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京啊!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你跑到哪里去了呢?
晓京找游云去了。
晓京今年十六岁。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她才十四岁,刚刚读初中二年级。为什么要发动这一场文化大革命?甚至什么是革命,她都不知道。但是她懂得一点,就是毛主席支持红卫兵。毛主席支持的就是革命的。爸爸妈妈这样教育过她,老师也这样教育过她。她要参加革命。因为爸爸妈妈参加革命的时候也都只有十五岁呀!她和她的好朋友、比她大一岁的游云一起参加了红卫兵。上街去哇!刷大标语,贴大字报,破“四旧”,立“四新”!看见穿小裤脚管的人就叫他们停下来,“勒令”他们回家换掉;看见烫头发的女人就叫她“假洋鬼子”,一把剪刀替她剪个光秃秃!回到家里,也不管爸爸妈妈同意不同意,把所有印着女人照片的画报都烧掉。家里保存的两个清代细瓷器,妈妈爱得不得了,她也给砸个稀巴烂!在那一段时间里,晓京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革命英雄了!她参加了多么伟大的革命呀!嗨!带劲儿!十五岁的游云是她心目中的崇拜者。她觉得游云比自己更勇敢。你看,什么事都是她冲在前面。锻炼!要把自己锻炼得和游云一样。
可是不久,她的爸爸妈妈也被揪斗了。晓京一下子从“红五类”变成了“黑八类”。她的红卫兵袖章被缴了,人家叫她“狗崽子”。晓京第一次尝到了痛苦的滋味。她痛苦,因为她要革命,人家不允许;她痛苦,因为她热爱爸爸妈妈,而又不能不和他们“划清界线”。她偷偷地流过不少眼泪。她私下里问游云:“你爸爸挨斗的时候,你心里难过吗?”游云咬咬嘴唇,摇摇头。她又问:“你的红卫兵袖章被缴了,也不难过吗?”游云从怀里掏出了两个更鲜艳的袖章说:“我又做了两个。革命不需要人家批准。来,戴上!”晓京眼泪汪汪地接过袖章,藏在军装口袋里,可是一次也没有戴过。她怕被同学看见抓住她问:“什么出身?”
妈妈“解放”了。那天,她搂着妈妈看了又看,她把脸贴在妈妈脸上,眼泪顺着妈妈的腮帮子淌啊!她又戴上了红袖章。这一天,正是她十五岁的生日,妈妈给她做了一套最好看的衣服。晓京想不到,妈妈忽然又成了“特务”,自己也被同学们嘲骂“狗患子”。她可怜妈妈,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的痛苦。可是,她也不能在妈妈面前说一句“丧失立场”的话。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表现得那么坚定,可是妈妈一难过,她的心就软了,碎了!妈妈实在太辛苦、太可怜了。晓京呀晓京,你应该怎样做这样的爸爸妈妈的女儿呢?晓京呀晓京,到哪里找个地方哭一场才好啊!
于是她找游云去了。
游云那天正好在家。她和晓京一样,红卫兵袖章又被缴去了。回到家里,她又在箱子里翻出两块红绸子,做起了两只红卫兵袖章,等爸爸给她用毛笔写“红卫兵”三个字,她一看见爸爸回来,就请求说:“爸爸,给我写红卫兵三个字!”笔砚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是爸爸看也不看她,就气呼呼地说:“你还来家干什么?你惹下大祸了,知道不知道?”“我惹了什么祸?”游云不满地看了爸爸一眼。
“今天早上你和晓京在干什么?”游若冰厉声地问。
“在长江路上看大字报、传单。”游云满不在乎地回答。
“你念了没有?”游若冰的声音都发抖了。
“念了。”游云仍然满不在乎。
游若冰忍不住把桌子一拍:“念了!说得多轻巧。你知道利害吗?为了这件事者余叔叔已经被抓走了。我,唉——”
游若冰说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再说了。他知道,怪孩子也没有用,而且也怪不得孩子。他不过是要发发火,出出气。他心里闷呀!自从解放到现在,他挨了多少批评啊!为了平平安安过个晚年,他小病大养,呆在家里。想不到又来一个文化大革命!躲也无法躲。挨斗就挨斗吧,反正不是他一个人!可是偏偏早早“解放”了他!还要“结合”他,叫他当什么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他千推万推,段超群一句话把他顶住了:“是不是你对文化大革命还有保留?”“有保留!”他敢对什么有保留啊?没办法,只好闭着眼走钢丝。他尽量把自己缩小,缩小,缩小到任何夹缝里都能钻进去,一片树叶都能遮住他。他尽量使自己的感情冷却,冷却,冷却到喜怒不形于色,冷却到看见自己的战友被折磨而不动声色。然而还是没用,风暴时时颠簸着他脚下的钢丝,随时都可能把他摔得粉身碎骨。这真是尴尬人偏遇尴尬事!他有什么办法?只能在夹缝里面求生存。今天段超群在他面前耍的一切手段,他一清二楚!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他过的桥比段超群走的路还多!可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好装聋作哑,假痴假呆。这样能不能保全自己呢?也只有天知道了。女儿哪里知道他的心情?她只知道革命,革命!革命的道路上有多少痛苦,她想也没有想到过。你要开导开导她,说不定她会把你的话当众揭发,证明你是一个老顽固。算了,什么也别说了。他躺在自己的藤椅上,闭上眼睛,再也不看女儿了。
游云心里不安了。她可没有想到会牵连到大人。这几天,她带着晓京在马路上看大字报,听人们的议论,好像狄化桥也是个有问题的人。虽然她现在是一个没有“司令部”的红卫兵,但她还是要保卫毛主席,不能让坏人钻到毛主席身边。她想向爸爸打听一点情况,可是爸爸什么也不说,她只好去自己观察、独立思考了。今天早上,她和晓京看到有人贴传单,她想仔细看看,可是个子小,怎么也看不见。她急中生智,挤到前面去给大家念念,就这样,她念了!人们夸她口齿清楚,普通话说得好。这就闯祸了?她想不到。凭这一点就抓人?她更想不到。虽说今天下午,她和晓京在学校因为这事挨了一场围攻,她也没放在心上。错就错了(口拜)!狄化桥同志是好人,我就不打倒他。这不就行啦!怀疑一下有什么要紧?狄化桥自己也说过:可以怀疑一切!可是竟然不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抓人!她实在想不通!就是不通!她不再想做红袖章的事了。她要想想怎么把事情说情楚。她终于想出了办法,对爸爸说:
“我到你们单位去讲讲,这和你们没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抓就抓我好了。”
游若冰睁开眼看看她,苦笑笑说:“你以为阶级斗争是闹着玩?唉!都怪我大溺爱你了,把你惯成这样。睡去吧!”
游云怎么能睡呢?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里坐卧不宁。她还是得想个办法。就在这时晓京来了。晓京一见游云就哭,游云以为也是为了念传单的事。她安慰晓京说:“你别急,我们想个办法,要求把你爸爸放出来!”
“你说什么?”晓京吃惊地问。
“你爸爸被抓走了,你不知道?”游云也奇怪了。
“我爸爸被抓走了?为什么?”晓京一把抓住游云的手,着急地问。
“为了我们念传单的事。别怕,晓京。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敢做敢当。写一份检讨交给你爸爸的单位,声明我们干的事和大人无关。”游云果断地安慰自己的朋友。
“有用吗?”晓京担心地问。
“有用。你看,毛主席语录上有这一条:‘有反必肃,有错必纠’。他们抓错了人,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情况。我们把事情说清楚,他们明白了,就会把人放了。”
游云把晓京说服了。
于是,她们立即找来了纸和笔,你一言我一语地写起来。写写改改,再抄好,天已经亮了。游云在爸爸还没有起身的时候,就把这份检讨放在爸爸的写字台上,还附了一张纸条:“爸爸,请你把它交给你们的革委会。致以红卫兵的敬礼!”做完了一件大事,她们感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两个朋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了笑容。游云打了一个哈欠。晓京受到传染,也打了一个哈欠。
“困死了!”游云说。
“我也是。”晓京说。
睡吧,睡吧!两个朋友甜甜地睡了。柳如梅的尸体已经往火葬场送的时候,晓京正在做梦,梦见妈妈又一次“解放”,她又戴上红卫兵袖章。她的脸上露出笑容……
游云和晓京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爬起来,到游若冰写字台上看看,检讨被拿去了。万事大吉!游云高兴地对晓京说:“好了,问题解决。咱们下点面条吃吧!我饿死了。”“我也是。”晓京也高兴地说。于是两个人到厨房去下面。
面条刚刚捞到碗里,游若冰回来了,脸色阴沉得怕人。游若冰虽说长期称病,身体其实是很健康的。面色红润光泽,身体挺得直直的。然而今天怎么啦?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两肩耸起来了!背弯下来了。满脸死灰色,两眼泛着混浊的光。游云叫一声:“爸爸!”他好像没听见。晓京叫了声:“游伯伯!”他也好像没听见。他有气无力地往藤椅上一躺,一双手捂住脸,嗓子里咳咳了两声,像咳嗽,又像呻吟。两个女孩子放下筷子看着他。
游若冰叫晓京走近自己,睁着混混沌沌的眼睛把她看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问:
“你们在滨海的亲戚,文化大革命以后还到你家来吗?”
晓京摇摇头说:“本来都是一些远亲,我们都不大认识的。最近两年都不来往了。”
“你和晓海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啊?家里没有大人,你们行不行?”游若冰又问。
“妈妈自己要照顾我们。其实我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晓京回答之后,觉得有点奇怪,马上问:“我妈妈怎么啦?”不料这一问,又使游若冰双手捂住脸,只摇头,不说话了。游云吃惊又焦急!忍不住大声说:“爸爸!到底出了什么事?”
游若冰沉重地摇摇头,拉起晓京,流着眼泪说:
“昨天晚上,你妈妈跳楼自杀了!”
晓京像个木头人一样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游云拼命摇她,她还是不动。游若冰一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使劲地搓,叫她:“哭吧,孩子,哭出来就好了!”她也不哭。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动弹。她从游若冰手里抽出那只手,扳去肩上游云的一双手,冷冷地说:“我回家!”游云拉住她:“等一等,晓京!”
晓京的感情突然爆发了!眼泪再也止不住往外流,身体剧烈地搐动着。她放声大哭,嘴里叫着:“我对不起妈妈!让我走呀!让我走!”游云也哭起来。跟着晓京一起出去。游若冰把她喊住了,冷静地教训女儿说:
“事情到了这一步,哭也无用,从今以后你们再也不能到处惹事了。”
游云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此刻,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仇恨,她恨狄化桥!不是你叫我们怀疑一切吗?现在为什么这么狠?她向爸爸伸出手说:“把检讨给我,我要撕掉它!我们不检讨了!”游若冰对她说:“已经烧成灰,丢进抽水马桶里了!”游云擦干眼泪,对爸爸说:
“爸爸,从今以后我们的家就是晓京和晓海的家,让她们住到我们家里来吧!我去看看,把她们接过来。”说着就要出门去追晓京。
“不行!”游若冰用压抑的声音喝住了女儿。游云吃惊地站住了。
游若冰满脸通红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像有说不出的痛苦。游云用眼神问他:“为什么?”他回避了女儿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
“我和余叔叔他们都是几十年的关系了。现在段超群又在怀疑我,要是让晓京、晓海她们住过来,这对我……”
游云的脸色红得可怕。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父亲。这就是他?自己的父亲?他不是一九三八年就参加了革命吗?他不是曾经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出生入死吗?他不是一向尊重余子期叔叔和如梅阿姨的吗?他不是像疼爱自己一样疼爱晓京和晓海吗?可是为什么,他竟是这么怯懦,这么自私,这么没有良心?她觉得活了十七年,今天她才第一次尝到痛苦的滋味。不止是痛苦,还有羞耻。她用发颤的声音问:
“爸爸,共产党员是不讲良心的,是吗?我看你!”
游若冰的身体在藤椅里震颤了一下。但是他并不对女儿发火。他知道,女儿是对的。可是叫他有什么办法?现在明哲尚且不能保身,他怎么还敢大胆妄为?等女儿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就会懂得他了。今天,他只能愁苦地对女儿说:“你哪里知道大人的苦衷。让晓京她们在家住着,生活费从我这里拿。”可是女儿伤心地对他说:“不。她们不用你的钱,就是我,以后也不吃你的、穿你的了。我去了。”
“你到哪里去?”游若冰可怜巴巴地对女儿说。
可是女儿的眼光多尖冷啊!她对他说:“这你就不用问了。你要是关心我们,就替我们办一件事,去告诉段超群,‘炮打’的事和余叔叔没有关系,叫他们不要冤枉人。你答应吗?”
游若冰的面皮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羞愧、痛苦、畏惧搅和在一起。女儿的话,他字字句句都听见了,可是又没有听进去一个字。所以当女儿问他:“你答应吗?”的时候,他竟然茫然不知所措地说:“答应什么?”
“明天,去告诉段超群,余叔叔冤枉。”游云一字一句地说。
“人家还在怀疑我呢!”游若冰嗫嚅着不敢面对女儿。
游云轻蔑地看了爸爸一眼说:“好吧,明天我自己去讲。”说着就出门追晓京去了。
游云走在“红色的海洋”中。红色的墙,红色的标语,红色的语录牌,红色,红色,一切都是红色……过去,她一看见红色就心里发热。可是今天,这一切都对她不起作用了。她感到冷冰冰的。无依无靠。迎面的红墙上不知什么时候贴上一条黑色的标语:“炮打化桥同志决无好下场!誓死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她不由自主地吐了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