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人啊,人!

李宜宁:朋友,像我这样生活吧!

我们做中学教师的人,除了生病是不会有什么空闲的。其实就是生点小病也空不下来。总想做点家务。我感冒三天了,高烧到39℃,医生开了几天的病假。今天才退到37.5℃。头晕,浑身无力。一新上班的时候一再嘱我好好休息,我还是强撑着拿起了刚刚结了一半的女儿欢欢的毛线衣。一新已经承担了一大半家务。如果我请求他学着结毛线来减轻我的负担,他也会答应的。可是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好意思这么做呢?就这,他厂里的同事们已经笑他患了“妻管严”了。他平时连玩玩的时间都没有,而他还只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啊!

孙悦在门口叫门。她这个人很少在白天串门子。虽然她完全可以不坐班,但还是每天到系办公室去坐半天,其余的时间就坐在家里备课。她教外国文学。那些世界名著她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上课前还是要重新看,重新编讲义。最近,她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着了迷,说是也有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应该让青年们了解。这个人我真弄不懂,一身的创伤,一肚子的心事,满脑子的矛盾和疑问,可是工作起来却还是一股子牛劲儿,比男人还狠。随便什么工作,交到她手里总是保险的。我有时忍不住责备她:“你追求了半辈子,一心为革命而献身,从不向人民和组织伸手。可是现在你追求到什么啦?谁承认你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谁能对你作出公正的评价?而你的青春、爱情和家庭却全都作为代价交付出去了,连个收条都没有。你还不学点乖吗?还是不甘寂寞吗?”她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叹口气说:“没有办法,努力工作,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了。活着,就要为人民作点事情。”“人民需要你吗?”我有时这样尖刻地问她,明明知道她会难过,我还要这样问她。我总想把她从迷惘中惊醒,要她不要再上当。每逢这样的时候,她就沉默,或者用两句古诗作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听了这话,我也感到心里难过。我理解她,我理解她啊!我们是同时代人,走过相似的路。

今天,她怎么上午来了?难道知道我生病了?

“我还不知道你生病呢!心里烦闷,出来走走。路过你家门,就想碰碰运气。想不到你真在家!”她一进门就解释道。她有点推伴。

我让她自己泡茶,在我床边坐下,谈谈叫她烦闷的那些事。她低着头、红着脸,一件一件地倒了出来:赵振环的忏悔,许恒忠的追求,何荆夫的态度,还有憾憾的早熟。讲完,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宜宁,我本来想闷在心里什么人也不说,可是实在闷得难受。人的心灵也是需要呼吸的。不吞不吐,精神就会窒息。可是我向谁去说呢?女儿还小,同事、朋友又多是男的。宜宁,你说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想像别人一样过平静的生活,而总得不到这种生活呢?难道我是坏女人,不配得到平静和安宁?可是真正的坏女人的生活倒比我好得多啊!”

问题就在这里。她心里比我还明白,可是她偏偏来问我。她一定要从我的嘴里听到她自己的看法。我当然也会说的,不说心里急。下面这些话,我不知对她说过多少次了,可是今天又说了:

“因为你不肯降低生活的标准,因为你把精神生活看得太重。这在今天是很不现实的。只要你能把精神和生活分开,你就会从矛盾中解脱出来。从天上降到地上来吧!讲究实际就能幸福。”

“你说什么?把精神和生活分开?那人不就成为动物了吗?”像往常一样,她还是吃惊地问。

她总是这样,要我充当她的另一个“自我”与她的“自我”进行辩论。我确实担得起这个角色,因为我也常常把她当做我的另一个“自我”。所不同的是,在我心里已经争得主导地位的“自我”,在她那里还受到压抑和抵抗。这就是她常常痛苦,而我基本满足的根本原因。但是,我今天不想与她进行哲理上的辩论,虽然我是学哲学的,又是政治教师,我对这一类问题却比任何人都厌恶。我当然懂得,人没有了精神就会成为动物。我多么害怕把人降低到动物的水准。小时候去公园,看见老猴子抱着小猴子亲了又亲,我心里直难受:猴子为什么像人啊!人是最高贵的呀!可是慢慢地我懂得人是无法摆脱动物的命运的。我几乎时时,处处看到动物界的原则在人类社会中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是人不该像猴子,还是猴子不该像人了。我不想去伤这份脑筋!可是孙悦却为此而苦恼!我要对她单刀直入,让她把心里的乱麻都掏出来,然后就给它一个快刀斩乱麻。我不能让她这样长期陷入痛苦中。我对她说:

“咱们不要高谈阔论了。我喜欢就事论事。现在讨论是否宽恕赵振环没什么现实意义。你又不能与他复婚,他也不在C城,眼不见心不烦。再说,他是眼前过得不好才会想到你的。这种忏悔一钱不值。不理睬他!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与许恒忠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也听到一点风声呢!”

“我早就拒绝他了。憾憾不喜欢他。”

“你呢?你喜欢他吗?”

“我只同情他。我不忍心不理他,他正在倒霉的时候。”

“比他更可怜的人还有很多,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过,我已经明确地拒绝他了。他要来,我能把他赶出去吗?我可不是憾憾啊!”她的脸红了。

“如果你的拒绝十分明确,他就不会来了。说实话,小孙,你是不是准备接受许恒忠?”我单刀直入地问。

“啊,不!”她条件反射似地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可怜他,有时候还讨厌他。……说实话,宜宁,偶然也出现过与他凑合在一起的念头,这样我就可以断了其他想法了。我曾经想尽量从许恒忠身上找出一点可爱的地方来,比方,他很善于创造家庭生活的氛围。可是不行,产生了一点点喜悦之后立即就是厌恶。他说他寄希望于我的好心,我告诉他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那么,就听我的话,把这个许恒忠从你的帐册上划掉吧!你和他没有关系。你不用为许恒忠担心,只要你态度坚决,他很快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的。他需要的是老婆,只不过想从高档选起罢了。他的问题好解决,包在我身上。”

她笑了:“你像婚姻介绍所的老板娘呢!”

随便像什么吧!真正开个婚姻介绍所也不坏。由我去“凑合”说不定比别人还好一点呢!我还是抓住孙悦:“谈谈你对何荆夫的看法吧!”

“我喜欢过他。”

“现在呢?”

“现在,我说不清。我尊重他,信任他,但决不愿意嫁给他。过去,我拒绝了他,如今再去追求他,这算什么呢?别人不轻视我,我自己也会轻视自己的。”

“那么他来追求你呢?你看他会不会来追求你?”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愿意接受人家的同情和怜悯。更不愿意接受人家的恩赐。我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虽然这种选择并不完全表现我的感情和意志,有时甚至是违心的。但毕竟反映了我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我不愿意擦去自己的脚印,也不愿意让人家帮我掩盖这些脚印。这些脚印使我痛苦和羞愧。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十分珍爱它们……我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能……”

“好吧,那就把何荆夫丢开!”我爽快地说。我心里清楚,孙悦爱何荆夫。但我不愿促成这门亲事。我认为孙悦的生活再也经不住颠簸了。与何荆夫结合,就免不了颠簸。何荆夫这个人我不认识,但是听不少人说过,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可惜,这些见识都有些出格。谁知道将来的中国怎么变,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一次反右斗争。不再搞政治运动,这只是人们的愿望。而愿望是很少成为现实的。

可是孙悦的思想还停留在何荆夫那里:“他应该有个家,漂泊半生了。然而,他不会随便爱上什么人的。他有要求……”

“那你就收起自己的自尊心去追求他,补偿他的损失吧!”我有意用反话激她。

“我知道自尊和虚荣很难区别。也许我所说的自尊心只是虚荣心。但我现在难以‘收起’。”她嘟囔着说。

“那就不去说他了吧!”我说。

“可是他生病住院了,我应该去看看他吧?”她问我。

我故意冷淡地说:“系总支书记应该关心群众生活。你去看他好了。”

“不,我不去。”她立即连连摇头,好像是我命令她去看何荆夫的。

这个何荆夫我以后一定要见见。能让孙悦如此倾心的人,一定是个不平常的人。不过也难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也会欺骗和背叛灵魂。当初,孙悦不是就看中了赵振环的长相?还有我自己——早忘记了!

“你看,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她又问我。

她期待地看着我。我能对她说出什么主意来呢?除了希望她幸福以外,我再也谈不出别的了。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向她说说我的故事,这会给她一点启发的吧!多少年来,我从不向别人谈自己的过去,对孙悦也没谈过。我对自己的现在感到满意,也就不愿意回忆过去。为了对得起丈夫和孩子,我只能够彻底埋葬过去。可是今天,我应该对孙悦说说,她今天的苦闷,我都有过。只要愿意,她也可以像我今天一样得到解脱。

李宜宁的故事

生活曾经给过我两次难忘的教训。

读大学的时候,我和一个比我大七岁的男同学恋爱了。

我们爱得很热烈,很深沉。我们约定毕业后一起要求到边疆

去,成家立业,开花结果。可是就在即将毕业的那一学期,党

组织突然把我找了去,给我看了两封控告信,控告的是我的男

朋友遗弃了“糟糠之妻”。写控告信的一个是他的“妻”——一

位农村妇女;另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位令人尊敬的老革命。

这对我犹如晴天霹雳。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些事。我只知

道他是一位革命战士的后代,因为生母去世,从小就寄养在老

乡家里。解放后,虽然父亲认领了他,可是因为后母不能相

容,他仍然住在老乡家,直到出来读大学。他曾经在我面前对

我们的恋爱前途表示担心和忧虑,但从来没有说明真正原因。

我正要找他问个明白,他自己却先来找我了。听了他的

叙述,我弄不清该不该责备他。我没有责备他。

原来抚养他的那位老乡家里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儿,

一直照顾他的生活。他们的父母按照乡下的习俗给他们订了

婚。他对她只有感激和尊重,并无爱情。她在他心里,始终是

姐姐兼母亲的身份。她不识字,他却一直读书。在他考取大

学的时候,她怕他变心,她的父母就给他们“完了婚”——领了

一张结婚证书。

“你为什么要答应结婚呢?”

“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相信生活的安排是合

理的。我愿意和她过一辈子。想不到真正的爱情却降临了。

看见了真的,自然就会忘记假的。”

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淡漠。他本来以为,这是很

好处理的事情,他们并没有真正结婚呀!可是很快地,他就知

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每次回乡探亲,他都劝她、求

她,希望她与他分手,各自寻找自己的幸福,可是她坚决地拒

绝了。她情愿“守活寡”,也不愿意离婚。

“你应该告诉我的,为什么欺骗我呢?”

“我不是存心欺骗你,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你。最后二年,

放假的时候我不是不回乡了吗?我想这样她会死心的……想

不到父亲出面干涉了。”

“儿媳”把儿子不回乡探亲的事情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

立即写信向学校了解儿子的形迹。当他知道儿子“喜新厌旧”

之后,气得立即到“儿媳”那里去了一次,责备“儿媳”不该姑

息、迁就自己的丈夫。那位可怜的农村姑娘本来并不知道自

己的“丈夫”已另有所爱。如今一听,希望完全破灭,就悬梁

了。还好,被救了下来。但这也就造成了轰动乡里的“陈世美

事件”。扮演包文正的是他的父亲。父亲为“挽救”儿子动用

了一切手段,向组织控告还只是其中的一种。

“你打算怎么办?与那位农村姑娘生活一辈子吗?”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对自己、对我负责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没有勇

气的人啊!我看错了人!”

我想这样责备他。但是没有把话说出口。确实,我们有

什么办法呢?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如果在“五四”运动时

期,我们的恋爱还可以具有一些“反封建”的意义——必须以

结婚来感恩吗?可是我们的社会已经经过了“彻底的反封建”

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而进入社会主义了。我们的婚姻法已经给

了每一个人以婚姻自由。因此,我们这样的恋爱就只能是“道

德败坏”、“资产阶级思想的大暴露”了。再加上我是“资产阶

级小姐”,又有海外关系,这性质就更加“昭然若揭”了。

当然,如果我的男友是一位高级干部,我们的事情或者可

以当作“小节”来处理。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对他

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节”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不愿意

轻易放过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让他终生记取这个教训。学校

十分尊重他的父亲。

党组织对他、团组织对我,进行批评教育。我们终于断绝

了关系。毕业分配时,他要求回到家乡,与“糟糠之妻”厮守在

一起。我呢,坚决要求到边疆去!我被批准了。公布分配方

案的时候,同学们把我抬起来,在空中抛来抛去。而他,我的

男友却远远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用眼睛追随着我。

我们没有告别。以后也没有通信。现在,我也不知道他

在哪里。但是我的初恋,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在西藏工作了二年,因为身体不适应调回了C城。不

久,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恋爱了。接受以往的教训,我一再追问

了他的政治状况、家庭状况。还好,是一个并无什么政治背景

和色彩的人,只是比我高了一级:出身在小资产阶级家庭。我

也把自己的政治状况告诉了他,让他好好考虑。他说不需要

再考虑什么,我们就结婚了。

那个家还算不错。他是音乐教师,每天在家里叮叮咚咚

地弹唱,我喜欢音乐,不是正好吗?我曾感谢过上帝,总算给

了我一个不错的归宿。

谁想到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政治像

一场泛滥的洪水,冲击着一切,渗透着一切,撕毁着一切。我

的小家庭成了我们中学的“裴多菲俱乐部”,我们夫妻都成了

“牛鬼蛇神”。由于我的出身和社会关系,我自然比他更受人

注意。他成了“分化瓦解”的对象。大概不到一年吧,他就在

“分化瓦解”、“给出路”的政策的感召下,寻找自己的出路了。

他对我“反戈一击”,“大义灭亲”,揭发我曾经在三年自然灾害

时期密谋叛国投敌。事实是,六二年,我的一个在国外的亲戚

去世了,给了我一笔遗产,我没有去领。可是有什么比丈夫的

揭发更有力呢?我“升级”了。我被剃了“阴阳头”在地上学狗

爬,他,我的丈夫却因此受到了“从宽处理”,“解放”了。

我的心彻底冷却了。祖国、人民、党、亲人,一切都使我感

到陌生。我怀疑,人类本来就没有什么爱情和信义。人与人

之间有的只是生存竞争。与动物不同的是,动物在互相吞吃

的时候不发宣言、找借口;而人类,却可以造出许许多多的旗

帜自欺欺人。我相信了荀子的“性恶说”了。

好几次,我想自杀。可是一个看管我的女学生救了我。

她非常严格地“看管”我,劝我活下去。

我总算“解放”了。“解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离婚和

调离原来的学校。我达到了目的。

我调到了现在的学校,住在学校里。那个曾经帮助过我

的女学生常常来看我,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去。我认识了她的

哥哥,我现在的丈夫一新。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叫我“李阿

姨”,他母亲叫他这样叫我。我当然答应了,他比我小了整整

八岁。

碰到这样一家人,使我的已经冷却的心重又有了一点热

气。我对人又有了一点信任和感情。我原来没有想到和一新

恋爱,一新也没有爱我的意思。把我们撮合在一起的是一新

的母亲,一位非常善良的寡妇。现在她已经去世了。那时,她

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千方百计要给我另外介绍对象,重新建立

一个家庭。她说她懂得“没有人手”的日子有多难。可是她的

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在那样的年头,谁愿意娶我这个

既有不好的“政治背景”又结过婚的女人呢?最后,老妈妈把

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一新,你娶了李老师吧!她是一个

好人啊!”她劝儿子可怜我这样的人,并且让儿子相信,我会成

为一个贤妻良母的。孝顺的儿子答应试试。他不再叫我“阿

姨”,改叫“李老师”,以后又叫“大姐”,叫“宜宁”。

一新只进过初中,为了帮助妈妈抚养妹妹,辍学进了工

厂,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是一个刚进厂的学徒。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和这个比自己小八岁、在知识和兴趣方面都有很大

距离的青年发生爱情。当他第一次叫我“宜宁”,并且结结巴

巴地说他妈叫他娶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多么吃惊。我拉着他

走到镜子前,叫他看镜子中的两个人像是什么关系。他匆匆

地朝镜子瞥了一眼说:“妈妈说你长得年轻,而我老相,所以我

们看上去年岁差不多。”我问他:“你看我们合得来吗?”他回

答:“我没有学问。你提两个问题试试看吧,看看我懂不懂!”

他的孩子式的纯朴打动了我。我也试着与他建立另一种感

情。我对于政治,对于阶级斗争已经厌倦到了极点。我强烈

地盼望着歇息歇息。只要有一个茅草棚能给我挡一挡政治风

雨,我都想钻进去。初中时,语文老师曾经给我读过冰心的一

首诗,大意是:“天上的暴风雨来了,鸟儿躲进它们的巢里。人

间的暴风雨来了,我要躲进母亲的怀里。”我的母亲早死了,我

愿意躲进巢里,不论那个巢是多么的简陋。

我和一新结了婚。幸福只能从比较中去理解和体味。我

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因为离开了政治的漩涡。一新根本

就不管什么政治。对他来说,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的母

亲,他的家庭的一根必不可少的支柱。他爱他的小家庭,自然

也爱我、爱孩子。为了这个家,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我感

到我是幸福的。

一新不会和我一起欣赏音乐,但他可以坐着陪我听完任

何一场音乐会。不错,他在打瞌睡,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实在

太累了呀!他不喜欢读任何小说、诗歌,但是当我对他讲起文

学故事的时候,他可以不露倦容地倾听。我知道,他什么也没

有听进去,因为事后和他谈起这个故事,他仍然一无所知。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要关心我们的家庭建设,他眼睛看着

我,心里在想:她该买一件外套了。

我说要把精神和生活分开,并不是完全不要精神。我认

为精神生活可以分成不同的等级。我是降低了要求的等级。

我同样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那就是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

一个人离不开我,愿意牺牲自己的兴趣、爱好来使我愉快。这

样,也就给我制造出一种精神上的需要:去报答他,为他做出

相应的牺牲。

为了使他愉快,我尽可能忘记音乐、文学,也忘记哲学、思

想这一类被黑格尔叫做绝对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的东西。我

买了缝纫机、《衣服裁剪法》、《绒线编织法》、《大众烹调术》一

类的书籍。我学会给丈夫和女儿理发。为了不使自己显得比

丈夫年纪大而使丈夫难堪,我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

些。可以说我学会了精心修饰。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我知足,因此我感到幸福。我怀疑

自己曾经有过别样的追求。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现在我们只缺一台电视机。要是买九英寸的,钱已经够

了。可是一新说十二英寸的大方。女儿欢欢拥护爸爸的意

见。我们为这个而努力,大概还要年把吧!

买了电视机,我们又要为买一台洗衣机而奋斗。一新说

我身体不好,应该尽可能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这个工

人阶级的任务就在于把我们家里的两个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

放出来。这伟大不伟大?”一新有时这样开玩笑地问我和女

儿。女儿总是首先伸出大拇指叫:“爸爸伟大!爸爸万岁!”我

呢,总是立即把女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孩子慢慢长大了,需要也越来越多。洗衣机之后应该是

录音机,帮助孩子学外语……

生活产生出一个又一个需要。物质的需要一点一点占据

了我的精神,最后取代了精神。欲望无止境,每一个欲望都可

以作为奋斗的日标,使你无暇想到别的。

哲学还给了哲学家。政治还给了政治家。我做一个生活

专家,研究治家的业务。

我感到满足,感到幸福。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生活得无色无香,但也无风无浪。

要知道,色香的后面常常紧跟着风浪。有人注意你,就有人要

破坏你。谁也不注意你,你就平安无事喽!

人还要求什么呢?

孙悦的手把我的手越拉越紧。我感到她的手冰冷、潮湿。

“要是当初我和你们同学,我也会批判你们。要是当初我和你们同事,我也会鼓励你的丈夫大义灭亲的。宜宁啊,这多可怕。许许多多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情,今天却发现是悲剧,无声的悲剧。”

“算了,孙悦!不要去想什么喜剧、悲剧吧!过去的一切,我已经淡忘了。所以,历史也可以像废旧物资一样,捆捆扎扎,掼到一个角落里就算啦!像打毛线,打坏了,拆了从头打,换一个针法,就完全是一件新衣服,谁也看不出它原来的样子。”

她被我的比喻逗得笑了,但立即又收住笑说:“打毛线只牵一根头,人的生活可是千头万绪啊!”

“不要企图去理清它!快刀斩乱麻,咔嚓一刀,也就完了。”我说。

“没这么简单吧,宜宁!告诉我,你真的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吗?”她又一次抓起我的手。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我感到遗憾吗?我从来不这样去问自己。应该得到、可以得到的东西,而没有得到,这是值得遗憾的。可是,你本来想的都只是幻想,是不可能的事,没有得到,理所当然,有什么遗憾的呢?那个当初与我“分化”了的男人,现在也生活得很好。他会顺乎潮流,总漂浮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而且善于躲避一切危险的碰撞。你能为他没有受到应有的报应而“遗憾”吗!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受到报应而没受到报应的人何止他一个呢?比他大得多的人还有的是,你能一天到晚去“遗憾”吗?世界又会因为你的“遗憾”而改变自己的模样吗?

“不,我不感到遗憾。”我断然地对她说。

她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毫无作假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也许,应该像你这样……”

“那就让赵振环、许恒忠、何荆夫统统去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有意用了“国骂”,她笑着点点我的额头。我捏住她的指头,诚恳地说:“另外找一个老实人,重新成一个家。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她好像出乎意外,呆住了。我笑笑说:“你看,你找我当参谋,我的话你又从来不听。孙悦,像我这样生活吧,别继续作梦了!”

女儿欢欢放学回来了,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一进门,她就搂住我的脖子说:“爸爸上班的时候给你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爸爸叫你好好休息。爸爸还叫我代表他好好亲亲你……”

“哎呀,小鬼!”我感到不好意思,不由得看了孙悦一眼。她的脸色惨白。我连忙对欢欢说:“没看见孙悦阿姨吗?去和阿姨亲亲吧!”欢欢乖巧地跳到孙悦膝上。两颗泪珠顺着孙悦的眼角流下来,她掩饰地扭转了头。我的心也酸楚起来。我知道孙悦在想什么,为她难受。

“阿姨,你又难过了?”欢欢很熟悉孙悦,知道孙悦常常不开心。孙悦摇摇头,亲了亲欢欢。欢欢忽然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阿姨,我教你:什么事也别想,谁的事也别管,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到老了,就退休,到公园里打打太极拳,买点白木耳炖炖吃。噢?”

孙悦笑了。她把欢欢紧紧地搂在怀里,口里答应着“好、好”,眼泪却流得更欢了。我的心更加酸楚。我们这样教育了我们的孩子,毒害着小小的心灵。我为孩子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孙悦放下欢欢,重重地叹口气说:“我怕学不了你。”

“那你的前面就免不了还有风浪。”我也叹口气说。

“听天由命吧!”她说着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