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主持的俱乐部开张了。华丽没去,大耳没去,小母羊自然也没去。站在公羊身边的女人是年轻漂亮的红裙子。她今天穿的是那条贵重的红裙子,价值五百元的。客人们称赞俱乐部豪华,公羊神气,和红裙子美丽。客人们都知道红裙子不是公羊的妻子,但是都很自然地把他们称作“你们”,因为他是俱乐部的董事长,她是经理。道道地地的合伙人,伴侣。公同同也来祝贺,对公羊说,你虽然没有请到华丽,但是有红裙子做你的助手,也不愁俱乐部办不好了。红裙子有红裙子的魅力。公羊打哈哈说:是诱惑力。
整个过程都叫公羊十分得意。好像一直被压在水缸底下的皮球,突然浮上来了。原来被逼在戏台的边角,不知为哪位将军跑着龙套,如今一跃而成了舞台中心的主角。连头上的两只羊角也翎子般的柔软、飘逸起来了。公羊变成公牛了。
仪式一结束,公羊就兴冲冲地拉上红裙子,叫一辆“的士”,要回阁楼去“好好的庆祝庆祝”。公羊心里高兴,话也就多,一路上和司机聊起来。司机是个短粗的壮汉,络腮胡子包围着两片鲜红的嘴唇,浓眉下闪着一双坚毅的大眼。一看就知是个北方人。司机说,你的眼光真灵啊,我就是北方人。可是讨了个本地老婆,就到这里开车了。公羊问:你家乡的姑娘才是标准的美女,高大、白皙,为什么偏偏跑到这里来找老婆?司机说,我在北方老家也讨了一个老婆。公羊说:那你可就犯了重婚罪。司机说:我想离掉一个,可是她们谁也不肯离开我。因为我把她们都照顾得很好。公羊说:你这样南南北北地跑来跑去,多么辛苦。司机说:我不觉得辛苦,一个大老爷们,身强力壮,不这样跑跑,感情要过剩的。公羊说:你说什么?感情过剩?司机说:学校里学过什么生产过剩,我没有。我只有感情过剩。公羊拍腿叫好说:好一个感情过剩啊!但是也许是太激动的缘故,他的手拍错了,拍到红裙子的大腿上了。他从镜子里看见司机浓眉下的眼睛在狡黠地笑。于是他也笑。于是红裙子也笑。
从此,公羊记住了“感情过剩”这四个字。多么充足的理由!真是劳动人民的创造。我不也是感情过剩?现在马路上、公园里、酒楼上到处是感情过剩的男人和女人,我怕还排不上号。于是,他不再躲躲闪闪,偷偷摸摸,而是风流潇洒地挂着红裙子出现在各种场合。开始还有人指指戳戳,慢慢地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他只要指着红裙子向人说这是某某小姐,先生太太们就对红裙子露出迷人的笑,连说“知道知道”。
公羊陶醉了。渐渐地记不起回家了。开始是一夜不回,后来是一连几天几夜不回。再也听不到小母羊的鬼话神话梦话了。认识公羊的人都说他白了,胖了,也更显年轻了。公羊真想永远这样今年十八,明年十七地活下去。
今天又是聚会。今天要会见的是企业界的名流,有的来自特区。他想企业家们工作繁忙,大概很少有“感情过剩”问题,所以自己也该收敛一些,别和红裙于一起出现才好。可是事不凑巧,偏偏今天是红裙子的生日。三十大寿。他答应她不和企业家们一起吃饭,聚会一罢,就回去和她共进午餐,然后尽情欢乐。
企业家们果然没有带着小姐。金丝雀儿都锁在笼子里。他们一个个西装革履,周吴郑王,谈论着国计民生的大问题。遗憾的是,公羊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一点也没有兴趣,只是赔着笑,两耳嗡嗡,肚腹空空。幸亏坐在他旁边的一名企业家名片上还有“作家”的字样,并且主动和他攀谈起来。作家问公羊,听说你是诗人?公羊说,哎。你也下海了,好。只是像你们这样小打小闹的,经济效益究竟如何?作家问公羊。公羊说,哎,效益不高,友谊第一。作家说,嗬嗬,还有点儿清高。想不想到特区去混混啊?公羊说,没想过。我到特区能干什么?作家说:这就是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弱点!干什么都半推半就的。依我看,要么不下海,下海就要去膛深水。公羊说:我没有下海啊!作家笑起来,冷不丁地问:先生,你在这个滩头上的诗人中排在第几?公羊说,我们没有排过队。要排,大概就数我的个头儿高。作家说,我说的排队,不是论个头,是论名气。公羊说:那我可不知道了。作家说,这有什么难?自己排排看。实事求是。公羊说:真的,不好排。各有各的长短。作家说,我看你是回避问题。有什么难排的呢?比如我吧,原来在省里这个——他伸出小拇指比划着——不,连这个也算不上,只能算这个——他将右指的小拇指伸在左手的小拇指外,比划成了六指儿,他是那第六个指头。——可是我到了那特区,不论是文学还是商业就成了这个了——他把大拇指翘得很高很高。公羊看着那个大拇指,仔细地想,好像从来没听说过特区有这么个大拇指头作家。由不得要怪自己孤陋寡闻了。但是作家不管他在想什么,只顾继续对他说:你要是这儿的老大,那就别动了。到哪儿老大都是难争的。可是,要是你在这里是老小,那就坚决地学我,不要羞羞答答,索性往深海里跳。办这个俱乐部算什么,既不算诗人,也不算企业家。董事长,空架子吧?还不是要往我们兜里掏钱啊!龙套也不算,打秋风罢了。公羊的脸腾地红了。
真没劲。公羊想。原来坐在这里不觉得尴尬,现在尴尬起来了。真的,在这群人里他算什么?不要说心难相通,就是皮也靠不到一块儿去。他后悔今天不该来,反正也不是自己唱主角。还有公同同呢。他想溜了。溜回去和红裙子欢度生日去。真是天从人愿,有人来叫他出去,说有电话找他。他想一定是红裙子等急了。他接了电话就走,人家也不会在意,以为他有了别的要事需要处理。
听到电话里报出来的名字,公羊不由自主地拉回斜跨着的腿,收住脸上甜蜜的笑容,恭恭敬敬地答应说:是,公夫人,我是公羊。说不清为什么,他对这个难看的女人心怀敬畏。
你去看看红裙子,马上去!公夫人说,以命令的口气。
她怎么了?我这一向忙得很,没有见到过她。公羊一阵紧张,对公夫人说起了谎。他前天还和红裙子在一起。
别在我面前装蒜了,你不是她的表哥吗?公夫人语带讥讽地说。
是,是,我不是她的表哥,她是我表妹。我们在大街上碰到的。她现在怎么了?病了吗?公羊说。语无伦次了。
她没有病,可是昨天夜里到拘留所去了。公夫人说。
她去那里干什么?谁请她去的?公羊问。
人家把她抓去的!公夫人说。
为什么?公羊问,一时不明白公夫人的意思。
回去问她!犯了事了!公夫人说。
我,我到拘留所去找她!公羊吓得不知所措。
公夫人嘲讽地说:你怎么能去那个地方?那不是大丢面子了?大诗人,董事长?我刚才把她保出来了。她在家里。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公羊两腿打软,实在想不出红裙子有什么理由被抓进拘留所里去。又恰恰在今天,她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他与她,常常碰面,从没听她说过她干过什么违法的事。她一个女孩子会干什么呢?
先生,坐车?一辆出租车径直开到公羊面前,打开车门,原来是那个“感情过剩”的司机。他说,先生,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喜欢给你开车,因为你很有趣。以后我把BB机的号码告诉你,你要用车尽管找我,我保证随叫随到。公羊说,谢谢。便上了车。
汽车在灯红酒绿的大马路上穿行,公羊却无心看景。他闭着眼疲惫地靠在座位上,全不理会司机的唠叨。司机说他北方的女人要带着孩子到南方来了,他要停几天生意带着她把四周的景色看个够。他说他北方的女人很贤惠,明知他在南方又讨了老婆也不吵不闹,还要和他们住在一起。司机听不见公羊的回话,便问:你病了?你的漂亮的夫人没有跟你在一起?公羊没好气地说:我的脑袋裂了。我没有夫人。我是光棍一条。那天你看到的那个女人是我的表妹。我是她姑妈的儿子。不,她是我姑妈的闺女。司机笑着说,一样,都是“表”。接着哼起京戏:我家的表叔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