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邻们很快知道了大耳家发生的悲剧。他们责备着自己先前的错误猜测,一起卷进了李家的悲哭浪潮。他们一边哭,一边给李家出着主意。他们说:孩子死在异国他乡,应该把他的魂灵招回来。所以要请一班“响声”,吹吹打打,让孩子的魂灵能够寻声找来,离家远了,别摸错了门啊!老爹作主,依了村邻,在院子里搭起了灵棚,请来了“响声”。但是李老爹和大耳都坚持,决不接受任何人送来的丧礼,因为死的孩子,受礼会折了他的福,让他阴魂不得安宁。
李家大院空前热闹。大耳的“大妈”前几年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热闹过。现在死的是李家唯一的孙子,也是全村人唯一的骄傲。乡下人没有什么可以做人的,唯有能超过城里人的地方才能让他们感到骄傲。李家的儿子是大学教授,孙子“留洋”去了。尽管他们是小老婆的骨血,可是为他们争了光啊!失去了这样的孩子,他们感到和李家一样的悲哀。怨自己这里的风水太薄,养不住这样的“贵人星宿”。卖豆腐的杨大傻子还跳着脚骂起老天爷:老天爷!你不公平啊!天底下有多少坏人恶人、贪官污吏你不“收”,为什么把我们的孩子“收”去?你瞎了聋了傻了疯了?人们劝他,不能这样骂,会给孩子加罪的,他才不骂了。
大耳和李嫂一直躲在屋里,听着外面的一切。老爹老妈和其他亲友把一切事务都包揽起来,只有他们懂得本地的规矩。
“响声”日夜不停地吹打,一会儿如泣如诉,一会儿如哭如嚎,一会儿又像是儿童嬉闹,老人轻笑。喇叭手全神贯注,头一仰一俯,身子一摇一摆,腮帮子一鼓一吸,似乎要把自己的心肺苦胆,都透过喇叭口吐出来,化成一首单调而又丰富的乐曲,引导着远方的魂魄,上下寻觅。寻觅的道路幽幽暗暗,曲曲折折,时儿攀上山巅,时而跌入深谷。终于峰回路转,看见了故乡故土,杨柳依依……
魂魄看见了亲人,他们正在为他哭叫、叙说、忙碌,等待着他的归来。于是他发出一阵带泪的欢笑,融入老乡的队伍,扑进亲人的怀里……
孩子啊,你回来吧!回来了——
孩子啊,你回来吧!回来了——
这样的召唤持续了三天,大耳已经不再哭泣,他全身全心都沉浸在宁静、肃穆里。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灵魂是有的,灵魂是有的……
第四天,召唤仪式结束,人们止住了哭泣。棺木已经打好,要给孩子下葬了。人士为安,未入土的魂魄不得安息。老爹老妈从箱子底下找出了孩子小时候穿过的一套花衣服,一个红肚兜,一双鞋袜,一顶风帽,全是老妈为孙子亲手缝制的,现在他们要给孩子修一个衣冠冢。
棺材没有油漆,裸露着树木的年轮和疤痕。这正是孩子短促生命的象征,一个没有经过雕琢和装饰、却又受了伤的生命。这里的孩子夭折,却只能睡这样的棺材。因为他们上有父母、尊长,下无妻室儿女,只能仍然孩子般地向人们朴素自然裸露自己。否则就会有罪。
合棺的时候,所有的女人都退避了,只由男人们招呼。女人们感情脆弱,不忍心封锁亲人的魂魄,这会使魂魄迟迟疑疑不肯离去,钉棺的锤子抡起来便很沉重了。
大耳和老爹没有动手钉钉,只在一边看着,听着锤子敲打棺材钉的声音,砰咚!砰咚!砰砰咚咚!老爹的眼泪鼻涕在沟沟壑壑的老脸上纵横交流,嘱咐孩子慢慢地走,安心地走。大耳不哭,他心里一片空白,一片漆黑,只有一个血红的肚兜飘舞……
到了下葬的时候。“响声”又吹打起来,人们又大声地哭泣嚎叫,与死者诀别。从此,从此他和他们就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老妈和李嫂死死地趴在棺材上,不让把孩子抬走。但是她们都强忍着难忍的泪水,害怕把眼泪滴到棺材上,弄脏了孩子的“新屋”。老妈拍着棺材盖一句一句地问着孩子:你到外国去干什么啊?你到洋人那里去干什么?难道咱们中国还不够大?难道你的爸爸妈妈待你不——好?爷爷奶奶对你不娇?孩子啊?现在你该明白了,在家干日好,出外一时难。他们把你害死了。孩子啊,谁害了你,你知道,你要去找他们,报仇,报仇啊!老爹把老妈从棺材上拖开,说:咱不能叫孩子报仇,咱只叫他回来,咱只能叫他回来
老爹和大耳死活不让老妈和李嫂将棺材送下地,怕她们撑不住哭倒在坟地里。
孩子没有后代,没有人为他打幡引路,只有“响声”和哭声在引导着他的魂灵,一步一步走到坟地。一个土坑,在太爷太奶的身后,那是他的位置。人们将棺材放进坑里,在上面盖上一领蔑席子,然后就要往席于上盖上。但是没等第一锹土扔下去,大耳就大叫一声:等一等!他要为儿子盖第一锹土。他从别人手里拿过一把铁铣,铲起一铣土,朝席子上撤去。接着许多人举起锹和铣,一起把土向席子撤去。不一会儿,一座坟就这样堆起来了。一个又大又圆的黄土堆,上面有一块上圆下尖的土块,像把小伞,那是“坟头”。孩子的“屋顶”被这把小伞罩着,不害怕风打雨淋了。老爹在新坟前栽一棵黄杨树苗,说:孩子,爷爷要看着你在这块土里长大,这是咱自己的土……
大耳再也忍不住,猛地扑倒在坟堆上,两手抓起两把湿土向半空抛去。他大声呼叫着:儿子!我的儿子啊!你要回来,你要回来啊!这里有土,这里有爱,这里才是你的归宿……
这时候,谁也没注意,送葬的队伍里有一个女人,头上粘满了大耳撤出的土。小母羊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半路上插进了送葬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