掉这十五万元,别人怎么办?”
“什么别人?我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在这笔交易里收取佣金的不止你一个人。还有拿了三十万、四十万……甚至更多的。”
“他们愿意拿多少,我不管!”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你不管!”
“他们是谁?”
“别问了。小眉,整个中国都在朝那个方向走,你跟着走就是了!你不是对我说过,这一段时间里,你跟我在一起,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兴奋,你觉得你重新发现了自己,再一次找到了那种真正想做一点什么事的冲动。生活在你面前整个儿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你再次确认了在中国有你修小眉可做的事情。现在为什么又犹豫了、又哆嗦了?”修小眉迟疑着站了起来,这时,她忽然非常想知道,在这笔“生意”里,除了她,还有谁同时也拿了这“佣金”……张大康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相信我……”修小眉惶惶地看着他。张大康用力把修小眉往自己怀里拉:“小眉……”修小眉推拒:“别……别这样……”“小眉……”修小眉挣扎着,喘息着。张大康坚持一了会儿,但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修小眉忙往后退了两步:“对不起……”张大康以为她松动了,便再一次向她逼近。修小眉忙惧怕地伸出双手,像要推开什么似的连声说道:“大康!别这样……我还没想好……我还没有想好……”张大康近乎痛苦地:“你还要想什么!”“对不起……我真的还没想好……”张大康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好吧……好吧……”说着掏出一张房卡。“这是你的房卡。我住在那边三号别墅里。有事给我打电话。你休息吧。休息吧……”然后他就走了。门外传来他急促的下楼的脚步声,然后又传来楼门被碰上的声音,然后是一片极度的安静,无边无际的安静。
雨声悉索。雨声寂寥。
呆坐中的修小眉打了个哆嗦。她忽然站起身,冲到房门前,扣上防护链,又插上插销,这才慢慢回到那张靠椅前,十分疲乏地坐了下来。当她的视线慢慢落到身前那张精美的大理石面嵌镙钿小圆桌上时,骤然吃了一惊:她看到了那张十五万元的存折。他(故意)把它留在了这儿。她一颤,猛地站起,顷刻间,脸色变得极其苍白。
四十七
下午三点左右,由贡开宸乘坐的奥迪车和另外两辆别克轿车组成的车队驶近山南地区,今天的目的地是四方钢铁集团公司。小雨淅沥。高速公路上车辆稀少。“今天晚上,恐怕来不及赶回省里去了,就在四方钢铁集团过夜,行吗?”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郭立明回过头来请示。正在昏暗的后座里凝神思考着什么的贡开宸只是回答了句:“一会儿再说吧。”这时,郭立明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打电话来的是山南地委的乔秘书长,他请郭立明转告贡书记,地委和行署的几位主要领导已经到达山南地区的地界跟前,等着迎送车队。这个风气,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时兴起来的。只要有上级领导的车队路过,该地的党政主要领导都会放下手中一切重要事情,集体地等候在本地区的地界跟前迎送。如果临近吃饭时间,当然是设宴招待。假如不在这个时间,也得一前一后地护送上级领导的车队驶出本地区的地面方肯罢休。贡开宸已经在好几次相关的会议上讲过此事,“能不能把我们之间的关系调整得平和一点,行不行啊?现在有的乡长下村检查工作,也要搞迎送。干吗呢?乾隆皇帝下江南呢?有那么多乾隆皇帝吗?啊?”但说归说,各地区依然照干不误。他不太高兴地问郭立明:“你没通知他们,让他们别再搞这一套花架子了吗?”郭立明忙说:“我通知了。我就是给这位乔秘书长打的电话。我还请他务必给地委和行署的主要领导转告您的意思……完全照您的原话说的……”“让他们回去。”贡开宸断然下令。
郭立明却犹豫了一下。他考虑的是,人家地委和行署的主要领导既然已经“倾巢出动”,并在深秋的寒雨中等候了这么长时间,就“下不为例”吧。但贡开宸一向反对“下不为例”。经验告诉他,许多本不该做的事情往往打着“下不为例”这块似乎通情达理的招牌,“犹抱瑟琶半遮面”地拿到了畅通无阻的“通行证”。“下不为例”变成了“以此为例”。这也就是在我们一些地方的政治生活中,虽有三令五申,却仍令行不止,行政乏力的重要原因之一。当然,在极个别的情况下,并不是不能用“下不为例”来缓和一些必须缓和的关系,但滥用“下不为例”,却实在是行政的一大忌。
……几分钟后,车队逼近山南地界,并很快看到了那块硕大的横跨公路上空的蓝色指示牌“山南人民欢迎您!”就在这指示牌下方的公路旁,六七辆黑色轿车静静地等候在淅沥的细雨中。当贡开宸的车队从不远处带坡度的弧形路面上冒出湿润而锃亮的车顶时,这六七辆黑色轿车里,同时钻出六七位身穿深色西服的中年人(还有一位穿套裙的中年女干部),他们有的自己打着伞,更多的是由秘书打着伞,很快地走上公路,并自觉地按级别高低职务大小调整了各自站立的位置。很快,奥迪车队离迎候的人群越来越近。地委书记常春亭让秘书收起雨伞,其他领导也马上收了雨伞,并向路面上可能停车的位置鱼贯地走去。这时候,一件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贡开宸的车队居然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旁一掠而过。贡开宸没让停车,把这一群淋在雨中的地区级领导干部完全给“晾”一边了。山南地区的领导们一下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目送着车队飞快远去。这时候,常书记身上的手机响了。是贡开宸打给他的。贡开宸没批评,只是说:“回去吧。雨大了。有话晚上再说。今天晚上,我住你们那儿。”
这一下午,过得特别慢,常书记和孟专员都有些坐立不安。到下班时分,孟专员把焦副书记请到自己的办公室,问他:“你跟郭秘书通过电话没有?”焦副书记叫焦来年,今年四十有余,原先是贡书记身边的大秘书。因为有这点历史关系,山南地区的领导有什么特别难办的事要找贡书记,总是请这位焦副书记出面去“通关”。当然,这一招,并非百试不爽。因为,贡书记很快就给焦来年下了个严厉的指令:“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被人当枪使了?该找不该找的你都来找,以后你的电话我就不接了!”这倒也替焦来年做了解脱。因为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干。只是夹在贡书记和常书记孟专员中间,有点难做人。
孟专员下午让焦来年给郭立明打电话,一是打听贡书记今晚到山南的确切时间,以便他们好适时安排接待;第二,当然还想问问今天下午贡书记不停车的真实原因。因为他和常书记总觉得贡书记不会仅仅是因为反对他们搞“花架子迎送”,而不停车的。这里必有“其它原因”。“小郭说,据他了解,没别的原因,贡书记就是不赞成搞这花架子迎送。至于,他们准确的到达时间,暂时还定不下来,得看贡书记在四方集团那边的活动情况。但贡书记说了,不让我们傻等着。该干吗干吗。他到了,会直接去招待所的。”焦来年这么说道。但,经过研究,常书记和孟专员还是觉得,最起码也得到地区迎宾馆等着贡书记,否由就是“大不敬”了。于是,几位领导分头回到自己办公室,匆匆拾掇一下待了结的公务;仍穿着西服的,赶紧换笳克或其它样式的两用衫——他们都知道贡书记平时不喜欢他身边的人“西服革履”。大约到七点钟光景,地区迎宾馆经理打来电话通报:“常书记、孟专员,贡书记已经到了……”常书记忙问:“到哪儿了?”
经理跺着脚答道:“快点吧。已经到我们这儿了。”
于是,六七辆轿车又快速地扑到被习惯称作“招待所”的地区迎宾馆门口停下。果不其然,由贡开宸那辆大奥迪领头的车队此时已经一字排开停放在迎宾馆颇为气派的大院里了。一见山南地区那几位领导同志,贡开宸张口就问:“你们还真是不把红薯当粮食,不把村长当干部?啊?”把那几位问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瞧着贡书记的表情,似乎带着微笑,但听他的语调,却十分严厉。不等他们回过味来,贡开宸接着问:“省委办公厅根据省委常委进一步改进我省党的作风建设问题的精神,就接待问题,专门发了个文,你们都没看过?”常书记忙说:“看过。我们专门组织了学习贯彻。有个情况报告报办公厅了。”
“那你们还玩啥花活儿?跟谁唱对台戏呢?今天我让小郭特地给乔秘书长打了电话,特别关照,不要再搞地界迎送了,你们就是不听招呼!”贡开宸批评道。
几位领导都不作声了。
贡开宸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常书记犹豫了一下,说道:“贡书记,您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贡开宸反问:“你说呢?”
常春亭说:“您要听真话,我就说真话。改进我省党的作风建设问题的文件,我们都学了,也坚决拥护。但招待起来,不是没一点顾虑,顾虑就在于搞不清你们这些上级领导心里是真的不希望我们到地界去迎送哩,还只是嘴上说说的……”
孟专员补充道:“我们担心,要是真的不去迎送,省里的一些老爷们心里恐怕又不高兴了。过去我们就吃过这样的亏……”
乔秘书长说:“那年搞‘四菜一汤’,上头也规定得挺死,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们以为上头机关来的同志一定会带头执行,真的就上四菜一汤,可结果咋样?正经耽误大事。四菜一汤往他们跟前一放,人家挺有修养,当面啥也不说,照样跟你说说笑笑,可转过脸去,该批的项目不批了,该给的指标不给了,该追加的财政拨款也不追加了,该有的年终评价也没了,那……谁受得了?!”
“谁给你们穿小鞋,可以你们举报啊!”贡开宸一本正经地说道。
“哎哟,我的贡书记,谁也不会说是因为你上了四菜一汤才不给你批项目的。人家都是在暗中跟你较着劲哩。你举报谁去?!”有多年在基层搞接待工作切身体会的乔秘书长尤其感慨。“所以呀,老百姓就会有这样的牢骚,说上头的经是好经,就是让一些歪嘴和尚念走了样!”贡开宸忿忿地说道。常书记等人不说话了。场面上的气氛一时有点拘谨,甚至还有点尴尬。焦来年忙转移话题:“贡书记,还没吃饭吧?”知趣的郭立明忙接过这话题:“没哩。其实四方钢铁企业集团那边已经安排了,贡书记说,不吃不吃了,咱们上山南吃。就赶过来了。”常书记也趁机接过这话题调剂场面气氛,笑道:“焦副书记,你去安排晚饭。你了解贡书记的口味。今天咱们就给贡书记四菜一汤,一个菜也不给他多做。多做一个,我打你五十大板。”焦来年忙点头:“行行行。打我。”在场所有的人趁机都笑了起来。终于把场面上的气氛调解开了。
贡开宸却吩咐:“多安排一桌。一会儿还有几位客人要来。我请的客人。”焦来年忙笑道:“那就不能四菜一汤了。”常书记笑道:“反正今天这顿晚饭就看你的了。是好是赖,板子都打在你屁股上。”孟专员忙说:“行了行了。还是我去安排吧。”焦来年便说:“那,这板子可就打在你的屁股上了?”孟专员笑道:“只要让我们的贡书记吃好了喝好了,心情愉快了,我挨几板子,又算得了什么?小菜一碟!”
这回,大家真心实意地放松地笑了。贡开宸的神色也平和了许多。他解释道:“我把合江地区的几个领导请了来。晚上,一起谈谈农业产业化的问题。下个星期,省委常委要专题研究这件事。我想先听听你们的看法。据专家估计,WTO入关,对我国农业会有相当的冲击,必须早做打算……”孟专员问:“WTO有戏吗?磨了这么多年……应了当年陈老总的一句话,从黑头发都谈到白头发了,还没谈成。”贡开宸眼睛一亮,说道:“对这件事,中央决心很大。WTO第一任总干事鲁杰罗先生当年在上海说过很有名的三句话,一,一个对外开放的中国决不能再袖手旁观,看着别人制定规则而自己被动地去适应;二,一个经济迅速增长的中国,决不能再失去有保证地进入全球市场的权利;第三,一个依赖科学技术和现代化的中国,决不能再落后于世界经济政策一体化和经济全球化的发展……走进WTO这个大门,会得到种种方便,尤其重要的是,可以取得这样一种资格,和他们一起来制定发展这个世界的经济和贸易的规则。但是,既然想拥有这样的权利,就得遵守这大门里现有的种种规矩。这就会对我们现有的经济秩序,政治秩序,以至整个社会生活产生一系列不可忽视的冲击、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重大的冲击。所以要早作准备,化被动为主动,化不利为有利;充分利用这些冲击和方便条件,给我们K省创造一个经济增长的新阶段,新局面……”贡开宸饶有兴趣地谈了一会儿“WTO”,那边就过来叫入席了。“吃饭吃饭……”乔秘书长大声张罗道,“……甭管饱汉饿汉,有饭不吃是笨蛋。”常书记和孟专员便陪着贡开宸走进小餐厅。
这精致的小餐厅纯粹中式装璜,中央只放着一张泰国紫檀圆桌,并有一扇四条屏嵌镙钿山水红木雕屏风在一厢围护。菜已然上齐,四个五寸的青花瓷盘和一个显然是盛汤用的青花瓷广口碗——仿佛真的是四菜一汤。不管是菜盘,还是汤碗,都有相应的盖碗盖着。桌上只摆放了两副餐具。
贡开宸指着那“孤零零”的两副餐具,问:“什么意思?其他人呢?我说过,还有合江地区的几位同志,还有你们各位呢?”常书记忙解释说:“焦副书记刚才忽然想起,今天是您一个特别的日子,让您单独在这儿用餐。让孟专员在这儿陪您,我上那边去陪合江来的同志……”“什么特别日子?这个焦来年又出什么馊主意?”显然,贡开宸自己都有点忙糊涂了。
这时,焦来年匆匆走来。他是来报告,合江的同志已经到了。请常书记过去陪客人。孟专员忙拉住他,让他“赶快解释一下。贡书记自个儿都闹不明白今儿个这日子有什么特别之处……”焦来年有点不信,愣怔着看看贡开宸,提示道:“您……您真不记得了?”贡开宸忽然想了起来:“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十一月十四……是吧?”焦来年忙点头:“是啊……”这一下,把在场的几位在点闹迷糊了。“十一月十四,这是什么日子?”常书记问。贡开宸苦笑笑,只是感激地拍拍焦来年的胳膊,没作任何解释。焦来年也不作声,只是表情逐渐庄重起来,一味地保持沉默。
常春亭见此状,便知趣地不再打探。其他几位领导虽然同样好奇,但看贡开宸和焦来年的神情,意识到这里也许有一些不该他们多嘴的“名堂”,便也都把到了嘴边的问话咽了下去。场面上的气氛居然变得有点生涩了。常春亭便赶紧跟贡开宸说明了一下,便带着其他几位领导去那边餐厅里招呼合江来的客人了。贡开宸居然把老孟也打发了过去。这边就只剩下他自己和焦来年两人。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贡开宸十分感慨、又有一点内疚地拍拍焦来年,低声说了句:“谢谢……谢谢……”便转过身去,也向那边的大餐厅走去了。
餐桌上,孟专员正巧坐在焦副书记旁边,便忍不住地压低了声音问:“……这十一月十四,是什么日子?”焦来年笑了笑,只说:“无可奉告。”老孟轻轻捶了他一下,追问道:“是跟贡书记家里什么人有关的纪念日?”他似乎敏感到这可能是个私人性的祭日之类的伤心日。焦来年低声笑道:“虽然您的官比我大,但我还是要对您说:无可奉告。”
贡开宸一向胃口挺爽,挟了几筷金钩香菇油菜,再舀了几勺红油蟮糊搁在饭上,三下五除二地把一碗半米饭快快地扒进嘴里,最后又喝了两小碗黑鱼、沙参、麦冬、枸杞、五味子、山药片用文火慢慢炖出来跟奶汁一般浓的汤,又把剩在玻璃杯里的那点啤酒“门前清”了,在温热的手巾上擦了擦嘴,擦了擦手,撂下手巾,便起身向外走去。跟他一起坐在主桌上的那些领导同志立即都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贡开宸冲他们挥了挥手说道:“干吗?你们吃你们的。老常,一会儿,你吃完了,上我那儿去一下。啊?”
贡开宸告诉常春亭,今晚议论完了农业产业化的问题,他还得连夜赶回省里去。
常春亭笑着问道:“干吗呀?山南就那么不招您待见?”贡开宸端起那杯茶,往沙发上一靠,微微笑道:“你瞧你。说啥呢?刚才省委办公厅打来电话,说中办发来了个急电,要我尽快赶回去看一看……”“您那儿,哪天没急茬的事?回不回去就那样,让办公厅的人替您挡着点,您就踏踏实实在我这儿歇一晚上,天塌不下来!我这儿有个女中医,挺年轻,推拿正骨一把好手。您颈椎不是老出毛病?一会儿开完会,先桑那一下,把骨骨节节的都蒸开了,让她替您把颈椎腰椎什么的好好推拿一下……”
贡开宸笑道:“女中医,就算啦。”
常春亭正儿八经地说道:“您想哪儿去啦?人家正经是中医学院学正骨的大学毕业生。”“算啦算啦。我还有点私事,今天必须赶回去。”贡开宸说道。常春亭问:“约好了的?”贡开宸轻轻地叹口气:“那是……”常春亭忙感慨地应和道:“您也的确该找个伴儿了……”贡开宸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你瞧瞧,你又想哪儿去了。我约的是我那几个孩子。”常书记忙说:“嗨,您孩子老大不小了吧?还管他们?我那俩闺女,还不到十七,成天的,根本也不着家,别说管,连哼哼都不让我哼哼她们一下。”
“不。今晚我得回去。真有点事儿。他们都在家等着哩。”说着,居然有一绺忧郁的阴影从贡开宸脸上淡淡地掠过。常春亭赶紧不再坚持了,忙改口道:“既然家里有事,我就不强留您了。”贡开宸却说:“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常春亭忙说:“别商量啊。有什么,您只管吩咐。”贡开宸折了折身子,重复道:“商量。真是商量。我可能要借你那位焦来年使几天……没问题吧?”常春亭迟疑了一下,答道:“用。用。啥时候要用,都没问题。”贡开宸为了表示感谢,微笑着点了点头,补充道:“不过,这件事,你暂时得替我保一下密。等组织部最后的通知。”常春亭不无有些担心地问:“您不会就这么把他给我调走了?我这儿还指着他顶大梁哩。”贡开宸笑道:“我说了嘛,暂时只是借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