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李永利新官上任三把火,向南被赶进了“牛棚”-诗人之死

李永利在文化局系统的工宣队员中,早已是一个相当出名的人物了。他带队进驻滨海戏剧团,抓“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开展了一场“占领和反占领的斗争”,把团内一个据说是企图用拳头反抗工宣队的人逮捕法办了。这一场斗争曾经震动文艺界。李永利此人除了才干之外,还有点“来头”:他是现在滨海市工人造反派总司令工谋的老战友、小兄弟。这次派他来接替马大海,就是单庄亲自给段超群出的主意:“文协这样的地方,非李永利这样杀泼的人,是打不开局面的!”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李永利的到来,当真是带着火的。他到干校的当天,就把大家一起召集起来宣布了作战方案和几条纪律。作战方案一共分三步:第一步,学习单庄的批示,联系实际,大反右倾;第二步,在扫除了思想障碍的基础上,进一步大揭大议,深挖阶级敌人。不论是什么人,什么问题,都可以揭,但斗争的重点在于清查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纪律有四条:一、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进行串连,包括和马大海等人的串连;二、“牛鬼蛇神”和“革命群众”除劳动、住宿外,其他活动一律分开,平时也不得相互往来;三、“牛鬼蛇神”必须严守“牛棚”纪律,违者从严处理;四、不论是“牛鬼蛇神”还是“革命群众”,都不得随意到周围大队或镇上去游逛或者买东西吃。

听李永利的这些宣布,最感到为难和不安的是游若冰。他心里清楚,斗争的第一步,就是给大家来一个“下马威”,而他游若冰就是第一个要扒下来承担这一顿杀威棒的人。他想,这一顿棍子反正是逃不掉的了,等着挨打不如主动求打,这样起码落个“认罪态度好”。所以,听完李永利的宣布,他就跟着李永利走到工宣队连部办公室,动手卷自己的行李。他本来是和马大海住在这里的。

李永利已经从段超群那里知道游若冰的底:他和马大海不一样,不会坚持错误,让他做个检查,还是可以留在原来的位置上的,只要不把决定权交给他就是了。李永利开始还不相信,一个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干部,会乖乖地听自己的,因此心里总想搬开这块大石头,重新“结合”一个造反派。但段超群的意见他不得不尊重,而且,他还没有和游若冰接触过,游若冰究竟是何等样人?他要观察研究一番。此刻游若冰进来卷行李卷,李永利故意装作不看见,看他怎么来和自己说。

游若冰把行李卷好,把身子转向李永利,李永利只顾摊自己的行李。游若冰走到李永利身边,替李永利把枕头拿过来拍了拍,放好,然后赔着笑脸,小心地叫了一声“李指导员!”李永利这才对他点头打个招呼说:“怎么,不想住在这里了?”游若冰叹了一口气说:“李指导员,我感到惭愧!我请求组织给我一个时间检查,并且给我处分。”李永利把眼光在游若冰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两遍,见他的态度十分诚恳,不像是赌气或者摸底的味道,看法也就好了一些。他对游若冰笑笑说:“你的错误是很严重!请求处分也是应该的。不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你真能检查认错,我们也就不一定处分你了。即使有人要处分你,我李永利也会给你说话的。”游若冰听了,连忙做出很感动的样子说:“我一定认真检查,戴罪立功。”李永利拍拍游若冰的肩膀说:“老游,行!跟我搭伙你是不会再犯错误的!只要你听我的,我会比马大海还重用你!”游若冰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感到被这样一个人这么拍拍肩肿很难为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只得赔笑说:“李指导员以后多教育我!我落后了!”

李永利第二天早上就把游若冰主动要求检查错误的事,向全体人员讲了,为的是表明自己刚刚来到,工作就有了成效,也为了向大家宣示,自己是懂得政策,恩威并施的。他对大家说:“希望你们都能像游若冰同志这样主动。这样的同志,我们不但要用,而且还要重用。”他特地点点向南和王友义说:“你们有没有犯右倾错误?也可以考虑考虑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么!马大海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有它的社会基础,恐怕你们就是这个社会基础吧?”向南、王友义都没有说话。

马大海在的时候,人们在劳动的时候还有点说笑,可是今天,再也说不出笑不出了。今天正赶上到青龙镇上去拉粪。向南、王友义、游若冰三个人拉一辆粪车。开始的时候,三个人都不说话。可是拉过一趟以后,向南憋不住了。她问游若冰:“老游,真的是你主动要求检讨的吗?”游若冰点点头,没有回答。“你认为我们右在哪里呢?”向南提高了嗓门间。

“右在对文协的问题的严重性认识不足!”游若冰毫不思索回答。

这使向南很恼火。她激动地说:“我不承认自己右!市里领导高高在上,不了解实际情况,把我们两年的文化大革命成绩一笔抹煞,也不符合党的政策。我本来以为李永利来了应该先开个座谈会,问问情况的!谁知道……”她没有说完,听见后面传来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唱,知道冯文峰来了,便不再说下去。冯文峰和另外两个同志拉着一辆粪车上来,见向南他们这辆车慢慢吞吞,便喳呼一声说:“你们这一组‘三结合’是老牛破车么!让路哇!”向南回头看了看他,一声不响,把车子用力推了一下,前面拉车的王友义便迈步飞跑起来,游若冰喘着气在后面说:“真是小孩子脾气,让他们超过去有什么要紧?”向南不服气地说:“我就看不惯他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老游,你不能找李永利好好谈谈,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也许他会帮助上面纠正错误判断的!”游若冰看着向南摇摇头说:“小向,你的这种思想不改,要犯大错误的!——要吃亏的呀!”“要吃亏的呀”是特地看了看后面冯文峰,压低了声音讲出来的。可是向南偏扯高了喉咙说:“怕吃亏就放弃原则么?”弄得游若冰又气又急,再也不愿意跟她讲话了!他想,“好吧,你照你的意思办吧!我可是要检查过关了。”

过了两天,李永利给游若冰安排了时间,叫他向群众检查。人们都知道游若冰很会检查,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他这次检查会如此“深刻”。凡是可以戴的帽子,他都给自己戴上了。什么“右倾机会主义”呀,“死抱住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不放”呀,“从右的方面去歪曲和干扰九大路线”呀,以至“破坏文化大革命”、“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等等,态度也很沉痛。在讲到犯错误的历史根源和思想根源的时候,还流着眼泪对大家说:“我犯这样的错误,归根结底是个立场感情问题,是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感情问题!我过去在化桥同志手下工作过,我曾经亲身受过化桥同志的多次教育,可是我偏不长进,差一点把文协的运动引上绝路!辜负了化桥同志的教导。我真感到惭愧,我今后一定在工宣队的领导下,戴罪立功,将功赎罪……”

李永利听着这样的检查,简直像吃了顺气丸一样。他当场就眉开眼笑地对大家说:“对老游的检查,我很满意!大家有什么意见吗?没意见散会吧!老游的问题解决了!”大家自然就散会。头头都没有意见,谁还会提意见呢?可是冯文峰却听见向南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可耻!”于是散会以后,他便跟着向南一起走出来,装做十分诚恳的样子说:“老游的检查狠触了灵魂,听了真受教育。检查是要像他这样,不怕触痛灵魂!”向南白了他一眼,撇撇嘴说:“可是!他的灵魂反正没有知觉,再触也不痛!我可没有受到什么教育!”冯文峰故作惊讶地说:“哎呀!你的看法真怪!我看他还是抓住了自己的要害的,他对右倾的根源挖得多深刻!”

向南哪里知道,冯文峰这是在玩弄引导对方犯错误的策略呢?她是一个碰了鼻子也不拐弯的人。她明明知道冯文峰和自己观点分歧,又会打小报告,但是她此刻心里都是火,按捺不住,只想不顾一切地往外发。她听了冯文峰的话,索性站住不走了。她红着脸和他辩论:“右倾?什么叫右倾?实事求是就是右倾?执行党的干部政策就是右倾?我看你秀才真是左得可爱,左得可怕!”

冯文峰挨了骂也不动气,眼带三分笑说:“你骂我当然无所谓。可是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我的个人意见,而是市革会副主任单庄同志的意见。你这一骂,可不是连单庄同志也骂进去了?”说罢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向南看得清楚,那是嘲弄的笑!她气得脸更红了,两只大而黑的眼睛几乎睁圆了。一张大嘴紧紧地抿抿,又咬住嘴唇。此刻,周围已经站了很多人,余子期、程思远都在。王友义正从后面赶上来。他们都已经看穿了冯文峰的心意,为向南捏一把汗。王友义见向南那副激动的样子,知道野马又要脱缰了。他紧赶两步,跑到向南身边,拉起她就走,边走边说:“我找你有要紧事!”向南答应着跟王友义走了。可是走了两步,她仍然觉得心里有气要出,便又回过头来对冯文峰说:

“你别拿市革会副主任压人!主任怎么啦?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臭知识分子!”

所有听的人都惊呆了!这一年多的经验使人们懂得了一个不成文的法律:对于“无产阶级司令部”里的领导同志,包括市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是不能说一句不敬的话的。说了,就有可能成为“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向南也是懂得这一点的呀!何况李永利又特别强调过!这个向南今天实在是太任性胡来了!王友义忍不住对她大声叱责说:“你胡说些什么?快走!”向南还倔强地把头一扭,咕噜一句:“怎么啦?”才跟着王友义走了。

冯文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里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失。他竭力收敛起得意的神色,向周围的同志看看说:“你们听见了,向南今天说什么呀!”说完向工宣队连部去了。余子期看着冯文峰的背影,关切地对程思远说:“小向要吃亏了!”程思远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这个向南,太任性逞强,是该让她吃点亏才好!”余子期立即接过来说:“我倒是喜欢她这种性格的!”程思远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嘟囔着说:“我不喜欢!”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干校食堂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向南攻击市革会领导绝无好下场!”署名冯文峰。向南看了,冷笑一声说:“又来了!”王友义却提醒她说:“这一次和马大海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你注意,不要跳,千万不要跳。”向南点点头说:“好吧,看看他还能干什么!”

王友义猜得对!冯文峰的一张大字报不过是李永利有意打出的一个信号。李永利来文协的第一天就注意向南了。他看出来她对单庄的批示和马大海的被撤心里不服。冯文峰也向他详细介绍了向南的问题。如果向南不是向南,而是别人,李永利就会毫不客气地下手了。可是他知道她是段超群的老朋友,不能不“照顾”一点。两天前,又发生了一件事,滨海大学来了两个人找向南外调,对李永利介绍了一个情况:向南的一个同学是该校教师,是一个“利用三十年代文艺资料恶毒攻击江青的现行反革命”。据这个“反革命分子”供认,他的许多材料是从向南那里听到的。李永利看了向南写的外调材料,她对这些供认不讳,还说,她所以了解这些情况,因为文化大革命以前,她曾经研究过中国电影发展史。这是个多么重要的情况!更叫李永利吃惊的是,向南竟然觉得这些没什么了不起,还公然写出什么“我知道江青同志就是电影明星蓝苹”,这不是公然抛出“防扩散材料”,进行“炮打”吗?李永利觉得这已经超过“照顾”的范围了,如不认真查一查,将来不仅他李永利要负责,而且也会连累段超群的。所以,这一天晚上,他就打了个电话到段超群家里,详详细细汇报了向南的情况和自己不得不抓的苦衷。段超群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儿,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说:

“忠不忠,看行动。亲不亲,线上分。我这个人从来不为个人感情牺牲革命原则,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

李永利一听十分高兴!又可以在文协打个漂亮仗了!正好冯文峰又汇报了向南辱骂单庄的事,李永利就更高兴了。他对冯文峰说:“你先糊她一张大字报,问题提得越尖锐越好!不要怕,我有充分材料,我也向超群同志汇报过了。你先出一张大字报,让她跳一跳!”

出乎李永利的预料之外,向南这一次没有跳。他觉得由此更可判断向南是一个很狡猾的“反革命”,很会伪装自己:“平时,她装得多么天真坦率呀!现在尾巴一被抓住,她就装死躺下,准备‘窥伺时机,以求一逞’了。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李永利比你向南聪明得多!你不跳,我就用大火猛烧,烧得你熬不住乱叫乱跳,现出原形!我要抓一个新生的女反革命给大家看看!”冯文峰大字报贴出的第三天,李永利召开了一次“革命群众”大会。是揭批向南的动员会。他得意地对大家说:“大家只管揭!别怕!段超群同志支持我们!我们有材料,证明她向南是反革命!”他把口袋拍得啪啪响,给大家看:“材料就在这里!王友义!今天给你知道这个底,是要看看你还想不想做个党员!谁要是给向南通风报信,那就不是一般问题了,可不客气啊!”

一夜之间干校里贴满了揭发向南的大字报,而且都写着这样的口号:“向南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罪该万死!”“向南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向南好像做了一个梦!她跑去问李永利:“这是怎么回事?”李永利笑笑说:“我怎么知道?从今天起你参加‘牛棚’学习,想想自己有什么问题,主动交代!现在和靠边人员一起劳动去!今天的劳动是分开的!”

向南转身走了。她想,“去劳动,先去劳动,回来再找李永利仔细谈谈。”她知道今天是挑粪浇地,便担了一对粪桶去了。她走到“牛鬼蛇神”中间,他们都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她,有的是戒备,有的是同情,也有的是嘲笑。只有余子期坦率而真诚地看着她,好像欢迎战友一样欢迎她。这环境叫向南怎么受得了啊!怎么啦?怎么一夜之间就由一个专案组长变成“牛鬼蛇神”啦?今天就要和这些人在一起,被当做“牛鬼蛇神”喝来叱去吗?不!这太可怕了!她只在田头站了几分钟,就又挑起粪桶往回跑了。余子期想喊她回来,被程思远制止了。贾羡竹翻着白眼说:“想不到向南也进了‘牛棚’!”程思远顶他一句说:“你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向南担着粪桶,跑回宿舍,把粪桶放到工具间,又往院子里跑去。她要看一看,她这个“反革命”到底有些什么“罪行”。她耐着性子把琳琅满目的大字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除了骂单庄是“臭知识分子”那句话外,其他全是歪曲和捏造。她想,难道就因为骂了一句单庄就成了反革命了?我和超群是朋友,和单庄也算熟人,这句话就是当面也敢说呀!这肯定是李永利在捣鬼!他无非是要压服我!想到这里,她便决心对抗李永利、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坚决不到“牛棚”去。她要叫李永利明白,向南是不会被他们压服的。

向南在工宣队连部办公室找到李永利。她径直走到李永利身边对他说:“我来对你说:我不是反革命!”

李永利正在给他的未婚妻写情书,听了向南的话,也不放下笔,眼也不看向南,只是把信纸翻过来,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你不去劳动到这儿来干什么?我忙着呢!你是不是反革命,不是听你自己说,也不是听我李永利说,而是听群众的。群众都认为你是反革命,我有什么办法?”

“你的群众就是冯文峰!”向南叫喊道。

“向南!你这是什么态度?对抗运动吗?那可没有什么好处。我还可以交给你一个底,段超群同志的原则性非常强,大义灭亲,你不要抱什么幻想吧!”李永利的声调还是不阴不阳,而且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向南被激怒了。她两眼冒火一般地看着李永利可怕而又可厌的尖脸:头顶是尖的,下巴是尖的,鼻子是尖的,嘴也是尖的,更为奇特的是,李永利的眼睛也是尖的。三角形的小眼里闪着两颗骨碌碌转动的眼珠,放着刺人的尖光,好像它们为了刺探人家的隐私,或者为了使人家心里畏怯,随时准备从眼眶里跃出,钻入你的心里刺进你的肉里一样。看着这张脸,向南问自己:“这个人就是工人阶级?不!这太可怕了!”于是,她的脑子里又出现了另一张脸,马大海的慈祥宽厚的脸,心里感到一阵难过。要是马师傅不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现在,跟这个李永利有什么话可话呢?她没有再对李永利说一个字,就转身跑了出来。

向南回到女宿舍。同志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时之壁,因为感冒发烧,躺在床上休息。她看向南回到宿舍,气呼呼地坐一会儿,又站起来到处找笔墨和旧报纸,就担心地问向南:“你还写大字报呀?”向南一听时之壁的话里有。还写”两个字,不由得又加了一层怒气,没好气地回答说:“什么叫‘还写’?我现在还是革命群众,没有人能把我变成牛鬼蛇神。”时之壁被向南顶了一下,并不着恼,仍然用平和的语调说:“你以为我们都是自己愿意变成牛鬼蛇神的吗?我虽然在台上表演过,还不至于喜欢演这样的角色!”这句话倒把向南顶住了,因为她虽然看不惯时之壁的派头,可是却不能不承认,时之壁也应该属于革命群众,把她放在“牛棚”里同样是冤枉的。

时之壁见向南不再反驳自己,又好心劝道:“小向,我可是一片好心,听不听由你。大字报,别写了。事情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何必硬去吃眼前亏?你看,现在谁也不来批我这个死老虎了,我也就比较舒服了。”

向南没有再听时之壁的话,只管一声不响地写大字报。时之壁见向南不理睬自己,也索性放下帐子睡了。

向南写好大字报,朝门外看看,风很大,没有人帮忙,怎么把大字报贴到墙上去呢?她走到时之壁床前,轻轻地喊了一声:“时之壁,可以帮帮我贴大字报吗?”可是时之壁没有应声,看样子是睡着了。没办法,她只好自己搬着凳子,夹着大字报,拎着一筒浆糊和扫帚,到院子里去贴大字报了。向南刚刚走到门口,时之壁就掀开帐子伸头朝向南望望。她一直没有睡着,在帐子里看着向南的一举一动,连向南的大字报的标题是《质问李永利》,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向南请她帮助贴大字报,她自然也听到了。可是她这个“死老虎”能去帮助一只“活老虎”干这类蠢事吗?还是睡自己的大觉吧!

向南站在摇摇晃晃的长凳上,往墙上刷好浆糊,就把夹在胳肢窝里的大字报伸开往上贴。可是风实在太大了,贴住了这边,那边又被吹开,手也冻僵了,还是没能把大字报贴上去。能有个人来帮忙就好了。她站在凳子上朝四下军望望,正好,那边过来两个人,是游若冰和王友义,她向他们招招手。他们好像也看到了她。她看见游若冰站住对王友义说了句什么话,折转身往回走了。王友义迟疑了一下,独自朝向南走了过来。向南见王友义来了,高兴地说:“友义,快来帮帮忙!”

王友义看看向南的大字报,并不动手帮助向南贴,只是忧郁地看着向南。

“来呀!不愿意帮帮我这个反革命吗?”向南催促道,话里已有埋怨了。

王友义还是不动手。他警惕地朝四周看看,小声地对向南说:“小向,不要贴,没有好处。”向南倔头倔脑地问:“怕什么?我也有自由!”王友义焦急地说:“你就是不听劝!李永利不是马大海!而且,他还说这都是段超群的意思呢!”向南把嘴一撇,鼻子里哼一声说:“我不信!超群会相信我是反革命?李永利拉大旗作虎皮罢了!”“反正你要小心!快!我走了,你也走!”王友义着急地说着,人已经慢慢地离开向南了。他走了几步,见向南还在那里,便对她跺跺脚,摆摆手。可是向南坚决地摇摇头,他没办法,只好自己走开了。

向南见王友义丢下自己走了,眼里涌出了泪水。“我被孤立了!”她伤心地想,“这个李永利真厉害呀!大字报还贴不贴呢?贴!越是这样,越是要贴!”于是,她再一次努力去贴大字报。她贴好一边,将身体扑上去用胳膊紧紧压住,再刷另一边浆糊,总算贴住了。她跳下凳子,正想往回走,只听呼啦一声,一阵风又把大字报吹掉了。她气得直跺脚:“连风也欺负我啊!”她弯腰拾起大字报,又往凳子上站,今天非贴上不可!

“小向同志,我来吧!”向南正在刷浆糊的时候,听见一个人这样说,她回头一看,是余子期。向南见他身上只穿一件黑色棉背心,头上没有戴帽子,脖子上围了一条白毛巾,裤子上斑斑点点沾满了粪迹,手里拿了根竹扁担,便问:“小麦地浇完了?”余子期回答说:“扁担挑断了,回来换一根。”说罢,他放下手里的扁担,站到凳子上,帮助向南贴上了大字报,下了凳子,又仔仔细细地看大字报里写些什么。

余子期一边看大字报,一边问向南:“受得了吧?”

向南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受不了。我怎么会成为反革命?我做梦也没有起过反革命的念头啊!”

余子期深沉地看她一眼,问:“那么,你看,受委屈的只是你一个人吗?”

“这我管不了!反正我不能受这样的委屈!我宁死也不到‘牛棚’里去!”向南像是和余子期赌气,说着说着眼泪也流出来了。

余子期小声劝解道:“同志,少淌点眼泪,多动点脑子!依我看,你这个革命的动力尝一尝被专政的滋味也有好处。‘牛棚’有什么可怕?我在劳教所里最大的希望就是回‘牛棚’!”

向南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李永利欺人太甚!”

“你把这看成个人之间的事吗?你呀!还得吃亏!”余子期摇摇头,不再说话了。向南对他说:“谢谢你。你走吧,回头让人看见,连累了你。”余子期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开颜一笑:“小鬼!我还要你连累?自己的分量已经够重的了!”

向南关切地问:“小女儿来信吗?”

余子期点点头,弯腰拾起扁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