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呼呼啦啦又窜出来四五个,上去把胡胡李拳打脚踢了一顿,胡胡李抱着头捱住疼痛在地上打滚,也不出声求饶,也不站起来反抗,几个人打得火起,瘦猴空出身子,上去把胡胡李的工具、挑子、马扎跺了个稀巴烂,然后耀武扬威地抱着膀子站到龙四身边,媚笑着说:
“四哥,照我说咱把这野种废了得了,这么不识相的家伙以后在道上行走,指不定那天就给道上朋友大卸八块了,四哥您就是菩萨心肠放他一条生路,日后到江湖上说起来,是四哥拳头下超生的笨蛋,岂不损了四哥一世的英名?四哥,您看,……”
龙四微闭二目沉吟不语,那几个喽啰还在吆五喝六地打得起劲,杂货店的老板实在看不上去,踅摸出来冲龙四说:
“龙四爷,您老儿是经过大阵仗的人,就任您的手下在这儿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难人,天下抬不过一个难字,这位不懂得道上规矩,坏了您的生意,略施薄惩也就是了,也犯不着往死里打他呀?这一段风声可是很紧,出个三长两短于您面上无光是小事,传出去丢份,别人可谁也没法帮。”
大凡这个时候,有人以强凌弱,骄横跋扈,围观者大多数都有正义感,但没人抻头说话,谁都是敢怒不敢言,一个人戳蚂蜂窝的事谁也不会去干,可是一旦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大家伙立刻会七嘴八舌一拥而上,彼刻以强凌弱者要是再我行我素,肆行无忌,那就是他们不通人情世故,讨着戳蚂蜂窝挨螯了。人群中其实有很多人都是认得胡胡李的,而且对他很有好感,至于龙四,横行一方,结怨无数,背地里谁都恨得牙痒痒,可是没人抻头,大家伙儿再愤愤不平,毕竟不是连着自己心尖肉的事儿,在心里骂龙四他十八代祖宗都行,你要让他上去一步怒斥强词可是千难万难。店老板一席话说得软中带硬,柔中有刚,义正辞严,立时人群中就有几个帮腔,如是一来,帮者越来越多,眨眼工夫龙四再抬头看,刚才还卑微地冲他点头哈腰的人此刻都横着眉毛歪着嘴看。龙四本来还想先斥责两名店老板,找个台阶借坡下驴,一看这个傻了眼,心说我的妈呀!这咋合合眼的工夫就变了天,成声讨我龙四罪行的大会了。
此刻场中那几个小子已不敢再打,退回到龙四身边兀自横眉立目地强撑面子,胡胡李躺在地上颤抖着呻吟。龙四凑上去托起他的下巴:
“哥们儿,钱难挣,屎难吃呀!不是我龙四故意难为你,谁都有自己的难处,这样吧!我龙四大人不计小人过,看你初犯的份上,况且又遇上我龙四慈悲心肠,就放你一马,明儿个你带二十吊钱到茂源绸缎庄去找我,陪个礼道个歉给我个交待也就算了,我龙四也是场面上的人,不让你出一点我面子上实在不好过,啊!记住了,明个日头落山之前一定把钱送去,要是晚了,嘿嘿,菩萨也会变成煞神的。”
龙四带着手下人扬长而去。胡胡李在几个熟人的搀扶下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活动了活动手脚,觉得尚无大碍,向众人致过谢,大家伙儿也帮不上他啥忙,四散而去,胡胡李想起那二十吊钱,头皮一阵阵发紧,苦笑数声方觉一条腿疼得钻心,他害怕是老爹去世时摔得伤痕又复发了。呆着也不敢动,脑子里往来盘旋的尽是二十吊哗啦哗啦作响的铜钱。
小灵杰回来时候人都走完了,他哼着小曲连蹦带跳地从一个小巷里拐出来,往这边一望便看出了不对,挑子担子破破烂烂地散放在地上,老爹的胡琴被摔成两截扔在一边,老爹正一只手扶着头,一只手捏着腿坐在地上发呆。小灵杰大叫一声“爹”,飞跑上前。
胡胡李仰起头,鼻青脸肿,额头上还破了个大口子,往外流着血,他想笑笑不出来,只把一只手伸给儿子。小灵杰把老爹扶起来,弓着腰拖着他往家走,东西、工具、家伙都不要了,一路上胡胡李头脑昏昏地想,穷人想吃碗饱饭难道就这么难,老天,穷人是不是就该着饿死,这世道,穷人活着真是难啊!
小灵杰抱着老爹满腔怒火地往前没走出多远,对面李铁帆就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一看小灵杰苦筋巴力地驮着老爹正往家挪,禁不住就叫出了声:
“看看,看看,俺说不让你们来,非得来,唉!这可咋办好?”
说着咋办,李铁帆手上可没含糊,从小灵杰背上把胡胡李接过来。胡胡李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地冲他咧了一下嘴,喃喃地说:
“老哥,兄弟错了!兄弟错了!”
李铁帆边走边唠叨:
“大兄弟,都啥时候了,说这些管啥屎用,你先老老实实歇会儿,甭想那么多啦!”
李铁帆是干到晌午头越想越不放心,才跑回来看看,曹氏跟他一说丈夫和儿子已经出去了好久,李铁帆当时就红了眼,俟曹氏把路大致给他一说,他就闷着头找过来了。
曹氏看李铁帆急得六神无主,晓得事情绝对不会太小。李铁帆一走,她就坐回屋里眼皮跳着双手合计求神保佑起来,几个小孩子不明白老妈咋会忽然间就神色惶急,扑过来抱住她撒娇,结果一人讨了几巴掌打。曹氏方定住心神,便听见小灵杰在外面叫了一声妈,她还没站起来,李铁帆就一脚跺开屋门背着胡胡李进来了。这会儿山东人长了个心眼,不待曹氏发问先给她吃了个定心丸:
“没啥大事,皮肉小伤,休养两天就好。”
胡胡李被放到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喘息了一会儿,面色渐转红润,曹氏这才心下稍妥。再看一下丈夫比大前几次挨打气色都要好一些,想来也没啥危及性命的事,于是从筐萝里找了块布条,颤抖了手帮丈夫把前额的口子牢牢缠上,一边缠心里一边祷告:神上保佑,神上保佑,这回事千万就到这儿算了,别又扯起一串事,神上保佑。
李铁帆坐下来喝了口凉水,喘息着给胡胡李发牢骚,说他是咋晚上出去喝酒听人说起那边路口有人不识天高地厚支了个补鞋摊,他当时就有些害怕,上去一打听,那位描述的相貌特征就是胡胡李没错。他一听就怯上了,那个可是铁罗汉龙四的地盘,龙四心狠手辣,眼里从来揉不进米粒砂子。今儿个就是各个行主到手艺人这里收月贡的日子,万一给他逮着就不是缺胳膊少大腿的事了。李铁帆说他听到那个消息时天都快亮了,所以赶着天亮回来说了一声,李家人都没起来,他只得在门外边捏着嗓子说了几句,到晌午时,越想越不放心,只得再回来一趟。“还好”,李铁帆喜笑颜开地冲曹氏说,像是拾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大个儿馅饼:
“龙四那小子是手艺人公认的煞星,后来的人没有谁敢在他地盘上讨饭吃。手艺人会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因为龙四这人在打人和捞钱方面从来没有手软过,新来的手艺人不懂规矩折在他手里的不是筋断就是骨折,想破财消灾都消不了。
李兄弟真是福星当头,福星高照啊!”
胡胡李心里也暗自庆幸,皮肉之伤确实不算啥,可是,可是……”
胡胡李骤然想起还有明儿个的二十吊钱。李铁帆一会儿说得他心花怒放,竟然高兴得把这家事给忘了。一想起钱,胡胡李不由得心头大恸,心猛一收,身子颤抖,扯动全身上下的肌肉又是一阵剧痛,曹氏连忙坐过来,关切地问他:
“你怎么啦!好好歇着吧!”
胡胡李苦笑:
“钱,你看一下钱罐里的钱有多少?”
曹氏不假思索地说:
“晌午没事,我刚查过,好像有二十一二串的样子吧!”
胡胡李一下子躺倒在床板上,喃喃自语:
“一个多月,就破财消灾了,也好,人只要活着,钱反正都是人赚来的。”
曹氏听出丈夫话里有因,也不敢往下问,几个孩子都去了外边,屋里只有李铁帆、曹氏和胡胡李,沉默了一会儿,李铁帆叹了口气:
“大兄弟,人不能只图一时气盛,胳膊拗不过大腿,强龙难压地头蛇呀!有时候该破财就得笑撇胡须不皱眉,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有能耐,千金散尽复还来嘛!”
胡胡李这一次真是没憋太大气,且不说这些钱他赚得自认为不怎么费力,就是再费力,真到有事时,他也会毫不犹豫扔出去,吃一堑长一智吗?胡胡李现下看得很开。
当天李家和李铁帆商量好,李铁帆答应带钱替胡胡李赴约,胡胡李去了这个想法,心下大空,让曹氏把钱罐里这一段赚的钱全部交给李铁帆,要他交给龙四二十吊,剩下的买点东西,总不成就空着双手拿着钱过去,李铁帆满口答应,提了钱出去了。
第二天胡胡李躺床上歇了一天,曹氏害怕丈夫想不开,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聊天,孩子都不在家,平时两人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两个人倒是说了不少体己话,胡胡李本来就没把这回事往心里去,曹氏又故意在家跟他一逗乐子,伤疼也忘得差不多了,天黑时候还下床到李铁帆那儿去扯了一歇子闲话儿,心情适畅之极。喝罢汤正准备上床睡觉,闭着的屋门忽然被人推开。
进来的是龙四,龙四手里提了个钱袋,是胡胡李装着钱给李铁帆的那个。龙四进门也不落座,三两脚踢翻几个凳子,弄得锅碗瓢勺乱叮噹,然后他把钱袋往腰里一掖,用手拍着说:
“好小子,你敢糊弄你龙大爷,拿十吊钱充二十吊,你以为你龙大爷是三岁小孩,告诉你,这十吊钱我没收了,充做这一趟的跑腿费,半个月后,老地方,你若不把二十吊钱送到,小心你们全家老小的狗命。”
胡胡李被龙四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明明是查好的二十吊钱、咋会到他那儿就少了十吊,绝对不可能是李铁帆大哥搞的手脚,肯定是这家伙回去后嫌钱要的少了,耍赖皮再多要,胡胡李再好的脾气这下子也受不了,一下子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曹氏唯有暗自垂泪的份儿,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日子一天天过去,钱却一分也弄不来,就算把节省的房租凑进去,从家里带来的钱也凑不足二十吊。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数来说去也只有十四吊,还有六串,胡胡李夫妇想破肚肠也想不来办法。这不比在家,在家就是再生人,好歹有几家亲戚,厚着脸皮求告求告,总能弄两个救救急,在这儿不行,有心借可是找谁借呢?胡胡李夫妇想豁达也豁达不起来.找龙四说情,不可能,出去找钱,也不可能。龙四等着要胁的可是李家大小七条人命呀!李铁帆那几天没有出摊,早上起来就呆在李家骂龙四他娘,骂龙四杀千刀挨万剐不是人养的,骂也不顶用,骂完了他也只有抽着旱烟陪胡胡李夫妇唉声叹气,想不来半点办法。
眼见胡胡李夫妇日见憔悴,第十天头上夫妇俩终于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上了,水米不进。胡胡李在睡梦中一个劲咒骂老天,骂完了就哭他死去的爹娘.哭个没完,几个孩子轮番地在床前侍候爹娘,谁也不出去玩。果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几位平时闹起来没完没了,一点不顺心撅嘴瞪眼能生上半天闷气不理你,这几天真是要多勤快有多勤快,胡胡李只要在昏迷中哼一声,几个小脑袋便一齐凑过去问老爹要干啥。曹氏其实没啥病,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化解不开,在床上躺了一天仔细想想,丈夫病倒了,我要是再也躺下,剩下一帮孩子可咋办,反正还有四五天期限,要真想不来办法到时候李家一家就坐着等龙四来索命呗!真要是阎王爷下了勾魂令,你就是再蹦还能蹦出他的手心,这几天不管咋个说还是要过的。
曹氏心里想开了些自然也不再挨在床上瞑目待毙,便下了床和小家伙一起忙活。忽忽又是两天,到第十四天时,钱的事还是一点眉目没有,胡胡李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几天的心力交瘁使得他脱了相,皮包骨头的一声接一声高低呻吟,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曹氏已经彻底绝望,准备下午把孩子们召集一块,她上街买几个好菜,让孩子们晚上好好吃顿好饭,然后趁他们在睡梦中,自己拿刀把五个孩子全部杀死,最后自己也自杀在丈夫身边,也免得孩子们给龙四弄去,一个一个挨着受折磨。
主意打定,曹氏正要上街,往孩子堆里一瞄,猛可里发现小灵杰竟然没在,再转念一想,这么多天,这个刀钻古怪的二小子白天似乎从没有在过家,她这几天也是昏了头,五个孩子缺了个最“得宠”的她竟然不知道。
几个孩子脸上没有一点发愁的样子,冲老妈直做鬼脸。待到看老妈神情恍惚地掰着指头一数,几个小家伙立马意识到事情不妙,小五一下子冲到老妈面前,老三从后边一把没扯住,气得冲小五的后脑勺直扬巴掌。谁知小五置若罔闻,扯住老妈的手,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大把咸丰通宝,足足有十来个,小家伙手小,总共六十多个大钱他竟然分着抓了五六次。曹氏这下更是迷惑不解,小五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平时谁也没给他发过零花钱哪!莫不是……,小五晓得老妈的眼神忽然转为严厉是因为啥,忙不迭地申辩:
“妈,这钱是二哥给我的,他说让大哥我们在家照顾爹妈,他自己出去赚钱还债,妈!二哥已经赚了好多钱了,……”
小五说到这儿回头瞅着老大,老三、老四嘟上了嘴,这三位就晓得事儿要坏到他手里。老大极不情愿地走上去,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掏到老妈口袋里,临掏前狠狠地白了小五一眼,老三老四依法施为,把钱掏给老妈,不过骂小五的话更富于威胁性了。老三冲小五扬了扬拳头,意思是你小心这个,老四更干脆:“老妈一走你就找地儿躲着吧。”
曹氏这下更晕,小灵杰哪儿这大么本事,直给哥几个的零花钱就有这么多,再说,他那么小的筋骨,能出去干啥活呢?曹氏这回把眼先瞄向了老三,五兄弟中,老大有点缺心眼,除了老二,下面就是老三,老三也是精得像猴崽子,小灵杰有啥事常常瞒不了他。
老三跨前一步,气汹汹地把小五从老妈身边轰开,自己把嘴凑到老妈耳朵上,低声说:
“妈!老二又去给人补鞋了,就在老爹原先在的那地儿,他赚了好多钱哩,都他自己藏着。”
曹氏冷不丁吓了一跳,补鞋?还是在原先的地方,他是不是想找死?
老三笑得像一只狐狸,拍着老妈的肩膀很大人气地说:
“老妈,您稍安勿躁,老二自己主张,吃不了亏,听他说,他已经把龙四给盖帽了,明儿个龙四别说要钱,说不定是来赔礼道歉呢!”
任老三舌灿莲花,曹氏说死也不相信,不知道是不知道,一旦知道,她非要立刻就去把二小子拉回来。老四自告奋勇领了将令,扯着老大唿哨一声出了院门,小五要跟,被老四一声厉喝,乖乖地又站到原地,老三也说累了,看老妈瞅他的眼神仍是一百二十个不相信和二百四十个狐疑,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
“算了,这年头好人难做啊!连老妈都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唉!”
老三转身回屋,曹氏听得他在里边大呼小叫,显然是找老爹通风报信去了。
曹氏心里先大惊,次又大怒,再而大喜,忽而大惧,最后大狐疑,一时间百感交集,手足无措,她索性不再上街,坐屋里干等着二小子回来给他揭开谜底。
老三说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小灵杰就是盖住了龙四,在原地儿又立了个摊,而且生意越来越红火。这事得从小灵杰那天和李铁帆一块回来后说起。
小灵杰一溜小跑跟着李铁帆回到家里,曹氏忙成了团团转的陀螺,李铁帆只顾追悔不迭谁也没想到去管他。小灵杰闷了一肚气不明缘由,听李铁帆说了会子话,弄明白事儿是出在龙四身上,老爹是因为占了他的场子抢了他的饭碗才招致这一顿毒打,然而,在李铁帆嘴里吐出的话里,老爹这一顿还是轻的,小灵杰料定龙四如果真如李铁帆所说,决不会善罢甘休。果真,一会儿老爹就露出口风,托李铁帆大伯第二天将二十吊钱到茂源交给龙四。
小灵杰听到此处觉得下面的话已没有必要再听,于是拔腿出门,奔同增皮货店去了。同增皮货店的店主这次没谈生意,正坐在柜台里边闭目养神,一个比小灵杰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小伙计正在柜台里忙着整理东西。
小灵杰进去后熟门熟路,冲小伙计笑了一下,小伙计往里摆摆手,店主这时已经睁开眼了,一看见小灵杰,立时眉开眼笑:
“小家伙,怎儿想起来到这儿逛一下,李爷爷可是好久没见你了。”
店主看样子还真不年轻,自称小灵杰的爷爷绝没有一分托大,只是因为保养得好,所以老态并不怎么明显,说话也仍然中气十足。
小灵杰顾不得多说话,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店主身边,咬着耳朵给他咕咕噜噜地说了一通,店主面色忽地大变,一甩袖子便把桌子上放的一杯热茶扫到地上,似乎仍然余怒未息,腾地一声站起来,困兽一般在柜台里面来回转圈。小灵杰跑了一路,累得够呛,找了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上,任店主鼻孔里冷哼着在那儿转。
店主忽然间便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绝不是灿烂的笑而是阴冷到了骨头缝里。小灵杰要不是对店主的底细了如指掌,店主这么一笑他非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下边。
店主边笑边说,语气也冷到极点:
“龙四这小子太过猖狂,真真是大过猖狂。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恐怕他不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这样吧!小武,你去找一下毕二爷让他查查龙四有啥根节没有,查到后立时回来汇报。”
正在那儿整理东西的小伙计应声而去,店主转向小灵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小家伙,你老说你蔡爷爷对你好,依我看李爷爷对你也不差呀!是不是?’小灵杰歇过了劲,从椅子上一下蹦起来,差点没揪住店主的胡子,店主往后一闪,捻须微笑:
“好厉害,没亏了蔡大哥对你一番教导,哈哈哈!蔡大哥真是好福气,快往墓坑里钻时竟收了这么个好徒弟!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原来这个店主是蔡玉明的结拜兄弟,他姓李名唤开山,因此公年轻时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在江湖上闯下了很大的名声,道上朋友送了他一个雅号,叫做“笑面孟尝”,是专指他急公好义而言的。笑面孟尝最拿手的绝招是三十六路追魂夺命腿,成名以来,他那双铁腿之下不知毁过多少巨奸大恶,令江湖上黑道人物闻之名而丧胆。笑面孟尝和蔡玉明两个人是年轻时候拜的把子,那会儿蔡玉明初入江湖,和李开山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相识之后,引为知己,相约同赴太湖,剿灭近年来令过往客商为之头疼欲裂的七大寇。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七大寇都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心黑手辣,又极为老奸巨滑,武林好汉曾有一次撒遍英雄帖,邀请白道英雄前去太湖,剿灭七寇,以匡扶武林正义,结果前去的三十四位白道豪杰除了一位被湖水冲回出发点外,其余的三十三位自此没了影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冲回那位到沙滩上时已是鼓胀的尸体一个,翻捡尸首,胸口有一处致命伤痕,是五个排得紧紧的淡淡黑痕,有经验的江湖人士说此人死于七大寇中老五的成名杀手“搜魂指”之下。蔡玉明和李开山不是不晓得武林中人谈太湖而色变,然而两个人就是不服气,非要凭一股子血气之勇去探探七大寇的太湖水寨。
李开山向小灵杰讲他和蔡大哥携手共闯太湖水寨的经历时眉飞色舞,颇有好汉重提当年勇的劲头。小灵杰很奇怪蔡爷爷咋会这么大一回事竟然没给他提过。两个人闯太湖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湖边闻讯赶到的江湖朋友正在哀叹太湖中又多了两个屈死鬼,武林中又少了两个后起之秀时,烟波浩瀚的太湖中忽然腾起了一片火光,虽然飘飘缈缈,但仍看得出是在七大寇聚集的地方。大家于是议论纷纷,最后派了两个年轻侠士驾着小舟前去探看,那两个年轻侠士在死尸堆里找到了蔡玉明和李开山,七大寇的尸体和一帮小喽罗都横七竖八躺在两个人身边。从此,蔡李名声大震。有了这次出生入死的经历,两个人更是情同手足。后来由于蔡玉明家里出了事,两人于是分手作别,自此天各一方。等后来李开山得悉蔡大哥的消息时,他的名字是被列在僧王爷斩获的一群长毛首领名单之中。李开山惊悉噩耗,连忙派人去调查,派去的人回来说情况属实,并且查出蔡老爷子的殉难地点是在大城县子牙河畔,李开山自此也就绝了再看到蔡大哥死里逃生的念头,在同增皮贷店里给他立了个灵位,日日拜祭,以慰相念之苦。
那天小灵杰又跑过来玩儿,刚好看见蔡爷爷的灵位,惊诧之下不禁脱口而出:
“你认识蔡爷爷?”
李开山一听这话也犯了琢磨,拉住小灵杰一阵盘根究底。
小灵杰把他认识蔡爷爷和蔡爷爷怎么教导他,最后又怎么战死的情况原原本本给李开山说了一遍,听得李开山扼腕长叹,泪如雨下,不用说,这老少两位自此就粘乎上了。李开山是体念着蔡大哥身后无人,就剩这么一个称不上徒弟但却很有朋友性质的小家伙,又见小灵杰冰雪聪明,啥事一点就透,故而对他也是一片疼爱关切之心。
李开山和小灵杰相认之后便要他们全家搬到同增皮货店来住,小灵杰力辞不就,说等到以后有啥困难再说,至于栖身之地,不管在那儿,都是一样,李开山点头称是。小灵杰不期然问起李爷爷为啥您竟然干上了皮货生意,李开山一脸苦笑,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八下字就足够了,小灵杰不再往下问,临走之际只说一有困难就来找他帮忙。小灵杰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麻烦上了刚认识没几天的李爷爷。
李开山和小灵杰又聊了几句,那个被李开山唤作小武的小伙计进来报告:
“禀堂主,毕二爷已查清楚,龙四其人并无根底,详细情况是,龙四的老爹是汉军镶黄旗人,嗜酒如命,中年时即暴病身亡。其母改走林家,不久亦死。龙四兄弟四个,大哥龙飞在七岁时看元宵花灯走失,不知走向;二哥龙力在僧格林沁手下充过一段幕僚,后来因私通长毛罪被杀;三哥龙玉,原来是皮货商,现在城南经营杂货,是本分的生意人;龙四三岁时母即改嫁,因此自小游手好闲,劣迹昭著,成年后靠着两膀蛮力,青皮混混送他了一个混号,叫做铁罗汉,……”
小武禀完后转入后堂,小灵杰都听得呆了,李爷爷这批人到底是干啥的,连龙四这样的小人物的底细都摸得这么熟。
李开山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小灵杰一眼:
“小家伙,服气了吧!龙四其人,撑死了也只能算个青皮混混,要劳动你李爷爷的大驾怕是太屈才了是不是?”
李开山说完后稳坐钓鱼船等小灵杰的反应,小灵杰没来也没想着麻烦李爷爷大驾,一听龙四如此不济,凭空又多了几分胆气,一拍胸脯说:
“不用麻烦您,我自己就可以了,不就是一个小毛贼吗?”
小灵杰说完这话没等李开山竖起大拇指,便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不过,李爷爷,我出人,主意可得你出喽!要不不公平,好不好?”
李开山一愕,继而又捧腹大笑:
“好你个小鬼头,玩花肠玩到我老猢狲头上了,好好好!也不枉蔡大哥那么看重你。”
当下一老一小回到后堂,足足谈了二三个时辰,小灵杰才一蹦一跳地从同增皮货店出来。第二天,小灵杰带着老三一块儿又出去购置了一套补鞋的用具。钱当然是从李开山那儿拿的。当天下半晌,小灵杰召集哥儿四个开了个碰头会,要他们严保自己私自外出的秘密,谁有泄漏,小灵杰没把话说到底,只嘿嘿笑了两声,挨个在哥四个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不重,哥儿几个却分明有些不寒而栗,秘密自然是保住了。
再说了,小灵杰不但恫吓之以力,而且还收买之以重利,每天有好几个咸丰通宝的零花钱呢?这几位还有何乐而不欲为之?
到了晚上,龙四又到李家摔盆打碗地闹腾了一阵,小灵杰更加坚定了要煞他威风的决心。第二天起个绝早,买的东西他没敢放家里,存在同增皮货店里。这早上他也没吃早饭,让老三帮他把东西抬到原先那个三岔路口,两人一人买了两根油条,风卷残云般一吃,老三抹着油嘴回家去了。小灵杰在心里把李爷爷交他的东西默默念叨了一遍,方从挑子里掏出一面铜锣,“咣啷咣啷”敲了两下子,立时围上一片看热闹的,小灵杰抖擞精神,放开嗓子大吼:
“各位老少爷们,大叔大婶,大爷大娘,哥哥姐姐,小弟小妹,我李某人这会儿在这儿扯个场子,变个戏法,给大家助助兴,逗个乐子。诸位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
没钱又不想帮人场的我也不怪罪。在下姓李,自幼出家学武,授业恩师是峨嵋山盆顶道人。近日云游至此,我有一个朋友偶遇危难,在下意欲助一臂之力,奈何下山之时,恩师只交付了在下一瓶一钵,供代缘所用,无可奈何,在下只有将瓶钵卖掉,换得补鞋挑子一副,想藉此换得三二银钱,以解吾友一时之困,也好了却在下一番心意,一桩心事。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列位看看,我这功夫可是不是自练的,……”
大家伙儿一看场子中间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家伙敲着锣满嘴江湖味地闲扯,都觉得很有意思,其中有几个识得他的却不免心下忐忑,替他捏一把汗,心说这小孩子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忘了他老爹前两天还在这儿被打得头破血流,有几个胆小的怕小家伙高声大气,把龙四招出来,吃不住龙四一记重拳而当场毙命,都摇着头悄悄走开了。
小灵杰本来没有几名江湖黑话可“卖”,就这几句开场白还是小时候听评书听出来的,他这么在这儿叫着的目的就是为了逗龙四出来,他只要出来,一切事情都好办。那知肚里的存货都快没了,龙四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小家伙不免着急。也不顾边上众人嘘声连连,还在那儿敲着锣拿腔捏调地自报师承家门,这回终于有了效果,说到“俗话说的好,内练一口气,外……”“练”字还没出口,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穿过人群入到场内:
“外练筋骨皮,各位老少爷们,我自三岁练先天混元功,到四岁上,小有所成,举掌能开碑裂石,下手能降龙伏虎,分抱粗的大树,伸两指往里轻轻一插,喝声‘起’,立马拔地而起。我于是禀报师傅说弟子已大功告成,那知师傅不言语只笑,拉着我来到后山,冲着前面吹了一口大气,我的妈呀!只见一条白练横空,翻江倒海的蛟龙,被吹到百十丈外茫茫云海里的一棵合抱大松树上,‘喀嚓’一声,松树拦腰断为两截,我这才明白,我这点雕虫小技是井底之蛙,自高自大,于是恳求师傅不计前嫌,再教我些功夫。两年之后,师傅对我说:
徒儿放眼天下,恐怕已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啦!你就放心下山吧!望你好自为之。我只得含泪拜别恩师,一路以武会友,打遍绿林,今日落难贵地,望各位些领赏些小钱。”
是龙四,龙四轻鼓着双掌步入场中,满脸皮笑肉不笑,忽地就一抱拳,接着小灵杰的话头吹了一阵子大牛,然后回望小灵杰,说:
“小家伙,我没替你吹错吧!哈哈!这功夫,你就是在你妈肚里就开始练也比不上大爷我厉害,哈哈哈!”
小灵杰置若罔闻,面含微笑,双手合什:
“无量天尊,贫道艺出峨嵋,今日至此非为卖狗皮膏药,实为解一时之急,狼狈落魄,倒叫施主见笑了。”
龙四俯下身仔细研究了一下小灵杰,忙不迭退后两步,一拍脑袋,扑通跪倒地上,口里大呼小叫:
“恩人,你原来是我的大恩人呀!十年之前,我途经峨嵋,遇见一群毛贼截路,是小师傅施神功,助我打退毛贼,救我一命,恩人在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大家伙一下子被龙四颠三倒四的举动弄得云山雾罩一般,还没回过神,龙四已翻身爬起,“呸”吐了口唾沫,哈哈狂笑:
“十年之前,你还在你老娘肚里呢?哈——嘿?敢到我龙四地头上充大尾巴狼。你胆子不小啊!给我说,谁让你到这儿捣乱的,要敢说半句假话,我把卵子给你捏碎,嗯!”
小灵杰仍低头合什,不为所动,周围诸人明白龙四是在捉弄小家伙,不免又是一阵大笑。龙四笑得最厉害,似乎都快岔气了。
“施主,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道自幼承蒙师训,故不与尔一般见识。施主还是好自为之吧!无量天尊!”
龙四这下子真摸不着头脑了,这小家伙看上去胎毛都没退净,要真如他所言,那可太神奇了,皱着眉一瞥眼看见了小灵杰的补鞋挑子眼珠一转,生出了一个主意,于是凑上去对小灵杰说:
“也罢!我龙四就信你是什么峨嵋的弟子,既然是江湖中人,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你既然敢躺这个浑水,我龙四就试你一试,这是什么玩意!”
他此刻手里举着的又是那根大针,小灵杰头都不抬,随上答曰:
“天杠。”
“这个呢?”这次举的是锥子。
“地杠。”
“这个呢”?指铁拐子,“龙头拐。”
“这?”龙四面如死灰地把刷子拿起来,他真有些害怕。
“吸水石!”小灵杰答完低头合什如前,只是不紧不慢地问:
“施主还有什么问题,一并提出来吧!贫道给你解答就是。”
龙四干瞪着嘴“这个这个”了半晌,终于硬起头皮问: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那路神仙,龙四在这片也算是一号人物,总不成连个庐山真面目都不晓得吧!”
龙四真是庙里长草——慌了神。世上有一种人是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龙四就属此类。他真怕小灵杰有啥来头,他可真是担当不起。说完话,龙四舔了好几下嘴唇,连抹了几次汗,额上还是湿淋淋的。
小灵杰到这时终于抬起头来,闭着双眼,微微一笑,仍不说话,只慢慢伸出两手在小腹上交叉成火焰之状,良久方才放下。龙四不知他这儿做是何用意,但他知道这肯定是某个秘密帮会的暗语,这都是不为外人知的,自己不晓得,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故而虽心下狐疑却也不再往下问,怕惹火这个小煞星,丢了性命,于是忙不迭地跪倒在地:
“小的龙四有眼不识泰山,慢怠了您老人家,小的深感歉疚,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小灵杰仍不理他,自顾自坐下来,开始补鞋,龙四在一旁呆得没意思,又不敢走,只得陪着他补鞋。这一天生意特别特别好,有龙四帮忙打下手,大家伙儿都想看龙四的狼狈样。没有破鞋的找对好鞋撕个口子也得来看一下,故而一天下来,小灵杰接了五六十双鞋的生意,当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龙四帮他做的工,不过钱装他腰包里了。
到吃晚饭时龙四毕恭毕敬地非要请小灵杰吃一顿饭,小灵杰借口还有其他事,并委婉地告诉他自己俗家本是那天在这儿挂牌补鞋的外乡匠人。龙四也不敢往深里想,只暗暗地吐了一下舌头,心说真险,那天幸亏没把那个乡巴佬揍出毛病,要不然这下够着自己喝一壶了,算了,那二十吊钱拉倒吧!少了这点钱我龙四照样能活。
没有龙四来找事,其他更小的混混自然也不敢寻衅滋事。
所以小灵杰这摊儿搞得很是红火,他知道龙四这下就是有包天的胆子也不敢再要那二十吊钱了。小家伙思前想后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好好让爹妈高兴一下,于是决定要候到最后一天给爹妈一个天大的喜外惊喜。再说小家伙没有那么深的生活历练,办起来少那么一点周全。他嘱咐哥儿几个一定要守口如瓶,倒忘了老爹和老妈还蒙在鼓里,摸门不着地等着那个所谓最后期限的来临,甚至都想到全家死在一块了。
那两天小灵杰还了从李爷爷那里拿的钱,又跑街上给李爷爷买了个“老头乐”送过去,乐得老头都不知说啥好了。老头早年即行动江湖,以除暴安良、匡扶正义为己任,没有娶妻,到老年时明白了以一人之力终难扭转乾坤,平心静气想通了前尘往事,歇了心,想成家时一看自己的满头华发,苦笑苦笑也就罢了。老头这两年一直梦想有个小孙孙抱着该有多好。现在小灵杰从某种意义上说满足了他欲享天伦之乐的心愿,老头咋能不乐。
老三风风火火跑去叫二哥时,小灵杰正在太阳底下歇着盘算该咋个办才能让爹妈最高兴,一看老三跑得满脸汗道,气喘吁吁,方待开口询问,老三已快嘴快舌地叫上了:
“老二,大事不好,老妈发觉咱们的秘密了。”
小灵杰要他把话讲详细一点,老三这会儿喘上了,一句整话都讲不出来。小灵杰估计也也没啥大事,只是一个很好的表现机会在快要成功之前突然失去,毕竟心中有些遗憾,于是收拾了挑子,兄弟三个相跟着慢腾腾地往家走。
曹氏在家里早已等得心焦麻乱,坐卧不宁,小灵杰一进门被她瞅见,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火气,曹氏大喝一声,“孽子!”小灵杰正蔫儿巴唧地在心里叫败兴,一只脚方踏进院门,就听得一声断喝如焦雷般在耳边炸响,这才叫猝不及防,小家伙膝盖一软,一下子跪到了门坎上。当时就“妈呀”地叫出声来了。
这下子磕得可不轻,小家伙咬了半天牙也没站起来。老三扶他起来,小灵杰低头一看,膝盖上磕了深深的一道口子,已经开始向外冒血。曹氏定了心神,找块干净布头把伤口给他缠上。小家伙一看老妈的神色,方知事态大为不妙,此时伤口疼得像洒了辣椒面。他不敢怠慢,抽着凉气把原委讲了一遍,曹氏听得悲喜交加,也忘了儿子腿上的伤,紧紧抱住儿子大哭失声,小灵杰被搂得伤口扯着疼,想着想着便明白了老妈的一片苦心,开始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不由得泪水也湿了双眼。……
龙四的事摆平以后,李家在京城平平安安地过了段日子,胡胡李的身体也渐渐复了原,仍旧到街上摆摊补鞋,只是小灵杰腿上那块伤偶而淋了一次雨,从此一日不如一日,起先他还能跑出去蹦蹦跳跳,到后来扶着拐棍走到旅店外边都疼得捱不了,再往后干脆就剩躺在床上抱着腿呻吟了。
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胡胡李夫妇为儿子的腿伤操了不少心,碰着先生郎中就请人回来看,凡是京城地片在经济条件许可下能请来的所谓名医也都请了。不管是游方郎中,江湖野医,还是号称家传秘方,百治百灵的,碰着小家伙这腿伤就只有搔脑袋,搔完脑袋后漫不经心地开几丸药,留下几句“试试以观后效”的话作为遮羞布然后掉头就走,喊都喊不回来。
这回事开初,胡胡李夫妇也是给忽视了,小家伙腿上的伤就是那次摔门坎上留下的根。不过那会儿可是一点发病的征兆都没有,小家伙只在床上躺了半天就一瘸一拐地跑出去玩了。曹氏只顾高兴绝处逢生,也没问他感觉啥样儿,那知两天以后小家伙嚷着膝盖疼,嚷着疼还冒雨跑出去和一帮孩子跑着玩儿,结果再回来就病倒了,先是发烧、头痛、说胡话,曹氏以为是受了凉,还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他一顿,然后随便出去抓了些药。一煎一熬一吃,小家伙出了身通汗,沉沉地睡了一天,烧也退了,胡话也不说了,躺床上也不动,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嚷膝盖疼,嚷着嚷着就想去搔,曹氏从这时才开始犯嘀咕,小心翼翼把他包住膝盖的布条解开一看,心里只“咯噔”一下,原来那个沁血的伤口此刻已然荫成了一个小碗口那么大的红片,触一下里面硬硬实实,好像有啥比骨头还要硬的东西。伤口也变了模样,在红块正中间有指头肚那样大小,一张一翕地向外吞吐着白色的脓液,红块是冰凉的,碰一下小灵杰直疼得杀猪也似地叫。
曹氏这下不敢怠慢了,招呼其他几个小家伙帮忙把小灵杰牢牢捆在床上,让他没法探身用手去搔伤上,自己先急慌忙跑出去找医生、觅郎中。从此后,隔了有两三天时间小家伙憋得难受,一个人拄了根拐棍挪到大门往街上看了几次外,就再没有下过床,连厕所都上不了,随便动他一下便疼得脸上直冒满黄豆大的汗珠子,面色煞人,嘴角直抽。如是忽忽二十余天,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这药那药的一天能灌下七八剂,整天就见曹氏眯缝着眼蹲锅台脸下面吹火烧锅熬药,可就是不见效。有胡子的,没胡子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郎中走马灯似地在李家转悠,把他家门坎都快踢平了,进去时都是舌灿莲花,满面春风,出来时都是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
眼见小家伙一天比一天虚下去,说话舌头似乎也不灵便了,眼珠子也没了昔时生气,黄皮寡瘦地躺在床上像一根芦柴棒。曹氏心里急得冒火,心说我是不是摊着倒霉命,丈夫刚刚好起来,儿子就又躺下来,看那势头还像是一个个都想往死里走,这可咋办?
这一天是天桥庙会,曹氏早上起来上街买菜,便看到行人如奔向槽头吃食的猪一般往一个方向赶,一问才晓得天桥那边有端会,据说是热闹非凡。曹氏往家走着心里一想,说不如带小灵杰过去看看,进京城已有这么久了,整日里忙这个忙那个,没一点闲工夫,天桥离他们住的地近在咫尺,到现在还没逛过。再说,天桥那边有不少道观庙宇,据说里面供的都是各路神仙,极为灵验,倒也不如过去试试运气,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挨过一日就算一日吧!要真不治,也不能屈着孩子,长这么大啥福也没享过,倒替大人做了不少事。
曹氏想着想着不免又心酸落泪,拿定主意后回家给小灵杰一说,小灵杰欣然同意。小家伙在床上憋闷了差不多一个月,连好日头都没见几次,这两天吃了几丸一个游方郎中的所谓什么去毒散,气色稍微见好,也正想让老妈带他出去遛圈呢,故而双方一拍即合。
曹氏找了架手推车,用被褥把上面铺的软软的,背后又放了一个加高的枕头,让小家伙躺在上面。再给他身上盖一条薄被,最后小家伙就那么歪在车上,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曹氏兜里揣了些钱,推着车吱呀吱呀往天桥去了。
笔者有必要在此处把天桥的大致情况补说一下,天桥在永定门大街北接正阳门大街处,在元、明两伏直至清朝前叶还是一片水乡泽国,清时震钧著《天咫偶闻》载:
“先农坛之西,野水弥漫,荻花萧瑟,四时一致,如在江湖,过之者辄生遐思。”
该书又载:
“野凫潭,在先农坛西。积水弥然,与东城鱼藻池等。”
另外,清人吴长元在《宸垣识略》中关于野凫潭有更详细的一段文字:
“野凫潭在祈谷坛西北,积水十余顷,四时不竭,每旦有野凫游泳其间,因名之。”
野凫潭所处之地就是那时的天桥,由此可见,天桥在清初依然是野水弥漫的荒凉之地,文人到此览浩淼烟之水不免涌起怀乡之思,倒是一个清静无为、修身养性的好所在。
清初以后,皇帝要经帝都的中轴线到城南举行郊祀大典,而天桥所在的这片沼泽正好在京域的中轴线上,这样一来,皇上可受不了,一道诏令,天桥于是产生,而野凫自此也无家可归,不知所之。
天桥由于其地理位置重要,扼庶民百姓南北通行之咽喉要道,一经成为平地,过者云集,久而久之,遂有今日之繁荣盛昌。
事实上,早在元朝时,天桥就已是文人雅士官宦人家寻欢作乐、消磨时光、吟风弄月、狂歌号哭的理想场所,因为这里地处偏僻的城南,适合一部分人离群索居的需要,又有河水汪然碧涛,莲花亭亭,荷叶如盖,垂柳摇曳,湖光水色,犹如江南水乡。逢夏秋之际,每每有画舫流连桥下,舫中游人或饮酒赋诗,或品茗赏荷,或听丝竹之乐,或任清风拂面,说不尽清幽雅致,道不出万千风情。
明时,朝廷在大力修建宫殿同时.又分别在天桥东南修建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在天桥西南修先农坛,用以祭农神。到嘉靖九年,又另在北效建立了地坛,于是将天、地分开祭祀,原来的天地坛就改为天坛。嘉靖三十二年,兴工修建京城之南的外城,一口气修了二十八里长,上设城门七处,正南即是永定门。这样一来,就把原在郊区的天桥,圈在永定门之内。自从天坛等雄伟而壮观的建筑落成之后,天桥即成为南北交通要道,每年春夏秋冬,上到帝王,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来往于天桥,随着官民游乐活动的日益盛行,天桥一带遂渐繁华起来。
春天时候,正月初八到十八日的晚间,成群结队的妇女穿着白绫衫,摩肩接踵地在桥上行走,这种活动名叫“走桥”,据说走桥可以防治腰腿上的诸多疾病,到清中期以后,这项活动声势更为浩大。潘荣陛撰的《帝京岁时纪胜》说:
“元夕妇女群游,祈免灾咎,前一人持香辟人,曰走百病,凡有桥处,三五相率以过,谓之度厄。俗传曰走桥。”
可见那时桥的称谓已不单指天桥,而是只要是桥都得走。
从《燕京上元竹枝词》中也可管窥一二当时盛况:
“正阳门外鱼龙盛,火树粘天照走桥。”
到春天二月时,妇女还有出北城而至南城踏青春游的嗜好,《析津志》记:
“二月,北城官民妇女,多游南城,风日清美,踏青斗草,若海子上,车马杂沓,绣殿金鞭,珠玉璀灿,人乐升平之治,上自内死,中至字执,下至士庶,俱应积千架,日以嬉游为乐。”
就是说到二月草长莺飞,春暖花开时候,不但平日足不出户的妇人女子可以迈着小脚跑到城南天桥那一带去不顾名节面子尽情放肆一番,就连只会抱着象牙笏人五人六地站在朝堂上和皇上争得面红耳赤的宰相大臣在这时节都可以大摇大摆地支起秋千架,跳上去嬉弄玩乐。《燕京岁时杂咏》在描写都城妇女赴天桥迤南直到永定门外海子踏青这一景象时说得更为生动:
绣帔弓鞋去踏青,北城士女到南城。
无风一上秋千架,小妹身材比燕轻。
我们从这几句诗中仿佛可以看到一个个浓装艳抹、披红挂绿的妙龄缠足少女,娉娉婷婷地踏过天桥的每一块石板,抛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在天桥南边的碧草绿林处轻轻地荡起秋千。
初夏时节,到天桥游玩者更是不计其数。在五月五日端午节前,男女老少都涌入天坛去观光,这也有个称谓叫做避毒。避毒而入天坛必须得等正午以后才能出来,还得骑着马在坛外的围墙下跑上几圈,才算避毒完事。《帝京岁时江胜》也有这方面记载:
“帝京午节,极胜游览。或南顶城隍庙游回,或午后家宴毕,仍修射柳故事,于天坛长垣之下,骋骑走獬。更入坛内神乐所前,摸壁赌墅,陈疏肴,酌余酒,喧呼于夕阳芳树之下,竟日忘归。”
射柳故事是解早织的风俗,这些惯于骑马射箭的游牧民族在举行秋天祭祀时,也不忘显露一下百步穿“柳”的箭术,要让大家伙儿成一圈围着所植的柳枝跑上三周,边跑边往圈中间的柳枝上射箭。宋人以此作为一种游戏,也是兵士闲得无聊时用来散心的一种手段。在校场四周全部插上柳枝,兵士们便骑着马在校场里大声吆喝着往来驰骋射箭。然而,对于孔武有力而又逞强好胜,惯于争凶斗狠的八旗子弟而官,赛马兜风要比枯燥无味的射柳更为有趣,更有刺激。于是,天桥南西坛前面的马道,便成了八旗公子哥儿赛马以决雌雄的场地。
不但这些东西和游戏引人入胜,让人留连忘返,趋之若骛,天桥还有许多名胜景观,譬如俗名金鱼池的鱼藻池和明代的私人苑囿李园等等。总之,这些都是天桥吸引南北客商、东西游人的法宝。游人的纷至沓来,自然就刺激了商业发展。
天桥南北的地方极为宽敞,具备贾人云集的种种条件,再加上道光年间到咸丰时朝廷大发圣恩,不对小摊贩征税,因而在天坛的西坛根和北坛根、先农坛的东坛根和北坛根,涌现出一大批流动的小商贩,每日自晨达旦,自由出售百货、食品等等小东小西。这样一来遂使天桥变成了一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闹市。
天桥的庙会和农村逢着固定日子赶集的样式差不多,只是人多一些,仪式更隆重一些,其最主要的故事是“走会”。
“走会”是由京城附近农村一种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进京表演的有开路、杠箱、中幡、秧歌、高跷、王虎棍、双石头、耍狮子、小车会等,其中最负盛名的是中幡和耍狮子。
曹氏用手推车推着小灵杰一路行来,说走好像有点不太恰当,应该叫“挨”,一出店门,便见眼前一堵人墙,呼声霸天,想汇入这个人流都是难上加难。从上边看,一个脑袋挨着一个脑袋,估计从半空中扔下一个半截砖至少得砸破三个人的头,而且你如果不躲闪,砖绝对不会掉到地上;从下边看,穿着各种裤子的腿一条挤着一条,扎针难入,泼水不进。
风传每年到庙会(天桥)时候,或多或少总要挤死几个人,丢的人当然就更多了,所以你往人堆里看,凡是两眼滴溜溜乱转,跟做贼似的,手里肯定牵着小孩,而人最多处,往往是哭声和笑声混在一处,有时候亲娘看着小孩子就隔那么两三个人,急死你可就是挤不过去,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曹氏一看那么多人心里直犯怵,看看躺在手推车上的小灵杰。小灵杰的脸孔被秋阳映成了嫣红色,憔悴之态毕现,可是他两只眼睛瞪得倒是铜铃一般,闪现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丝毫没有一点回去的意思。曹氏也不忍心再劝他回去,于是只得在门口等着,扯喉咙大嗓子吆喝了几声,手推车旁边的人总算极不情愿地让开一块地方。曹氏刚把车往里一塞,立时便有几个人被挤得立脚不住,仆倒在车上,曹氏心吊到了嗓子眼,惟恐谁不小心碰着儿子的伤,没奈何只得一个劲陪着笑脸给靠近她们娘儿俩的人解释,要大家伙儿帮忙看护着点儿。游人也都看出小灵杰病害得不轻,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心肠好的都挨在他旁边给他讲笑话解闷,大多数人也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惟恐碰着他。
小灵杰倒没看出大家伙儿看他的眼神里含有不少怜悯和同情成分,他天生就不是闲得住的命,在屋里一动不动呆了那么多天,觉得腿脚都发硬了,虽然每天床前都不缺人陪着他玩儿,讲说外面的见闻,可毕竟不如自己亲身体会的舒服。
所以在一离开无聊之极的房间,小家伙话稠得吓人,看见啥问啥,瞅见啥便不挪眼珠地死死盯住着,好像初生胎儿刚睁开眼睛,瞅见啥都好奇,瞅见啥都看不够。好在路上人拥挤不动,比蜗牛爬得都慢,不管啥他都能看个够。
从李家居住的那个小店出来到走上永定大街,都是碎石路,手推车走着一颠一颠,小家伙一会儿便疼得满头冷汗,再加上人那么多,他躺在车上,呼气吸气都不主便。曹氏氏揣摸着他躺车上的滋味不会太好受,不过心疼也没办法,一入人堆出都出不去,只有一路往前走下去。小灵杰精神倒不坏,一直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看见啥稀奇玩意儿时不时还想打着挺从车上跳起来。从家走到天桥,小灵杰看了不少东西,也听了不少东西,都是他以前心仪已久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爷告诉他,农村来“走会”的人都是会真功夫的,一般人三五个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他们中间有很严格的规矩,平常人想加入走会的行列要经过会首的检验才可以。会首就是各村上负责走会的头儿,由德高望重的人充任,一到会期,走会的所有人必须得一切行动听会首分付。他们是一个极其严密的团体。会首大家一般称之为“老督管”,他用以指挥会众的信物是一面白色的小三角旗,那旗看着不起眼,在会众眼里可是比皇上的圣旨都管用。到走会时候,会首走在最前,令旗一挥,该进则进,该停就得停,会首后面是一个持“七星督旗”的会友,七星督旗相当于将军行军打仗时竖的写着将军姓氏官职的旗帜那种作用,表明这个走会的是属那个团体。
七星督旗一般是黑底白星,星有七个,寓意是北斗七星。督旗后有四到八个号手,号的模样像锣,直径约有二尺大小,由广铜铸造,敲起来声音铿锵,震耳欲聋,极有威势。号后面是四到八挑笼子,笼子是像笼屉形的东西,里边装的是拜佛用的香烛.还有走会用的乐器、服装、道具等物件。笼子四周等距离竖着四根竹竿,每根竹杆上都有一面“幌子”。幌子也是一种三角形的小旗,大多是黄颜色,也有用白颜色的,旗下拴着一长串黄铜铃铛,队伍行进时,小旗迎风招展,号震天地响,小铃铛清脆悦耳地响在身边,各种民间乐器前呼后应,形成一组古朴雄浑的民间交响音乐。走会的有句行话,叫做“中幡怕过牌楼,狮子怕过桥”,因为举中幡的一过牌楼,不管牌楼有多高,都得在这边用力把中幡掷到那边,然后飞跑过牌楼再将它稳稳接在手里。中幡又长又粗,斤两重不说接着又极不方便,因而玩中幡的不但两臂要有大力气,还得有一定技巧,就这样弄不好还要砸锅。所以,走会的逢到中幡过牌楼都会捏一把汗,而真正艺高人胆大的,也就是靠这个争强斗胜,引人注目。因为大家伙儿都晓得中幡过牌楼有好故事,一到这会儿都挤扁头看。“狮子怕过桥”是因为耍狮子的一到桥上就得玩狮子戏水,根据桥面高低有单狮戏水、双狮戏水、三狮戏水等等,耍狮子的一个人玩的狮子叫“少狮”,两个人玩的叫“太狮”,三狮戏水是狮子戏水中难度最大的,当然也最见真功夫。最上面一个是太狮,用脚勾在桥栏上,下面再吊一个太狮、最下面是一个少狮,玩狮子的五个人一连串用手抓住下一个人的脚,最下面一个探身入水,撩起水花,阳光下看去,波光点点。确实让人心动。除了这两类高难节目,其余的如高跷、秧歌都很好玩,而五虎棍、双石头等单纯就是表演武术。走会的碰着面都有一套见面的礼节,弄不好极有可能演成双方大打出手,两败俱伤。一个走会的正在前面走时,如果把七星督旗挂在显眼的树梢上,那就表示后面的大队人马稍安勿躁,再往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
道光十六年的时候有一次走会,小车会不小心踩了双石头的场子。双方一语不合,大肆械斗,死了十来个人,都是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两个走会的集团要是关系比较好,见面客套,年纪出较老的会首得让年纪比较轻的会首说“您多虔诚”,不和的则对老的说“您多承让”。客套完毕,双方互一拱手,开谈正题。正题是关于走会的各个组织到底怎样走的问题。这时候老会首和年轻会首都得绞尽脑汁,因为他们的每个举动,每句话都关系着自己组织的生死存亡,失面子、报名分对走会的组织就意味着死亡。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弄不好就得拳脚上见真章。……
挤到到晌午时,曹氏才和小灵杰慢腾腾挪上了天桥。天桥并不太大,桥边护栏土雕着奇形怪状的花纹,被游人摸得光溜溜的。走上桥面时小灵杰从车上欠起身,看见桥边外伸出一个个石雕的龙头,龙头嘴里的管道和桥面上的小圆洞相连,是下雨时漏水用的。桥上刚过了一个走会的,号声和鼓声已到很远的前面,仍然震耳欲聋,桥上的人大多跟着走会的潮水般涌到桥那边,桥上出现了暂时的松散,跑得累的游人扶着桥栏三三两两地议论三狮戏水的好处。桥上清风拂面,凭栏远眺,一派朦胧,远处的城墙被垂柳绿树掩映,乍一脱离喧嚣嘈杂的人群,在桥边看一看,丝丝凉意浸入心脾,只让人觉得倒不如在绿树之下。水泊之畔,结庐人境,无喧嚣人声,无车马相扰,逍遥一生,快活一世的好。
小灵杰愣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心头不免如薄雾般飘起一缕怅然,他轻轻喟叹了一声。想起自己腿上的伤,那么小的一个伤口愈演愈烈,竟会那么多郎中医士束手无策,如果是要害部位的毛病,郎中得出这种诊断,恐怕就得准备再世为人了。然而膝盖虽然离心尚远,照此下去,久治不愈,终也会危及生命,往好一点说就是废掉一条腿,从此就得拄着拐棍,再不能和其他小伙伴一样蹦跳着玩,还得忍受别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到那时活着还有啥意思,即使会一朝发达,也不过在世人眼里博个惊世骇俗的怪物的称号。再活下去确真是没了啥意思,还不如早些死掉。天桥下一池碧水,纹丝不动、宛如暖玉,看不见底,触目生寒,倒是一个葬身的好所在。……可是,自己万一真跳到桥下,能死了一了白了,从此不再听闻红尘喧闹,爹妈虽则会难受一阵子,还有老大他们四个,伤心一时肯定就会过来了。万一要是死不了,被人救起来,从此恐怕就得让爹妈永远放不下心,拖累他们终生了。
小灵杰在车上浮想联翩,曹氏早已推着小车缓缓到了桥下。前面人声骤然鼎沸,小灵杰幡然醒悟,定睛一看,眼前围着一堆人,正在高声大气地叫嚷,大家伙儿脸上大多是看见别人倒霉的兴灾乐祸的笑容。一个小伙子从人堆里越众挤出时甚至照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地说:
“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呀?老爷们儿这么大岁数了,连个暖脚的都没有,你咋不发发善心给我找一个去,吓!”
只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人向人群中探了探身,小灵杰听见有铜钱掉地上的哐啷哐啷响,这几个人转过身来,摇摇头叹口气便走了。
人不太多,曹氏没费多大劲就找了个缺口把小灵杰推进去。只见圈子中间坐了一个小道士,小道士披头散发,遮住半边脸庞,露出的半边脸上满是汗,看他年纪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一二岁。小道士赤着脚,还袒着背。已经十来月份的天了,也不知冷不冷。从小道士穿着的那条破破烂烂的裤子上绝对看不出他是啥身份。表明他目的的是地上放着的一张白纸,纸上写了寥寥几个字,色作紫红,触目惊心,好像是用鲜血写成后凝干的,纸上写的是:
“道观失修,望求君子施舍一砖一瓦。”
说是砖瓦,大家伙儿总不成从家里搬着砖瓦跑过来施舍给他,地上放着七八个咸丰通宝。小灵杰看得心寒,从早晨到现在,天桥上你来我往地过了多少人,小道士才募到了七八个铜钱,照此下去,道观到猴年马月估计也建不起来,难道真像老人们说的那样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吗?抬头看看眼前这些个笑语莺声的仕女和衣冠楚楚、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他们哪能缺那几个咸丰通宝花销,可是他们中有谁向场子中间扔过一个铜钱,看他们的样子,打死小灵杰他都不会相信这些人会这么铁石心肠,竟能冷眼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熬刑法似地等着募钱而毫不动心。
小灵杰心寒的原因倒不仅仅是因为大家伙儿看到一个小道士在那儿坐着等人捐钱而无人过问,倘若让他看见一个穿得衣帽整齐、悠闲自得、面目狡猾地伸出双手向小灵杰讨钱,口齿伶俐地说是道观失修,为了修建而求施舍,只怕小灵杰就是给他,心里也会犯疑,怀疑他是无赖子弟游手好闲出来骗钱。眼前的小道士不是那样,他端坐在地上,两手捧在胸前盘着腿,完全是道人打坐的架式,目视鼻尖,蓬乱的头发上压着五块青砖,头发已被汗水湿透,砖底的灰粉随汗流到他脸上,有一道甚至流进了眼睛,小道士不敢闭眼,那只流进灰粉的眼睛分明在往外大滴地淌泪。小道士的两条胳膊上各压着五块青砖,两条大腿上又是各五块,那可是二十五块大青砖呀!小灵杰看看道士袒露着的麻杆似的细胳膊,心说就凭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受这份苦也值许多个铜钱了,可惜他眼前的空地上就只有七八枚铜钱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小灵杰又气又怒,直想跳起来把站在边上指指戳戳的游人一个个臭骂一顿。
人在自己遇到困难或身处绝境时往往最易激发同情心,因为他在那时候才更有可能设身处地地推己及人替别人多想一些。一个人身处顺境时绝对不会去顾及身边众人的疾苦,至少他不会主动去替别人想啥事情,即使想了也常常是往坏处想,即使是往好处想也绝不会想到去伸手相帮。所以世上既便有那么多受正人君子咒骂的奸邪小人,事实上每个人都是如此,套一句俗话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灵杰由此联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张老先生讲过的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也在此际骤然跃入了他的脑海。张老先生说这句诗是白乐天写的,白乐天得罪了权贵,被贬到一个小地方江州做司马,一天晚上出去送友人回家,在江岸上听到一个人弹琵琶,白乐天雅兴顿生,派人去把弹琵琶者叫过来,是一个半老的徐娘,白乐天问她为何琵琶弹得那么幽怨,那么动感情,徐娘珠泪顿落,哀哀婉婉地述说了身世。说她原是一个歌妓,也曾经风光过一把,等人老珠黄了,没有公子哥儿再去给她捧场,衣食无着,只得嫁给了商人。商人长年奔波在外,难得有几天在家,因而她把自己身世,融情入琵琶,才弹成那样。白乐天触此生情,想想自己受奸人陷害,一腔抱负不得施展,虽然学会了文韬武艺,却无法忠孝帝王,岂不是与歌妓的境遇相同,白乐天不由得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大放悲声,把穿着的青衣裳都哭湿完了。小灵杰由此及彼,想想那个可怜巴巴的小道士,虽然没有生命之忧,可是天天坐在天桥上袒背赤足等着,还得受常人不能受的洋罪,难道不是比眼下自己的境况还惨吗?小灵杰不由得眼圈也红了,问老妈要了一把零钱,用一张破布包着,不声不响地抛到场子中间,然后默默地示意让老妈推着自己出了人堆。身后有一阵议论声响起,小灵杰充耳不闻,此刻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只想远远地逃出人堆,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热闹的地方还有很多,曹氏上庙里烧香拜佛的目的还没有实现,小灵杰已全然没了心情,一劲催着赶快回去。曹氏不敢违了儿子的意志,只得逆了人流推着儿子往回走。
一路上小灵杰好像连斜着身躺着的劲儿都没了,头恹恹地歪在一边,连眼睛都懒得睁。他一直在心里考虑一个问题,人到底活着图个啥?世上当真没有几个好人了吗?为什么看到有人受难,大家伙儿都置之不理?人活着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自己活得好吗?小道士强撑着募钱修建道观又是为啥?人,简简单单的两笔就能写出来,咋会活一辈子活得那么复杂。有的人明明是坏人偏偏就长寿。狗柱他爹妈难道是坏人,咋就被阎王爷叫去那么早;天兵难道就是坏人,咋会死了那么多年轻小伙子,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人活着到底做好人好还是做坏人好呢?小灵杰仔细盘算,他认识的人所共知的好人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老爹常提的王大伯被官府砍了头,张老先生跳了河,蔡爷爷更惨,被乱刀分了尸。坏人呢?邓天一头上长疮,脚上流脓,坏透顶了,却活得那么自在,又有钱又有势。还有那么多贪桩枉法,鱼肉百姓,欺压庶民的政府官员、地痞流氓,那一个不是春风得意,飞扬跋扈。照这样分析,当好人还有啥用处,除非你不想得好死或想早死,两个念头在小灵杰心里激烈地争斗,到最后他甚至怀疑自己把那么多钱扔给小道士是不是太犯傻,那么多人一分没给从场子边上离开后施施然走在路上,又有谁会因为他没有可怜穷人而非难他责骂他,不是在场子边呆过的谁也不会认得他,但即便是在场子边呆过的,即便认出来还能咋样儿,大家都没给钱,谁不说谁。这世道上咋就坏人比好人要多呢?你小灵杰给他钱他还能给你些啥?也许他根本没看见,看见了说不定不但不会感激你,可能还要在心里骂你一句大傻瓜,因为他可能在这儿呆着根本就没想着能弄几个钱,他也许晓得人心都是坏的,他甚至可能就是以此方式检验谁是大傻瓜。小道士暂且不说,边上的围观者的那阵议论声中估计没几句是说小灵杰好话的,他们肯定有大多数人在肚里骂,骂这个小傻瓜,这小小混蛋是从那儿冒出来的,难道就你有几个臭钱?
有钱了你把天下的穷鬼们都帮成富人,要没这本事你就别在这儿抖份儿,衬得我们这些大老爷儿们都成了大坏蛋。小灵杰在心里接连骂了自己好几句大傻瓜、大笨蛋,心说我真是钱太多咬着手咬得疼了吗?还是多得花不完,实在找不到地方扔出去,我何苦吃力不讨好,去犯这个犟劲,天下难人多得是,我又不能一个一个都帮到,我咋不去学着心安理得地作坏人,我咋不学。……小灵杰在一霎那间觉得以前的这么长岁月都是白活,觉得自己以前想作好人纯粹是鬼迷心窍,作坏人多好,坏到底,坏透顶。谁敢说邓天一活得不好?他在欺压别人时心里绝对没有半分愧疚,晚上睡觉根本就不会做恶梦吓自己,因为他是坏人,他活着就是为了自己舒服,只要妨碍他活不舒服的他都会不遗余力将之打倒,乃至整死,所有能让他觉得干了后会活得更舒服的事儿他都会不顾一切去干。所以,他们才活得舒服,而且一天比一天舒服,他们没有啥错,谁都是为了自己。谁敢说自己做好事都是为了别人,当然你可以说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然而良心难道就不是你自己的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好人和坏人的区别某种意义上讲就在于一个良心的有无,没良心的不会为了良心去屈从别人使自己难受,有良心的因为受了良心的束缚,所以怎么走都是磕磕拌拌,最后落得个为了良心丢掉性命,或者受苦受难一辈子。良心这玩意是绝对可以换钱的,小灵杰在闪念间坚定了自己的这个看法。只要丢掉良心,只要一心想着让自己舒服,只要不瞻前顾后老为别人考虑,啥钱你弄不来,事实上好人穷困潦倒一生并不能证明他是笨蛋,相反可能是因为他太聪明,聪明的老是摆脱不掉良心的纠缠,所以很多扔掉良心换钱的事都被他错过了。象龙四,有啥本事,就只凭着无赖和那两膀子蛮力,谁敢说他穷困潦倒,他有钱,他不愁吃不愁穿啥都不愁。老爹呢?辛苦挣扎了半辈子,做一点对不住人的事得难受好几天,结果呢?到处受人欺负,地被人家占去不说,还被人变着法轰出老家……
小灵杰下定决心要学坏了,他相信世上坏人那么多,多他一个也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但对他而言,学坏绝对比学好要容易,而且学坏了还可以过得好些,也可以让爹妈少受别人欺负,多享两天福,……
可是,腿上的伤——,生死难料,小灵杰的滔滔思路又在这个难题上搁了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