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余子期梦见大海裂成了两半-诗人之死

向南接到了段超群的信。她躲在帐子里,把这封信读了又读,忍不住又是感动,又是伤心。

向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受到段超群的深切的友情。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是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给这位朋友,而这位朋友却永远保留着一块“自留地”。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地位的变化,这块“自留地”越来越大,并且筑起了藩篱。最近两年,向南的这种感觉更为明显。有时候,她简直觉得,她正在失去一位知心的朋友,得到的是一个了解和熟悉自己的上级。因此,她也再不像以前那样,一点点事情都想找段超群商量了。

可是段超群今天的这封信,把向南正在淡漠下去的友情又重新勾起,而且浓墨泼笔,感人肺腑。段超群对于她们三个小姐妹的友谊记忆得那么多,那么深!对于向南的妈妈,感情就更深了。她写道:

“我们三个人各有一个妈妈,但是我们又有一个共同的妈妈,文化上的妈妈,精神上的妈妈。她就是我们的向老师。”这段话使向南流了泪。

可是,段超群反对向南和余子期结合,信虽然写得委婉,态度却是明确而又坚决啊!段超群在信里说:

“你的选择使我吃惊。南丫头啊!你有没有从路线高度去想想你的选择是否合适呢?你和余子期门当户对吗?我说的门,是阶级;我说的户,是路线。这些都是我们考虑一切问题的前提啊!你是否想过,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像余子期这样的大人物,会爱上你这个小人物么?可是今天,他却爱上了(?)你。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呢?是余子期的立场变了吗?不,他没有变,也不会变。变化的是你啊!小向,你是聪明的。你的头脑的敏锐有时简直叫我妒忌!可是今天怎么糊涂起来了呢?是不是十八九世纪西方小说中的东西又沉渣泛起了?”

“南丫头:一想到我和文弟都已经有了幸福的家庭,而你还是一只孤雁,我和单庄都是焦急不安的。但是为了爱情而牺牲政治原则和前途,岂不更令人焦急不安吗?十九世纪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们都是熟悉的。资产阶级尚且如此,何况你我这样党所培养的革命知识分子呢?党一再教育我们为了革命不惜牺牲自己一切的呀!”

“南丫头:我知道,你是一个热情的人。但是我更了解你是一个有牺牲精神的人。你是愿意为革命付出自己的一切的。你是可以接受我的意见的。对吗,南丫头?你的个人问题是应该解决了。必须解决了。而且,要解决也并不困难。只要你抛却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中国、在滨海,何愁找不到一个合意的爱人?在我和单庄所认识的人当中,就不乏政治可靠而又年轻有为之士。实际上,我们已经看中了一个人,这个人,也许没有你所喜欢的那种情调,但是政治上是可靠的,而且才干过人。可是没有想到,还没等我们提出来,余子期已经捷足先登了。”

“好吧,忠言逆耳利于行。别生我的气呀!我等着你的回音。”

这一大篇话语,真叫向南心乱如麻!她不同意超群的看法,但她又多么想得到朋友的赞同和支持啊!她想,这都是因为超群不了解子期的缘故。要是她也了解子期如何热爱党,热爱革命,她就会改变看法的,一定会改变的,是的,怪我。怪我没有事先和她说。我要找个机会和她谈一谈,详详细细谈一谈。

“老余,为什么在门口斯人独徘徊啊?要不要我给你通风报信?”听见一位女同志在门外的说话声,向南才想起来,她和子期约好趁今天干校放半天假,到海边去看看。现在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半小时了。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把超群的信装进衣袋里,又拿起中午刚刚为子期买来的椰子糖,匆匆忙忙下了床。女干部看见了,笑嘻嘻地说:“现在哪里有花前月下呀!”向南红红脸说:“到海边去看看海,你去吗?一起去吧!”女干部摇头不迭:“我为什么要干这种缺德事呢?快去吧!”向南便跟着余子期走了。后面有许多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但是,他们并没有回头看一看。

刚刚走出干校,向南就把段超群的信塞到余子期手里。他们约定,彼此之间不保守通信秘密。余子期一看是段超群的信,还没看,就急着问:“说些什么?”向南只是回答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余子期看得特别仔细,时时停下来问向南一些看不清楚的字句。看完了,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把信叠好,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一声不响地继续往前走。向南担心地看看他,见他脸色呆板,好像生气了,便体贴地说:“子期,你不要生气!超群不了解你。我本来不想给你看的,可是又觉得不该瞒着你。我心里也不好过呀!”说着,眼圈也红了。余子期按按她的头,笑笑说:“小鬼,真爱哭。走吧,回来再说,好不好?”

向南顺从地跟在余子期后面,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觉得伤害了余子斯的自尊心。从干校到海边足足有八里路,中间又经过一段空旷的沼泽地。时令已经临近初冬,到海边去的人很稀少了,除了远远看见几个放牛的孩子,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这种空旷和寂静,倒使他们自由一些。向南紧靠在余子期的身边,拉着他的手,默默地走着。走过一段泥潭,余子期热得满身是汗,不得不脱下毛衣来拿在手里了。向南接过毛衣看看,已经破了。她笑笑说:“我这个人太笨了,到现在连件毛衣也不会打,还能总让你穿破的吗?这次休假回去,我学学吧!把这件拆掉!”余子期也笑笑说:“现在还能穿,你拆了,我就只能把毛线披挂在身上了。”向南出声地笑了。她对他说:“有了动力,什么也可以学会,你不信?”余子期看看她说:“是吗?什么时候能学会不哭呢?”向南难为情地说:“我是不爱哭的,可是心里一难过,就要流眼泪。”余子期握握她的手说:“走吧,走吧!”说了,又一声不响地朝前走了。

“你累了吗?”向南忍不住这样的沉静,便问他。

“有点累。”他简单地回答。

“早知道路这么难走,我也不闹着要来了。”向南抱歉地说。

余子期知道,她心里不安,就有意逗她说:“有你这样的精神上的安慰,累死也心甘啊!”向南马上露出了笑容说:“对了,我还有物质奖励呢!你最爱吃的椰子糖,给!”她剥了一粒糖送进他嘴里。走了几步,又剥一粒送进他嘴里。余子期突然站住了。他按住她的肩头,深情地看着她,低声地说:“小向啊!我发现,你十分温柔!”向南不好意思低声问:“今天才发现,是吗?”余子期突然提高声音说:“不!早就发现了!早就发现了!不然,为什么会爱你呢?”说罢,他忽然叹口气说:“他们会把你从我这里夺走的!”向南愣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才小声地问:“你生气了?你对超群生气了?”余子期摇摇头,又一声不响地往前走了。

他们走到近海的沙滩上。海,静静地躺着,听任正在下落的夕阳在自己身上投下一条条金光,闪烁着,跳跃着,延伸着。仿佛一位慈祥的母亲听任调皮的孩子在自己怀里,用小手去抓她的胸膛……海是多么柔顺啊!向南出生在北方,今天第一次看到海,她被这景色迷住了。她拉住他,摇着他的臂膀说:“诗人,写诗吧!啊——大海!”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余子期也笑了,他指着她的鼻子说:“小鬼!对诗人太不敬了。我们诗人光会‘啊’吗?”

向南嘻嘻笑着说:“起码我看到不少写海的诗里都有这样的句子。不要说我这个想了解海的人不满足,就是大海,怕也不高兴吧?你想,大海听到这一声热情的呼唤,她屏住气,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倾听着,等待着:诗人啊!你将怎样描绘我的容颜?我的性格?我的心胸?可是,等啊,等啊,下面只给她空洞的赞美,大海怎么能不失望呢?于是,她就这么躺了下来,静静地、悄悄地从诗人的身边流了过去……”

余子期对于向南平时言谈中的这些诗论一类的意见,一向很感兴趣。所以便顺着她的思路说:“我承认,我们诗人对大海的描绘不那么理想。但是,小鬼,你又何尝真正懂得了海?大海听到你这样为她鸣不平,也会在心里嘲笑你:你以为我只会沉默地等待诗人们的描述和歌颂?你不知道,是我哺育了诗人。他们每个人都不过从我的怀里舀去一滴水罢了!你要是真正想了解我,就不要只看着诗人们的笔尖,到我的怀抱里来吧!”

向南含笑说:“好!那我们就去吧!”

她离开他,把脚伸进了海水,慢慢向前蹚去。刚走了两步,就叫起来:“哎呀!这里有很多鱼!”余子期笑着说:“不见插着许多篱笆吗?那是人家拦在那里的,不能偷啊!”向南说:“我以为海里的鱼这么好捉呢!只是这海水太浑了。如果水清,简直俯拾即是。”

“水清无鱼嘛!这里的海水为什么浑,知道吗?”余子期间。

向南摇摇头。

“因为它太浅。”余子期解释说,“在深水区,海水就是另外一种颜色,那才是诗人歌颂的海:碧波荡漾,清澈见底。”

向南说:“这就叫一瓶子不摇,半瓶子晃荡。七晃荡八晃荡就浑了。”

余子期说:“这是一种理解。还可以有另外的理解。如果把生活比做海洋呢?”

向南说:“越是深入到生活的底层,越是头脑清醒,对吗?”

余子期说:“对了。应该到生活的深水区里去。可是我总觉得不容易呀!很多事,很多人,远远一看,似乎是清楚的。认真观察起来,倒反而不清楚了。”

向南害怕余子期又要谈到超群的信,便有意阻拦说:“好好,点到为止,不必发挥。否则就太浅太露了。还是像刚才那样,扣住海这个题引吧!”

余子期笑笑说:“好吧!海,不但因为深浅不同而改变自己的颜色,还因为她与月亮之间关系的变化而改变着自己的姿态。你看现在的海多么安静。可是涨潮的时候你来看吧!她会伸出千万只臂膀,咆哮着向你奔过来;她会把她所遇到的一切都抓在手里,吞进肚里。”

“电影里看到过。壮观,惊心动魄。”向南说。

“可是真正爱海的人,就应该爱她的各种颜色和姿态。不到深海里去,怎么能认识大海的面貌?害怕汹涌的潮水,又怎么能了解大海的性格呢?小向,你不觉得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太简单、太肤浅了吗?在生活面前,我常常感到不知所措。”

向南听余子期这样说,便和他一起走回沙滩上。她懊恼地对他说:“你今天的情绪全给超群的信破坏了。子期,你不相信我吗?我会把一切向她解释清楚的。”

“你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吗?”余子期摇着头问她。

“我相信可以解释清楚。”向南一面回答,一面在海滩上蹲下来,用一块石头在沙滩上写下一个数学公式:“A=B,A=C,B=C”。她仰着头问余子期:“对吧?”余子期点点头,她又在地上比划着说:“我好比A,你好比B,超群好比C。我和你们俩一样亲,你们自然也应该是朋友和亲人了。”

对干向南的有趣的比喻,余子期报之以深情的一笑。他想,小鬼到底是小鬼。生活能像数学公式那么简单明了吗?人可不是ABC。但是,他不想破坏她的兴致,她的幻想。他太爱她了。他要自己好好地想一想,看看能不能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这个矛盾,而不必惊动她。他让她尽情地在海边玩着,唧唧呱呱地讲着。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回到干校,都已经筋疲力尽了。

从海边回来以后,余子期的情绪一直比较沉郁。吃过晚饭,他对向南说:“早点回去休息吧!”可是向南一定要跟他走到男宿舍,要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洗。还对他说:“明天把身上这件破毛衣换下来,我给你拆洗重打。我一定能打好。”余子期一一答应了她,等她走出去,自己便早早上床休息了。当然,睡不着。他放下帐子,把段超群的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仔细地惦量着,思索着。他觉得段超群提出的不是爱情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余子期不熟悉段超群。过去他对于她,也和对向南一样,仅仅是知道名字而已。这几年,段超期已经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但是除了会上见面以外,他们也从未交谈过一次。但他感觉得到,这个正在向上升腾着的女同志,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喜欢的东西。余子期在革命队伍里生活了几十年。各种各样的人见过不少。他觉得最可怕的,莫过于这种把自己打扮得十分革命,而实际上却是借革命以营私的人,像鲁迅所说的那种翻跟头的“革命者”。他们口头上恐怕已经进入了超级共产主义,而在思想灵魂的深处,却只有道道地地的腐朽、没落的东西。他感到,段超群身上就有这种气味。他曾经问向南:“段超群为什么升得这么快?”向南回答:“她天生是一块当干部的料子。”他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但是他也没有反驳向南,他尊重向南的感情,而且他想,自己没有和段超群接触过,看法也可能片面。如今看到这封信,他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分析。他从那些过分热情的语气中感到了虚伪,从那些貌似革命的原则中看出了奸诈。看来,她完全了解向南,抓住了向南的致命弱点

“我可以把这些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小向吗?”他否定地回答自己:“不行。她会伤心,会生气的。她实在是既幼稚又自信,而且太幼稚,太自信了。”他该怎么办呢?他绝对不愿意让向南受段超群的影响,绝对不愿意让别人把向南从自己身边夺走的啊!

余子期被这些想法搅得头昏脑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似乎正拉着向南的手向海水深处游着。向南已经学会了潜游,并把头潜入了海底。突然,一声山崩地裂似的巨响,大海裂成了两半。在大海的中间出现了一条狭长的陆地,这条陆地又急速地下陷,变成一条被汹涌的海水夹击着的狭谷,深不见底。海水在狭谷两边咆哮着,搅动着,翻卷着,伸出千万只臂膀互相攻打和撕扭,像两支激战着的人马。他和向南在一边怒潮的顶峰上奋力前游。向南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断地把头潜向深水。他们想离开狭谷,从海底穿过大海,回到岸上去。对面浪潮中有无数只手臂伸过来捕捉向南。他们飞快地朝前游,往下钻。可是一只红阔肥胖的小手从对面伸过来,弯到海水深处,一把抓住了向南的一只胳膊。他大吃一惊,赶紧把向南楼在怀里,又拚命去击打那只小手,想不到那只小手的力量竟是那么大,她的几个手指像手铐一样钳住向南,你越挣,它钳得越紧。向南紧紧抱在他腰间的两手渐渐变得无力了,松开了。他大叫一声:“小向,不要松手,不要松手啊!”可是话未落音,向南已经被那只小手轻轻地抓过去,举在半空中。向南在空中挣扎、叫喊。突然,那只小手猛然一松,向南便像一个小石块一样,垂直往狭谷落下去。同时,半空里响起一个女人冷笑的声音:“这就是两条路线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哼哼!在当今的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超阶级的、纯洁的爱情!做梦!”他顾不得去搜寻这个说话的女人,口里呼唤着:“小向,你在哪里?”也纵身向狭谷跳去!

正当他在海水的咆哮声中向狭谷降落的时候,耳边突然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老余,子期!你怎么啦?”于是他停在半空中,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程思远正站在自己床前,用力地摇晃自己。原来他在做梦!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出了一身冷汗。

程思远见他醒了,关切地问:“你不舒服吗?你翻滚得厉害,嘴里还不停地叫喊、呻吟。”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完全清醒了。他抱歉地对程思远笑笑说:“影响你休息了,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程思远小声地对他说:“你不会有什么病吧?你心里觉得难过吗?”他觉得心房刺痛了一阵,但仍然平静地笑笑说:“不要紧。你快睡吧,不要惊动了别人。”程思远不放心地看看他,嘱咐了一句:“当心啊!”又回到自己床上。

这一夜,余子期再也没有合眼。他打着手电,给段超群写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