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的人身不自由,自由的是属于他自己的灵魂。身陷贼窟而不降,三族却被他忠于的朝流放,他在为谁尽忠?方行子说这是里外不是人。皇家的亲情薄如纸,一沾上权力的魔法,就更变味了。他连死都不怕,还怕醉酒吗?得景先生一颗心,胜拔百座城池。�
一
景清在孤寂中无事可做,终日以书为伴,在寂寞和痛苦中挨着时光。这天他正在院里大柏树下看书,监视他的太监坐在夹道口无聊地逗蛐蛐。徐妙锦寝宫里一个娃娃脸跑来,在夹道处探头探脑张望。太监注意地盯着她。�
景清发现了,他问:“有事吗,小姑娘?”�
娃娃脸说,她是王妃妹妹宫里的,来给景先生送点茶叶。�
景清多少有点意外,他与徐妙锦向无来往,但几次在园中邂逅,徐妙锦的眼神里倒是都传递出对景清的同情和赞赏,有一回,徐妙锦竟借物喻人,指着荷塘里的荷花,说人应当像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这当然是褒奖景清了。这使景清对这个任性而又耿直的女孩颇有好感。�
听说是徐妙锦派人送茶叶,他觉得送茶一定是个名目,必有要事。他放下书本站起来,对娃娃脸说:“多谢小姐惦记着,我这还有茶叶呢。”他迎了过去。�
小丫头手里拿着的是梨木茶叶筒,太监抢先接过去,打开盖,先闻了闻,又用力上下掂了掂,见没什么破绽,才又交给娃娃脸,娃娃脸瞪了他一眼,把茶叶筒交给景清时,用手指了指茶叶筒,向他使了个明显的眼色才走了。�
景清想了想,对监视他的太监说:“我要泡茶,去弄一壶开水来。”�
太监放下蛐蛐罐,不满地站起来:“伺候你这么个废物真啰嗦,大热天喝什么热茶呀,喝凉水多解渴。”但还是去了。�
景清三脚两步地回到房中,打开茶叶筒看了看,又在桌上铺了纸,将茶叶全倒出来,原来底下有一张折叠着的纸,他迅速打开,上面是这样一行字:�
景先生已被朝廷夷三族。�
景清又惊又痛,眼前金星飞舞,他一阵晕眩,几乎站不稳。�
打水的太监提了水壶进来,见他发呆,就把壶往地下一放,说:“这是怎么了?把茶都摊在桌上干什么?这茶是挺清香的,大人也赏我一点尝尝吧。”不等景清答应,他早伸手抓了一把茶叶溜了出去。�
景清心口一阵阵剧痛,随后放射到双肩、后背、手臂,四肢都麻了,心也仿佛麻痹了、窒息了。徐妙锦的消息一定是可靠的。为什么夷他三族?不会是别的原因,朝廷一定是误认为自己降了逆贼,是啊,为什么朱棣杀了张昺、谢贵,却让他苟活于世?这能说得清吗?他觉得痛苦、绝望、伤心、又无奈。他早就不该活着,活着就是罪过。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和一家老小、亲友,是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能怪谁?�
这消息,其实并不是徐妙锦送的,而是铁凤托她名而已。当然,消息来源还在徐妙锦,她也知道铁凤给景清通风报信,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送茶叶的娃娃脸跑回来,铁凤问:“茶叶交到他本人手了?”�
娃娃脸点点头:“我给他使眼色了,就不知他笨不笨了。”�
铁凤说:“景大人是天下贤才,最聪明的人,他会笨吗?你去玩吧。”她抓了一些水果赏了她。�
娃娃脸刚走,徐妙锦跨进门来,她说:“铁侠女行啊,支使我的丫环为你办事,再拿我的东西送人情,这买卖可不会亏本。”�
铁凤赌气说:“不就送了几个桃子吗?小姐若这么小气,你记好账,我将来加利息还你就是了。”�
徐妙锦哈哈地笑了:“你还当真了。你打发娃娃脸给景清送茶去了?”�
铁凤望着她没做声。徐妙锦说:“送点茶倒没什么,你最好别什么都告诉他,外面都传,是景清为燕王写的靖难文告,我知道这是燕王故意这么说,他若知道了,还不气死?”�
铁凤说她根本不相信景大人会给燕王写文告,他若那么没骨气,投了燕王,燕王还不待为上宾?还会弄个太监没日没夜地看着他?�
徐妙锦说:“这你倒说对了。景清是个把气节、操守看得超过生命的人。他不会降的。”�
铁凤也有解不开的谜,那燕王白养着他干什么?怎么不杀了他?�
这个徐妙锦也不懂,她分析,也许他爱才吧。停了一下,她说:“今个门口很安静,张玉没来。”�
铁凤说:“他死了心了?”�
徐妙锦说,未必,有人看见燕王的老二把他请去喝酒了。这高煦是最难缠的角儿,不知他又给张玉出什么主意。�
铁凤说自己和景大人一样,在燕王府里是个囚徒,可以没行动自由,但囚徒的人格是夺不去的。�
二
发配云南瘴疠之乡的景家老小在震天动地的哭声中上路了。一条有兵押送的大帆船,从南京长江边的船坞起航逆流而上了,船上的人哭泣着在向岸上招手。�
哭着为族人、亲属送行的是景展翼和柳如烟,还有方行子陪着。�
景展翼流着泪,为九死一生的亲人们担忧,他们此去云南几千里,那是荒蛮的瘴疠之地,传说吸一口气都有毒,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呀?�
柳如烟只能安慰她,有这么个结局,这已经该烧高香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若不是行子小姐斗胆去向皇上求情,他们都得人头落地。事后连方孝孺听了都后怕,谁敢为这事去求皇上开恩?皇上最恨投降燕王的官员了。皇上能网开一面,真是奇迹。�
方行子却不认为全是她的力量和功德。她事先就跟展翼说过了,就冲那张有先见之明的群虎图,皇上也一定能网开一面,她原想把展翼一起带上殿去打动皇上的,后来皇上开恩,也就没节外生枝。�
景展翼泪眼迷离地目送着帆船已经变成小黑点了,才转过身来,她又想起父亲,觉得他最可怜、最凄惨,他身陷贼营,要死不能,本来已经很屈辱,朝廷这边又抄没家产、流放三族,他在为谁尽忠守节啊?�
方行子说得一针见血,是啊,里外不是人。说到这里,他斜了柳如烟一眼,有意敲打他说:“有人说亲眼看见景大人与燕王亲热地在一起磋商文稿,不然也不会惹皇上发了雷霆万钧之怒。”�
柳如烟回避了方行子的目光,他当然心虚,也后悔自己多嘴,更怕方行子把这话传给景展翼。�
方行子绝对不会再给景展翼雪上加霜了,这是柳如烟应该暗自庆幸的。�
柳如烟望着完全溶入天际已看不见的江船说:“船都看不见了,我们回去吧。”�
景展翼忽然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要到北平去,救不出父亲就和他死在一起。她也有一个不想说的目的,她要弄清,父亲到底折节没有,她要为父亲正名,只有父亲冤屈得以昭雪,三族才会转危为安,她必须去追溯本源。�
柳如烟和方行子都吃了一惊,方行子说:“你要去干什么?这不是胡闹吗?你能救得出景大人吗?”�
柳如烟也说这可要从长计议,不可任性。现在黄河以北已是刀兵四起、天下大乱了,路上也不会平静。方行子说得对,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作为?�
景展翼决心已下,万难动摇。她说可能一无所成,也救不出父亲来,他现在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呢。但她必须向世人、向皇上证明,他父亲是清白的,他不能让父亲背这样的骂名。�
柳如烟很无奈,说自己是官身不由己,也不能陪她去呀。他骨子里想的不仅于此,他回京来,等于背叛了燕王,他哪敢回去。�
其实景展翼早替他考虑了,也知道他不能回去闯虎口,但一听他先打了退堂鼓,不禁来气,就弦外有音地说:“我也没指望劳动你的大驾呀。”�
柳如烟苦笑着求援地望着方行子。方行子说:“柳翰林此时回北平等于送死,不必回去。展翼一个人去也不令人放心。不过,为父正名,这也是可敬的。我也同样走不开,这样吧,我回头去找找我师傅,看孟师傅能不能陪展翼走一趟。”�
景展翼不肯,怎么好麻烦孟师傅呢。�
方行子说,他能愿意去。一来他徒弟铁凤还陷在燕王府,这是他一块心病,还有,他两次刺杀燕王的机会都阴错阳差地错过了,他有机会北上,就有机会报仇。�
柳如烟说:“那就求孟师傅试试吧。”�
在景展翼决心北上救父的时候,景清却已经想告别这烦恼的人生了,临终,他必须留下几个字在人间,那是他的一片清白。�
景清闷在屋子里一整天,他流着泪在挥笔写字,题目是《心清如水》,他已写了洋洋一大篇,泪水不断滴在纸上。�
在西大殿配殿院子里树下玩蛐蛐的太监今个觉得有点奇怪,景清每天都到树下走动、看书的,今个写什么东西这样专心?正纳闷地想进去看看,忽听配殿里咕咚一声响,急忙跑过去看,吓得尖叫起来,一张方凳倒翻在地,梁上悬着上吊的景清,双腿摇晃着。�
太监跑出去大叫:“来人啊!”�
很快有几个太监跑了过来,一齐拥入配殿,登高的、抱身子的、拿剪子剪绳子的……七手八脚把景清从梁上卸下来。�
景清的一口阳气又回来了,他没死成。�
三
徐妙锦正欣赏地看着铁凤在刺绣,她说:“你武功那么好,女红又这么出色,真难得呀。”�
铁凤说:“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在徐小姐这儿沦为奴婢?”�
徐妙锦说:“你好没良心。若不是我出面救你,你早给张玉当媳妇了。”�
这时娃娃脸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那个姓景的在西大殿上吊了。”�
徐妙锦和铁凤都吃了一惊。铁凤顿足道:“是我害了他。”�
徐妙锦斜了铁凤一眼,问娃娃脸:“人有救没有?”�
娃娃脸说,幸亏上吊的时间不长,听说救过来了。�
铁凤抚着胸口舒了一口长气。�
徐妙锦对娃娃脸说:“你下去吧。”�
这时朱高煦骑马来到徐妙锦寝宫前,他在竹林边下马,让随从拴了马,自己向院子走来。�
娃娃脸走后,徐妙锦问铁凤:“你对景清做了什么?”�
铁凤说:“没有什么呀。”�
徐妙锦说:“你还跟我说谎!你方才自己都说漏了,你说你害了他,这是怎么回事?”�
铁凤不得不说,给他写了个纸条,藏在了茶叶简里,告诉他,因为他替燕王草拟文告,皇上震怒,抄了他家,遭了诛杀三族大祸。�
徐妙锦很生气,这话是她告诉铁凤的,不过是个谎信,并不一定真有这事,还没经证实呢这铁凤,凭道听途说就敢乱传信?�
铁凤说,可不是道听途说,后来是朱棣亲口告诉她的,那还有假。�
徐妙锦皱眉,觉得这很怪呀,朱棣为什么单单要把这消息告诉铁凤呢?连徐妙锦都不知道啊。�
她这一问,铁凤也觉得有点蹊跷了。�
徐妙锦判断,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朱棣有意借口传音,让铁凤把这消息传给景清。�
铁凤仍不解:“这又干什么?朱棣希望他自杀吗?”�
“不像。”徐妙锦说,“若是那样,他干脆杀了他不就完了吗?用得着这么费周折吗?”�
这时娃娃脸又来报说:“二公子来了。”�
徐妙锦说:“他来干什么?就说我不在。”说着放下手里的活,起身要离开。�
但朱高煦已经不请自进,他说:“怎么我一来小姨就要走呢?”�
徐妙锦看他一身戎装,就说:“你不是帮你老子在造反吗?怎么有空上我这来了?”�
“是靖难,清君侧,”朱高煦说,“怎么是造反呢。”他见铁凤已站起来要走,他便说:“这位美人就是那位女侠吧?想不到绣工还这么好,难得,难怪张玉为你这么痴情呢,值得。”�
铁凤说了一句“请放尊重些”,看也不看他,掀开帘子向里屋去了。�
朱高煦撇了一下嘴说:“还挺有架子呢。”�
徐妙锦问他来有什么事?�
朱高煦乜斜着眼睛看徐妙锦,说:“我想小姨了,还不行来看看吗?”�
徐妙锦拿起鸡毛掸子要抽他:“你又犯毛病了,再胡说八道,我马上把你打出去。”�
朱高煦又嘻嘻地笑了:“姨娘别生我气。我听说,我在南京的日子里,父王把那颗大东珠给小姨送来了?”�
徐妙锦问:“你听谁说的?”�
朱高煦收敛了笑容,用充满忧伤的语气说:“那你就别管了,我还知道为此事,我娘和他吵过,我想,用不了多久,他会纳你为妃的。”说这话时,眼里有妒火,也有恨怨。�
徐妙锦认真地看着他,又用揶揄的口气打趣他说:“看你这样子,想跟你老子争风吃醋了?”�
朱高煦说:“反正小姨不跟我好也行,我也断然不能让你嫁给父亲。”�
徐妙锦逗他说:“这我就不懂了,这碍着你什么了?”�
朱高煦说:“你要嫁,就嫁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天涯海角也好,省得我看见了难受。”�
徐妙锦说:“傻小子!我不会嫁给你父亲的。”�
朱高煦说:“那我就放心了。”�
徐妙锦说:“明个我把你这话告诉你父亲,看你怎么办?”�
“我不怕。”朱高煦说,“我又不是世子,他将来传位也不传给我,我还不是白忙活?”�
徐妙锦心想,来不来就跟他父亲分心眼了,可见啊,这皇家的亲情都不可靠,薄如纸,一与权力的魔法沾上就变味了。�
朱高煦转而一本正经地说,有一件小事,想求小姨帮个忙。�
徐妙锦问他什么事,能求到她名下。�
朱高煦说他挂先锋印了,想好好绣一面先锋旗,绣上一只猛虎,他正是属虎的呀。他听说铁女侠的绣工独一无二,又会双面绣,旗子就需要双面绣,小姨是她恩人,一定能求动她。�
徐妙锦说,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绣一面大旗,她这可没这么大的花架子呀。�
朱高煦早这想到了。他让太监把北殿正房打开了,那屋子光线好,花架子就摆在那,每天请铁女侠带着丫环过去绣,不知行不行?�
徐妙锦说:“我试试吧,看我的面子也许行。”�
四
景清被人从鬼门关又拉回到了人间,朱棣怕他再死,日夜派人看着他,他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这天朱棣带人来到西配殿,他声称谁也不见,火上房也不管,专门来陪景清。�
平时堆满图书的桌子上,此时摆满了菜肴,朱棣亲自陪景清小酌。�
景清一副万念俱灰的神色,他一口菜不吃,目光发直,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朱棣劝他多吃点菜,怕他光喝酒会醉的。�
景清念了一句古诗:人生有酒须当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死都不惧,还怕醉吗?�
朱棣说:“你太想不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以死来抗争呢?我待你不薄吧?我允诺过,你比徐庶要舒心,我连你老父亲也不抓来,我就算供着一尊佛。我从来没逼你吧?为什么事这么想不开呢?”�
听他这话,景清仿佛一无所知,心里想,铁凤送来的消息,难道不是你提供的吗?�
景清说:“我并不感谢你,我恨你,你知道吗?”�
朱棣也不生气:“请说说道理。你拿了皇上密诏来抓我,我都没杀你,我不求你谢我,也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反倒恨我吧?”�
景清又喝了一大口酒,酒杯一墩说:“你当初若一刀杀了我,我还有个为朝廷尽节尽忠的名。现在我成什么了?一个忘恩背主的叛逆之臣!我自己的清名受污不算,又连累三族被杀……”�
朱棣说:“原来你为这个寻短见,这就是事出有因了。我以为你不知道此事呢,是谁告诉先生的?”�
消息证实了,景清的心在流血,他冷冷地说:“这有什么关系吗?”�
朱棣长叹一声,用同情的语气说,他早就知道了,所以不告诉先生,是怕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接着他说朝廷太凶残了,也太对不起忠于朝廷的景清了,这样冤枉人,谁还会为他卖命?�
瞒过初一还能瞒过十五吗?景清说他迟早会知道的。�
朱棣说:“我真为你鸣不平。我这样思贤若渴地待你,你都丝毫不为所动,苦苦地为建文皇帝守节尽忠,可报答你的是什么?是诛杀你三族!”�
景清又灌了一大口酒,一脸苦相。�
朱棣说:“先不说怪不怪皇上,现在你总该清楚了吧?皇上周围尽是奸佞小人,他们若有人主持公道,也不会让皇上做出这样的决定啊,太伤人心了,你还值得为他去守节尽忠吗?那不是太愚了吗?”�
这些话,此时摆在受害人面前,它就是酵母,它会发酵的。�
景清觉得心里很乱。他已经没有人格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他只有一死表清白。可死了就清白了吗?也许人家更会交相攻击,说他是畏罪自戕。�
这想法一冒头,自己都吓了一跳。�
朱棣又给景清满上酒,他说:“我敬重先生的为人,非止一日了。说句朋友的话,如果先生一死就可以昭显清白的话,那我都赞成你去死。但这想法未免可笑。”�
何尝不是?这话如细雨润物,一点一滴地渗入他心中。景清注意地听着。�
朱棣说:“你死了,朝廷不会说景清是含冤而死,最合情理的解释是摆在那里的,景清畏罪自杀,你用你自己的命,最后认定了这个铁案:你确实是背叛了朝廷的。”�
景清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半晌未语。�
朱棣说:“我很替先生惋惜,但你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景清喟然长叹道:“请殿下放了我,到深山古寺去了此残生吧。”�
朱棣说:“这不难。不过,我若是先生,绝不这样做,这同样抹不掉加在你身上的耻辱。”�
景清觉得在他眼前,是茫茫一片迷雾,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朱棣说,有一条生路摆在那里,他却不想走,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景清抱有一线希望地看着他。�
朱棣手指自己前胸说:“跟我走。”�
景清这次没有发作,反倒说:“这不同样坐实了我降燕的传闻了吗?”�
朱棣说:“与其背黑锅、担虚名,就不如真做。你是通古今、博经史的大儒,且不说胜者王侯败者贼对不对,但有一宗是千古不易的,历史是得胜者写的,如果我胜了,你就是新朝的功臣,而齐泰、黄子澄这些人就得上史书的奸臣传,一切都颠倒过来了,你过去的骂名也都一笔勾销了。这不是最浅显的道理吗?”�
景清显然已经动摇了。�
朱棣又加了一把火:“况且,若说正统,我是太祖高皇帝的嫡子,太祖在位时就想传位给我,我这么多年来谨小慎微地屏障北疆,到头来还是遭人暗算,为人所不容,我不同样有满腹怨气吗?我起兵靖难,不也是不得已吗?我从没想过到南京夺大位,但与齐泰、黄子澄这些人一定势不两立,你如追随我起兵靖难,成功了,齐泰、黄子澄这样的奸臣伏诛,你的冤屈得伸,一切大白于天下了,这是你洗雪自己的唯一出路。”�
景清忽然想明白了,他自己倒满了酒,与朱棣响亮地碰了一下杯,朗声说:“从今往后,鞍前马后,我就跟随燕王殿下走了。愿尽绵薄之力。”�
朱棣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端杯的手都有些抖了,他说:“得景先生之心,胜过打下百座城池呀。”�
五
宽敞明亮的北大殿中央,摆放着巨大的花架子,它豪华而笨重,是元朝的宫JS〗廷JE〗遗物,据讲是为给元顺帝绣龙袍准备的。�
花架上面紧紧绷着一面白色旗帜,已经描上了飞虎图案,铁凤正在一针一针地刺绣,果然绣得精美,连虎皮的绒毛都历历可见。徐妙锦也来看热闹,边看边学,有时还帮她缠线打下手。�
娃娃脸在一旁端茶倒水地伺候着。�
趁娃娃脸出来烧开水的当儿,朱高煦把她叫了去。�
在北殿耳房里,朱高煦坐在高背酸枝木太师椅上,他面前站着局促不安的娃娃脸,由于害怕,伺候铁凤的那个娃娃脸的身子直发抖。�
朱高煦满面笑容地问她进府几年了?�
娃娃脸说:“三年了。”�
朱高煦又问一个月月例钱有多少?�
娃娃脸说,五十个制钱。�
朱高煦称这是“一脚踢不倒的钱”。他说:“那怎么能够用。”他拿出十两纹银放到她面前说:“你为我办一件事,这银子就归你了。”�
娃娃脸的眼睛被银子照亮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拥有过这么多银子呢。她很会说话,公子吩咐的事,就是不给银子也是该干的呀。�
朱高煦高兴地说:“你真懂事。这事呢,再简单不过了,铁女侠正在为我绣一面将旗,是你在北殿伺候她吧?”�
娃娃脸说:“是,公子。”�
朱高煦拿出一个纸包说:“今天晚上她睡觉前,你把这药末洒到她茶杯里去。”�
娃娃脸吓坏了,忙把银子往回推,连连说:“公子饶了我吧,你打死我也不敢!我可不杀人,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一边说一边往外跑。�
朱高煦像捉小鸡一样把她提回来,吓唬她说:“你不从,我先一刀剁了你。”看娃娃脸吓得不敢言语了,朱高煦又笑了:“你想哪去了,我与铁女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平白无故杀人家干吗?”�
娃娃脸胆怯地问:“那,这……”�
朱高煦便打开纸包,里面是灰色粉末,他说,这不是砒霜,不是毒药,这只是蒙汗药,人喝了暂时迷糊了而已,过一会就清醒了,和人喝醉了酒差不多。�
蒙汗药她听说过,娃娃脸听说书人讲过全本《水泊梁山》,阮小五、阮小七他们智取生辰纲,不就是给青面兽杨志一伙人下了蒙汗药的吗?但他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给铁凤下蒙汗药呢?�
朱高煦笑嘻嘻地说:“好事,这你就不用多问了,事情办好了,我再给你银子,办不好,小心我不客气。”�
娃娃脸心里很害怕,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好在蒙汗药死不了人,又是燕王公子吩咐,想不干也不行啊。�
已是夜里,殿里灯烛明亮,铁凤仍在机前刺绣。�
娃娃脸在北大殿绣房屏风后烧开永,不时地探头望望。她从怀里掏出小纸包,打开,犹豫了一下,把纸包里的蒙汗药药末往南泥壶里抖,抖了一半又停住了,她担心药下得太猛,万一铁凤醒不过来怎么办?便把剩下的一半倒在了地上。这才提起开水壶往南泥壶里冲水。�
此时在朱高煦的寝宫中,朱高煦正与张玉推杯换盏地饮酒。张玉精神明显的萎靡不振,大有借酒浇愁的意思。�
朱高煦说:“喝,父王已在河北拉开了战幕,中秋节前后必有一场恶仗,还指望你出力呢。”�
张玉与他碰杯,一饮而尽。他说:“我兄弟二人受燕王知遇之恩,能不竭力报答吗?你告诉殿下放心……”�
朱高煦说:“你的伤全好了吗?”�
张玉说:“小事一桩,再说,带伤也得上沙场啊。喝!”又自己干了一杯。�
朱高煦说:“你虽真的有伤,我看,你的病是相思病,想那个女侠想的吧?”说罢嘻嘻地坏笑。�
张玉否认,一边喝酒一边说,男子大丈夫,会得那个病?�
朱高煦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又夺他杯,让他别喝了,说今天有好事。�
张玉乜斜着醉眼问是什么好事?�
朱高煦说:“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那个女侠,虽说她家上辈有过麻风病,可并不等于她也一定有啊。燕王是怕你受委屈,才不敢玉成这段姻缘。若是父王对你不好,为什么肯把我妹妹许配给你呀?”�
张玉带点醉态地说他谁也不要,玉皇大帝的女儿也不要,就要铁凤……�
朱高煦笑着说:“你真是走火入魔了,这个女侠对你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好,那我今个就成全你,别喝了,喝醉了就成不了好事了。”�
张玉说:“我还没喝醉过呢,不信再来两坛子!”�
在张玉又倒酒的时候,朱高煦夺过了酒坛子。他架起张玉往外走,张玉嘴上说没醉,可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