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拉二胡的爸爸
离京城二、三百里的河间府,最有名的“土特产”就是“盛产”割掉了男根的太监,大太监李莲英虽然也是由此地“出产”,而他的祖籍却是有天堂美誉的杭州,其老祖宗也还作过大官……
清朝道光年间,河间府大城县。
时令已是深秋,天气颇冷的了。由西南向东北绕县城而过的子牙河虽然仍旧呜呜咽咽地流淌着,却已没有了夏日那股喧嚣奔腾、一泻千里的势头。河滩下几棵七歪八扭的老柳树早已被秋风扫尽了黄叶,光秃秃地斜在那里,像饿煞了的皮包骨头的乞儿。偶而又是一阵秋风肆虐,老柳树突兀刺向天空的枯枝吹口哨一样呼呼作响,落叶也飞舞在风里,有几片被昏黄灰浊的河水收留,随之载浮载沉,也不知去向何方。
正是赶早集的时候,早集是这一带农村约定俗成的货品集散形式,日期大都在每个月的逢五、逢十。大城县的早集最兴盛时,连河滩上的几棵老柳树都曾作为肉包棚的立木立过功劳。不过那是听老辈人讲的,现如今老柳树只有慨叹人世沧桑的份儿,早集已经萎缩得只剩下基本固定的老字号店铺了。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房顶,大街上的行人还是很少,几个杂货铺的老板都缩着脖笼着手站在大门口探着脑袋眼巴巴地盼着有人能光顾他们的生意。好让他们不必再担心近半个月的针头钱脑、柴米油盐。他们都失望了,除了有两条夹着尾巴、扁着肚皮的癞皮狗沿着墙根灰溜溜地过去之外,再有的就是几个弓着背提着粪筐大声咳嗽着东瞅西望的拾粪老头。拾粪老头逛到这块拾粪肯定是有目的的,但却不是这几个店铺,而是十字路口那个热气腾腾、腌脏不堪的小面摊。
面摊在十字路口这儿扎场才没几天,掌柜的是一个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高个汉子,听口音好像不是这一片儿的人,掌柜的团团脸,什么时候都是洋溢着笑,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世上还有忧愁似的。然而面摊的行头却着实让人不敢恭维:刚刚铲平的洼地上竖着几根快要朽掉的洋槐木桩子,坐近了还能听见桩子里小虫子“霍霍霍”的啃咬声,绷在木桩子上挡风遮雨的幕布是农村用手摇纺车摇出来的粗稀布,上面大补丁摞着小补丁,估计扯下来扔野地里连赤身露体的乞丐都不会正眼看一下。坐在帐篷里能看见外面星星点点酒盎大小的阳光,别说挡风,连淋不湿地皮的小雨都挡不住。布的颜色已辩不太清楚,似乎能从顶篷中心漏光的地方看出些曾经白过的痕迹,但给人整个的感观却是黑乎乎、油光光的。帐篷下横七竖八摆着几条长短宽窄不一但都同样油光发亮的木板,木板下支着一摞一摞的半截砖,这些是权充桌子的,椅子也很简陋,不知掌柜的从那儿拾了些粗树根,又剔了剔泥,连稍长一点的树根都没扯掉,就那么乱篷篷的堆放着让人放屁股了。掌柜的就穿着一身油腥味扑鼻盖脸的粗布褂子站在这么一堆家什中间,笑逐颜开地招待着每一位皱着眉头走进来、打着饱嗝走出去的顾客。
太阳离房顶快有一人高了。吃完饭的有些已走开,掌柜的见生意清淡了些,便从泔水桶里捞了块黑布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擦那些比抹布还要稍微白一点的木板。几个拾粪老头是较早进来的,已经吃得肚圆了,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其中一个还摸摸索索地掏出来一个白铜烟袋锅,滋滋溜溜地吸开了。
掌柜的是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这两天正思忖着是不是打听一下地方上有没有强梁的,然后备几样礼物去拜拜,也好图个长久之计。此刻见有机可乘,便去冲了几碗热腾腾的白开水,恭恭敬敬地送到几个老汉面前,然后随手拉了条树墩坐在一边,准备插话。
几个老汉正聊得口干舌燥,一见掌柜的这么勤快,忙不迭地收了话头,跟掌柜的打招呼。
掌柜的影影绰绰好像听见他们是谈到一个胡胡李怎么怎么着,便顺势发问:
“诸位老伯,您们刚才说的那个胡胡李是什么人呀!”
几个老汉本来就意犹未尽着呢,一听掌柜的话头,立马七嘴八舌地向掌柜的介绍:
这个说:“胡胡李是个拉胡琴的后生,从小没了爹娘,四处乞讨过活,后来不知怎地跟一个游方道人学了手胡琴,便靠这个赶人家的红白喜事,混口饭吃。”
那个说:“邓财主他老娘出殡那天,胡胡李也在,我那天刚巧在那儿干活,那个好听,这辈子恐怕也没法听第二回了。”
mpanel(1);
最后还是抽旱烟的老汉作了总结:“听说胡胡李就是那天惹恼了邓财主,挨了顿好打,在家里躺了半个来月,这两天才稍好点儿,弄不好这会儿就要动身走了。”
掌柜的连打听带揣摸最后才把大致梗概弄了个八八九九:原来这胡胡李家就在城南十里左右的李贾村,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有几亩薄地,苦筋巴力折腾一年还老不够温饱。祸不单行,胡胡李六七岁时子牙河发了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水,胡胡李的爹娘在水过后就染了病,撑了不到半年,双双见了阎王,胡胡李东门讨西家要地挨了几年,总算留了条小命。大约就是十来岁的时候,一个游方道人碰见他饿晕在大路边上,道人动了善心,教了他一门手艺——拉胡琴,胡胡李就那么串街走巷地拉胡琴混饭,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地拖着过日子,前些时李贾村的首户邓财主家里埋人,胡胡李去凑场子,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被邓财主的家丁揍了一顿,据说伤势好后就要流落他乡了。
几个老汉讲完后闭着眼睛长叹不已,掌柜的却忍不住往下追问了:“那胡胡李就没有近门收养他吗?”仍是抽旱烟的老汉:“有倒是有,胡胡李有一个没出五服的叔叔,不过,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谁敢保证洋毛子就一定打不过来,谁都得防个后啊!胡胡李一个棒小伙子,找不着活干就只有白吃,谁也供养不了他呀!”
掌柜的眉心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甚至于根本就没听清老汉下边的话。等掌柜的如梦初醒招呼几位老汉时,这几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掌柜的前思后想,到正午时终于打定主意,把帐篷里的几样值点儿钱的东西收拾了收拾,托人照看。然后在嘴里又咕哝了几遍城南十里李贾庄,便撒开脚丫子一路小跑往城南去了。
城南十里是个大约数,掌柜的一路走一路打听费了一个多时辰才赶到村口。日影已经有点斜了,掌柜的整了整褂子,擦了把汗,把左手里掂着的吃的换到右手,大踏步过了河桥。
事实上几个老汉讲的是实话,县城离李贾村也就只十里地,不过老汉指的路是沿河的小路,李贾村就座落在河边上,稀稀落落有那么三四十户人家。房子大都是土坯垒的,墙上还残存着下大雨时留下的水渍,屋顶是用秸杆蒙上的,有的已经被风刮得支支离离。只有一户人家是清砖瓦房,青砖围墙,红漆大门上钉着几排黄澄澄的铜钉,此刻门紧闭着,铜钉映射着阳光别有一番森严,院里隐隐有狗压抑的叫声和主人低声的喝斥传来,院墙上有两只肥壮的大公鸡扑楞楞地飞跑。掌柜的猜测这该是邓财主家。于是暗暗把方位记在心里,预备有机会来拜访。
要到李贾村必须得过河桥,说是桥好像有点太高看它了。
那仅仅是几根糟木头竖在河心,河岸两边铺上几根旧木板凑成的,狭窄程度刚好能搁下两只脚。
掌柜的过河桥是大踏步过的,这点小玩意难不倒他。李贾村其他的住户都没有什么动静,掌柜的看了几家都是开着屋门里面没有人。只好一直往前走,走到村边时候才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互相搀扶着迎头走来,有几个还抽着鼻子抹着泪。掌柜的忽然想起那几个老汉说的胡胡李今天可能要走的事。立刻就觉出事情不妙了。他拦住走在前面的一位老太太说:“大娘,请问胡胡李住在何处?”老大娘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疑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往来的路上看了看回道:“他住在小破庙里,现在人已经走了。”
掌柜的顾不得多说话,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前面,用手遮住阳光往前瞅,路上只有风扬起的灰尘和飘飞的落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天知道胡胡李是什么时候动身的。掌柜的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沿老太太指的路去找那座破庙。
庙在大路上,是一座农村最多见的土地庙,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破败不堪,看来土地爷喝西北风是非只一日了。小庙没有门,两个小窗上堵着几根粗木头,但显然是挡不住风。
进庙去正对着庙门是一个土坯砌的香案,一个缺一条腿的瓷香炉摆在上面,里面没有香灰,却有半香炉清水。估计胡胡李在此之日是拿它当水杯用的。庙门一侧排着一块木板,如果没有猜错它原来该是庙门才对,木板上干干净净净,庙里地面上也扫得干干净净,胡胡李动身之时显然没想到他还要回来。
掌柜的在土地庙里呆呆地站了很久,没有别的办法,看看太阳又降到树梢上时,只得顺着子牙河往城里方向走。
秋风不知又从哪个树林里钻了出来,汇聚在河岸上打转,有几个小孩子吆喝着顺着河岸旁的杂草丛跑,草丛枯黄而且稀疏,在风里努力想挺起腰身却总也不可能,天地间除了呼呼的风声充溢双耳,别的声音都给吹跑了,几个小孩大张着嘴,但是听不到叫声。忙着归巢的麻雀仿佛被吓傻了,凝立在柳树的枯枝上,像一个个突出的树瘤。掌柜的紧了紧腰带,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昏暗而阴森,没有一丝生机,浓重的云几乎压着了屋顶,风似乎更大更紧了,眼前的小路在河边蜿蜒盘曲,像一条风干了的死蛇,路的尽头隐没在晦涩的夜色中。河边的土屋里次第亮起了灯光,远看着像一团团雾气包裹的灯笼。河水里的灯影被拉长成条条光带,时而会被河心的杂草撞碎成鳞鳞波纹。天地间笼罩着一股萧索凄凉、诡秘可怕的气氛。
掌柜的憋足劲迈开长腿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天已经暗成一口黑锅,伸手不见五指。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丝声息,掌柜自己呼呼的喘气和“咚咚”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鼓,让他不由自主地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路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掌柜的忽然听见前面有嘈杂的人声传来。隐隐的还有几只灯笼飘来飘去,忽聚忽分。人声渐近,人影在灯笼的照耀下渐渐清晰。好像是几个人用绳子绑着一个人拖拉着往前走。
掌柜的让到路边想让他们过去,那几个人直到近旁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瞄了掌柜的几眼,有一个狠劲地把绑着的那人推了个趔趄,嘴里还恶声恶气地骂:“好狗不挡道,黑灯瞎火的躲在大路上,不是小偷也是拦路打劫的……。”这位的话没说完,边上一位提着灯笼的蹭了过来:“李三,你那张乌鸦嘴唠叨个啥,天黑路远,赶快把胡胡李这小子送回去交差是正事。”掌柜的本来准备忍口气拿腿走人,一听这个反倒回头凑上来了:“嘿!这位老哥,你们是不是李贾村的?”那几个骂骂咧咧、纠缠不清的原地正打着转。闻声全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你这小子是那路神仙,你怎么知道的?”
胡胡李知道此次被逮回去凶多吉少,也并没存太多委屈求全活下去的意思,这会儿见一个块头挺大的人上来跟邓财主的家丁攀谈,更没什么好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口骂道: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识相的赶快送小爷上路,阎罗王那儿咱们再论是非曲直。”掌柜的暗自皱了皱眉,肚里盘算:“胡胡李,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先保住小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掌柜的心里打着小鼓,脸上的笑容反倒更灿烂了:“诸位老哥,小的刚从邓善人那儿回来,邓善人说胡胡李就不用捉了,诸位还是扔掉这个累赘回去讨赏钱吧!晚了恐怕领不到了。”
这也是掌柜的聪明之处,明知道明刀明枪地干自己绝对不是敌手,邓财主雄霸一方,没有地方官府撑腰也不敢这么为非作歹。只要这几个家丁稍一松口,先把胡胡李弄回城里调养两天,邓财主这边掌柜的自有主张。
几个家丁为了捉胡胡李没少费事,若不是胡胡李在此地人尽皆识,这几位怕是跑断腿也捞不着他的一根汗毛。家丁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听错了呢!一个家丁打着灯笼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将掌柜的看了个遍。掌柜的仍在不动声色地笑。家丁们看不出什么门道。内中有一个小子比较聪明,琢磨着琢磨着就觉出不对来了:“哎!我说,我们家主子可没让我们捉他回去,是请他回去,这小子脾气犟得跟骡子一样,绑的一点不牢靠他就又踢又咬。我们也是没办法才这么对他。”家丁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左手背上被胡胡李咬那一口,摁了十来把土才把血止住,这节口还在火烧火燎地疼,禁不住又照胡胡李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胡胡李路上估计没少挨揍,左眼眶青紫,嘴角还沁着血丝。头发也给扯得一绺一绺地。家丁那一脚踢得他打了个滚,刚好摔倒在掌柜的脚边。这一下可踢得不轻,胡胡李吡着牙咧着嘴“唉唷”了半大,也没能爬起来。
掌柜的这时已经把前因后果理出了个头绪,便不顾胡胡李,顾自上前给几个家丁说话:“诸位信不过我王某人还是咋的。胡胡李欠的钱王某人已经还给邓善人。善人还送我了些东西。临来之前,邓善人还给我交待:你路上碰到他们赶快让他们回来,李三那小子不知轻重,万一捅了大漏子可不好收拾。”那个叫李三的家丁正斜着眼睛冷笑着欣赏胡胡李在地上挣扎,一听这个立马就萎了下来。其余几个也都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头也低下去了,腰也弯下去了,脸上笑容也露出来了,话也说得快赶上蜂蜜的味道了,李三最撑不住,走近一步问掌柜的:“哎,我说这位爷台,我们家主子还说我什么没有。”掌柜的这时把笑容收回去了,一脸的隆重:“没有,邓善人就说要让你们回去领赏。”李三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里,回头冲那几位摆了摆手,“兄弟们,做个顺水人情,放他一马。回去我请大家伙吃饭。”那几位没动静。那个比较聪明的有个外号叫“胎里坏”,那可是一肚子坏水,从头到脚流脓——坏透了。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事情蹊跷。但又想不出蹊跷在什么地方。李三吆喝的时候他正挠着脑袋犯嘀咕:你说这无巧不成书说的是说书的,碰到真事儿上那儿能有这么巧,偏偏就给他碰上了。主人临来前还连声地嘱咐。“咱在衙门里有人,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们只管把风声搞得紧一点,也好让这帮穷鬼们睁开眼睛看看,谁以后敢在我面前蹦高儿,先准备好棺材再说,”胎里坏怎么想都无法想象出来主子在他们面前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不到半天工夫,就真的变成了扫地不伤蝼蚁命的善人。胎里坏这边苦苦思索,李三可没这么好等性。敢情他还是这几个中的头头,此刻见众人根本就不理会他,更是火起,半天的劳累化作怒气一并发作出来:“你们几个死了还是丢魂了,赶快他娘地给我走人,回去迟了主子拿我开刀我唯你们是问。”
掌柜的看几个家丁打着的灯笼和骂声被夜色完全笼罩,才上去把胡胡李扶起来,胡胡李全身上下火炭一样烫手,两眼闭着紧紧的,天黑看不清楚脸上是什么表情。摸摸额头,满头的虚汗,掌柜的不敢怠慢,摸索着把胡胡李身上捆着的绳子解下来,把他扶到自己背上,一溜小跑地进了县城。
掌柜的把胡胡李安顿好已经快半夜了。帐篷里不太挡风,油灯放在地上还是老被刮灭。外面风声大得吓人,像是千万只野兽一齐发威。胡胡李躺在还不如他破庙里那块门板舒服的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嘴唇苍白,鼻翼一张一翕,时不时还在床上挣扎着来来回回滚动,好像要逃避恶梦中的什么伤害。掌柜的锁着眉头坐在一边,叫又叫不醒他,只有拿热毛巾一遍一遍地给他擦拭头上密密麻麻层出不穷的黄豆大的汗珠。
天交二更的时候,胡胡李仍是老样儿,掌柜的从热水盆里捞出一条毛巾拧干轻轻地敷在胡胡李额头上,又找了根绳子把胡胡李牢牢绑在床上,最后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破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黑乎乎的物件掖在腰里,一切忙完,掌柜的又趴在胡胡李的脸上看了一会儿,便吹灭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风有些小了,天上隐隐的有几点星光胆怯地眨着眼,月亮在浓云簇拥中露出半拉身子,房屋里轮廓若隐若现,像伏在海底的怪兽,仿佛随时准备择人而噬。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掌柜的也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两眼精光暴长,他在帐篷口迟疑了少许,便沿着回来时那条路折回去了。
李贾村里风平浪静。邓财主的大院里隐隐透出些灯光,没有人声,掌柜的沿着墙根摸到正房和偏房夹着的那堵短墙下,往四下看了看,估计不会有人躲在暗处。便探手从腰里摸了块什么,隔墙扔进院里,然后猫腰躲到暗影处,院子里除了重物落地的“啪哒”声外,又陷入死寂之中,掌柜的这下再无怀疑,站在短墙下比量了一下墙高,一矮身,又一耸身,就站在墙头上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掌柜的居高临下把院里看了个一清二楚。院子不大,一正两偏三间屋子,正房里一灯如豆,忽明忽暗,院子里堆着些干农活必需的家什。没有看到白天听见叫声的那只狗。掌柜的揣摸了揣摸,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从墙上飘身下来,蛇行狐伏来到正房亮灯的左窗下,慢慢抬起身子,用唾沫将窗纸弄开一个小口,觑眼往里一看,就知道自己找错地方了。屋里陈设很是华丽,黑漆的八仙桌上满摆着妇女的脂呀粉呀针线盒之类的东西,靠里边墙角一拉溜三个大柜子,显示出主人衣服的富足,床很大,足足能睡四五个人,桃红色的帐幕低垂着,里面却好像没有睡人,一个侍女模样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打盹,掌柜的一眼就看明白邓财主绝对不会住在这个院里,这可能只是邓财主的别院,养着小妾,调情时用的。
掌柜的运足目力往里看,还是没看到床上是否有人,正思索下一步计划,东厢房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门。
从门里出来的人显然不是刚睡醒,没有一点含糊劲,昂首挺胸地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又折回去把门关上了。
掌柜的闪到暗处把这个转圈的过程看了个一清二楚,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李三。到这时候掌柜的一切都明白了,他又转到东厢房窗下,里面有人在窃窃私语,不出所料,是一男一女。说的还挺热乎的。
李三好像是在打退堂鼓:“玉兰,以后……以后我就不来了吧!”
“我不,不嘛!你不来我怎么活!”
“玉兰,你听我说,我不是……唉!怎么说呢?万一要是主子发现了,咱们俩都完蛋了,我完了倒不要紧,你得替自己考虑考虑呀!”
“我不怕,三哥,那条老狗都快跳墓坑了,你还怕他,春梅是我的人,她不去告发,那老狗肯定不知道。……”
“我……,玉兰,你好好想想,世上那儿有不透风的墙呀!”
“我不想,你以后要不来我就去找邓财主告你对我非礼,三哥,你别害怕了。嗯……。”
掌柜的听到里面两个人开始呻吟,便从腰里掏出一支飞镖,把早已写好的一张纸条缚在镖尾,运劲掷进东厢房,里面接连响了几声“啪”、“妈呀!”、“哎哟”。掌柜的知道大功告成。翻身跳到墙外,大踏步地走了。
掌柜的回到城里时天已大亮,街口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进了帐篷掌柜的就觉得不对头,定睛一看,床上乱糟糟地摆着那根绳索,胡胡李却不翼而飞了。
胡胡李那时其实并没有昏过去,他本来已经抱定一死的决心,待到掌柜的忽然横插一杠子把他截下来,他忽然又觉出了生之重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到我能把邓财主给杀掉那一天”,但是他弄不清楚掌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他才只十五六岁,生活之艰难,世道之险恶他却是见的多了,他怕掌柜的也没安好心,于是只得装作晕了过去,暗地里却盘算怎样才能脱身。谁料想掌柜的在帐篷里埋头沉思了一段后,竟然三下五除二把他结结实实绑在床上了。胡胡李有苦难言,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耐住心里的焦虑在掌柜的面前演戏。还好,掌柜的没守他一个晚上,在床下摸索了一番就吹灭灯出去了,又等了一会儿,胡胡李确信掌柜的是出了远门。便憋足吃奶的劲挣扎。一则掌柜的绳捆得紧,二则胡胡李确实身子骨太虚,没有力气,挣了半天挣得浑身烙烙铁一般地疼,绳子反倒像是越来越紧了。这下胡胡李可庙里长草——慌了神了,一天水米没有粘牙,腹内空空如也,再加上这么一急,胡胡李就真的晕过去了。
太阳又升到房屋顶上时,面摊仍然没有开张,几个拾粪老头又陆陆续续聚到了十字路口,杂货店的老板伸着懒腰在门口站了站,没有看到有要来顾客的迹象,于是接连打了两个哈欠,揉了揉眼,“哐噹”一声又把门板合上了。拾粪老头看着几个店老板把这套动作一一演练了一遍。没地方可去,看街角里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挪了挪腿凑到那儿去了。老头呆在一块除了云山雾罩地侃,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干,几个人一人抽出根烟袋锅过了把瘾,舒舒服服地半倚在墙上,对着太阳把眼睛一眯,话题自然就来了。
“哎!老赵,听人说洋鬼子又打起来了。又占了几个地方,皇上在北京大发龙威,那个林……林……”
“李大哥,你说的是林……林……”敢情这位也不知道,拿烟袋锅敲了半天脑袋也没敲出个所以然来。掌柜的这时候忽然从帐篷里走了过来,眼圈还有些发红,明显是晚上没睡好的模样。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向这堆人里走来。但是满脸的笑,但笑容却分明有些僵硬而且苦涩了。
老赵和李大哥的问题在这堆平常大都只聊东家长西家短、那儿打雷劈死一只猪精、那儿那家的媳妇头胎生了条长虫之类的。眼下这个问题在人群中具备绝对的难度,几个老头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都说不上林什么来。
掌柜的走到近旁找了块儿地方一屁股坐下,盘起腿,和尚打坐似地,也是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发了话:
“诸位老伯刚才说的是不是任过湖广总督的林则徐林大人,那可是个出名的青天大老爷……”
掌柜的话还是半截留在肚里,就被作恍然大悟状的老赵打断了,老赵像是一跤跌倒捡了个大元宝,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放着异样的光彩,那神情整个是彻头彻尾年轻了十岁:
“对对对,是林则徐林大人,看我这记性,昨晚上还听隔壁刘大哥家二小子唠叨呢!”
老赵说到这忽然压低了音调,脸上也瞬间变得一片肃穆,并且慢吞吞地向周围的人瞥了几眼。大约老头们对这副表情早已见怪不怪了,谁也没有急不可耐地催促他赶快往下说。掌柜的不知道林大人出了什么事,嘴张了几张总觉得把老人从他沉浸其中的那个境界唤回来不太妥当,正犹犹豫豫的当口,老赵的话匣子就又打开了:
“隔壁刘大哥他二小子昨天晌午头才刚回来,他可是个有路子的,场面上的事说起来一串串的,总也倒不完。他家在城里大小衙门都有熟人。据他说连皇宫里的老公头他都得打个招呼说两句话才肯走呢。他说这事连京城里都有很多人还蒙在鼓里,只有五品以上大员才知道的。林大人被发配到新疆去了。”
老赵说到此处又卡了壳,但这次好像并不是忘掉了什么,而是像说书的说到要紧处,大家心都吊在嗓子眼,手心里捏着满把汗时,说书的忽然来了一句,“列位看官,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是为卖个关子,博个彩头,你看他老赵这会儿,又从腰里把烟袋锅拿出来了,在鞋帮上悠闲自得地磕着烟灰,两只眼睛也不看众人,那个专注,像是小孩子吃奶时盯着妈妈的脸看一样。
几个老头有些控制不住,这种小道消息、独家新闻可是他们显示生活阅历、见多识广的最佳手段,拿这些事回到街头巷尾去聊他娘的半天,管保听的人比听说书的还要多。老头们已经按捺不住脾气,一连声的咳嗽起来。老赵见大家憋得够了劲,就又书归正传,慢声细语地接下去了:
“刘大哥他家二小子是听皇宫里的老公头说的,说洋鬼子那个厉害,可真是刀枪不入,洋鬼子长得也都跟妖怪似的,满头的红头发都卷曲着,冲锋陷阵的时候满口念着叽里咕噜,跟咒语似的,不要命的往上冲呀!咱们的兵都挡不住,最后洋鬼子们就呜里哇啦地冲到长江口去了,那才叫吓人呢!大船小船半大不小的船江面上黑压压的,日头都看不见了,刘大哥他家二小子说,一见这场面,咱们的兵有的当时就尿了裤裆。一个姓牛的大官据说当时正让小丫环捶腿,一听见轰隆轰隆的枪炮响,立马就口吐白沫晕过去了,一群下人忙活了半天才把他弄醒,弄醒后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撒丫子就跑了。”
“他娘的,这些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家伙,平时吹得比牛皮都大,一到正事上来就全像霜打的茄子了。照这样下去,大清朝的天下恐怕难保呀!”李大哥适时插了两句,一群人便不再有话,只听见抽烟时咂巴嘴的声音。
掌柜的心里可翻腾起来了。胡胡李那边的事还纠缠个不清,几个老头就又捅了个伤疤给他,掌柜的也无心再往下听,怏怏地回了帐篷,关了门倒头便睡。
胡胡李在昏迷中只觉得仿佛置身在一片乌黑却又虚无飘缈的云朵上,俯身往下看看地上枯黄枯黄的像久病的人脸,走动的人群也只有蚂蚁一般大小,子牙河像一条懒婆娘的裹脚布,黑乎乎的而且弯弯曲曲,他想跑,腿却怎么也抬不动,耳边风声呼呼地响,离地面越来越近了,胡胡李想大声叫喊救命却又叫不出来,地上在他掉下去的瞬间变得浓烟滚滚,像夏后烧着的麦秸垛,却不烫脚,胡胡李仍是觉得脚没有踏到实处,拼尽全力往下一探腿,“呼隆”一声就掉到一个地窖里去了,地窖里扭曲盘结着成千上万条五彩斑斓的大蛇,都吐着血红的信子,嘴里淌着涎水,无数只阴险毒辣而且冷冰冰的小眼睛都望着他,他的脚底上滑溜溜的,浑身上下吓得连汗都下来了。……”
胡胡李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眼睛怎么也睁不开,眼前好像有无数条金光灿烂的蛇游来游去。抬抬手臂,弹弹腿,没被什么绑缚。被打伤的地方又钻心地疼了起来,胡胡李禁不住“哎呦”出声。
“小李子,别乱动弹,你先躺着歇会儿。你已经昏晕一天一夜了。”一个慈祥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胡胡李直觉认为这个人应该是平时和自己挺亲近的,急切中却又想不起是谁,想动又动弹不了,只得老老实实躺着不再挣扎。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轻轻地在耳边响起:“小李子,你没事了,邓财主大发善心,不再追究,还给你送了些补品过来呢,你就安心静养吧!”
胡胡李万料不到邓财主忽然生了菩萨心肠,一高兴,禁不住又折腾了两下,扯动伤处,又昏过去了。
胡胡李再次醒过来时屋里已点上了洋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他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散着霉味的破被子,昏黄的油灯旁边一个老者慈眉善目地看着他,那眼光像母亲看着活蹦乱跳的婴儿。
胡胡李一看见这个老者就惊叫出声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纳头便拜:“四叔!”
老者忙不迭地站起来,把胡胡李按倒在床上,抚摸着胡胡李的背脊,口里连说:“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
原来这老者就是拾粪老头那天闲聊时提到的胡胡李那个未出五服的叔叔。说起来话长。原来胡胡李祖籍是浙江杭州。到第十三代先人李滋的时候,因为出外作官,举家迁往山东。
这李滋也合该倒霉,飞黄腾达没多久,就牵连进当时的一件大案子里掉了脑袋,李家一门老少无以谋生,东躲西藏最后流落到山东省青州府齐河县石门高庄。在这儿呆了没多久,根还没稳,明朝永乐年间,青州就被战火波及了,老百姓背井离乡,四散逃命,李家先人也逃难逃了出去,河间府大城县在元未明初连年战争中,生灵涂炭,遍遭横祸。朱元璋一死,清难兵和建文帝又热火朝天地打了几年,大城县更是十室九空,李家先人流落到大城县时,便打定主意在这儿安家落户了,当时大城县是遍地饿殍,荆棘丛生。举目四望只有乌鸦不停地盘旋,不见有半点人烟。李家先人披荆斩棘,日夜操劳,总算自食其力,顾着了温饱。保存了李家一脉香火。谁知这子牙河却不那么老实,隔三差五总要发一次水,毁堤埋田,冲塌房屋、残害生灵。李家又舍不得离开这片“世外桃源”。就那么一直发着水,李家的人也一直繁衍生息着,子牙河的洪流里不知埋葬了多少个李家的先民,李家的人丁故而总兴旺不起来。到胡胡李小时候那次大水发过以后,曾经人丁兴旺过的李家就只剩胡胡李一人和他那个四叔老两口了。
胡胡李这个四叔平时为人持重,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积蓄了一点家产,手里还有两亩薄地,好歹在李贾村能算个小康之户。胡胡李父母双亡之后,这个四叔也夜不能寐地考虑了很久,终究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胡胡李接到自己家抚养。
不过平日里时常小打小闹地接济胡胡李,一下也是真的,胡胡李就剩这么一个沾点血缘的亲人,见到这个四叔也是恭恭敬敬,感激不尽。
四叔把胡胡李摁倒床上之后,看到胡胡李满头满脸疼出来的虚汗,想起自己平日的所作所为,禁不住悲从中来,眼角里老泪“扑嗒扑嗒”地就滴下来了。
胡胡李一看把老人家给逗哭了,急得不知怎么办好了。干耗在床上眨巴着眼睛,嘴角一劲地蠕动就是没话。那眼睛眨巴着泪珠就断线的珠子似地下来了。
一老一小相对垂泪有那么一袋烟的工夫,四叔终于清了清嗓子发了话:
“小李子,你怎么跟摆面摊的王掌柜走到一处了?”
胡胡李也是憋了一肚子话想问,正不知从何问起好,一听这话登时明白了。
“四叔,是您老人家把我从那个什么掌柜的帐篷里救回来的?”
四叔点了点花白的头颅,长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啊!”
原来胡胡李那天是中午走的,害怕村上的穷乡亲们破费,便谁也没有通知,悄悄地打了包裹,整好东西,把土地庙打扫了一遍,最后对着父母坟头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沿着村后不常走的那条杂草掩没的小路拐到离村子远一些的大路上,再不回头,一径走了。坏了事的是邓财主家的一个长工,有事进城,折回来时刚好看到胡胡李满面风尘地赶路,他不知道邓财主会下手那么毒辣,回去后就当做闲话给邓财主的几个狗腿子说,狗腿子们给邓财主添油加醋地那么一形容,说胡胡李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邓财主丧尽天良鱼肉乡民必定不得好死。邓财主一听这还了得,蛤蟆臭虾都敢太岁头上动土。便吩咐李三等人火速赶去捉拿胡胡李回来,若是不愿意回来就往死里打他,一应责任及善后均由邓财主一力承担。邓家的几个人吆五喝六地赶出去,惊动了村上的一帮老太太。老太太们虽然老眼昏花,耳朵半聋着,还是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几个人慌里慌张地互相搀扶着赶到破庙里一看,胡胡李果真已经走了,老太太回头时碰见了掌柜的。所以掌柜的才慢了那么多。四叔那天也是有事,回来后已是后晌了,听四婶那么一唠叨,一颗心就吊到嗓子眼去了。收拾了收拾东西也沿着大路追了上去。
四叔没头苍蝇一样在大路上风风火火走了老远,还是没见着胡胡李的踪影,向路上人打听也都说没见着,其实四叔这时已是赶到胡胡李前头去了,胡胡李怎会知道邓财主派了人正追他,一路上东瞅西望。游山玩水似地放慢了步子走。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胡胡李虽然六七岁时就死了爹娘,日子难过一些,到底大城县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子牙河里的水尽管浑浊腐臭,但他这时想的却是小时候和一群玩伴儿在河边撒尿堆小泥人玩的事,有一个小伙伴一不留神栽到水里,子牙河的水那时候还浅,余下的几个七手八脚鸭子一样跳了下去,人倒是都上来了,每个人也都是浑身上下精湿,怕回家挨爹娘的巴掌,几个小家伙头碰头一商量,找了块向阳的地儿全仰面朝天躺下了,美美地晒了很久太阳,回家后还因为一个小家伙扯谎没扯圆差点没有挨一顿饱打。胡胡李沿着岸一面走一面浮想联翩,正午时分,秋日的太阳还有些暖意。胡胡李一会禁不住笑出声来;一会又捏紧拳头皱着眉头怒火万丈:一会不小心绊住一块石头打个踉跄;一会又没有防备一头碰在树上疼得呲牙咧嘴。
路上仍然没有太多人,这宁静得稍有点萧索的气氛给胡胡李回忆往事提供了足够的条件,胡胡李神游畅快一番之后,眼圈不由自主又红了,说实话,他是真舍不得走,舍不得从闭着眼只用鼻子就能闻到熟悉气息的热土上走出去,舍不得那些柱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挪着小脚挪到他的破庙里,放下几个馒头什么的吃的东西眼里满含着老泪的婆婆奶奶,舍不得那两堆杂草丛生,蛇鼠出没的黄土下长眠的爹娘,那可是他们两个老人家含辛茹苦一辈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印像了。他真的舍不得。看看四周,一草一木,一块碎石,都是那么的熟悉,路边村里几家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已经端着饭碗的农人们三五成堆地聚在墙角树下吃着饭唠着家常。还有几声错落有致的呼儿唤女吃饭的吆喝飘荡在宁静而祥和的空气里。胡胡李的眼前模糊了,一切的一切都像河心的漩涡一样杂揉在一块向他的大脑深处拥挤压迫。他不无害怕地强迫自己去想一些问题:几天以后自己会站在另一片怎样的土地上,那里是否会和故乡一样,那里是否也有像邓财主一样的坏人,自己能不能在那里打一片天下,他要回来报仇。胡胡李还没从千头万绪的恋乡伤悲中摆脱出来,一连串自己主观臆想出来的问题就让他挠着头皮犯上难了。这些问题他知道想也不会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他又实在没有能力强迫自己不去想。胡胡李抓耳挠腮,走也不是,停也不好,索性在路边找了块干草较比茂盛的地方,仰面朝天躺下了。
胡胡李这几天心力交瘁,又气又恼,未曾睡过一次安稳觉,走异地的打算一经念及,立刻像大烟一样使他兴奋起来,暂时忘掉了疲惫,这会儿又勾起了许多伤心往事,再加上前途生死未卜的忧虑,就这么一纠缠,胡胡李竟就在那片草上沉沉睡去了。
掌柜的走的不是这条道,因而没有碰见,四叔走的匆匆忙忙,没有注意到路边草上还躺着个半大小子。邓家的家丁是兵分几路了。胎里坏走的这条路,这小子一肚子鬼主意,眼珠一转就猜准胡胡李从这条路走,所以他讨了将令自告奋勇要从这条路追,岂料这小子千聪明万狡猾,仍是没想到胡胡李会那么有闲心倒在路边呼呼大睡。他紧赶慢赶连胡胡李的屁都没捞着,李三、胎里坏诸人在大城县城碰了头,谁都是一无所获,李三自认为这回事交给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伙办,那是六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这会儿工夫一看几个手下都是垂头丧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在大城县街上将胎里坏诸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了李三气也消了,肚也饿了,喉咙也哑了,力气也没有,这时候天也黑了,风也大了。几个人憋着满肚子火打着灯笼回去交差。也该着胡胡李遭此磨难,他一觉醒来,天上已是月明星稀了。冷风吹得他直打哆嗦,爬起来也不分东南西北,就往前跑,李三几个刚好和他迎头碰上,那才是天上掉下个大个馅饼呢!胡胡李根本没闹明白怎么一回事,李三和胎里坏就三下五除二把他绑上了,然后李三拳打脚踢兼破口大骂地发了通脾气,通体舒泰。胡胡李不明就里,开始还拼命地挣扎,后来明知说也说不出个理,挣也挣不开,索性就任由他们摆布了。掌柜的碰上他们几个时,李三正高兴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掌柜的三言两语就能把李三说动吗?不可能,这里头另有奥妙。
原来邓财主虽然年老体衰,色胆可是不小。东拼西凑地网罗了四、五房姨太太。邓财主人是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他怕正房和几个姨太太争风吃醋闹别扭名声不好,便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又破费盖了几处别院。将几个姨太太分别安置,他想到那儿就先打个招呼然后那院的就做好侍寝的准备。邓财主的姨太太里最受宠的是四姨太,就是掌柜的夜探邓家和李三在一起的那个玉兰。这也难怪,邓财主人老体弱,虽然百方调剂,千计补养,又怎能让几个姨太太死心塌地,人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邓财主的五朵花有四枝红杏都施展手段先后出了墙,这个玉兰瞄准的猎物就是李三,李三人虽然不是好人,但肚里没几根花花肠子,再者李三人高马大,颇有男子汉大丈夫模样,正是做地下情人的好料子,这李三也是打了半辈子光棍,经不住玉兰频递秋波眉来眼去,一天晚上就翻墙进了玉兰的四院,玉兰软硬兼施,涕泪交流,千种蜜意,万般柔情,李三心甘情愿成了玉兰手中的一枚棋子。
那天邓财主派人去叫李三,李三正在四院里和玉兰柔情蜜意,哼哼唧唧。一听主子叫他,还以为是邓财主晓得了什么风声。心里直打鼓,因此掌柜的一提邓善人说他什么什么,李三脸都白了,再一听不是,心头巨石落地,胡胡李自然就无关紧要了。掌柜的轻而易举得了手,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四叔匆匆忙忙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胡胡李,正想转另谋高招,就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人回来了。仔细看原来面摊的掌柜背的就是胡胡李。四叔暗地里瞧见了掌柜的身手,自己不敢轻举妄动,看掌柜的终于隐没在如磐夜色中,又呆了一会儿,方才敢蹑手蹑脚地进去,胡胡李已经真正晕过去了。
四叔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老胳膊老腿的,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把胡胡李从掌柜的帐篷里搞出去,又在县城里找了个妥贴的熟人,把胡胡李先安置好,然后回家安置了一辆骡车,装作购置东西的样子,用一床棉被裹着胡胡李放在骡车上,伪装得天衣无缝,胡胡李被运到四叔家里这个过程中一直昏迷不醒,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四叔刚请了大夫给胡胡李把完脉,搞明白胡胡李性命无虞,邓财主家的李三就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找上门来看望病人了。四叔给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怠慢,忍住恶心把李三让到屋里牛唇不对马嘴地聊了半天。李三挤眉弄眼吞吞吐吐地告诉四叔,说以前李三是瞎了眼,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了贵人,望四叔给胡胡李把来龙去脉讲明白。让他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放李三一马,四叔越听越迷糊,到最后李三极为神秘地告诉四叔,邓财主一旦问起胡胡李,四叔应该回答是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衣菩萨托梦给他,让他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去接贵人,四叔才把胡胡李找回来的。送走李三,四叔真跟做了个怪梦似的。呆坐了半天也不知刚才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咬一下手指痛得钻心,不像是梦境,就在这时候胡胡李醒了。
四叔把前因后果一句不落给胡胡李说完,一老一小盘腿坐着合计了又是半天,仍是搞不明白掌柜的举动是何用意,而李三那么做又是为何。
李三为什么那么做只有掌柜的和玉兰清楚,掌柜的那天飞镖留柬,差点没把李三吓得尿一裤裆,别看李三人长得高头大马,那胆子却还不如夜里出来的老鼠,玉兰也没见过这等阵势,两个人吓得用被子蒙住头筛了半天糠。听得四周全无动静,才敢抖抖索索地探出脑袋,也不敢掌灯,李三屏着大气在屋里摸索了好大一阵子,才在衣柜上拔下来一只飞镖,李三托着那只镖像捧着自己的命根子一般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蒙上被子,打着火镰定睛一看,玉兰那边就惊叫出声了,“我的娘啊!”原来飞镖上扎着的那张纸上写着一行字,“胡胡李若有三长两短,小心尔等狗命。”李三这会更是大眼瞪小眼,傻了,搓着手在屋里团团乱转,又是捶胸又是顿足,他当然明白留柬者的用意。是拿玉兰和他之间的地下关系作为赌码交换胡胡李的身家性命。玉兰初始只是蒙着被子嘤嘤地哭,哭足哭够了忽然就眉开眼笑了,把正在屋里踱步的李三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吓疯了呢?玉兰也不计较,附在李三耳朵上如此这般地授了些机宜,李三先是摇头,后是摆手,到最后终于一跺脚,一咬牙,嘴里恨恨地说了声:“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步棋了。”玉兰出的计策也不是别的,她让李三这两天密切注意胡胡李的去向,一旦得到确信,便即报告邓财主,其余的事情交给她了。玉兰本来就是个很工于心计的女人,刚才只是一时乱了方寸,等静下心一想,自然而然就有了办法了。李三到彼时才真是热锅上的蚂蚁,头脑里昏昏沉沉,满脑子都是邓财主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他怕,他怕邓财主一旦得知他和玉兰的勾当,玉兰他可以不去考虑,他自己一条小命可就玩儿完了,邓财主想要找碴干掉他可比踩死一只蚂蚁都容易。李三万般无奈之下听从了玉兰的主意,先找到胎里坏几个软硬兼施地来了一套,堵住了这几位的口。然后马不停蹄就到县城去,企图从掌柜那儿把胡胡李给找出来,安置一个更为隐密的去处。
李三找到掌柜的把话一说,掌柜的面有难色,给李三说他那天是准备把胡胡李背回来,谁料想走到半路碰到了一个蒙面大汉,抢了胡胡李就跑,他这会儿也正合计胡胡李的去向呢!李三和玉兰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李三此刻便转了话头旁敲侧击地告诉掌柜的要他否认那天晚上路遇的事,掌柜的肚里冷笑,面上苦笑,唯唯喏喏地答应下来。李三辞了掌柜的,心里十分得意,觉得事情已经大功告成了一半。玉兰给他推测的是,胡胡李这两天一定会再回李贾村,因为救他那位肯定就是飞镖留柬者。如果他已经带胡胡李远走高飞,就根本没有必要再去恐吓邓财主,李三知道他在这场闹剧中是做了邓财主的替罪羊,却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李三回到邓财主那儿,先瞅冷子跟玉兰汇报了情况,玉兰说她已经打下伏笔,只等李三回来添油加醋,说李三心里不害怕是假的,玉兰的计策就是赌他的一条小命,闹得好了他可能还捞两个赏钱,稍一差错他吃饭的家伙可就没了。李三因为昨晚回来太晚,又加上掌柜的那儿回话让他免了场误会,一高兴便没向邓财主汇报胡胡李的事,直接跑玉兰那儿讨取同情去了,这倒给他实施计划无形中制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邓财主正坐太师椅上眯着两只死鱼眼睛跷着脚让小丫环给他捶腿。邓财主年近五旬,可能是挖空心思干坏事的缘故,虽然整天大鱼大肉,花天酒地,老来还是没有发福,瘦得像一只褪了毛的猴子,浑身上下的绫罗绸缎像是披在一堆杂草上面,凸现出一副骨架的大致轮廓。李三进来后没吱声。侍候了邓财主半辈子,他对邓财主的秉性好恶揣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要不像李三之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者也不至让邓财主信任有加。李三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着等邓财主发问。果然,邓财主又让小丫环忙活了一杯茶的时间,便挥手让她退下了。然后仍旧眯着眼睛,慢吞吞地冲李三说:“三儿啊,胡胡李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呀?”李三早已成竹在胸,扑地跪倒在地,“回禀主人,可不得了!”邓财主脸上掠过不易觉察的一丝冷笑:“说!”李三也不敢抬头,把玉兰教他的那段说辞一字不少地背了一遍。说是没有逮到胡胡李,夜晚往回赶时却碰上一白衣仙人,白衣仙人告诉他们胡胡李日后有大富大贵,此时命下该绝,若是一意孤行,必遭天谴,白衣仙人还说近两日之内胡胡李就要回来。李三说完这些仍不抬头,匍伏在地上静候邓财主回音,邓财主脸上的冷笑更炽,“三儿啊!我明白了,你干的很好,下去从王管家那儿支些银钱。等胡胡李回来后,就买些东西看一看他,也算是顺应天意吧!”说毕挥了挥手,叫李三退下,李三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禁不住大喜过望。脸上却没表现太多喜色,只是很平淡地应了声“是,主人!”
李三从邓财主那里出来,只想纵情高歌一番,发泄一下充溢的喜悦。等高兴劲过去以后,他猛然才又意识到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还只能算八字有了一撇,如果胡胡李这两天回不来,他的假话将被全部戳穿,后果难料呀!
李三热一阵凉一阵地想着。动作可没见有半分怠慢,招呼了手下几个狗腿子,让他们四处打听胡胡李的下落,他知道,胡胡李如果回来,决计不会出这十里八乡。
果不出玉兰所料,李三刚把人手安置妥当,闭目养了会儿神,一个家丁就跑回来报告说胡胡李他四叔从县城里拉了辆骡车回来,车上不知道装的什么,看赶车的架式,应该装的是不敢碰撞的东西。李三听罢之后,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几乎可以认定胡胡李他叔装在车上拉回家的就是胡胡李。胡胡李重伤之下,自然不敢碰撞,用骡车严丝合缝地蒙着拉回家恐怕也是出于保密的原因。
李三让家丁出去,自己去找王管家要了些钱,跑到杂货店买了几样物美价廉的补品,大包小包地提溜一串,就到胡胡李他四叔家去了。
胡胡李那会还没醒,四叔看见李三吓得脸都白了。李三的态度极为诚恳,对四叔问寒问暖,未了又教了四叔几句说辞,告辞而去。
胡胡李重回李贾村,邓财主不计前嫌的消息像狂风一样不几天刮遍了大城县的大街小巷。知道胡胡李的都说胡胡李因祸得福,大难不死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更有人绘声绘色地说那个救走胡胡李的白衣仙人是个黄鼠狼精,当年曾蒙胡胡李父母搭救,此番是报恩来了。乡下这种事传的也快,传的也多,整个大城县城,十里八乡,街头巷尾一时竟相传播以胡胡李或以胡胡李的父母为主角的离奇故事。四叔可忙坏了,一连十多天,胡胡李的病床前,四叔的破院子里,堂屋里挤满了闻风而来看稀奇的人。人声鼎沸,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地不停,比唱台大戏都热闹。人们都想看看沾了仙气的胡胡李和以前有什么不同。胡胡李的伤势本来就不轻,在这样的养病环境下一耽搁两不耽搁,一个月工夫就躺在床上过去了。四叔和四婶每天都精心侍候,谁也不提胡胡李伤好后是去是留的问题。胡胡李也许是少了那根筋,也是闭口不提。日子就这么流逝着,冬天不知不觉地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