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公羊的故事到这里也该结束了。一个等死的病人做着等死的梦,与死神进行着最后的较量,除了让人伤心落泪、摇头叹息,还有什么意思呢?他整天躺着,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要别人抱着、喂着、擦着、洗着,还要哄小孩一样的骗着、哄着,不但没有一点诗意,而且连生气都很微弱。他大部分时间昏然而睡,不连贯的梦境不时干扰着他,逼他睁开眼睛,念叨念叨想写而未写的诗歌,可是却始终吐不出一句像诗的话语。至于作诗歌,也就成了白日说梦了。
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人轰轰烈烈一辈子,到死时却无声无息。有的人无声无息地活了一辈子,到死时却空前热闹起来。公羊有幸而列为此类。
A教授为公羊写了一篇文章,恰好登载在公羊出院那一天的晚报上。文章的题目是:《诗人与死神搏斗》。华丽他们都想不到,貌不惊人的A教授,竟然有那么丰富的感情,那么动人的文笔。他先在文章中介绍了公羊的诗歌成就和现在病状,最后写道:
在欲海横流,金钱当道的今天,一个诗人与死神的搏斗,
实在微不足道,不要说“追星族”、拜金者不会有一点兴趣,
就是我等所谓文化人,怕也觉得索然无味。在密密麻麻的社
会坐标图上,诗人在哪里?
可是我却难以放下满腹的牵挂和希望,想把诗人从死神
手里夺回来。我不敢想象,在我的朋友中少了一位诗人,生
活会变成什么模样。诗在社会上已经被挤到了墙角,但在我
心里,也许还是在许多人的心里,它仍旧是一盏刺破黑夜的
灯火。虽然它很微弱,有时昏黄,有时摇曳。我愿意向它注
进一点灯油,让它卢、燃得久些,再久些,能给我一个个短
暂的梦境,也好。
文章一发表,各种各样讯问和安慰的信件、电话接连而来,好像大家突然一起想起某间古老的破屋的墙角里、地底下还埋藏着一罐金元宝,需要积极尽力的挖掘。报社把信件却转给A教授,A教授带着它们来到华丽家,向公羊诉说。
你看,有这么多的人记得你,关心你。A教授把一叠信件在公羊的面前晃动着说。不料公羊只是抬抬眼皮,说了一个字:噢。似乎并无兴趣。有些信写的是非常感人的,A教授说。公羊的回答还是一个简单的“噢”。见公羊如此冷落,A教授迅速地在信中翻找,抽出一封信来,递到公羊的面前说:这封信是一个孩子写的呢!公羊终于睁开眼睛,说:孩子?念念。A教授高兴地大声念道:
公羊叔叔!
听说你病了,我非常非常难过。我都哭了。我到处找
你的诗,找不到,只找到一本很多很多人写的诗集。却还
是没有你的名字。为什么看不到你写的诗呢?公羊叔叔,
你要好好治病,活下去,给我们写诗。A教授伯伯说,诗
是能够刺破黑夜的灯火,我需要灯火,因为我怕黑夜,好
怕好怕啊!
公羊嘴唇蠕动了很久,说:老A骗人。我也怕黑夜,哪有什么灯火啊?
A教授说:我不是骗人,是想让人学着做梦。你看,这封信是一个老人写的呢。
噢,念念。公羊说,有气无力。
A教授说:你累了,我不念了。老人在信中说,他是退休小学教师,从小就喜欢古诗,又特别喜欢苏东坡的诗。在他失去老伴的日子里,他天天念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公羊接着念下去,声音很轻很轻,念到一半,没有力气念下去了。华丽说,我念,好吗?公羊点点头。华丽接着念道: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公羊重复了一句,眼泪已经流了出来。华丽连忙上前为他擦泪,自己也流起泪来。A教授见这般情景,突然把手里的信丢在地下,摘下眼镜,嚎陶大哭。他说,看来诗歌不会给我们快乐……
在一旁静静看着听着的小母羊,一声不响地去收拾地上的那些信。当她目光触及一封国外来信时,脸色徒然变了。她小声地叫:华丽,华丽!华丽走过去问:什么事?小母羊说:红裙子!这封信一定是她写来的。华丽说:你看了?小母羊说:没有。但是我感觉到了,是她写来的。不信你看看。华丽将信纸抽出来,先看后面的落款,果然是红裙子写来的。红裙子说,她从朋友寄去的剪报上知道了公羊病危的消息,她决定立即赶回来和他诀别……信纸上好像还有几滴泪,将一片字弄得模模糊糊。
华丽说:这是她的哪位朋友多事呢?要她回来干什么?公羊已经受不了刺激。小母羊说:你马上写信,让她不要来。华丽说:只怕是信到的时候,她已经回来了。小母羊说:来也不见,当然不见。你说呢,华丽?华丽说:我不知道。
她来了!里面的公羊突然大叫一声,吓得华丽和小母羊马上丢下信往里面跑。华丽问:看见什么了?公羊说:红裙子来了。华丽和小母羊对看了一眼,一齐说:这是幻觉。红裙子在外国,不知道你病了。公羊说:她知道,公夫人写信告诉她,叫她回来的。华丽和小母羊又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公羊说:你们别生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和以前的小母羊一样了,什么事只要想知道,就看见了,清清楚楚的。
小母羊说:这么说,你心里还是想着红裙子的。
公羊说:是的。
华丽和小母羊一齐叹了一口气。
公羊说:我想见见她,知道她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