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情窦初开(1)-李莲英

五、情窦初开

一天夜里,小小的李莲英趴在满人旗兵的帐篷外,偷窥到一个当官的把一个十分艳丽的女人赤条条地压在了床上……他的大腿间一阵燥热……他的情窦初开了

冬学结束后小灵杰就又没事干了,疯张着玩了几天,渐渐地学屋里的书也忘得差不多了,前几天在家想起来还找根树枝在地上划几个字向兄弟几个卖弄卖弄,后来干脆划也不划了。早上睁开眼脸也不洗穿上衣服就往外跑,胡胡李心想反正也快过年了,再让你兴盛一阵子,过了年再不好好温书,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所以也不怎么管他。

冬学结束时已经是腊月十几,十多天工夫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大年三十是农村过春节最热闹的时候。这天晚上有个特定称谓叫做“除夕”。和“除夕”连着的第二年正月初一早上也是一个特殊日子,有钱人家三十晚上的鞭炮要一串接一串一直放到初一早上天亮。据说我们的老祖先们定下这些日子作为普天同庆的日子是很有良苦用心,一年尾是个终结,一年头是个开始。年头年尾都过得好些,预示着这一年也大吉大利,五谷丰登。原来过春节是不放鞭炮的,后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的原因好像是为了避邪,妖魔鬼怪听不得震耳欲聋的炮声,就只有逃开去,逃得远远的不再害人。所以一到春节,再穷的人家也要凑点钱买一串鞭炮,在当院“噼里叭啦”放上一通撵跑妖魔鬼怪,添点喜气,求个好开始,好兆头。过春节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吃,平时节衣缩食的农人到这时不再吝惜平时省出的钱,一闭眼跑到集市上,大鱼大肉,这菜那菜地买上许多,回到家里时美美地吃上几天,放开肚皮甩开腮帮子吃,不怕多吃,就怕吃不下,吃得那怕拉上几天肚子,那怕吃完年货立刻就没有下顿的饭,也无所畏惧。

事实上,农村的春节包括由腊月初八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之间的所有时间,富户甚至可以把整个腊月和整个正月都算做春节,穷一些的干脆就只过一个腊月二十三小年和大年三十、初一还有一个正月十五元宵节。

腊月初八作为春节的一部分在富人那里体现的比较明显,这天早上要吃“腊八粥”,就是用红枣,大米,绿豆等等掺上些糖煮出来的很香甜的类似于米汤的东西。“腊八粥”里一般要凑足八样货色,煮得很稠,喝了这个能图一年吉利。过了腊八,就能闻见大年三十的火药味了。农村里流传着一句俗话,是说腊月初八的,叫做:腊八积灶,年限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婆撕衣裳,老头打饥荒。意思是说一过腊八,腊月二十三,“小年”用的灶糖就该动手准备了,一家老小也都冲老头要钱,女孩要买花打扮得漂亮一些,男孩不喜欢打扮,但也要买几个鞭炮放放听响儿,老婆子屋里屋外忙活了一年,总得给她买件新衣裳过年吧!最后老头口袋里掏的一分不剩,就只有出去打饥荒讨饭了。这个俗语说的是穷人,但不是指最穷的,最穷的把年称为年关。关就是打仗时兵们把的关口,极不好过,这些最穷的辛辛苦苦熬上一年,到过年时不但口袋里分文皆无,外面还欠下一屁股的债,一到过年债主就要催还欠款,因为借债的规矩是上一年的帐不能拖到下一年还,这样对双方都不好,因而最穷的到过年时最难受,最心焦,没钱置办年货不说,还得想方设法补上欠的窟窿,所以,对他们而言,年也就是个极难通过的关口,“年关”了。

过了腊八,春节味一天比一天开始浓起来,人们都竞相拿出压在箱子底下、平时走亲戚都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抖搂抖搂武装到身上,一齐站在街道两边亮相。女孩子这时也拿压岁钱买上了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地走东串西,男孩子比较粗野,衣服不见得怎么五彩缤纷,口袋里存货可不少,一摸就是一大把爆竹烟花,拿一个点了捻偷偷地放到谁脚跟后面,扭头就跑,身后一会就传来“咚”“妈呀”两声叫,接着就是夹着笑声的斥骂:“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看你以后敢不敢?”放了炮的小子自然跑的比谁都快。大男人们比较匆忙而且稳定,先坐在家里一五一十算好家里谁还缺什么衣裳,有什么吃的东西还没买,然后就拿了银钱,扣了篮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城里走,路上熟人要是碰见,笑过以后,第一句寒喧语大抵就是“年货置办齐了没有。”总之一句,不管穷富,每个人脸上洋溢的都是笑容,嘴里唠叨的都是吉祥话。

这种气氛持续到腊月二十三,又有所升级,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是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时候,农村里每家每户都有灶屋,灶屋里敬的都是灶王爷,灶王爷的画像过年之前卖得很多,腊月二十三之前大街小巷里常会回荡着拖长的声音“请——灶——王——爷!”那就是卖灶王爷像的,灶王爷像一般用稀薄的黄表纸作底,用水彩勾出一个圆脸老头的大致轮廓,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因为灶王爷像要贴在锅台上边,平日里烟熏火燎,偶而不小心再碰一下,最多能顶一年,所以这种生意很好做,敬神的又不能讲价,人家说多少得给多少、给完了钱拿回家去,把旧了的神像请下来,新的背面用稀饭一裱,端端正正地贴在锅台上沿,就算是给灶王爷换过新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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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王爷的衣服每年都要换,他骑的马却不一定要换。灶王爷上天去见玉皇大帝是要骑马去的,可能是嫌步行太慢,每一家的小子另立门户之后,第一年敬灶王爷都要在腊月二十三下午杀只公鸡,意思就是给灶王爷去当坐骑,如果今年觉得明年有钱再杀公鸡,那就先许个愿,说:“灶王爷,明年就给您老儿换马”,到第二年就再杀吃一只公鸡,如果穷得揭不开锅,那就也得给灶王爷请示:“灶王爷,您老儿多担待一点,今年年成不好,等到来年再给您老儿换一匹好马。”换马的日子就是腊月二十三,这天从下午起,就要在灶王爷神位前摆上两支红烛,到下午天快暗下来的时候,把蜡点着,屋里于是红通通,亮闪闪的,烘托出一股喜兴劲儿。蜡点着后,还得上供香供品。供品就是从腊八就开始准备的灶糖,灶糖一般是白的,也有黄的,虽然吃着很甜,但是咬起来硬硬的,咬开后又粘粘的,很不好咽下。给灶王爷上这个供品并不是因为灶王爷喜欢吃这玩意儿,而是这玩意儿吃完后就封住了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不能讲人的坏话。供品供香摆齐后,敬神的就该跪下了,不给灶王爷换马的就只烧一叠黄表纸,当然屋外边还会站着一个小孩探头探脑地问“该不该放鞭”,鞭炮是必放不可的,和屋里开始烧黄表纸的时间一致,纸烧完,炮放完,烛火摇晃着亮到尽头。腊月二十三的既定工作就算完成,如果要给灶王爷换马,得插到放鞭和烧黄表纸之前完成。换马的步骤比较简单,逮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放在灶王爷神位之前,嘴里念叨着“灶王爷,给您老儿换马了啊!”

说着话,把一杯酒倒到公鸡头上,公鸡如果拼命挣扎,就是灶王爷相中了这匹马,公鸡要是焉儿巴唧的像发了瘟,那你心里就该沉甸甸的了,灶王爷眼光高,你换的这匹马他老人家没相中,鸡头上泼完酒后,立刻逮到院里,用刀杀死,当晚就可以喝一锅鲜美的公鸡汤。

小年过罢,大年就翘首可待了。小孩子那几天做梦都想着除夕夜熬岁,到除夕之前这段还有两件事需要交待。第一是蒸馒头,蒸得得够吃过除夕,蒸的种类也多,有实心馒头,有菜包,有红薯包,有豆包,最要紧的是“大馍”和“枣山”。“大馍”的样子和一般的馒头没什么两样,只是个头大了很多,而且顶上要放一颗大个的红枣。“枣山”顾名思义,枣是必不可少的,将面团和匀,扯成长条,再把长条盘在一块,成云朵状,中心处放上大个红枣。放锅里蒸熟,最后再将几个这样的小云朵堆成一个大个的“云朵”,就是“枣山”。

“大馍”和“枣山”都是春节祭祀时必不可少的供品。还有一样顶顶重要的供品是猪肉,俗语称为“刀头”,是挑猪后腿上肉厚味美的地方切下一大块,煮熟后插上筷子。就成了诸祖宗和诸神的美味佳肴。第二件事是贴年画,贴对联,年画里最主要的是门画,常言说门面门面,门面是不可缺的。门画的质地比灶王爷神像要强一些,大门上一边一张,画着门神像。门神有很多种,最常见的一对是秦叔宝和尉迟敬德,都是扶保唐太宗李世民安定社稷的大将。对联买的不多,每个村都有一两个舞文弄墨的,到城里买两张红纸,一撕几片,央人写上吉祥语,门框上一糊,簇新簇新的。贴门画和对联大多在腊月二十八下午。

二十八以后,隔一个二十九,就是除夕,过年吃的肉就要开工煮了。一家老小围成一圈,坐在灶屋,炉膛里火苗舔着锅底,轰轰地往上窜,有时还突然蹿出炉膛一两下,吓得烧锅的往后一仰,几乎要从凳子上摔下来。一屋人便哈哈地笑,锅里放着洗好的肉和姜、葱、胡椒粉、辣子等佐料,“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肉香随着四溢的热气扑鼻而来,小家伙开始馋猫一样地伸舌头流口水。大人们便掀开锅盖,很慷慨地从氲氤的雾气中挑出一块熟的,拿筷子扎起来,在嘴上吹两下,便递给早已坐立不安的小家伙,小家伙拿了肉便不再烤火,吆喝着跑外边去了。

大年三十都要吃咬子,而且要一直不停吃到农历正月初五,叫做“破五”。饺子馅是事先弄好的,到吃的时候一个人擀饺子皮,一个人包,很快就是一锅。吃着极为方便,过年是不单以饺子为主食的,还有一种叫做“臊子”,各种菜混在一块煮出来的大杂烩,和饺子放在一块吃,喷喷香。

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都要放鞭炮,而且要多放,三十晚上吃了饺子,一家人都坐着聊天,看天差不多了,便又在各处神位前添上红蜡,摆好供香供品,屋里烧着黄表,外面鞭炮“啪啪咚,啪啪咚”响个不停,三十晚上鞭要放一晚上,因为各家祭祀的时间不同,那一夜坐着熬岁的人便不得耳静,四处都是鞭炮声震耳。“熬岁”是指三十晚上不睡觉,坐着玩到初一天明,大人们说,小孩子熬岁可以长命百岁,避邪去病,所以三十晚上一家人吃着糖果,听着炮声时候,大人便告诫小孩子不要睡觉,于是到一过午夜,大人们聊得没了兴致,连天哈欠之后,便一个个躺床上睡了。小孩子充其量再兴盛一会儿,也照样哈欠连天,眼皮打架,但大多小孩就在连天哈欠中熬到了天明,然后倒下去一觉睡到天黑,怎么叫都叫不醒。

初一早晨也有一次祭祀,这次祭的对像最多,包括天地全神,列祖列宗,各种庙宇,几处祖坟,都要面面俱到。一处少了祖宗或神灵降罪下来可担当不起,所以三十晚上大人也就只能睡一个多时辰,然后便起来,先把早上的饺子、臊子弄好放在锅里热着,再在院子里放上一串鞭,祭祀天地全神,最后才带上供香供品黄表鞭炮,出去到庙宇和老坟里烧香。烧完香回来天就亮了,饭也在锅里热腾腾的,于是男人便把女人叫起来,吃饭走亲戚出去玩。有个规矩不知是那辈子传下来的,初一早上一应工作全得由男人完成,女人这天早晨蒙着被子睡大觉。

初一到“破五”,“破五”大开市,各行各业在“破五”那天都要放放鞭炮,象征性地动两下手,图个吉利。“破五”后,元宵节吃元宵成为首当其冲的重头戏,元宵是圆圆的面团,里边包着核桃、花生,青红丝等等,和月饼的料差不多。放锅里煮出来是粘粘的,外面不怎么热,咬一口出了水便烫得你半天不敢往回缩舌头,缩回去就疼。元宵虽然很甜,但是并不怎么讨小孩子喜欢,小孩子们喜欢的是元宵节的热闹和杂耍。除夕和初一是够热闹,但属于小孩子的终归不多,也就是自由自在地放两个爆竹而已。元宵节可就不同了,每个小家伙都有权力让老爹给他糊一个纸灯笼,老爹如果不糊,小孩子可以不顾犯上的忌讳而笑老爹蠢笨的。提灯笼从正月初十开始,可以到正月十八、十九左右。糊灯笼是当地每一个男人都会的,找一些硬实的竹片,用刮刀削成蔑子,剔去刺和绒毛,用细绳绑扎成一个空架子,架子四外糊上透明的纸,留出上面一个口,用以透气,点蜡,底上垫层纸板,纸板上放一支小蜡,点着,最后用一根绳子把灯笼挑在小棍上,颠悠颠悠地出去。到街上汇成一片灯笼的海洋,到处都闪着光芒,到处都充满笑声,小孩子真正醉心的就是这些了。元宵节的杂耍是一年中的其他每一个节气都比不了的,玩狮子的、跳大头的,跑旱船的,踩高跷的,过了初十便在城里各个街道汇集,锣鼓敲得震天响,玩杂耍的纷纷粉墨登场,各展手脚,逗得小孩子们哈哈直笑。别说一天,让他们看上一个月都不会烦的。

十五晚上要在院里各处点上小蜡,厕所、锅台、井架、鸡窝、树根、墙角都要点,屋里更要多,基本上是个地方能放蜡的都要放上,明晃晃的一片,气氛极为热烈,怪异,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世界。

胡胡李家的春节过得很热闹。老头作了主声称不怕花钱,要过个好年,主将下令,胡胡李不敢不遵,提了篮子往城里跑了一趟,提回来一篮子吃的喝的,小兄弟五个围着篮子里的一块肉嗅了半天,恨不得能把它看熟然后一口吞到肚里。小灵杰尤其兴奋,就不在家里呆,老爹买的肉他只看了两眼,一撇嘴,很看不起四个流着口水的兄弟似的。

“又不是熟的,你们再看有什么用!”

其实小灵杰一看那块肉也是眼里直想伸出个勾子把他勾走,但到底比那四位多个心眼,知道再看老爹不煮也没用,即便老爹煮了不让吃也还是没用,眼下反正也是一个吃不上,索性不如表示一下清高。小灵杰的话真把兄弟几个镇住了,小家伙很自惭形秽,悄悄地低下头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异口同声冲老二说:

“我们出去玩了!”

小灵杰说了那句话后,心里忽地掠过一道灵光,我咋不偷一小块肉出去烤着吃呢?那群小喽罗们跟了我这么久还没赏给他们一点什么呢!小灵杰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四兄弟一走更给他创造了有利条件,小家伙忘了老爹的巴掌打在屁股上是怎么样一种感觉,看了看屋里没有人,搬了个小凳子蹑手蹑脚地把案板上的菜刀取下来,从那一大块肉上费力地割下来他的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儿,揣到怀里飞也似地跑出去了。

河坡上朔风怒吼,没有下雪,天却似乎比下雪更冷,一群鼻子尖冻得红萝卜似的小家伙们吸溜着鼻涕正等着焦急。

有几个甚至已经在心里暗暗骂上了小灵杰的娘。那群小孩有十来个,高矮胖瘦都有,竟然还有一个满地乱爬的,当然这最小的家伙不是他们集团内部的人,他的哥哥正抱着头躲在一边生闷气,因为有几个人说他带着弟弟过来会影响他们行动。也是,这么样的一个小不点,牙还没扎全呢,除了知道哭和骂人,什么也不会干,还得派一个人保护着,实在是拖累大家。集团里的成员都在为小不点的事挠头,他们在焦急地等待头儿的到来,好赶忙裁决这个伤脑筋的问题,几个人都不时地伸颈往小灵杰家的方向瞄,路上除了风掀起的枯叶,什么也没有。他们不知道头儿是被啥麻烦事儿拖住了后腿,竟然会姗姗来迟。当然,他们的头儿就是家里偷肉耽误了时间没有及时赶到的小灵杰。

小灵杰怎么会成了他们的头儿呢?说来话长,小灵杰自小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特别沉稳,像个小猴崽子似的,爬高上低,蹿上蹦下,这种小孩有优点,碰见什么人都不会胆怯脸红,有一般子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气势。但也有缺点,农村所说的“露头椽子肯糟”,读书人说的“沙堆于岸,水必湍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遇着有什么事别的人不敢干时,应声而出拍着胸脯自告奋勇的总是他,时候长了,人家遇到个什么特别调皮捣蛋的事儿,第一个考虑的肯定是他。

因为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小灵杰虽然出于对老爹拳头的惧怯,也没有干过几件足以让人骂街的坏事儿,只是送上门来试探着告他状的人确实不少,诸如东家的老母鸡刚下过蛋,还扎篷着翅膀“咯咯”叫着,进鸡窝一找蛋已经没了,再一看,靠近鸡窝的一面篱笆上给钻了个只能容小孩子进出的洞,东家的大妈根本就不考虑,冲西边的李家就吆喝上了。

“哎,我说李大娘,你们家小灵杰在家吗?”

“没在呀,找他有什么事吗?哎,这小子整天吃了饭家就没了影,谁晓得疯到哪儿了。”

东家的大妈下面的话顺理成章就接上了,好像那是天经地义。

“我们家老母鸡刚下的蛋,花花眼儿就不见了,想问一下小灵杰是不是知道谁拿去了。”

再比如西家的菜园地,刚刚下力气平整好,回头拿家什菜种准备往里种。折回来一看,地里已经踩成一块铁板了,估计一开山镐下去能冒一溜火星,开山镐还得崩个大口,别说种菜,连铁树种子埋下去也钻不出来。种菜的一检查,地里踩的脚印没有一个是大人的,种菜的不再翻地,家什一收直接就往胡胡李家里走,进门二话不说先瞅小灵杰在不在家,他这么瞅地猫似地东西一望,李老太太肚里就开始敲小鼓,“哎,我说老刘头啊!你有什么事吗?”

“我找小灵杰问他个事,看他愿不愿意帮他大伯这个忙?”

老太太一听心里挺高兴,心说原来这个不是找碴儿的,是用着我家那个小鬼头啦!老太太于是把一脸戒备换成笑模样儿,语气骤然也高了三分:

“我说老刘头呀!你有啥事就说吧!回头我告诉他,一定能成。”

老刘头仍然不紧不慢,斯斯文文地说:

“我们家准备明年开春盖房子,准备先打个招呼,让你们家灵杰到时候帮忙砸地基。”

老太太这下就掉五里云雾里去了,心想那小鬼头除了爬个树下个河逮个田鼠偷个鸡蛋的事儿干过,还没听说过能帮人砸地基呢?那可是重活呀!得要四五个一身横肉的汉子用绳子架着个好几百斤重的石碌碡,一齐憋足了劲抬起来再往下砸,再铁的人砸上半天也得累得歇上几日几夜才缓得过劲儿!那小鬼头怎么可能会干这个,莫不是听错了吧!

老太太还真实在,自己觉得不可信还不晓得别人是在弄个坑儿让她往里跳,还再追问:

“哎,老刘头,那么大个的石碌碡,大人还怕弄不动呢?

他一个三四岁的小毛孩子,怎么能成,你不是找错人了吧?”

老刘头满脸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也斩钉截铁:

“没错,我找的就是他,石碌碡他是抬不动,但他可以用脚,用脚去踩!”

老太太仍不知老刘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咋会能用脚去踩呢?那可是盖房子呀?”

“没事,我见过你家灵杰踩过的地,我刚翻的虚膨膨的菜地,站上只苍蝇都能砸个坑,回头再一看,可好了,那个结实平整,如果盖上房子,子牙河连发一百次大水,也冲不坏地基的,就算整个大城县都冲到北京去,我的房子还是房子,您老人家说是吗?”

像东家大妈和老刘头这一类的还属于比较文明的,赔上两句好话就能打发得了,更有气急败坏的恶狠狠找到李家就要老太太教训小灵杰一顿,要不这小孩长大了想管都管不了,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小时候偷个鸡蛋煮煮吃了,不算什么,长大要是偷起金蛋来了那可不得了。老太太遇到骂上门的事儿多了,开始有点手足无措,时间一长也有了经验,人家进门老太太一瞅气不顺,忙不迭就又拉椅子又倒热水,接下来就骂小灵杰:

“你要说我家小灵杰吧!坏也真是坏,今儿这个找上门来拉着我老婆子出气,明儿那个骂着进来找他算总帐,你说说,我一个老婆子怎么办他,他爹娘活忙,老不在家,我跑又跑不过他,骂他他又不听,难呀!”

为了增强效果,老太太在适当的时候还掏出手帕摸一下眼睛,好像气得流了泪似的,这下子找碴儿的就泄了底气了,你再鸡毛狗不是地揪小家伙的错,岂不是想逗老人家伤心吗?

找碴儿的也不找碴了,反过来倒得安慰老太太几句:

“哎,我说李大婶,您老也别太伤心了,谁家的小孩儿有好的呀?天下乌鸦一般黑,都这样儿,慢慢长大了就成了,您老想想,小孩子要不调皮捣蛋一点没准您还认为他有啥病呢?

宽宽心吧!李大婶,气坏了身体可不好,等李兄弟回来,给他说一下让他教导一下也就是了,小孩子嘛,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老太太这一手用得得心应手,百试不爽,找上门来的没几个能讨到好去,不过小灵杰可就惨了。一有人向爸爸告状他就挨打,胡胡李的巴掌可不是吃素的,抡圆了往小家伙屁股上揍,看得老头、老太太、曹氏又心疼又带气,但谁也不敢上去求请。胡胡李的脾气秉性三个都知道,这时候绝对六亲不认,天王老子都不行。老太太一直怀疑小孙子不可能有那么调皮,事实上小灵杰也真没那么调皮,胡胡李的厉害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行,人家一出事儿就非他不找。找到了就得乖乖地脱了裤子趴着挨揍,村人们不知有多少次路过李家院外时听见里面牛吼一样的喘气声和“卟嚓卟嚓”的巴掌声,不用问,胡胡李又在动用刑罚,时间长了,村里谁家的小孩做了坏事,被大人逮住后,听到的教训都众口一辞:

“你个小王八蛋是不是想跟小灵杰那个捣蛋鬼学,你欠揍是不是,你跑去问一下那小子现在屁股还疼不疼,昨个儿才刚挨过打。”

小孩子们怕什么的都有,但要是归纳出一个都怕的,那恐怕非他们老爹的巴掌莫属了,老爹把眼睛一蹬,蒲扇大的手掌一扬,鼻孔里冷冷一声轻哼,估计十个小家伙里有九个都草鸡。剩下的一个如果要在李贾村范围内找,只有一个小家伙可能够格,那就是小灵杰。

胡胡李有时候就奇怪,这二小子这肉是不是鳖肉,怎么打他就不知道疼,你打得累了,以为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了,于是松了手让他起来,人就老老实实地起来,脸上一丁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挨了那么多巴掌仅仅给他搔了搔痒。所以胡胡李每次教训完儿子后,要在心里连着生几天闷气。

其实小灵杰也是有苦说不出,从出娘胎他就天生不喜欢哭,哭哭能顶什么用,爹又不会一哭就停打,眼泪除了能说明自己是笨蛋,啥也说明不了,所以爹一打他,不管下手多重,不管那坏事是不是他干的,他都既不辩解,也不哭叫,随爹的便。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大人们以为小灵杰做反面教材是把小家伙们吓唬住了,不过小灵杰的英雄形象也根植到他们心里了。小灵杰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偶像,在小孩子看来,不怕挨打确实是很雄厚的资本。李贾村的小孩子们被父亲按到地上臭揍时,疼得大哭大叫时心里往往会想:我要是小灵杰多好啊!因为小孩子都调皮,调皮就保不准什么时候会挨一顿打,挨打是绝对避免不了的,所以他们像大人们崇拜鬼神一样崇拜小灵杰,如果两个小孩闹了别扭,互下战书约定时间地点要一决雌雄,到时候人都齐了,场子也拉开了,鼓掌欢迎的也欢迎过了,火上烧油的也烧够了,比试双方面对面站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口,小灵杰过来了,这场可能会精彩纷呈的好戏后面就演不下去了,只要还是孩子,一看到这笑嘻嘻的,对什么好像都满不在乎的小家伙就自惭形秽。就觉得自己在小灵杰面前动手在他们而言如关老爷面前耍青龙偃月刀一样好笑。小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强,他们可以为了挽回面子强撑着拳来脚往一番,当然(同样)也可以为了保留面子而理智地握手言和。无形中小灵杰俨然成了李贾村小毛蛋孩子里的头头儿,谁和谁闹不愉快,一个觉得自己特别有理而给对方说不清楚的话,最严重的威胁语就是:

“你敢找小灵杰评理去?”

这时候对方如果确实是自知理亏而不愿服输,那么一听这话就无可奈何了,举双手投降,如果双方在一方提出由小灵杰做仲裁人对方毫无怯意时,那么小灵杰就真的该出场了。

他的仲裁办法很简单,各打五十大板,谁都有错,这种方法至少不会造成得罪一方讨好一方的不平衡局势,小孩子犟筋本来就是为了争口气,他们不在乎自己是否也有错,只要能挑出对方的错他们就很高兴,就对判决口服心服。

小灵杰也并非只凭这一点坐稳了小子兵团“司令”的宝座,他能在其他小孩子面前表现的能耐有很多。胆子大:小胳膊那么粗细的树枝上有一个鸟窝,没出窝的雏鸟在里面“啾啾唧唧”地叫,小孩子见了谁都眼热,可是那树枝实在太吓人,微风一吹便来回乱颤,连那么小的一个鸟窝好像都承受不住,更别说一个人了。你别慌,去叫小灵杰,只要找得到他,一叫必到,你看他袖子都懒得撸,往手心里“呸呸”吐两口唾沫,“蹭蹭蹭”三下两下就上到老枝上,那真是捷似猿猴,快如狸猫,在老枝上稍作休息,看清形势,找一个离鸟窝较近,稍粗一点的树枝,攀上去,趁风吹动柔枝的一刹那工夫,探身一扑,险而又险中,鸟窝连带惊叫着的一窝雏鸟就到手了。够义气:哪个小家伙遇着了麻烦,丢了什么,害怕回家挨打,千万别躲在一边哭鼻子,找小灵杰去,让他招呼人替你找,找到了大幸,找不到也别着急,大家一起想办法,人多力量大,最终你肯定会笑咪咪地理智气壮地哼着小曲回家,而毫不畏惧老爹充血的眼睛和鼻孔里的冷哼。主意多:小灵杰足智多谋在李贾村是出了名的,谁要是碰着什么事犯了难,只要能想到小灵杰,一切问题都可以应刃而解。当然,小孩子们也没啥大的麻烦,不至于让小灵杰太过麻烦。

小灵杰的“司令”地位其实在上冬学以前就已隐然形成,只不过那时他还没有享受到“头儿”这个荣誉称号。小家伙们见了他都唯唯喏喏,点头哈腰,他让他们往南去,他们决不会往不是南方的任何一个方向。一上冬学,一帮小人没了首领,成了无头苍蝇,想出去调个皮、捣个蛋也不敢,因为没有小灵杰的精密策划,只要一出动肯定会被人逮住,闹得不亦乐乎。小家伙们迫切认识到小灵杰对于他们的至关重要,在他冬学结束的那天下午,所有对小灵杰心怀敬慕和钦佩的小孩子从家里捎出来或冒着老爹巴掌的威胁偷出来了一些他们认为好吃的东西,在呼啸的北风中大摆“接风宴席”于子牙河岸边的一片稍微避一点风的洼地上,热烈欢迎小灵杰“衣锦荣归,功德圆满”。是日,大家伙开怀畅“谈”,纵情玩乐,凛冽的北风中,骂声、笑声、撸鼻涕声夹杂着野猫叫春儿一样的风声震天动地,席间,一个小家伙提出建议,说应该尊小灵杰为他们的头儿,一应大小人物均归他统一指挥,敢有违令者罚他从家里偷好吃的东西让大家吃。建议以全数票通过,大家伙以热烈的掌声庆贺小灵杰当选为他们的“头儿”。群情激昂,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小灵杰开始还极力推辞,当然他不会说力不胜任之类,而是提出了一个异常尖锐的问题:“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我回家又要挨老爹揍,挨揍对我而言是小事一桩,惹我爹生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一听这个没了主意,他们瞪着天真的眼睛看着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满脸的迷惑不解,他们真想不到,一个连挨打都不怕的人,竟然还怕老爹生气,真真不可思议,一个小子回过神后,愤然起立,振振有辞:

“头儿,你老爹打你,本身已对不住你了,你还何必前怕狼,后怕虎,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我爹就是这么教我的,他都不顾及你难受,你还顾及他干什么?”

席地而坐者中十之八九对此言表示赞赏,大鼓其掌,看时,原来是周家的独生儿子叫铁蛋的,今年已经八岁了,小家伙有名的能说会道,能言善辩,死蛤蟆能让他说出尿来,死人能让他说出泪来。就是稍微瘦了点儿,看着娇怯怯的像个小姑娘,不过眉清目秀的,倒很耐看。他爹想打他时从不给他讲理,按倒就揍,因为他爹嘴笨,一张口就得给儿子堵回来,而如果要再给周铁蛋两句的说话权,他爹恐怕就得惭愧的让儿子反过来揍他一顿出气。周铁蛋一番话说完,冲四周作了个罗圈揖,斯斯文文地坐了下来,一脸得意。

小灵杰开始推辞并不是不愿当头儿,小孩子再聪明,再机灵,吃不住两三句好话,小灵杰当然也是,一看大家伙眼神里热切盼望的光芒,陡然觉出自己高了许多,年龄也由四岁变成了十四岁。他之所以提出那个问题只是想谦虚一下,他知道这群人里没有第二个人具备与他竞争“头儿”的条件。周铁蛋的话说得真是他始料未及,等四外掌声稍歇,他才清了清嗓子,面含“成熟”的微笑,徐徐地说:

“周铁蛋的话有些道理,不过……不过圣人有言,孝字为本,人嘛,对爹娘一定要孝顺,不孝顺就猪狗不如了。”

周铁蛋这下真服了,“头儿”竟然还能引用圣人的话。只这点本事在座衮衮诸公就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座中不乏上过冬学的,但谁都埋了头不敢吭声,他们虽然也是上了冬学,不过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还没搞懂。

小灵杰看了看大家伙儿的反应,心中窃喜,其实他又何尝知道圣人有没有说过这些话,他的高明之处就在于知道圣人是比一般人高明的能人。

风越来越冷,穿得薄的几位禁不住摇头跺脚。小灵杰看时机成熟,不能再拖,遂庄重宣布“小子兵团”规矩三条:

其一,无论是谁,都要听头儿的命令;其二,不准调皮捣蛋,包括偷人东西,欺负别人,干坏事等;其三,大家的活动任何人不准向别人泄露,一旦出事,决不能当叛徒,逮住谁谁就要一人承担责任,免得连累弟兄们。

小灵杰宣布完三条规矩,掌声再次像疾雨掠过平静的水面。聚会于是结束,小家伙们抬头看天色已然昏黑,有几个便觉出屁股痒痒的难受,心里揣摸是不是又要挨打。

小灵杰回到家里兴奋得合不上嘴,四个兄弟呆头鹅似地瞅着老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子兵团”的成员几乎包括了李贾村所有四五岁到十一二岁之间的孩子,而李家就只有小灵杰一个,本来小灵杰还想介绍这四位加入,转念一想,罢了,这四个人没一只好鸟,去了只会给我扒豁子,不治他们大家伙儿会说我包庇坏蛋,治了他们回来我要挨揍。因而,这四个兄弟成了名副其实的游击部队,想跟老二去玩老二不让,找其他孩子又找不着,整个春节这四位倒挺老实,家里吃的喝的都不少,四个人嘴里不停歇地吃了一个春节。老二回来他们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欢呼雀跃,因为怕给老二拉上关系后被他掏出来他们都吃了什么好东西,老二要是发觉吃了亏,那他们四个可是吃不了也兜不走。

小灵杰之所以最后规定三条是有他的算盘的,他想洗脱以前加在他身上的种种罪名,因为那些坏事不管是谁干的,这些人肯定就在他们的组织中间,只要管住这些人不干坏事那他自然而然就清白了。家里的好吃的他可以不吃,家里有什么好玩的他可以不玩,那群人送给他的东西也不少。而且再怎么说,家里如果有什么吃食,他虽然不如当时在家吃的多,爹娘肯定给他留一份是真的。至于张老先生送的书和老爹的谆谆教导,暂且放一边了,顾不了那么些。他已经从短短几天的行动中深深体会到了当头儿的乐趣,他对自己以前所持有的想法隐隐有一种本能的怀疑,他越来越觉的:赚钱并不一定非要自己赚,指挥别人赚了给他岂不更好。他又被自己这个想法折磨得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因为他的想法直接触到了老爹告诉他的话的真实性问题,他怀疑那些就是怀疑老爹。他开始不愿一个人独处,他耐不了那份孤独和无助,他要想尽一切手段保住他的“头儿”的地位。

小灵杰那天从家里偷了肉出来和大家伙儿碰面时都快中午了。有几家吃的早的屋顶已经冒了炊烟,不过这些都无妨,他们都从家里带着吃的,本来就没打算回去吃饭。大家见了头儿先汇报了一下从家里带出来的战利品,有糖果,有熟肉,有生肉,有青菜,有从整鸡身上扯下的鸡腿,“军师”周铁蛋还搞了半瓶老白干,是他老爹喝迷糊后被他偷偷藏起来的。那位带着小弟出来的偷的东西最多,他偷了一只热乎乎的鸡腿,还有一大块喷香的猪肉,他把能带出来这么多东西的功劳一半归于他那个正在地上爬动,拖着两筒鼻涕的弟弟,因为东西是塞在他弟弟衣服里才带出来的,他甚至脸红脖子粗着松开他弟弟的裤带让大家看,小家伙吓得哭着挣扎。果然,他哥哥没说假话,小家伙的小肚上一大片油渍,连小鸡儿上似乎都油乎乎的。小灵杰和周铁蛋商量之后,决定给予小家伙随大家出动的权利,具体是由大家轮流背着他走。

“英雄宴”的地点是由军师周铁蛋提前几天亲自带人考察的,在从李贾村逆河而上有二三里路处。子牙河每次发大水都是最早从那儿冲上河岸然后才向纵深发展。老辈子时候曾经住过人,为了防水还在河岸上栽下了一排排一列列的柳树。

柳树如今都东倒西歪地活了下来,住的人却经受不了大水的洗礼,一大批人喂了鱼鳖后剩下的极少部分迁出去了,现在只有一片荒凉的土地,夏天时蒿草能长到一个大人那么深,时有蛇虫鼠兔出没其间。一到夜晚,猫头鹰便躲在黑漆漆的柳枝深处耸人听闻地叫,野草间磷火随风飘摇,忽东忽西,若再有一弯新月从满天愁云惨雾中可怜兮兮地探出半个小脑袋,照见不知什么小动物在草根边上匆匆走过时草杆乱颤的样子,只怕就是李督堂来了也得先大吼两声壮胆才敢睁开眼睛看一下然后就得掉头跑掉。

不过那是夏天晚间的景色,而且还是听老辈人说的,因此没几个人有胆量到那儿去。白天不敢,夜晚就更别提了。谁要是敢单枪匹马踏着凄迷的月色去那儿闯一趟,回来后只要没被吓死,那怕你吓得拉屎拉了一裤裆连裤子都没洗,你也会立刻被冠以“大胆”的雅号。胆量比较小的人谈到那块地方就要发抖,因此,有人送了一个外号给它,叫做“鬼地”。

“鬼地”对眼前这帮小子而言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譬如说害怕,惧怯、仰慕、希冀等等。他们中间知道鬼是什么东西的人不多,而且这几个人都在张老先生的故事中得到了不少力量和勇气,所以他们无所畏惧,看来有些事情不知道了反倒有些好处。

周铁蛋选中此地作为目的地是有他的原因的。一则鬼地地方偏僻,人烟稀少,不易被人发觉。二则鬼地杂草丛生,到了冬天都已枯死,是上好的燃火材料。三则鬼地正冲风口有许多柳树,比较挡风,这些原因他只简单地给头儿说了一遍,头儿二话没说,拍板定案。

农村有句俗话叫:“刮风顺河走,”意思是说沿着河岸风比其他地方要大一些,这些从地理学角度容易解释,风是相对位置之间的气流运动,河岸一般比较低些,形成促使风力加速的一个凹槽,所以沿着河走风明显要大。小灵杰的队伍现在就踽踽行在顶头风里,小家伙们都带着一种新奇感,因而也并不觉得风有多么吓人,客观地讲,风真的是足够大的了,一群人叫着、笑着,跳着往前赶,风吹得他们直想原地打转,迈一步几乎要退回半步,脸上被风吹得又干又紧,偶而有夹杂的沙粒或树叶直飞过来揍到脸上,刀割一般地生疼。

但是每个人似乎都没去考虑寒冷的侵袭和猛风的肆虐,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最小的小孩。小孩以前可能只被老娘和哥哥抱过,十分怯生,别的人根本别想碰他,给他做个鬼脸他都得“哇哇”大哭,可惜他哥哥又实在没那么大气力,轮流着背他的人才换了三个,小家伙已经哭得满脸泪花,力竭声嘶了。

大部队到达“鬼地”时已过正午,风依旧呼啸得吓人,太阳是白色的,被一堆阴云追赶着,薄得像只有一个影子,似乎还透着明,但却是冷冷的,没有一丝一毫暖意。

鬼地确实是一处得天独厚的好所在,本来平整的、延续不断的河滩到这是忽然像刀砍斧削一样,齐整整地少了一截,河水从河岸塌陷下去的一块盘旋过去,河水现在结成了冰,昏暗的一大块,阳光下泛着死鱼眼睛似的光,塌下去的一块能顶上半个李贾村,从远处看像树身上长着的大瘤子,又像孕妇挺着的大肚子。层层叠叠的柳树,粗的能有篓子那么粗,细的也差不多有碗口大小,此时都脱光了叶子,光秃秃地站着,但是却很避风。柳树后在有一漫坡的沙土地,也应该属于河滩的范围,估计这块原来和塌下去的部分是连成一体的,成一个缓坡斜着插入河心,沙土地不经水冲,天长日久,浸入河中的部分就被河水掏空,滑入河里,形成断壁。沿河的居民为了防水,才在断壁边上栽上柳树,那知水没防住,风却被挡在外边了。斜漫坡在夏天应该是一块绿茸茸的草坪。现在全干枯,柔顺地贴地躺着,大部队全体的扎营地点就是这个既避风又平整的漫坡。

由漫坡上去就是一马平川的“鬼地”。丛生的荒草还保留着夏日的规模,只是没有了夏日的热闹丰满。草丛中隐隐有破壁残垣,荒丘野坟。这会儿看着除了让人心里自觉郁闷外,并没有多么吓人。

一群人都不觉得怎么饿,带来的东西杂七杂八地在草地上有一大堆,生的仍旧生着,热的也已经凉了。小灵杰分派了几个人上去拽草,找干柴,余下的就地歇息,听候调遣。

拽草、拾干柴的几位说说笑笑地一溜烟跑上漫坡去了,剩下的横七竖八互相枕靠着歇了一通。刚经过“长途跋涉”,大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没有人多说话,最小的那位哭得眼泡红肿着,小脸蛋上一道道泪流过的黑痕,此刻也没了力气,乖乖地躺在他哥哥的怀里抽噎着望天。

风仍旧一阵紧似一阵地在柳林外乱窜,干枯的柳枝像绷紧的弓弦,费力地在空中“啪啪”地甩来甩去。日头比刚才更加萎缩昏晦,只剩下手掌大小的一块,边角还被浓云遮掩得残缺不全,丝丝的冷气仿佛是从云缝里挤出来的,一长条一长条地在空气中飞舞,偶而掠过身侧时,像冬天暖暖的被窝里忽然被人放了块厚厚的冰。一阵寒颤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满身暴起的鸡皮疙瘩。

小灵杰算着拾柴的也该回来了,时间似乎也不能再拖,就这时候开始七手八脚地干,到东西吃进嘴里,大约也该是别人家晚饭时候了。看看四周横躺竖卧的兄弟们,来时的满腔热情和冲天气象好像也快被风吹干了,睁着眼的几位不言不动,仰首呆呆看天上的浮云。有几个甚至进入了梦乡,还打着呼噜。

小灵杰把众人一个个叫起来,每一个睡着的都不愿起,推他一下仅仅翻个身哼哼两声便又酣睡过去,丝毫没有平时龙精虎猛的劲头,倒像是长期睡眠严重不足的垂暮老汉。能一下叫醒的一骨碌坐起来也是口角滴着涎水,两眼似睁还闭,痴痴呆呆的,时不时还伸个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等把所有人都一一搞醒时日头已经偏西,冷气依然浓重,拾柴的还没回来。醒过来的清醒了头脑之后第一个感觉是饿,一感觉到饿便想起已有两顿没好好吃过饭。再往下想肚子里就“咕咕”地叫起来了。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嘴里没说,心里却开始后悔这鬼地方不如灯火通明,煦暖和乐的家里了。

小灵杰等得极不耐烦,这么多人面前又不能泼妇一般地骂娘,只得不住口地埋怨那几位不守信用,周铁蛋早上出来时没有吃饭,此刻觉得肚皮已经贴上了脊梁骨,下意识地摸一摸肚皮,确实干瘪得很。摸了几次肚皮之后,肚里饿得更难受,一股怒气自脚底奋勇上冲,冲到脑门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腾”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呸”一声吐出嘴里一直咬着的一根草棍,嘴里习惯性地骂了一句“日他娘的”,说:

“那几个人怕是在坡上娶上媳妇了,正抱着老婆睡觉呢?我去看看,日他娘的,就是生一对双胞胎也没这么困难呀!”

小灵杰没有阻拦,他已看见有几个病恹恹坐着的兄弟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分明蕴藏着极大的不满,他如果阻拦很有可能立刻会有人跳出来跟他干上一场,那样极容易激起众怒,到那时他这个“头儿”恐怕就得屎克螂滚粪蛋——滚蛋了。

周铁蛋的背影刚被高岗上一片兀立的枯草淹没,一阵吵闹声就从上面顺风传了下来,入耳极为清晰。

“你们都死那儿去了,连他妈的几根柴火都不会拾。”周铁蛋今儿显然是火气攻心,否则说话不会这么脏,而且也不会这么充满火药味。

“栓柱掉到一个深洞里去了,我们费了好半天事才把他寻出来。”

小灵杰听到这儿坐不住了,一口气跑上高岗,周铁蛋脸憋得像经霜的紫茄子,正和几个人指指戳戳地讲理,不过他显然已经意识到那儿几位理由的正当,语气比方才弱了不少。

辩解的那位是拾柴的几个人里的头目,叫狗柱。今年七岁,个头儿可不像是七岁的人,紫红脸膛,粗的像个石磙,说话瓮声瓮气。是小灵杰他们打架捅事的得力干将,因为他力气大,所以小灵杰才让他去招呼着拾柴。狗柱此时一脸委屈,满身尘沙,边上几个跟他去的小家伙也都像刚在土堆里打了个滚,脏兮兮的,叫拴柱的那个似乎是受了点伤,左腿不住地颤,一只手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空着的那只手里提着一只摔断腿的灰野兔,血还在从兔腿上“卟嗒卟嗒”往下滴,或许是受这只捕获的野兔的鼓舞,拴柱虽然苦瓜着脸,眉宇间却有掩藏不住的喜气。

周铁蛋先看见头儿过来,住了声站一边瞅着狗柱发狠。小灵杰过去接过来拴柱手里还在瞪眼弹腿苦苦挣扎的野兔,兔子还不轻,有五六斤重,提着很吃力,无怪拴柱累得头上满是汗。冬天的兔子都这样,看着不怎么大,份量却不轻,怎么说这些家伙也养了两三个月膘了。小灵杰心里想着兔子躲在窝里美滋滋地啃吃萝卜白菜的样儿,嘴里却问狗柱:

“咋弄成这样儿。”

狗柱看了看拴柱,意思是让他说,拴柱人看着还算机灵,心眼却有点实,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像炉膛里在爆玉米花儿,一会蹦出来一粒,一会儿又蹦出一粒,等得人心里直痒痒:

“我……我……我正拾柴火,那只兔子……那只兔子……就……就……就”

拴柱结巴了半天才把原委说了个大概,原来他们正拾柴火,杂草里跳出只受伤的兔子,跑得也不怎么快,几个人当然不会罢休,奋起直追,拴柱于是就追到一个洞里去了,兔子当然逮着了,拴柱的腿也摔得青紫,洞口不大,却很深,大人站里面也不一定能露头,几个人找了一根干枯的粗树枝,一头递给拴柱,这边几个人一起使劲往上拉,拉了半天才拉上来。

拴柱说完后到一边喘气去了。这么多话让他一口气说完也真是难为他了。留守的人已经没了耐性,一窝蜂跑了上来,围在四周小声议论。

小灵杰决定去探一下那个洞,这是他重新树立威信的好时机,再说,不弄点新奇的玩意儿这伙人恐怕再没精神回家了。大冬天的在野地里呆了老半天还饿着肚皮让谁也不好受,边上的人此时已知道了拴柱他们的事情,注意力暂时转向了那个神秘的深洞,这么一大帮人没什么好怕的,小灵杰一说看看去,大家伙儿立刻表示赞同。

洞口是在一堵断墙房边,断墙上长满了枯草,中间还有一个门户,门已经不见了,朽坏的门框还嵌在墙上,洞口原来应该是在房子里面,因为彻底倒掉的三堵墙还隐隐约约在草下留了点儿地基的痕迹。

洞口有面缸口大小,隐蔽的极为巧妙,若不是一脚踩在上面,根本就看不出来一点痕迹,洞显然是人工凿挖而成,因为用来挡蔽洞口的板还在洞壁上悬着,但木质已经糟透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轻而易举地被一脚踹开。

下去的当然是小灵杰,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小灵杰嘱咐周铁蛋监督大家先“埋锅造饭”,然后照狗柱的办法,让几个人抱着树枝放他下去。

洞里十分干燥,虽然离河不远,小灵杰下到洞底后先适应了一会儿黑暗,洞壁上的土层结构渐渐明晰之后,他才发现有一面洞壁上有一扇极为隐蔽的木门。木门的颜色和土色差不多,乍一看极难分辨。

小灵杰此刻的心情用笔墨真是无法描述,惊奇、惶惑、刺激、害怕都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哪一种的比例多一些,他在心里念叨了几遍李督堂大胆,我为什么就不能。然后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去摸那扇木门。

木门触手即碎,眼前现出一道长长的甬路,从站立处到甬路上有十多级石阶,洞里极为昏黑,从石阶往下延伸到甬路后二者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甬路可能也是由大块石头铺成的。

小灵杰屏住呼吸下了石阶,伸手往洞壁上摸了一把,凹凸不平地似乎刻着什么,触手冰凉,仿佛也是大块石头。小灵杰没带火种,即便带了火种他也未必敢点着看,他怕黑暗中藏着什么比鬼更厉害的东西,看见火光先扑过来吃了他。

甬路好像没有尽头,小灵杰靠着石壁向前摸索着走了很远,眼前愈来愈黑,触目是一片无杂色的漆黑,他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大得让他汗毛直竖。愈往前走他的脚步声越轻,心跳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大。等到他觉得两腿像是踩在棉花上无所着力时,他才决定退出来。到此为止的经历出洞后他已经有足够的资本炫耀了,外面的人没有谁敢步他的后尘跳下来,所以他说洞是方就是方,是圆就是圆。他心头暗笑,这可能就是头儿的特权。

爬上石阶,小灵杰一摸额头,湿湿的尽是虚汗,他掏出一块破布擦了擦,才放声大叫上面的人。周铁蛋等人正在上面担心,看他安然无恙,大为惊奇,忙不迭将他扯了上来。

天色差不多已经全黑,日头没了,月亮还没出来,大家伙儿不知用什么手段已经把饭搞热,还留了三四堆火种,干柴枝烧得“噼啪”作响,桔黄色的火苗被风吹得几乎是贴着地面,像条火蛇。围着火堆坐着的众人脸上都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泛着一种奇异的光。大家的眼睛都在围着放在一边的热气腾腾的食物打转,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去拿着吃。

小灵杰上来后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出洞里空气的气味有些怪异,怪异在哪他却又说不上来。

大家伙儿围着小灵杰七嘴八舌地问了一番,然后迫不及待地吃光了所有食物,一行人踏上归途,肚子里骤然不再空虚,每个人都重新兴奋起来,一路上缠着小灵杰问洞里都有什么古怪,小灵杰一脸神秘,对大家伙儿的发问不予回答,实在逼急了只说了一句话:

“谁有本事谁就再跟我下去走一趟。”

没谁有这个本事,大家只有面面相觑,当然心里对小灵杰的敬佩之情不自觉又增加了三分。

小灵杰兴冲冲地回到家里第一个碰到的东西是老爹恶狼般的两道目光。胡胡李站在大门口已足足等了他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对胡胡李来说可真是难过,推测了十来种小家伙可能的去向又给他一一推翻,后来他索性不去想这个,只想等小家伙回来怎么着揍他才能泄心头之火,小家伙偏巧就在这时候摇头晃脑,一溜小跑地回来了。

小灵杰看见老爹后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老爹提着后脖领提进了堂屋,一路上构思好的几条绝对充足的理由没了用武之地。屋里面气氛很紧张,爷爷奶奶蹲蹴在窗下一声不发,妈妈怀里搂着老五满脸阴沉,老大,老三,老四挨肩坐在妈妈身边,局促不安地乱动弹,眼睛里恐怕掺杂着兴灾乐祸。

小灵杰被老爹一下掼到床上时忽然想到了那只被他提着摔死在地上的野兔,一种莫名的悲哀袭来,他抬头看了看老爹阴沉的脸。想申辨两句,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胡胡李手掌攥紧了又张开,张开了又攥紧,如是有好几次,终于叹了口气,说:

“这次先饶了你,看过年我不收拾你才怪。”

不是胡胡李忽然心慈手软,农村有个习俗,大过年的,小孩子再调皮也不能挨打,如果挨了打一年倒霉。

小灵杰虎口脱险,心里暗暗高兴,当晚躺在床上,又想起那个神秘而又充满刺激的深洞,闹得一个晚上没睡好觉。

周铁蛋在除夕之前抽空偷偷地找了小灵杰好几次,商量是不是暂停活动几天,因为春节期间家里把的太严,人手没法凑齐。即便凑上几个出去一趟再回家怕也没好果子吃。

周铁蛋说这些话时眼圈还红着,目光闪烁游移不定,似乎对什么过去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他那天回去后老爹又喝醉了酒,搬了个凳子坐上去,堵着大门等他,老爹喝的酒是厚着脸皮“蹭”人家的,他的酒遍地找不见,自然怀疑到了最近行踪一直诡秘的儿子身上。周铁蛋一进大门就被老爹一脚踹在屁股上,打了两三个滚才站起来。老爹爹抡起鞋底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发泄了一通怨气,他老爹那晚上喝醉了酒,忘记了那个习俗,第二天早上就给儿子赔了不是,赔不是也不管用,周铁蛋的屁股直到找到小灵杰时还时不时疼一下子。

小灵杰也正在苦恼这两天出不去,一听周铁蛋那么说正好乐得清闲。于是陪着兄弟四个在屋里好好玩了一阵子。

大年三十晚上小灵杰借口出去拾鞭炮离家了一会儿,找到周铁蛋,告诉他正月初五再到鬼地,要他通知众兄弟做好准备,别的不说,火种一定要多带。说完后跑回家连口气都没喘就被爷爷提了耳朵拽到土地庙里去烧香去了。

土地庙比平时要热闹得多,三三两两,你进我出都是些上香的人。老头掏出一把香燃着插在胡胡李用过喝水的那个香炉里,烧了些黄表纸,最后跪在烛影飘摇的供桌前面磕了三个响头。一系列工作做完,小灵杰终于瞅着机会,把憋在心里好几天的问题提了出来,问老头“鬼地”到底有什么好怕的,竟然能吓得那么多人屁滚尿流,谈之色变。

小灵杰把这个问题接连复述了三遍,老头仍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最后一遍小灵杰趴在老头的耳朵边上扯足喉咙炸雷般地猛吼了一声。老头才欣慰地发现自己的耳朵也并不是聋得不可救药,欣慰完之后老头“蹬、蹬、蹬”连退了三大步,还捎带上了半个趔趄,差点没摔个“喜鹊登枝、老憋上树”,咋的了,吓的。

老头看来切身体会过鬼地的恐怖,好不容易站稳当后脸都成蜡渣儿黄了,仿佛小灵杰成了鬼地的妖魔鬼怪,就要扑上来一口吃掉他似的。

小灵杰一看老头吓成这样更来了兴致,缠住老头不放非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老头岁数也大了,啥事也都看开了,稳定了一下心神后觉得大过年的说这个虽有点大煞风景,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祖孙俩回到家后,老头靠着炉火,眯着眼睛,“滋拉滋拉”地吸着旱烟,给小灵杰说了这么一件事情:

鬼地自从少了人迹以后,就成了一片荒地,没有人去管它,时候长了,渐渐地传出风声说那地有鬼,一到阴雨天气就在草棵子里“啾啾”地叫,有时还像野狗一样嚎上两声。传说越来越吓人,有人信以为真,有人嗤之以鼻。东陈村有一个出了名的大胆,叫赵麻子。赵麻子按辈份还是赵举人的叔,跟赵举人他爹是叔伯兄弟,一个爷爷一个奶奶的叔伯兄弟。赵麻子家里原来是富户,到赵麻子时因为他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抽,坏事做绝,家产不多久就给他折腾了个净光,赵麻子没有了生计,别人又都看不起他,不肯帮补他过日子,没有办法,他就去盗墓,挖人家坟里的陪葬东西,当古董卖钱,周围也没有几处老坟让他去挖,挖尽了就去挖新坟,穷人家死了人没什么东西往棺材里填,他就只挖大户家的坟。也该着赵麻子运气,有一次丁家集丁大善人家出了事儿,丁大善人的女儿跟一个仆人拌了几句嘴,一气之下上吊死了。丁大善人是有名的瓷实户,赵麻子得了信便去了小姐的墓地等着,埋人的还没走远,天一擦黑,他便动手挖上了。新坟挖着并不怎么费劲,三下五除二黑漆棺材便在浮土里露了面,赵麻子把棺盖撬起来往里一看,当时就惊呆了。棺材里的陪葬物件儿自然不少,不过让他惊呆的不是这些,而是死了的丁小姐。

那夜有月亮,丁小姐躺在一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里边,不像是死了,倒像是睡着了,那个漂亮,赵麻子一眼就迷上了。

月光下,丁小姐脸上红扑扑的是刚搽了胭脂,眼睛微睁,嘴角似笑非笑,说不尽的妖媚多情,赵麻子也算是风月场上老手,不知坏了多少大闺女的清白之躯。这时候更是情不自禁,竟将丁小姐身上的衣服剥了个一干二净,扑了上去……。

老头讲到这儿时预料到有些东西说出来不太妥当,于是顿了一下,滋溜了一口旱烟,略了些内容,继续往下讲:

“老天爷有时候就是不长眼,好人不一定能有好下场,坏人也不一定就有恶报,要说这赵麻子,地地道道一个败家子,弄尽了万贯家财,本来就该着遭雷劈才对。又丧尽天良,干出这等没有人伦的恶事儿,真真是连猪狗都不如。可是,老天爷竟也怕恶人,不但没让他五雷轰顶,挫骨扬灰,反而还……”

小灵杰听得托着腮帮出了神,虽然爷爷说的有些话他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大致还是连贯的,到了爷爷一顿接下来的当儿,他觉出有些不对,爸爸并没有讲赵麻子干了什么事,就那么样骂他,小灵杰还以为爷爷是忘了一段,下边想起来还要接上的,于是接着往下听,殊料越听越不懂,越听越觉得爷爷少那一截的重要。看爷爷没有丝毫提起的意思,小灵杰终于忍不住捅了捅爷爷的胳膊郑重其事地提醒他:

“爷爷,你少说了一截,赵麻子究竟干了啥样儿的坏事呀?您那么恨他。”

老头被打断话头后一愣怔,待到一听小灵杰的问题又不禁想哑然生笑,不过老头到底是个“老姜”,骗住个“小姜”没太大问题,他把脸一绷,劈头盖脸训了小孙子一通:

“坏事就是坏事,小孩子家问那儿多干吗?”

小灵杰搞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不敢再问,只有听下去了。

赵麻子正趴在丁小姐身上干坏事儿,身子底下的丁小姐忽然呻吟起来,这就见出赵麻子的色胆包天了,他也不害怕,把赤身裸体的丁小姐抱到怀里仔细端详了一遍,又伏到她胸前一听,心还在“怦怦”地跳,他明白自己遇着好事了。连忙替丁小姐穿好衣服,扶她起来,又是捶背又是揉腰,原来丁小姐只是一时气哽喉并非死绝,让他一捣估两捣估,又活过来了。活过来的丁小姐明白自己已成了赵麻子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于是引着赵麻子到了丁家,要和赵麻子择日完婚。丁大善人见木已成舟,也没什么话说,心里虽然鄙视赵麻子的为人,但是又有了女儿。喜欢之下,也就顾不得什么了,赵麻子从丁家赚回一大笔彩礼,一分钱没花,还讨回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在本村一时众说纷纭,大家一边骂老天爷瞎了眼,一边又眼红赵麻子有艳富。当然,赵麻子的大胆也很快尽人皆知,赵麻子有一天不知怎地就听说了鬼地的故事。告诉他故事的人也知道他是有名的大胆,便要同他打赌,说赵大胆没有胆量去鬼地走一遭,赵大胆当然不肯掉这个面子,于是双方约定了日期,由赵大胆决定赌注大小,赵麻子满口应承,说睹注大小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大胆的招牌不能倒。到了约定那个晚上,两个人结伴往鬼地走,到离鬼地有半里地光景时,跟赵麻子打赌的那位站下了,说恕不远送,前边的路你就一个人走吧!我在这儿呆着等你回来。赵大胆说不用客气,我这就走。那时候是夏天,河岸边一阵阵凉风吹着,格外舒坦,天上月朗星稀,庄稼地里不知名的虫一直在鸣叫,那个人看着赵大胆一仰脖灌下半斤黄汤,跌跌撞撞地往前去了,月光下影子淡淡的在地上拉的老长老长,那个人一直盯着赵大胆的背影,直到他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从前半夜一直等到后半夜,夜露把衣裳都打湿了,月亮也快看不见了,那个人有点感到不对头,害怕赵麻子出了事。念头一起竟不能打消,这人又联想到了不少鬼故事,越想越是害怕,往四下里看看,似乎月光下到处都鬼影幢幢,那人只觉得汗毛梢儿都竖起来了,再也没胆子等下去,掉头就跑,跑了没几步便听见背后似乎有沉重的脚步声,他不自觉地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迷茫的夜色。他心下稍宽,正待举步再走,鬼地那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嘶心裂肺的惨叫,虽然不太清楚,但他一下子就听出来是赵麻子的声音……。第二天早上,赶早集的人在路边发现了那个人,嘴里含着白沫,浑身上下被露水打得精湿,两眼翻白。抬回家后便病了,床上屙床上尿不说,动不动还旧病复发,指着墙角的黑暗处大叫有鬼,人家怎么问他,他就只会说一句话:

“我听见赵麻子叫唤了一声‘啊——’,我就知道他活不成了,嗬嗬,他果真没活成。”赵麻子的确是死了。知道他跟人打赌的到第二天正午时,找了十来个人拿着锄头粪叉到鬼地去找,结果在一片乱草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死状很惨,两眼瞪得铜钤一样,满脸害怕的神色,似乎至死都不相信会有那么可怕的事情,赵大胆的尸体散发着骚臭味,据说是临死之前吓得拉了一裤裆屎。赵大胆死后,鬼地就真成了鬼地,没有人再敢去送死。……

老头的故事讲完后,小灵杰意犹未尽,瞅着爷爷直出神,老头慈祥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脑瓜,笑着又加了几句:

“人都说赵麻子是被阎王爷收去了,因为他犯了天条,人呀!如果亏了心,坏了良心,早晚都会有祸临头的,别以为做了坏事没人知道,人不知道神知道啊!做人,就应该堂堂正正的做人,只要行得直,走得正,就是半夜鬼来敲门也没啥好怕的。”

老头说完这些话就去睡了,小灵杰坐着熬夜。眼前一个劲总是有一个麻脸人来回晃动,一会儿是他跪在地上拿镢头刨别人的墓坑,一会儿是他惨叫一声死在乱草里。好在屋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给他壮胆,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多么害怕,他突然无端地有种懦怯,他怀疑自己坐过的某片草地可能就是赵麻子停尸的地方,那他屁股上可能还带着赵麻子的森森鬼气。小灵杰一会儿害怕得瑟瑟发抖,一会儿又高兴得眉开眼笑,爷爷的话给了他不少鼓舞,人只要行得直,走得正,连鬼神也不敢近身,由此看来,胆子大些并不一定就好,赵麻子如果不是胆子太大,即使他坏事做绝,即便他拿把刀把他老爹杀掉,他也不会去鬼地,也不会被吓死在那儿。

到底是什么鬼把赵麻子吓死在鬼地了呢?小灵杰隐隐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入他脑壳里,竭力想找出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就是赵麻子被吓死的答案,他几乎敢肯定这些东西肯定存在于他大脑的某个角落,但那只手翻来覆去闹腾得他后脑勺直发疼,还是没把那些东西找出来,小灵杰急得直想发疯,他已经被这个怪怪的问题搅得如痴如醉,不能自拔,忘了是什么时候。过了午夜,胡胡李起来准备去坟地上香,正看见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于是冲他说:“你看你是咋的了,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小灵杰的脑袋里正一团乱麻的地搅混不清、一听“人不人,鬼不鬼”六字,灵台里忽地一阵空灵,霎那间他仿佛被一团雾气卷到了那片阴气森森、鬼声啾啾的鬼地方。是夏天的夜半时分,他虚无漂缈地躲在杂草丛中缠绕成带的雾气里,磷火忽悠忽悠地从他脚下飞过,他并不害怕,只是感到好玩,他们发现的地洞就在他前边不远处。四野无声、天地间凝固成混沌未开般的静寂。忽然,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入耳朵,他不用猜也知道是赵麻子挟着酒气过来了,赵麻子不知从那折了根还带着绿叶的树枝,一路分草拂花往前走一路嘟囔:“不就是几棵荒草吗?能吓得住老子,老子连死人都敢抱住亲嘴,哈哈哈!莫不是老天爷又给我送来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们吧!哈哈哈!“小灵杰贴在草尖上,往赵麻子前面的那个地洞看了看,他知道赵麻子的死肯定跟地洞有关,果然,赵麻子正往前走,忽然站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脸色由怀疑转为惊恐,又由惊恐而至绝望,他竟然看见,前面明明平坦的地面上忽然冒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影子只露着两只明亮得可怕的眼睛和一口森森自牙,看不清脸面表情,小灵杰知道那只不过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的穿着黑面罩的黑衣人,黑衣人没有料到会在这儿遇上一个人。他情不自禁地低“嗲”了一声,这一声对赵麻子却不啻是晴天霹雳,当头棒喝,赵麻子惨叫一声,恐怕是苦胆都吓破了。当然是死在那儿了。

小灵杰的思绪又忽忽悠悠地飞回家里、坐在炉边。他几乎敢断定赵麻子就是被他看到的那个梦一样的场面吓死的。

他敢肯定赵麻子碰到的绝对不是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他的出现太突如其来,而且又是在那个人们常认为有不祥之物出现的地方。

小灵杰被自己的推测整个征服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聪明,简直是聪明绝了顶,他禁不住手舞足蹈,嘴里“嘿嘿”地笑出声来。胡胡李狠狠地瞪了突然中邪一样的二儿子一眼,又向屋里间努了努嘴,小灵杰伸了一下舌头,冲老爹摆了摆手。心里仍是抑制不住地高兴。

日日盼、夜夜盼,好不容易盼到正月初五,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大雪,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半天也没个停的意思。小灵杰的满腔激情被这场雪浇成了透体冰凉。呆在屋里像被捕鼠笼逮住的小老鼠,东瞅瞅西看看,看见什么都生气,瞅见什么都想骂娘。吃罢午饭后,小灵杰绝望了,一次计划得好端端的二探鬼地的行动泡了汤。天快黑的时候,周铁蛋和栓柱在李家大门外“喵呜,喵呜”地学了几声猫叫,这是他们的暗号,小灵杰箭也似地冲出去,两个人嘴唇青紫,抖抖擞擞地站在雪里,还不停地跺着脚。小灵杰出来后,三个商量了好久,谁都没有更好的主意,最后不欢而散。小灵杰绝对没想到,他们这个被无限期推迟执行的行动的流产竟然救了他一命。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小灵杰满腹怨气地熬过了“破五”,原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会恩赐给他一个好日子,让他们到鬼地再遛一圈。那知事实确如爷爷说的那样,老天有时候就是不长眼,破五大雪铺天盖地落了一天,初六又奋鼓余勇续了一天,初七才算缓了口气,天明时候给了小灵杰一个短暂的惊喜,正吃着早饭,那些可恶的白家伙就又在屋外飘舞起来了。小灵杰恨不得真想跳到天上去把那个漏雪的大窟窿给堵上,然后再“噼哩叭啦”地给负责看守窟窿的神仙几个耳光,要像老爹红着眼睛捧他屁股一样狠,或者可以更狠些。初七一天小灵杰足足掰着指头查数查到一千多个人的指头。初八早上起来,小灵杰鞋都没穿就赤着脚跳到院里,雪竟然不下了!雪果然不下了。

小家伙拍着脑袋“嗬嗬”傻笑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笑得胡胡李心里直发毛,不自禁地想起了谁告诉他的一句话:小孩子时候太聪明的人越长会越傻,傻到最后就会变成傻瓜。不下雪胡胡李也很高兴,过年之后亲戚家里还没走动走动,穷人的春节短,一过正月十五,再跑着拜年就没喜气了。

小灵杰高兴完了就跑去找周铁蛋。让他通知齐众兄弟正月十一如果没雪,吃罢早饭准时出发。初八阴了一天,初九很好的日头,农人们都晓得,化雪天要比下雪天冷,初九一天小灵杰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蒙着头睡大觉,梦里看到一个大晴天,暖风吹着,他们一群人欢笑着奔跑在婆娑的柳林里。……

雪化了两天,初十黄昏地上才隐隐露出黑色的路面,屋檐滴滴答答流下的水在院里未消触的雪地上冲出一道道死蛇似的黑痕。小灵杰忽然无由地害怕那个洞口会灌进雪水,那天走得匆忙,再说那地方几乎就没有人烟,他们只找了些枯枝杂草在洞口支篷了一下,连浮土都没有想到埋上一些。害怕归害怕,眼下小灵杰没办法跑去看看是真的。况且十一就要再去,也不急在一时。小灵杰做梦也没想到,老爹一个仓促之极的决定把他的全盘计划破坏的烟消云散。

胡胡李正月十一本来没打算要去走亲戚,早上起来推门一看,天上红通通的日头,地上雪差不多化尽,残存的一点和地面的疏土冻在一块,梆硬梆硬,正是出门的好天。胡胡李回头跟曹氏商量了一下,决定趁好天先到老太太的娘家侄儿那儿去一趟,然后再顺路下去看看近门的一个表姨,出于轻松起见,两个人决定只带一个小孩,而且两个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小灵杰。

小灵杰也是起了个大早,乖乖地等着准备吃完早饭借故溜掉,胡胡李的计划是在饭桌上通知的,小灵杰猝不及防,差点没把手里的饭碗失手掉在地上。

他不满归他不满,胡胡李的决定是不容改变的。小灵杰知道事情不可挽回便认了命。让老三去通知周铁蛋行动取消,当然他不敢给老三明说是什么事,就让老三告诉周铁蛋说我哥和我爹要一块去走亲戚。

老三出去后小灵杰想来想去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在平时,能出门走趟亲戚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一年中,能轮着兄弟五个在亲戚家露面的机会也就春节后这几天,去就去,捞两个压岁钱也未尝不可,反正那个深洞一天半天也跑不了堵不住,晚去两天正好可以晒晒地皮,跑跑水气,免得弄脏了新衣裳。

小灵杰兴高采烈地跟着爹妈跑了一天。亲戚们都知道李家有五个小公子,如今只带来了一个,那这个肯定是五个小子里最受宠的,因此对小灵杰要多亲可多亲,小家伙察颜观色的本事本来就极高明,知道他的表现关系着老爹老妈的面子问题,因此也是着力表现,心甘情愿地充了一天乖宝宝、好孩子。亲戚们对小家伙的机灵、聪明赞不绝口,胡胡李夫妇高兴得眉眼都笑没了。

如此一来,这个春节小灵杰就成了老爹走亲戚必带的宝贝。马不停蹄地忙活了三四天,又接着忙活着过元宵节,等定下神时候,已经是正月尾、二月头了。

小孩子的兴致变得就是快,尝了几天爹妈呵护、亲戚疼爱的甜头,小灵杰对自己从前的“叱咤风云”竟有些忘却,觉出在一群小孩子里面称王称霸的可笑与可怜了。再说在那群人中,他时时刻刻得拿出一副头儿的样子,喜笑怒骂都得看着大家伙儿的脸色,不敢稍有放松,要多累有多累。因而,到春节过完时,小灵杰对所谓的行动聚会的兴趣已大不比从前,有一次周铁蛋在外面猫叫春似地“喵呜”了半天,叫得他极不耐烦,念及昔日情份,又不好翻脸,只得支使四个兄弟做出副凶巴巴的样子把他轰跑了。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到了三月份,子牙河岸的春意一天浓似一天,田野里到处是鸟语花香,绿肥红瘦,渲染出无边春色、万般景致,农人们从冬日的倦怠和慵懒中醒转过来,开始三五成群地出现在各家的田边地垄上。胡胡李夫妇一开春就下了地,修犁整耙,准备春耕、忙活得不可开交,这下可好,小灵杰又没人管了。

开春以后胡胡李对二小子加强了控制,一天到晚让他呆在家里看张老先生给他送的书。小灵杰虽然在张老先生的“短训班”是出类拔萃的“高材生”,但是毕竟没有根底。再说三两个月时间,有一大半耗在《百家姓》、《千字文》上,其他的圣贤之言也没有讲多少,小灵杰看着那一页一页的墨圪瘩直发急,看着看着头一圈一圈的大,原因很简单,小孩子一玩疯了,再想让他下苦功夫不太可能。再说了,张老先生那些书里有许多字小灵杰并不认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借口。胡胡李小时候跟道人学拉胡琴时,遇到难题也是怕得要命,推己及人,他明白读书人读到生字味道也不好受。事实上小家伙不好受是不好受,但决不是因为遇着生字耽误了工夫,而是读书本身就耽误了他玩耍的工夫,独个儿呆在屋里瞅着窗外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呼朋引伴往来觅食的小麻雀出了几天神,小灵杰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地跑出去玩儿的理由,他给老爹说遇着生字先积着,积到一些时隔两三天抽些空闲去找老先生问一次,胡胡李还当了真,以为儿子真是要用心读书了,满口应承。小灵杰是去找过张老先生,而且也问过问题,不过他每次一去半天,有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边玩儿。只有半个时辰的工夫用来跑去找老师,问问题,再跑回来在外边玩耍。

如是跑了个把日,小灵杰的书没读会多少,身体倒锻炼得强壮了些。胡胡李也想过检查一下他的功课,但是苦于自己不识字,所以也不知道儿子的书读得怎么样,反正是一本书看完后,你翻到那一页他都能“哇啦哇啦”读上一通。胡胡李也没往深处想,孩子还小,一天读一点一天读一点,日积月累时间长了,自然会读出些名堂。

胡胡李夫妇下地前都要给小家伙交待交待,不让他随便乱跑,读书要紧,小灵杰每次都应承得嘎巴脆。只是爹妈一出屋门,他就竖着耳朵趴到墙上听音,估摸着爹妈走得看不着家门了。书一合,就往外跑,老太太一眼瞄见,颠着小脚气喘吁吁赶出大门,小家伙跑的早没影了。

那些个兵团的兄弟们对小灵杰真可谓忠心耿耿,头儿后来不理会他们了,他们就自己玩儿,头儿一旦有事用得着他们,招呼一声,“呼啦”一下就能到个十个八个的替头儿呐喊助威。小灵杰在家憋闷久了,渐渐的又忆起兄弟们共聚河滩,人欢马叫的盛况。于是“头儿”的称谓自然而然地重新让他觅到了昔时的欢乐。

这一天的活动是到土地庙去,就是村口的那个破烂的小庙。具体事情小灵杰没有想出来,到土地庙只是第一步,要在那里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最近这一段关于如何玩耍的问题很让小灵杰伤脑筋,鬼地是个好去处,但是听拴柱说那里驻上了兵,小灵杰派周铁蛋去调查过一次,果然有兵,都穿着花花绿绿的战袍,还有的披着铁甲,十分威武。兵们都端着红缨枪在河坡上左顾右盼地来回走动,看见人来远远的就跑过去阻拦,不让过去,模样儿很凶恶。鬼地是去不成了。

其他的地方又没什么好玩的。游戏吗?能想到的都玩儿完了。

譬如说爬树掏个鸟窝,下河逮个蛤蜊,老鹰抓小鸡、小猫逮老鼠之类,提起来这些人都想干呕,一脸的不屑一顾。小灵杰也没别的好主意,按理说三月天掏个鸟窝倒是比较好玩,鸟窝里没有黄嘴角的小鸟崽也有几个给母鸟暖得热乎乎的鸟蛋,可惜的是,整个李贾村眼下找不到一棵上面还有鸟窝的树。这群人玩得高兴时候没想过留点节目以后玩,所以,曾经在李贾村安过营扎过寨偷吃过小米哺乳过小崽的喜鹊老鸦们全另觅宝地去了。

小灵杰到的比较晚,离土地庙老远就看见狗柱手搭凉篷往这边望。周铁蛋不知到那儿了。狗柱看见头儿之后神秘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小庙,然后趴在头儿的耳朵上悄声说:

“头儿,庙里出事儿了,不知从那儿跑来了一个怪老头在里边住下了。军师正在里面探听情况,你赶快过去看看。”

小灵杰一听就觉得事情蹊跷。前两天他一个人跑到这里拉屎,里边还连个人毛都没呢?咋地一下子就冒出个老头来,而且还是个怪老头。小灵杰明白这些小家伙们嘴里的一个“怪”字意味着什么,无非就是衣裳破点儿,胡子长点儿,脸上脏点儿,头发乱点儿。这种人小灵杰见的多,他老爹那些旧日同行们赶个集串个门的万一错了饭头就赶到他们家去白吃白住,那里边大多数人都可以担当这么一个“怪”字。

想归想,小灵杰一步跨过庙门,抬眼一看,方知自己的看法错到了极点。庙里因铁蛋和一群小孩圈成了一圈,仰着下巴瞪着眼往圈中间看,圈子中间的那个人就是狗柱所说的“怪人”了。小灵杰看他的衣着打扮没什么奇怪的,但一眼看上去心里涌出来的想法就是这个人里里外外透着奇怪,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神秘。圈子中间是一个小老头,说老头是因为他确实很老,面容枯槁得像秋风吹落的干树叶,留着很长的胡子,黑的白的都有,但梳理的却很整齐,长长的垂到胸前,像戏台上的须生。说他小是因为老头的身架的确不大,坐下来占的地方还不如狗柱多,但却没有一点猥琐的感觉。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精光暴射,扫谁一下能让你心寒半天。小老头穷的土不土洋不洋,外面罩着一件黄色的长袍,但却跟当地的长袍样式不大一样,奔波的时间可能太长,黄色已被风尘染成土灰。头上包了一块布,也是黄色的,黄布在后脑上挽成一个大疙瘩,看起来有点累赘。穿得鞋倒是本地货色,千层底布鞋,就是农人们出门走长路老穿的那种,既结实又轻便。小老头正盘着腿坐在圈子中间冲周铁蛋他们微笑,那笑仿佛也不是一般人能笑成的,让人觉得很舒服却又产生不了亲近感,似乎那笑里有一种威严,这大概就是张老先生所说的“高贵”吧!小灵杰不动声色地站在圈外,心里暗暗揣摸着,他想凭自己的“生活历练”猜出小老头的路数,好在属下面前再露一手。

小家伙都屏住呼吸坐得端端正正。谁也没有发现头儿已经到了。狗柱一直在门外等人,没有进来通知,还是小老头冲他点了一下头。周铁蛋一回头才发现头儿就站在身后,其余的几个也看到了小灵杰,“忽啦啦”合站起来了,乱七八糟地跟头儿打招呼,一声声亲切的“头儿”叫得小灵杰有些飘飘然。

小灵杰不知道,小老头给他说的那句话是周铁蛋他们几个进来后到目前的第一句话,小老头显然看出了这群看野马似的孩子在小灵杰面前的顺从与服贴,似乎是有点不相信,小老头把眼前高高低低一大堆孩子一一扫了一遍,脸上收起了矜持的微笑而代之以惊奇,一字一顿地冲小灵杰说:

“孩子,你是这些人的头儿?”

小老头的语气仍是威严多于温和,好像他是指挥人惯了,话一出口就是命令式的。小灵杰到此时已经觉出小老头决非常人。他家里由于老爹吃过江湖这碗饭的缘故,三教九流的人没少见,但没有一个像小老头这样。他觉得这个人可能会是微服出访的大官。要不没有这种渗入到骨头里的气势。微服出访的大官是奶奶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里经常出现的人物,奶奶说大官要出访,就得换上老百姓的衣裳。有些还扮成沿街乞讨的要饭花子。但是不管他扮得多像,明眼人还是一眼能认出来,因为大官当官久了,都有那么一股气势,看着就是当官的。小灵杰对小老头由疑感而至敬佩。但小老头这句问话分明是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人总是这样,如果你对他满不在乎,那么他说什么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一旦你对他有了感情,特别是有了敬意。那他如果稍稍表现出来一点对你的轻视或者贬低,你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小灵杰眼下面临的就是这种处境,他忍受不了小老头那挑剔夹杂着怀疑的眼光。他认为自己受了莫大的耻辱,他想发火,想臭骂一通这个不识相的老家伙,但他没有,在部下面前他必须控制自己。

小老头依旧笑咪咪地看着他,他勇敢地去触碰了一下小老头眼里那两道摄人心魄的寒光,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

“老人家,你看不像吗?”

小老头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微微有些发怔,但瞬间就仰天大笑起来。很难相信这么一具瘦小的躯壳里竟能发出这么宏亮的笑声,小灵杰的耳朵里轰轰作响,再看周铁蛋他们,已经拿手把耳朵眼塞住了。小灵杰没塞耳朵眼,并不是想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只是觉得那样有失体面。

小老头笑毕,屋梁上的浮灰“卟卟”地直往下落,周铁蛋忙着扑打身上的灰土,小老头一步跨出人圈,站到小灵杰面前,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小灵杰差点坐下去,他很奇怪这个干巴老头怎么这么大手劲。小老头仰天打了个哈哈,然后把目光死死钉在小灵杰脸上,还是一字顿地说,但音调明显有些沙哑低沉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

“小家伙,不简单,不简单,数十年后一旦大展鸿图,又是一个弄权夺利的好手,哈哈哈!”

小老头说到“数十年时”,语调更低,如同蚊子哼哼,若不是站得近,小灵杰几乎就听不见,说到“又是一个”,小老头又忽地把声音一高,眼睛里的光芒也瞬间变得阴狠凄凉,看着小灵杰像是看到了杀父仇人。一股冷气从小灵杰脚底升起,他几乎要考虑怎么逃走了,老头忽然又是一阵大笑。

以后小老头再没说要紧的话,只是很随便地问村里住了多少人家,谁家有钱,谁家穷。然后问小孩子们怎么不念书,最后是单独问小灵杰的,问他爹叫什么名字,问他家还有什么人,问他欢不欢迎自己到他们家作客。

小灵杰不知怎地对这个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抵触情绪,好像他抢了自己什么心爱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平日认为很得体的举动在他眼里都显得苯拙幼稚,乃至可笑。他不想回答怪老头的问题,或者说是想给怪老头耍个滑头,但是不可能,怪老头直视他的目光中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他胸口憋闷,他不敢和怪老头对看,他害怕怪老头的眼睛会伸出两把轻巧的钩子,从嘴里把他的想法全部勾出来。

回答完怪老头的问题,小灵杰几乎是虚脱着从庙里出来的。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在怕那个怪人,但他的确是在怕,无缘由地害怕。他跑到一个角落里,脱下外衣喘了几口气,好在天气暖和了,汗湿透的内衣紧紧贴在皮肤上,紧裹得他十分难受。他想平静一下心神,好好考虑一下怪老头的来龙去脉,但是他感到力不从心,所有的想法一接触灵魂深处烙上的那两道锐利的眼光立刻便跑得一点儿不剩。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

小灵杰回到家里一点精神都没有,老太太一看他回来,积聚一天的怒气喷涌而出,随手提了小破鞋底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小家伙只是病恹恹地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没有半分求饶或是逃跑的意思,仍旧病鸡似地坐着不动。老太太冲到面前觉出了不可思议,手举到半空中搁下了。老太太心里直嘀咕:“这小子今儿个出去是不是撞撞击了邪了,咋这副德性。

我以前一向是冲不到面前他就跑上来帮我举住鞋底了,口口声声叫着再也不这样了。这次咋了,你不是让你老奶奶下不了台吗?噢!你以为我老人家只是吓唬你,不敢跟你动真格的,你小子等着,看我不……”。老太太眼一闭,犹豫了儿犹豫,终于“啪嗒”把鞋底撂墙角去了。她还真舍不得打!

老太太是把鞋扔了,心里可怪上小孙子了,你个小笨蛋咋成了傻瓜一个了。平时猴能猴能的,唉!你昨就不搭个台阶让我借坡下驴呢?我老人家白活了一大把年纪,竟然连一个黄口孺儿都收拾不了。

老太太又气又奇怪,问小家伙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理。老太太没办法,坐一边生闷气去了。小灵杰想上去安慰两句,连说话的精神头都提不起,怯怯的到了里间,脱了鞋躺在床上,看着顶篷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就进了梦乡。

吃晚饭的时候,怪老头竟然真的来登门拜访了,依旧是那身打扮。小灵杰被曹氏叫醒后揉着眼出了里间,正看见他和老爹面对面说话,怪老头不知说些什么,听不大清,反正老爹是在那频频点头。

当晚怪老头就在小灵杰家里吃饭。李家接待“三山五岳”的高人多了。曹氏、老头、老太太都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倒是胡胡李的样子毕恭毕敬。干什么事也没了往日的洒脱劲,一个劲地束手束脚,丢东忘西。

老爹给小灵杰介绍说这个怪老头是蔡爷爷。小灵杰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又冒出个蔡爷爷,而且还是个让他怕得要命的蔡爷爷。老爹的话他不能不听,小灵杰平生第一次怯怯地叫了一声蔡爷爷后便不再言语。

饭桌上老爹和蔡爷爷谈得极为投机,老爹此时恢复了正常,手里抓着筷子东指西划,唾沫星子溅了坐在旁边的小灵杰一脸。蔡爷爷也忘了体面,长袍脱下来撂在一边,内衣扣子也解开了一个,露出里面清瘦的胸脯,蔡爷爷似乎很喜欢喝酒,而且酒量很大,老爹敬过去的酒从不推辞,杯到酒干,喝到高兴时还拿筷子敲着碗边,嘴里和着节拍哼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小灵杰越发大惑不解,这个蔡爷爷到底是那路神仙,竟值得老爹这么敬重,一口一个大叔地叫,还去给他买了壶酒,要知道老爹可是从不沾酒的。要说蔡爷爷是个大官吧,小灵杰有些怀疑了,大官都是知书达理,威严端庄的,那有这么随随便便,不拘小节,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肆无忌惮的样儿,倒像是走江湖的绿林豪客。小灵杰忽然想起老爹给他提过的他那个拜把子的大哥,当过山大王,特别有能耐。

小灵杰第一次听老爹提起那位伯父时曾经想过跟他去打拳,但老爹说他死了。而且还引着小灵杰到他坟头上去拜祭了一番。跑江湖的应该都是会有功夫的,要不碰上截道的早就把小命丢了。小灵杰肩头一阵胀痛,不由的忆起了蔡爷爷轻描淡写拍他肩膀那一下。对,蔡爷爷肯定是个有真功夫的江湖人。可是,小灵杰这个结论一下他又感觉出不对来了,来家里的江湖人中,谁也没有像他这么有气势啊!

蔡爷爷和老爹促膝长谈到夜半时分。小灵杰在旁边打着瞌睡作陪,老爹没让他去睡他不敢擅自去睡,开始他还想听听老爹和他到底谈些什么,听了两句就没兴致了,老爹一个劲说什么王大哥对我天高地厚啊,李某人感恩待德,无能以报啊,到最后老爹眼里泛起了泪花,咬牙切齿了一番。又提到了二孬的爷爷,当然是骂他的,老爹最后痛哭流涕,断断续续地说无颜再见王大哥于九泉之下,王大哥为李某人断送了性命,李某人竟连他身后之事都没有料理好。蔡爷爷也挤了两滴眼泪,劝老爹说人都去了这么久了,也算是入土为安,身后事没有料理,该怪那个姓邓的福气,不必过分苛求自己人应该向前看,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要为死的受拖累那不太荒唐可笑了。小灵杰隐约猜出来蔡爷爷与埋在城里的那个什么“王大哥”有瓜葛但又不知道是什么瓜葛。

蔡爷爷过了夜半才走,临走时慈爱地抚摸了一下小灵杰的脑袋,摸得小灵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蔡爷爷用了什么手段。只因小灵杰太怕他。胡胡李极力挽留怪老头留下,怪老头力辞不从,非回土地庙不可。

送走蔡爷爷,老爹闩了大门就上床睡下了,不一会儿响起了粗重的鼾声,小灵杰看着黑洞洞的窗户怎么也睡不着,这个蔡爷爷到底是什么呢人?小灵杰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捱到东边窗户上泛起鱼肚白,勤快的公鸡开始叫了头声,他才沉沉睡去。

小灵杰一连许多天一想到蔡爷爷那个怪老头就从心底里嗖嗖地向外冒凉气。事实上蔡爷爷对他真的很不错,他不敢再去土地庙那块儿玩耍,但在其他地方还是碰见了蔡爷爷好几次,好几次蔡爷爷都是佝偻着腰,背着双手慢慢地走路,小灵杰可以尽量躲开,但要真是躲不开他还是要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的,老爹给他交待过,蔡爷爷是咱李家的救命大恩人,千万不能慢待了他。小灵杰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虽然他不知道蔡爷爷对他李家有什么大恩大德,和蔡爷爷走碰头时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蔡爷爷”,然后退到一边,让他先过。蔡爷爷没有再像第一次一样对他露出一丝轻视的意思,也没有像在他家那次一样抚摸他的头发,只冲他和蔼可亲地笑一下,那绝对是忠厚长者见到他所赏识的晚辈才会有的灿烂笑容。这种笑容小灵杰在张老先生脸上见过多次,每一次都让他心里暖洋洋的,而蔡爷爷的笑不能产生那样的效果。小灵杰只能觉出受宠若“怕”和芒刺在背的尴尬。

蔡爷爷笑完之后并不走开,一定要陪他聊上两句。其实也不算聊天,只能是一老一少一问一答,蔡爷爷问他玩得痛不痛快、爹妈干啥去了。小灵杰是每问必答,答完后决不多说一句话,蔡爷爷临走前总要让他代自己捎给他老爹一句问候,还要求小灵杰没事就到他那儿玩,他说他有很多好听的故事。

小灵杰最爱听人讲故事。但他从没敢去蔡爷爷那儿听过,他扭转不了心里那股怯意。他想像对待其他长辈一样对待蔡爷爷,他想像亲近其他长辈一样去亲近蔡爷爷,有几次他甚至已经看见了土地庙里蔡爷爷佝偻着倚在墙上的身影,但是激烈地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还是不声不响地溜走了。

世上的事真是很难预料,说不定你就那么一瞌睡的当儿老天爷就把你的命运给扭上七八道弯,小灵杰后来躺在蔡爷爷怀里听他讲故事时,想起以前对他的惧怕和畏怯,简直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还记得很清楚拉近他和蔡爷爷距离的那回事。

都说百姓怕官,其实百姓怕兵比怕官要怕得更为厉害,李贾村祖辈上都是外地人,迁来此地的原因要么是兵荒马乱,要么就是天灾人祸。所以这些一辈一辈绵延到现在的李贾村村民提起兵无异于提起洪水猛兽,鬼地驻上兵马的消息是小灵杰传到李贾村的,当时是午饭时候,小灵杰跟着老爹蹲在墙角里吃饭,四周还有许多端着饭碗吃饭的人。农村里饭场是小道消息传播的最重要渠道,农人们都在这里把各自所知的前三皇五帝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讲出来聊以下饭。那天的话题是从一个什么长毛的东西开始,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的见解,小灵杰平生第一次听到长毛这个词,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大致知道长毛原来是一群穷苦老百姓组成的兵。这些兵们总是和皇帝的兵打架,而且还老把皇帝的兵打得大败。

皇帝派出去统兵的大将军也被长毛打死了好几个,皇帝气得好像又坐不稳龙椅了,一个劲地派兵和长毛打仗,打来打去,长毛的兵越打越多,还在南京也立了一个朝廷,皇帝姓洪。长毛立了朝廷之后,发誓要把大清皇帝赶跑,听说长毛里打头的兵已经打到了西边安徽一带,很快就要打到北京了。

小灵杰对领兵打仗的事儿特别感兴趣,听着听着就入了迷,饭也忘了吃,呆呆地坐着听,农人们说到最后一句“皇帝的兵怎么这么脓包”结尾,有的人还辅以一声长叹。好像是预感到李贾村又要面临一次兵荒马乱,大家都不作声,闷闷地往嘴里扒饭,小灵杰忽然想起来鬼地也驻上了兵。而且还是皇帝的兵,但是听周铁蛋的口气那些兵也是一个个如狼似虎吹胡子瞪眼的,怎么会连盔甲都买不起的长毛兵都打不过呢?噢!小灵杰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家都是老百姓,老百姓当然要帮老百姓说话了。小灵杰对这种偏袒自己人的作法很不满意,于是极不服气地说了一句:

“鬼地不是住上皇帝的兵了吗?听说也很厉害,你们怎么不过去瞧瞧?”

饭场上的气氛忽然间就凝固了,大家伙儿忘了往嘴里扒饭,直直地把目光射向小灵杰,有一个很悲哀地问小灵杰:

“是真的吗?”

小灵杰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又自言自语了一句,眼泪似乎都快要掉下来了。

“那咱们老百姓的苦日子大概要到头了!”

小灵杰大惑不解,既然苦日子快到头了,他还那么难受干什么,跟死了亲爹似的。

大家后边的饭吃得都很快,吃完了也都不再打招呼,各自端了各自的饭碗往回走,小灵杰跟在老爹屁股后边,嘴里很不满意地嘀咕:

“皇帝的兵就是住到鬼地了吗,不信他们自己瞧去呗,有什么好难受的!”

老爹进了家门就把门从里边闩上,进了堂屋又把堂屋门也闩上,然后急切地问小灵杰:

“好孩子,鬼地真的住上兵了吗?”

“我听周铁蛋说的,他和别人一块去那儿玩过,刚好看见的,有很多很多!”

小灵杰怕挨打,不敢说是他让周铁蛋去看的,只得把责任全推到周铁蛋身上。

老爹在屋里急匆匆地来回踱步,脸上阴晴不定的煞是吓人。小灵杰不敢看他,低了头想自己的心事。忽然,老爹又回过头来问他:

“好孩子,我给你说,以后不管谁问你鬼地是不是有兵,你都要说不知道,千万记住这一点。还有,不管你以前去过没去过,以后再不要到鬼地去了。”

小灵杰一看老爹怀疑上了他去过鬼地,连忙红着脸辩解:

“爹,我以前没去过鬼地,说鬼地有兵的事是拴柱干的,然后周铁蛋不信,就去看了,一看果然是有的。”

“拴柱,拴柱他爹,噢,对了,一定是拴柱他爹从那儿得了信,回家闭着门说,让小拴柱听去了。唉?拴柱他爹,老实人,你不出来说大家就永远不知道了吗?”

老爹自言自语良久,又把妈妈和一群孩子叫到面前,告诉他(她)们官兵快要过来了,千万不要乱跑,没事就呆在家里,妈妈似乎想说些什么,被老爹用手势制止了,老爹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啪”一拳捶在桌子上,狠狠地说:

“以后的地里活我一个人包了,日他娘的,这世道,老百姓的苦日子真的快到头了。非得一个一个被这群兽兵弄死不可!”

小灵杰恍然大悟了,苦日子到头原来就是死,怪不得大家都那么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