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觉得奇怪,怎么会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夜,醒来,太阳已经一竿子高。想到昨天的事,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印象十分淡薄,更谈不上什么感情激动了。阁楼上处处是红裙子的痕迹。墙上一本挂历,她作了很多记号,对号是他们欢娱的日子。打“×”是他们争吵的日子。“O”则是他们没见的日子。如今好像全都没有了意义。洞穴里挖出的天书,无法解读。他把挂历取下来,撕碎,在厕所里烧了,从马桶冲了下去。那几条领带,他不想带走,但是又觉得无法向小母羊交代,他买不起那么贵重的东西。那就暂时还放在这里。他想,还有什么痕迹是应该消除的呢?红裙子已经走了,对他不存在了,他正好就此把自己从泥坑里解脱出来,回到小母羊那里去。她冷淡就让她冷淡去,总算是老婆,没有老婆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呢?
公羊拉上黑皮包的拉链,准备和小阁楼告别。可是突然响起敲门的声音,他以为是红裙子回来了。心里一紧张,黑皮包也掉到了地上。他不开门,隔门而问:为什么不用钥匙?我还睡着。回答的竟是小母羊。说:是我。他轻松地吐了一口气,红裙子真的远走高飞了。但是小母羊找到这里,又使他有些紧张,小母羊会不会在这里跟他吵架?闹得四邻八家都知道他的丑事?他想不开门,可是已经说了话,证明他在这里。只能开门了。
几天不见,小母羊苍老了许多。她瘦小的身躯在萎缩,像个大娃娃。她走进来,不看他,只看那张已经整理了的小床。小床那么小,她由不得看看丈夫的身体,皱了皱眉。
走吧。她说。
上哪?他问。
跟我回家。她说。
他想说,我正要准备回家呢,不回家能上哪里去?可是他却说出了这样的话:不回。以后你别管我了。
我不会怪你的。我还会对你好的。她说。
我不要你对我好。你是圣人,我配不上你。过去配不上,现在更配不上。我回去,天天看你圣洁的脸色,听你宽恕的话语吗?那我算什么?还是大丈夫?他说。
那你去找华丽,跟她聊聊。她说。
我找华丽干什么?我只想找红裙子。你不是有特异功能吗?那就告诉我,红裙子到哪里去了?我去找她,死也要跟她死在一块。他说。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不再劝他,说,那你就去找红裙子吧,但是你再也找不到她了。说完,她就走了。可是刚出门,她又回来,看着他手里的黑皮包。她说:你把里面的东西都烧了。
他抱紧包,问:为什么?
她说:都烧了你的心就安泰了。
我不烧。这是红裙子留给我的纪念。他说。
那我替你烧。她去他手里拿包,他乖乖地让她拿去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说到厕所里去烧。他跟她去到厕所,看着她从包里掏出一样样东西。两颗心型的蜡烛,上面印着“我爱你”,是红裙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把蜡烛在手里摆弄了一下,然后点着火,放在地上,再用它们作火种去烧别的东西。几张照片,他给红裙子拍的,衣服简洁。她端详了一会儿,也放在烛火上烧起来。照片的一角被烧得卷起来,红裙子的头发给烧焦了,接着是脸、肩,最后全变成了灰片儿。最后,包里只剩下一卷头发了,在一张花纸里包着。那是他从红裙子头上剪下来的,作为定情信物。她也要拿到烛火上去。他说:别烧那!她说:都烧了好。他想去抢救,但终于没有伸手。她便把头发一起投进火里,头发一根根地卷起来,哧哧地响着,灰堆里立即窜出一股难闻的焦味。他流出了泪水。觉得身上很疼,脑袋很疼,心也是很疼的。
她烧完了,洗干净手,说:我们走吧!
他说:刽子手!你是刽子手!我不跟你走。
她惊异地看着他,问:你不是也希望不留痕迹?我是替你烧的呀!他不再说话,只是哭。她劝他别哭,他却哭得更厉害了,嘴里还叫着红裙子、红裙子的,掏心挖肺。她没有办法,只好先走了。
但是她没有回家。她不放心让公羊一个人留在阁楼里。她看见红裙子破了,那碎片飘飘扬扬,落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他等不到红裙子,他也不想等红裙子了。但是他不好意思走出那阁楼,说不定会闷死的。她要找个能够劝他的人,一下子就想到华丽。
对小母羊的突然来访,华丽很感惊讶。她不喜欢这个小女人,觉得她大忙。她还是她朋友的妻子,她更不愿与她交往了。女人的关系里充满变数,华丽早就看透了。她猜测着小母羊的来意,只客气地招呼,不对她提任何问题。只等她开口说话。
我是来请你帮忙的。小母羊说。华丽说,我能帮你什么呢?小母羊说,红裙子走了,公羊还留在她的阁楼上,不肯回家。我请你去劝劝他。
华丽奇怪,这个小女人竟然如此平静地说着丈夫的风流韵事,像局外人一样。她问:红裙子怎么突然走了呢?
小母羊说:她出事了。昨天她找到医院里把事情都对我说了,还向我道歉,她叫我把公羊带回家。
华丽说:那不就没事了?从此你们可以好好过日子了。你为什么不去带他回家?
小母羊说:我去了,他不听我。你去吧。
华丽说:我想他更不会听我的。
小母羊说:会的。他会听你的。
华丽说:你这话从何说起?我们已经很多年不来往了。
小母羊局促起来,脸也红了,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他不相信我,还恨我。这都怪我,我待他不好。我不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过那种生活,我觉得那是罪过……
华丽不让小母羊说下去,她说:好吧,请你把红裙子阁楼的地址给我,我去找他,我一定劝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