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一过下午六点,时代广场这一带就“灿烂”起来。各种各样的霓虹灯,都在半空中流光溢彩,铺排出一条七彩“银河”落人间。这时候,不管你是什么车,警车,军车,还是持[被屏蔽广告]
有特别通行证的那种大奔或大奥迪,再想“挺进”五光十色的时代广场,就难了。为什么?挤满了呗。所谓“时代广场”,其实是一条长四五百米的新街,座落在省城近郊的那个经济开发区。三四年前,这儿还“极偏僻”,“极冷落”,两个村子中间夹着一个办得并不景气的种犬养殖场。著名的省第一女子监狱距此也不远。每每到荒野的冬日,狗的远吠声从高耸的岗楼背后传出,这儿更是人迹罕至。而现在,女子监狱已经迁走。种犬养殖场那十几幢红砖平房也早已推平。
一条高等级的市内柏油马路从天而降,同时魔幻般地出现了几十家餐馆、商社、宾馆、夜总会和酒吧茶坊……十几幢商住两用楼拔地而起……各大商业银行的分理处……一些外国跨国公司的霓虹灯广告,巍然出现在那些七八层、十几层和二三十层高的大楼顶上。天还没擦黑,各种品牌的名车、新车便从全市全省各个角落蜂涌而至,并从各餐馆夜总会门前排到了马路中间。所有的包房、高套雅座间,以至大厅的散座全都客满。马路上只留下窄窄一条通道,供各餐馆夜总会的引领员们在那儿穿梭忙碌。这些引领员大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帅小伙,都穿着滚金丝红边黑呢大衣,大衣上都缀着金闪闪黄铜扣子,或戴法兰西高筒“军”帽,或戴英伦猩红的无沿扁帽,虽然一张嘴那话里多少还带着些打工仔的土味,但他们仍然惹得不少人产生一种激情的遐思:K省这些年国企改革那么艰难,但又怎么来解释这种在不同人心中引发不同评价、不同人生感受、不同社会结论的“时代广场现象”呢?
是的,从周一到周末,这儿几乎每天晚上都是那么拥挤、嘈杂、兴旺、热闹……那么的“蒸蒸日上”。这儿,只有白天是安静的。在清风和蓝天的伴随下,空旷的大街上匆匆走过一些苗条而矜持的白领女孩,或匆匆走过一些身穿深色西服、年纪轻轻便断然开始发福的中年CEO们……
这时,在“广场”的中心地段,某豪华酒楼的豪华包间里,宴会还没正式开始。豪华包间除了设有一个金碧辉煌的餐厅,还设有一个同样金碧辉煌的会客厅,供主宾们在用餐前叙晤。此刻,会客厅金色丝质面料的豪华型沙发上坐着一些相互之间都很熟稔的宾客,在那儿潇洒地寒暄着。大约二十分钟后,潘祥民带着秘书来了。他个子不高,步幅不大,步频也不快,满头雪一般的白发,使他在众人面前不严自威,一踏进那扇充满欧陆风情的雕花柚木镶钿大门,在场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起身迎上前去。
张大康显然是今晚的“主人”。他热情地握住潘祥民的手说道:“潘书记,我以为您不来了哩。”潘祥民随意地把手伸出去,让他握了一下,笑道:“那怎么可能呢?张老板的事,我怎么敢怠慢呢?”张大康忙笑道:“不敢怠慢的是我们嘛。当然是我们。来来来,我给您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我们省里顶级的民营企业家……”
“好啊。好啊。”潘祥民继续很随意地把手一一伸向其他宾客,同时又在笑道:“新兴阶层。新兴阶层。好啊好啊。”
“潘书记,以后别又把我们当革命对象对待喽。”一位稍上了点年纪的老板笑道。
“我都跟你们‘同流合污’了,又握手又干杯,吃喝不分,今后,谁革谁的命啊?!”“来来来,入座。入座。边吃边聊。边吃边聊……”这时,张大康又张罗开了。
前几天,潘祥民接到张大康打去的一个电话,说,省里几位民营企业的“钜子”听说省委省政府决定要把大山子改建成一个新型的高科技经济开发区,“非常兴奋”。很快行动起来,成立了一个松散性的联合投资咨询中心,要在大山子这个新兴开发区联合投资搞项目,“特聘”潘书记担任该中心的顾问。
“……经请示,省委已同意我担任你们这个投资中心的顾问。”潘祥民端起酒杯,大声宣布。顿时掌声雷动。
潘祥民一口干了自己杯中酒后,却说:“稍稍有点遗憾的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在这儿跟大家一块儿尽兴……”这句话刚说完,席间立即升起一片诧异不解,并多少有些失落的议论声。潘祥民拿起温热的口巾,轻轻地擦了一下嘴角,解释道:“不是我不愿在这儿跟大家一块儿尽兴,实在是事先有约。假如一定要追究责任,也请追究大康先生,因为他今天这个电话打晚了。”张大康忙说:“我做检查。我一定做检查。但是,潘书记,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在座各位虽说人微言轻,也代表着一方水土哩。您得给在座各位一点面子。”潘祥民当即拿眼角扫了一下捧着酒瓶一直守候在一旁的服务员小姐,示意她给自己的酒杯满上,然后端起酒杯说道:“大家都知道,最近大山子出台了工人干部下岗政策。第一批下岗了五万人,最近又下了五万。十万之众啊,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省委省政府动员了不少退休老同志去协助做这个工作。今天晚上就替我约了一个下岗工人座谈会。当然,我可以推迟去,甚至让座谈改期进行。假如那样,我想我们在这儿喝着这个酒,聚着这个餐,心里一定不会踏实。不仅我心里不踏实,相信在座各位心里也不会太踏实。但各位是我K省今后发展经济的重要支柱之一,也是我个人重要的朋友。为了弥补今晚这个遗憾,我主动罚酒三杯。一,祝贺咱们这个投资中心成立;二,感谢各位对省委省政府工作的支持;三,为我的提前退席,再请大家原谅。”说着,喝干了杯中酒以后,又让服务员倒了三杯酒,一一地干了,然后大声说道:“大山子曾经是我们K省的骄傲。重新振兴大山子,是几届省委的既定方针,也是不变的决心,也是我们每个K省人的光荣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座各位的行动起了一个很好的带头作用。我受本届省委主要领导的授意,代表他、同时代表省委省政府,向各位表示真挚的感谢。谢谢。谢谢!!”
上了车后,不胜酒力的潘祥民靠在汽车后座椅背上,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自嘲地嘟哝道:“这个张大康……”秘书回过头来,关切地问:“没事吧?”潘祥民合上眼,缓缓地挺直上身,喘过一口气来,说道:“没事……没事……开快一点吧,已经有点晚了……”
因为黄群前些日子出了趟远差——被派去美国采购一批医疗器械,今天刚回家,很少能早回家的马扬,今天却破例提早回了家。一到家,却发现黄群和小扬两人神色都有点不太对头,跟卡通片里那个偷吃了东西的小猫似的,都有点不敢正眼看马扬。“怎么了,真理这一回怎么又从多数派手里溜掉了?”马扬一边拈起一块黄群带回来的美国点心,扔进嘴里,一边笑着追问。他们家两女一男,因此,他属于“少数民族”“少数派”。家里一旦发生争论,他常常引用马克思的著名论句:“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来“捍卫”自己。“不是真理的问题……”小扬红起脸解释。“那是什么问题?”马扬笑着追问,又往嘴里扔了一块美国点心。小扬为难地看看黄群。黄群却说:“你自己跟你爸说!”“说就说!”小扬赌着一口气,横下一条心说,“爸,我有个同学,她家长想见见您……”“不行。”马扬不等小扬把话说完,便断然回绝。“爸……”“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马扬有点不高兴了。多年来——从他担任领导职务以来,也从小扬长大懂事以后,他就跟小扬定下这规矩:可以带同学到家来玩,但绝对不能答应同学、老师,利用他和她之间的这种特殊关系来找他办事。“绝对不可以!记住了?”马扬让女儿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这样嘱咐道。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年来,小扬是认真执行了这个规定的。她也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依仗父兄权势吆五喝六,横行乡里的“恶少衙内”,在外从不宣称自己是某某人的女儿。但今天,她却下定决心要“犯”一回禁。事情的缘起是今天傍晚时分,菲菲的母亲、那位花旦演员夏慧平生拉死拽,带着菲菲来找马小扬,要她帮着引见她那位任大山子一把手的爸爸。
“爸,她真的太可怜了。四十多岁的人,让京剧团开了,前两天又让氧气站给开了……”
“……”马扬还记得这位决心要从事“文化工作”的京剧女演员。
“氧气站裁员,第一批下岗名单里就有她。她下岗了,我那个同学怎么活?还怎么上学?她特有才华……”
“她来找你了?”
“……”
“说话呀。她人呢?”
“您别骂我……”
“你把她带到我们家来了?”
“不是我带她来的……”
“她人呢?”马扬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
“在我房间里待着哩。爸,求您了,您帮帮她吧。就这一回。我再不带任何同学的家长来找您了。求您了……”
“……马主任,我不跟您胡搅蛮缠。十万人都下岗了,我死乞白赖要您替我安排活儿,也太不懂事了,太难为您了。”夏慧平一见马扬,就这么说道。但接着,却向马扬提出了一个特别“古怪”的要求:“我只求您替我找个老公……多老多丑都无所谓,只要有能力帮我,让这个闺女把书读完。我无能,不能再耽误孩子。我又没那能力再供她上学。只求您替我找个老公……”说着,便哽咽起来。夏菲菲的眼圈也红了。一直站在菲菲身旁,轻轻地搂着她的马小扬眼圈也红了起来。马扬也被难住了。这一阶段,他接待过无数下岗工人,为他们解决过无数急难问题,可还没遇到过要他找老公的人。唉,这个夏慧平,真是个“角儿”啊……
这时,潘祥民的车已经驰入大山子市。这里算是大山子市内一个比较热闹的地段。路面坑洼不平。街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卖什么的都有。许多地摊上卖的是工人常用的一些工具和劳保用品:各种型号的老虎钳、扳手、卡尺、帆布手套、翻毛皮鞋、铁丝、螺帽、大锤、电焊工用的防护面罩等等等等。有些小吃摊甚至摆到了路当间,使本来就不宽的路面越发地显得狭窄了,车速也就不得不放慢了下来。就在这时候,潘祥民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忙让司机停车。潘祥民向车右侧的街边注意地看了看,问秘书:“你看那个人像不像谁?”“像谁?”秘书不太清楚潘书记的用意,小心地反问。“像……像咱们省著名的劳模赵长林。”潘祥民说道。秘书忙探身过去细看。但街边人头攒涌,路灯光又暗,一下子很难分辨得清楚谁是谁。他匆匆看了一眼,忙问:“哪儿呢?”潘祥民有点着急:“那儿。那个擦皮鞋的。”秘书一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边还在嘀咕:“不会吧。赵长林怎么会擦皮鞋?别说他是省劳模,就论技术,他也是八级机修工。再没饭吃,也不能沦落到去擦皮鞋啊!”
但那人的的确确就是赵长林。他刚替一个过路人擦完皮鞋,正在收钱。他跟所有刚下岗的工人一样,还不好意思跟人“侃价”,略有些腼腆地说道:“您瞧着给吧。三毛五毛,随便……”那人扔下一张一元的纸币,起身走了。纸币飘飘扬扬地落到皮鞋箱外边的泥地里。赵长林忙拾起,并用袖口小心地擦去纸币上的泥迹。
潘祥民在确认了对方是赵长林后,便急忙下车向赵长林走去。秘书当然要急忙跟过去。赵长林发现有两个人下了公家的车,大步向他走来,以为自己违反了市容检查大队的什么规定,这二位是要来“收拾”他的,便赶紧收了钱,背起擦鞋箱,向一旁躲去。他们之间相差总有十来米吧,腿脚毕竟已经不怎么灵便的潘祥民总也赶不上,又不好意思当街嚷嚷,眼看赵长林拐进一家个体饭店去了。那小饭店门口竖着一块简陋的牌子,上面写着《下岗工人擦鞋点》。秘书凭经验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便拿出手机通知大山子方面组织座谈的同志:“潘书记已经进了市区了,被堵在小白楼街口。可能还得一会儿……”追到离小饭店十来米处,潘祥民站住了,也没让秘书再追过去,并闪到一旁的暗处里,他要好好看一下究竟。
《擦鞋点》牌子周边还有几个年龄不等的中年工人模样的人,都背着擦鞋箱,默默地等着活儿。赵长林在小饭店里“躲”了一会儿,见身后那两人不再追来,又出来为正在饭店里用餐的一位先生擦起皮鞋来。
潘祥明走了过去,走到赵长林身后站住了,怔怔地异常心酸地看着正低着头全身心地忙着替人擦鞋的赵长林。秘书想上前跟赵长林打招呼,被潘祥明一把拉住。
一个工人背着鞋箱过来兜生意:“两位,擦鞋吧。我们都是八级工老师傅。活儿,包您满意。价钱也好商量……”
秘书忙把他拉开。
这时,赵长林发现了潘祥民,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也看清了潘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手里的动作。他是认识潘书记的。那位顾客有点不耐烦了:“嗨,看什么看呢?蹭脏我袜子了。”赵长林忙红起脸低下头去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并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潘祥民心里一阵酸涩,转过身走了。几分钟后,还在和夏慧平母女俩谈话的马扬接到了潘祥民亲自打过来的电话:“潘书记,我是马扬。赵长林在替人擦皮鞋?这情况我不清楚。好。我马上就过去。”夏慧平此时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透了,便赶紧说道:“您忙吧。我该走了。”马扬暗中对黄群示意了一下。黄群跟着马扬走到外头,听马扬吩咐了几句话,又和马扬一起回到房间里。马扬让夏慧平“再坐一会儿”,然后转身对夏菲菲说:“菲菲,小扬常在我们面前夸你,说你在各方面都挺优秀。以后有可能,希望你多帮助我们家的小扬。家里生活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黄姨。”说完就匆匆走了。黄群拿出一点钱给夏慧平,并说:“菲菲她妈,这是小扬她爸……”夏慧平的脸一下胀红了,忙推开那钱:“她黄姨,您这是什么意思?”黄群也略有些难为情地说:“给……给菲菲买一点学习用品……”夏慧平的眼眶湿润了,只是坚决地说道:“她黄姨,我……我们不是来讨饭的!”
黄群拿着钱的那只手却一下颤抖了起来。
三十一
大山子机关旧楼小礼堂里,前来参加座谈的下岗工人代表早已到齐。因为潘书记迟迟没到,座谈会还没开起来。组织会议的工作人员焦急万分。工人代表们却异样地保持着沉默,神色一律十分严峻地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待着。开发区一位姓姜的副主任解释道:“对不起……潘书记在路上被耽搁住了……他马上就到……”工人代表们却面面相觑,不做任何表态。
马扬一赶到机关,就让丁秘书去查了一下第一批下岗的人员中,到底有多少省市级的劳模。“接到您的电话,我马上让有关方面用电脑搜索了一下,列入这一批下岗名单的省市级劳模,只有一个……就是赵长林。也真是不巧……”小丁报告道。马扬皱起眉头道:“大山子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怎么就把他给疏忽了?”小丁忙说:“我已经请市总工会和劳动局、民政局的几位领导在您办公室等着了……”马扬却说:“先去会场。”
马扬一走进会场,大家都站了起来。马扬忙温和地笑道:“请坐。大家请坐。潘书记让我来向大家致歉,非常过意不去,路上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耽搁大家这么长时间,他正紧赶慢赶往这儿赶。”
这时,开发区办公室主任却走了进来,附在他耳旁,低声说道:“潘书记到了。在您办公室里哩。他让您过去一下。”马扬忙回到自己办公室,只见办公室里已经坐着不少人了。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潘祥民和身前放着擦皮鞋箱子的赵长林。潘祥民脸色不太好看地瞥了马扬一眼。马扬上前跟他握手,他都没理会。马扬不无有些尴尬地招呼:“刚到?”潘祥民却冷冷地问:“还有可以说话的地方吗?”马扬一边忙答:“有。有。”一边把潘祥民带到了另一个办公室。一进那个办公室,早憋了一肚子火的潘祥民便冲着马扬嚷嚷开了:“我说马扬,你这么大一个大山子,就容不下一个省级劳模?啊?你是不是还要把全国劳模都弄下岗心里才舒坦?”“是我工作疏忽。确实是我工作疏忽……”马扬忙答应。“疏忽?你知道吗,你这种疏忽,伤害的不仅仅是一个赵长林!”潘祥民仍然不依不饶。
这时,丁秘书又匆匆走来报告:“与会的下岗工人代表听说赵长林来了,都上办公室去看他了。”跟赵长林在一个擦鞋点干活儿的那些下岗工人,见潘祥民执意“带走”赵长林,心里都有些发慌,也怕赵长林“吃亏”,情急中,招呼两辆的士,紧随其后赶来。下车时,两位司机一概拒收车资,只说道:“得。得。这趟车,我们请了。记住,替哥儿们在当官的面前多说几句实在话,比什么都强!”
于是,马扬办公室里人越聚越多。丁秘书忙招呼:“请同志们还是到小礼堂去……”不大一会儿工夫,小礼堂里也人满为患,两侧的走道里甚至都站上了人。姜副主任先请“我们尊敬的老领导,原省委书记潘祥民同志”讲话。依然还板着脸的潘祥民说:“还是请你们的一把手马扬先讲。他讲比我讲管用。”马扬赶紧站起来说:“好。我先说几句。一会儿大家都讲完了,再请潘书记做总结。首先,我要向大家说明一个情况……”这时,赵长林突然站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地举起一只手,请求道:“能不能让我……让我先说几句?”
马扬一愣。所有与会的人都一愣。主持会议的姜副主任担心现场气氛如此“炽烈”,再由他这么横插一杠子,会叉出啥乱子,便凑近了赵长林,低声地、却又坚决地、既用商量的口气、又带上吩咐的口吻说道:“长林,让马主任先讲完吧?”赵长林歉疚地看看这位姜副主任,然后又求援似地看看潘祥民,说道:“我……我……”潘祥民立即应和道:“既然长林有话要说,那就让长林先说。长林,你说。有啥说啥。放开了说。”马扬也马上胸有成竹地应和道:“好。长林,你先说。”
真要让他先说,赵长林一时半会儿地却又犹豫开了。“省市两级领导也有一段时间没跟咱们工人面对面座谈了,今天这个会又让我这么点屁大的事给搅和了,我挺对不住在座的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几分钟后,他开始喃喃地说道。会场上一片肃静。“前些日子,马主任在电视里给全体大山子市民讲话,有一段话说得我心里挺不好受。他说,几十年来,咱大山子全体市民、工人、干部,为大山子总公司的建设尽心尽力,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这笔账是要记在共和国的发展史上的。但由于当前遇到了空前的风浪,加上部分机械失灵,某一时期管理指挥有误,这艘拥有三十万船员和旅客的‘超级大船’已经没法承载这么多船员和旅客了。现在摆在大家面前的,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谁也不下船,悲壮地与船一起沉没。另一条出路就是,多余的船员旅客赶紧下船,先保住大船不沉,等把船抢修好了,装上了新的机器,能远航五大洲四大洋了,再根据需要和可能,让大家伙上船来。即便最后还是有一部分人上不了船,党和政府也绝不会弃之不顾,也要对他们的基本生活有一个妥善的保证。这次我们机修分厂百分之百被裁减了。厂领导征求过我的意见,他们说,你是省级劳模,你提个要求吧,我们给你报到市里去,根据有关政策,可以对你做特殊安排。我没提这个要求。刚才,马主任一见面,就和姜主任一起,一个劲地向我道歉,说他们工作有误,疏忽了我这个省级劳模、工人阶级的优秀代表,伤了大伙的心。他们马上让在场的劳动局领导对我作恢复工职的处理。我挺感激的。但是,我还是拒绝了。我不是在跟省市两级领导憋气。当然,下岗后,我也憋过气,骂过娘。大山子的工人都说,盼马扬,想马扬,马扬来了全下岗。但这些日子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这条大船就是修好了,跟以前的那条大船也是不一样了。从前的那条船,国家是包吃包住包产包销。每年每月每天都有人给你派活儿。你只要埋头干你的活就行了。可以这么说,三十多年,我赵长林除了学会了修那几种老掉牙的机器,别的真是啥都不会。从今往后不可能了。不管在船上还是船下,我们都得有那种本事,要学会在没有人托着你领着你的情况下,自己也能扑腾两下。从小处说,也能给老婆孩子找一口饭吃;从大处说,还能发挥咱工人阶级的余热,给国家、集体创造一点财富。这本事,晚学不如早学,强迫学不如自觉地学。擦皮鞋又不丢人现眼。目前,咱只有这点能耐,那就擦呗。谁知道今后还会擦出一个啥名堂、趟出一条啥路数来呢?”说到这里,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对今天以擦鞋谋生,他的确心有不甘。而对明天的日子,他的确又茫然无数。忧愁和焦虑,忐忑和疑惑,不安和委屈,冲动和克制……这世界上但凡能把一个中年汉子折磨成蔫乎小老头的那种种为难情绪,这时候全跟杂和面似的,揉混在一起,全份地涌上心头。骤然间,他眼眶湿润了。
静场。久久的静场。马扬突然站了起来,激动万分地带头鼓起掌来。潘祥民鼓掌了。姜副主任和机关的工作人员鼓掌了。与会的工人代表们鼓掌了。闻讯随后赶到的市府两位副市长也跟着鼓起掌来。但就在这时候,赵长林却突然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那个擦鞋箱子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哭声把所有在场的人都震呆了。马扬忙上前劝慰:“长林……”赵长林忙擦擦眼泪,勉强地笑笑道:“我他妈的这是干啥呢?走了。干活去了。”潘祥民一把拉住赵长林,向秘书示意了一下。
秘书忙拿出一些钱。潘祥民诚恳地说:“今天耽搁你干活了。这是一点点劳务补贴。”赵长林接过钱,手颤抖着,眼眶里久久地转着泪花,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喃喃地说了两声:“谢谢。谢谢……”却又把钱塞还给了潘祥民的秘书,背起鞋箱,转身向外走去。
这时,马扬冲过去,叫了声:“长林,请你等一下。”
赵长林站住了。
马扬问秘书:“机关里还有多少同志没回家?”秘书迟疑了一下,答道:“有三分之一还在加班吧。”马扬立即下令:“马上通知他们中间所有穿皮鞋的同志,到这儿来集合。”
秘书一愣,不知马扬要干什么,但仍惯性地转身去通知人了。不一会儿,有十来个穿皮鞋的同志走了过来。还有些穿其它鞋的同志手里拎着一些皮鞋来了。
马扬挥着手大声说道:“来来来。高级享受。擦鞋擦鞋。一双五元。把钱交到丁秘书那儿。”
赵长林脸一红:“别别别……马主任您别……”
马扬对那些还站在那儿不动的机关干部们又嚷了一声:“傻站着干啥呢?坐下。坐下。”
“别别别别……”赵长林有些不知所措了。
“没那么贵。我们擦鞋是一元一双……”另一位老师傅红着脸说话了。
“五元。今天是五元一双。交钱。交钱。”马扬大声嚷嚷。
赵长林一下跳了起来:“马主任……潘……潘书记……马主任……没这么个规矩啊……没……没有啊……”
马扬却说:“长林,谢谢你刚才说的那一番交心的话……谢谢你的支持、理解……”说着,他眼眶湿润了,哽咽着,话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一个月后,以这批擦鞋工人为主体的大山子市《永在岗鞋业服务铺》正式开张。员工们一致推选赵长林为经理。这是大山子开始改制以来,由下岗工人自己组织的第一家企业。开业的那一天,省委书记贡开宸和省长邱宏元亲自到场为他们剪彩,并代表省委省政府机关全体工作人员向《永在岗鞋业服务铺》的全体员工每人赠送了一套工作服——紫红色小立领上衣,深蓝色裤子。那天记者们蜂涌而至,摄像机、长焦距照相机……纷纷对准了贡开宸和邱宏元,把赵长林等反而冷落在一旁。贡开宸很不高兴地指着赵长林对那些记者们说:“今天谁是这新闻场面的主角?是他。是他们。不是我和邱省长!是他们在开创自己生活新路,重建新生命。不要搞错对象!”但大部分记者还是把摄影机摄像机的镜头和录音话筒对准了贡开宸和邱宏元。“贡书记,能不能让我们再补拍一张照片?我们是XXX报的。明天头版头条要发您关心下岗工人再就业的照片……刚才我们拍了一些,可能不太理想……您帮帮我们吧。要不,我们的总编大人肯定放不过我们……”几位年轻记者扒着车窗口,对已经上了车的贡开宸说道。几分钟后,贡开宸给省报总编向少怀打了这样一个电话:“老向,报纸有个倾向,你们得注意啊,不能忙着追了领导,就去追明星、大腕。领导、明星大腕都要追。但是,要特别关注普通百姓头脑里正在想的那些难点热点和焦点问题。尤其在这一阶段,更要注意这个问题。你听着,今后十天,除了中央领导的重大活动,你把头版都给我留出来重点报导赵长林那样的下岗工人,告诉我们的记者编辑,要用百倍千倍的热情,把这样的工人介绍给全省人民!同时也配合支持一下大山子的工作。你把我这意思转告省委宣传部的领导,让他们立即通知全省各新闻单位,这一阶段,统统照此办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