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朱元璋

杀人,是圣上赋予刘伯温的职责,因为朱元璋说过,连刘伯温都胆怯时,天下就没有铮铮铁骨的谏官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悟和尚始终不明白朱元璋何以翻脸不认人。

在等开封消息的几天里,李善长再没有开口求过刘基,二人每天同朝商议、处理军国大事,好像从没发生过龃龉之事,刘基也不再提李彬这个茬儿。李善长私下里与当着太常寺丞的弟弟李存义议论,认为这是好兆头,一定是刘基醒过腔来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惹恼了当朝首辅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没想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天早上,李善长吃过饭,正走出来要上轿,他的弟弟太常寺丞李存义说:“这刘伯温也太目中无人了,今天午时,要在午门外杀李彬了。”

“不可能,”李善长说,“他纵然越过我这个门槛,也得怵惮皇上的嘱托吧?我们二人共同留守南京,我又是首辅,他敢这么做?”

李存义把行刑的布告都揭来了,说着从宽袖里抽出一张纸,李善长抖开一看,果然有朱笔勾决人犯的字样。

李善长气得胡须直抖,说了句“无法无天!”便上了轿,他要去礼贤馆破了脸去理论。

刘基执意妄为,在李善长看来,已不是奉不奉公的事了,而是对他李善长的挑战和欺侮,他岂能忍下这口气?

与此同时,他派出的陈宁也在等待时机讨皇上赦免的旨意。

从昨天起,朱元璋一行已经取道南返了。

正是收小麦的五月天,骄阳似火,农夫们三三两两在田中割麦,牛驮马拉,将麦子拉到打谷场上。

远远来的一彪人马很显眼,在很远的树林边停住了。

一个赶牛驮麦的小孩看见了,对割麦的大人们喊:“看,官府来人了!”

一个老农揩汗直腰说:“今年不怕了,朱皇帝有令,不准预收三年后的税赋了。”

原来是朱元璋路过此地,顺便考察民情来了。他穿的是一般官服,随从人员,包括十五岁的太子朱标,都是民装,他们步行向田间走来。

他们一出现,引起了农夫们的注意,大家趁机休息,纷纷到地头喝水,乘阴凉,实际是看热闹,想看看官府又有什么新花样。

朱元璋走到一块麦田里,掐了一个麦穗,捻了几粒麦子在手中,吹去皮儿,把麦粒放到口中嚼着说:“真甜啊!成色不错,籽粒很饱满。”

朱标十分惊奇:“陛……”见朱元璋使眼色,又改口:“父亲生吃?”

朱元璋说:“麦子生吃也甜啊。”

一老农说:“这位大官人看样子种过田?”

“种过。”朱元璋关切地问起今年收成怎么样?

“托当今皇上的福,”那位老农说,“让种田人垦荒,让富户减租,又不提前抽税,今年能吃饱饭了。”

朱元璋问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没有?

一个老农民说:“生猪税收的不合理。”

朱元璋说,养猪总得交税呀。

老农民告诉朱元璋,生猪税是按户交,一年三斗米,大户人家养几百头猪,交三斗,我们穷户养一头过年的猪,也交三斗,便宜了大户,苦了小户。

朱元璋纠正说,便宜了大户,亏了社稷!户部堂官们不会算账,各府州县的官员也都不会算账吗?为什么不按猪的头数收税?

陈宁在一旁说,一定是嫌麻烦,谁知道哪户养几头猪?户口却是死的。

“不行,要改。”朱元璋断然说,这是损不足以奉有余,他让胡惟庸记下来,回去就改,颁布法令。

胡惟庸答应一声:“是。”

那老农民对朱元璋说:“哎呀,这位老爷可是个大清官啊,一听就懂,说改就改,是不是新来的父母官啊?”他把朱元璋当成县太爷了。

胡惟庸笑道:“是,是。”

朱元璋从老农手里接过镰刀,要来磨石,蘸点水,嚓嚓几下磨快了刀,又把刀刃在指甲上立起来试了试,便下地割起了麦子,农民看呆了,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是种田的好手!

朱标也看呆了,他可是分不清五谷的。朱元璋回头说:“标儿,拿刀下来试试。”

朱标从胡惟庸手中接过刀,走过去,弯不下腰,一割一秃噜,差点割了手,朱元璋把手教他,朱标很快大汗淋漓了,朱元璋说:“馒头好吃,割麦子要流汗的。”

朱标直起腰来,老农忙递上一条又黑又脏的面巾让他擦汗,朱标不肯接,用自己的衣袖擦了,他说,过去父亲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并无切肤体验,今天知道了。

朱元璋借机说出要爱惜民力的道理,这些农夫,平时多老实淳朴!可逼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也会造反。

朱标难以想象,如今叱咤风云的徐达、汤和、陆仲亨这些人从前也是这样种田的吗?

朱元璋笑了,那还有什么两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粒粮食千滴汗,种田岂有两样?

陈宁也拿了一把镰刀下地割麦,很快追到了朱元璋跟前。朱元璋直起腰,看了陈宁一眼,说:“你好像有事。”

陈宁见是机会了,便说,什么事也瞒不过圣上的眼睛。他这次来,想顺便求个情、讨个旨意。

朱元璋马上问他是给什么人求情啊。

陈宁只得实说,是中书省的李彬,广东的一个案子牵涉到了他,伯温先生非要拿他问斩。

朱元璋问:“赃银多少啊?”

陈宁说:“听说有五百两,可是……”

朱元璋生气地哼了一声:“听说,你也敢来说情?你这陈烙铁过去断案也这么心慈面软吗?你该知道,大明律上白纸黑字写着呢,贪污受贿六十两处以极刑。”

陈宁吓得不敢再说,心里后悔不该来讨这个没趣。

朱元璋忽然问:“是不是李善长打发你来说情的呀?”

“啊,不是,不是。”陈宁说,“这事和相国大人毫无关系。”他不能里外不是人了。

“错不了。”朱元璋说,“朕想起来了,李彬是李善长的外甥。当初朕就不赞成把他外甥放在中书省。”

“圣上明察,”陈宁满头是汗,还想说动朱元璋,他说,“李丞相真的什么也没说,下官想,李丞相有功于社稷,不看僧面看佛面。”

朱元璋冷笑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历代君王没有几个做到的,朕做到了。朕不得已杀朱文正的事,没有多久啊,你们都忘了吗?”

陈宁吓得跪在了麦田中,连连说:“陛下息怒。”

旁边看热闹的老农忽有所悟:“他叫陛下,天哪,这是当今皇上来了!”他振臂高呼起来:“乡亲们,快跪下见驾,这是皇上圣驾呀!”

于是附近的农民全都跪到了田间叩头。

朱元璋双手摆摆,说:“乡亲们平身吧。”

老农泪痕满面地说:“小时候听说书,南朝北国,没听说过到田里来问问百姓死活、温饱的皇帝呀。”

朱元璋说:“以后有冤情,地方官不管或不公平,你们就到南京去,朕的奉天门外有一面登闻鼓,是预备叫百姓喊冤的。你敲了鼓,朕就宣你上殿。”

老农说:“皇上才是我们头上的青天啊。”

陈宁在麦田里碰了朱元璋的钉子,李善长并不知道,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待赦免诏书的到来。

诏书没到,凶信却来了。他得到了刘基已把李彬押出午门要问斩的消息,气得差点发昏。

李彬身穿红色囚衣,被绑在午门外柱子上,背后插着亡命招子。刘基和几个监斩官站到了席棚下。

京城围观者如堵。

一骑马飞驰而来,大叫“刀下留人”。刘基待那骑者近前,问是怎么回事?那公差递上一份公文,说:“丞相请缓刑几天,待皇上回来再发落不迟。”

刘基把公文向高处一扬,看也不看,回头问其他几位监斩官:“你们要看吗?”

几个监斩官摇摇头。刘基对那公差说:“杀人,惩治贪官是我刘基的职责,这职责是圣上所赋予的,自有我替圣上负责,难道都要推给圣上去审案吗?”

扛着鬼头刀的刽子手已到位,站到了李彬身后,有人送上一碗酒,刽子手给李彬灌进去一半,另一半浇在了刀锋上。

一声炮响,刘基把令箭丢在了地上。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喷溅起老高。

杀掉李彬后的第七天,朱元璋回京了。第二天在华盖殿上早朝时,朱元璋打算从这次访察农户的体会把租税制加以完备。

文武官员在鹿顶外分东西站立,鸣鞭三响后,李善长为首,山呼万岁。

礼赞官高呼:“四品官以上入殿内!”

李善长又率文武两班进入华盖殿内。东西站列着六部、都察院堂官、十三道掌印御史、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应天府、翰林院、光禄寺、钦天监等官,西面是五军都督、锦衣卫指挥、各卫掌印指挥、给事中、中书舍人。各官按丹墀下写有名字的牌位站班侍立。

又是净鞭三响。

李善长出班奏报,江浙税粮加征上谕已经发往各州县了。

朱元璋问每亩加征多少?

李善长奏道,比宋代多加征粮五合,但比元朝时大有减低。

朱元璋又问加收后,有无民怨?

李善长说:“回皇上,百姓悦服,他们得到的实惠远比这要多,故乡间太平。”

对于他所说的太平,朱元璋并不认同。他说起江淮之行,听百姓诉说收生猪税的收法,就是损不足以奉有余。他叫李善长、胡惟庸马上制定新法,改弦更张。

李善长忙答应下来。

朱元璋忽然说:“告诉浙江处州知府,它所辖的青田县就不要加税了。”

李善长大为不解,臣不懂这是为什么。众臣也都莫名其妙,难道青田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朱元璋笑吟吟地说:“这有什么不懂?青田不是伯温先生的老家吗?这算是对刘伯温的褒奖吧。”

众人相互看看,不敢反驳,但又不敢苟同。

刘基忙说:“不可,臣不愿让故乡人感到特别。”

朱元璋说,伯温说对了,他就是要让青田人感到特别,因为他们那里出了个刘伯温,本该加征的税都不加了。这事,会传到后世,成为美谈的。

刘基还要争辩,朱元璋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说说开科取士的事吧。”

刘基只得作罢,复又出班奏道,如今四海归心,天下已定,皇上恩准开科,这是天下士子众望所归的大事。而今江南贡院已修葺就绪,江南乡试可先行一步,随后他将密封考题呈上,恭请皇上圣裁。

朱元璋拆封看了片刻,脸色极不好看。

宋濂与刘基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朱元璋把试题反扣在案上,说:“题目不行。君臣如手足,什么意思?又是孟轲这一套!朕最不能容忍的是孟子,他教唆士子们君不君、臣不臣,重民轻君,这还了得!朕已说过,今后将孟轲从圣人祠中赶出去,科考题目不准出《孟子》里的章句,读书人也不必再读《孟子》。”

这一突如其来的命令,使在场的自幼熟续《孟子》的大臣个个瞠目结舌,无人敢应。

刘基也很下不来台,只有他敢鼓足勇气说:“孔孟自古并称二圣,为天下读书人所尊崇,从我朝起废孟子似不恭,如《孟子》书中有不妥处,则可商量,不出题目便是,请圣上定夺。”

朱元璋一听火了:“你还让朕把话说白了吗?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什么话?天下人信奉了他的,不是都要造反了吗?”

这一发火,刘基也不好再抗上了。

朱元璋断然把手往案上一拍:“定了,赶孟轲出享庙,我朱元璋不惧后人评说。”

众臣无人敢谏,大殿里气氛极为紧张,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片刻,朱元璋忽然问:“那个李彬埋了没有?”

李善长低头不语,偶尔斜视刘基一眼。刘基答:“还在鼓楼前示众。”

朱元璋叫:“胡惟庸!”

胡惟庸快步出班:“臣在。”

朱元璋说:“当年你当宁国县令时剥皮实草的办法不错,能起震慑作用。这事交你去办,把李彬的皮剥了,里面塞上稻草,放到应天府大堂里去。”

汪广洋出班奏道:“这怕不好,威严大堂上,光明正大匾下,弄个剥皮的死人天天摆放,对我朝廷面子不雅,恐伤官员自尊,恭请圣裁。”

“朕看这不丢人,”朱元璋说,“出了赃官都不怕丢丑,摆个贪官之尸,倒嫌丑了?朕为什么要在大堂上摆?府州县衙门里今后都要摆,就是要让官员天天看到剥皮罪官,大家都胆战心惊,才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奉于国事,才能时时自律。”

没人敢再反对,朱元璋似乎有意看了李善长一眼,他把笏板向上举了举,挡住了面孔。

为了让儿子在秋闱榜上有名,钱万三舍出多少银子都乐意。本来杨宪是不赞成外甥钱大来应这个景的,他还不了解自己这个连粗通文墨都称不上的外甥吗?秀才就是别人代考的,若想考上举人,就得作弊,只要出事,他知不知情都逃脱不了干系。无奈老姐姐也来逼他,骂他忘本,他只好硬着头皮为他们想办法。钱万三富可敌国又怎么样?见到未入流的县吏都得赔小心,动辄受人戏辱,这也是他发誓让独生子进取的原因,花多少银子他不在乎。

有钱就能办妥一切,这不,连代写卷子的人都雇了来吗?

杨宪亲自出面宴请两个饱学秀才,这两个人一胖一瘦。杨宪来回殷勤劝酒,说:“这次借两位大儒的如椽大笔,倘我外甥高中,当不忘各位的恩情。”

胖秀才说,杨大人说远了,别说您还给我们润笔、赏格,就是不给,也应尽力。

那个瘦子更会恭维,他说杨大人是仅次于李丞相、徐丞相的国家柱石了,其实不用通过科场,举贤任用令甥也是理所应当的。

杨宪说:“那不好,瓜田不纳履呀。”

胖秀才说:“举贤不避亲嘛。通过科举弄个两榜出身也好,门楣荣光。只是这题目……”他以为是下场前弄夹带进去。

杨宪说:“若能摸出题目,也就不敢有劳两位大驾了。这是大明王朝第一科,殿试题目是圣上自己出,谁问得出来?乡试题是刘伯温、宋濂、章溢、陶安这几个人出,这是几个不能通融的人。”

提起刘基,胖秀才也有耳闻,听说趁皇上不在,他把李丞相的外甥都给斩了,赶上黑脸包公了。

所以杨宪只好想另外的办法。反正考生在号里要住三天,题目出来也来得及,几位是倚马可待的神手,一样奏效。

瘦秀才担心地问:“那,把题目送进送出的,露了馅可是死罪呀。”

胖子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说:“你太操心了。”

杨宪一挥手,家人托上两个沉甸甸的方盘,上面蒙着红布,放到桌上后,杨宪揭去红布,盘子里是码放了几层的金元宝。两个秀才眼中放出光来。

当了秀才,在地方上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可他们也难得见到这么多金子呀,能不动心?杨宪早访听明白了,这两个人的学问、文章都是一流的,只是命途多舛屡试不中罢了。

真难为杨宪了,如何把试题从舍号里弄出来,再把答好的卷子传送进去,这是个大难题,杨宪居然想到了用他家神奇的信鸽充当信使。

院子里,仆人正把笼养的信鸽放出来。

钱万三担心这鸽子送信有准没准,万一它迷了路,可全完了。

公子钱大说:“我看先试试。”他正是进京赶考时与李醒芳、楚方玉邂逅的那个公子。

驯鸽仆人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这只鸽子叫万里飘,从金陵带到南海放飞,都找回家来了。

这时杨宪送两个秀才出来,上了轿离去后,钱大对舅舅说:“看,轿都快叫金子压破了。”

杨宪却没心思开玩笑,他无论如何以为这风险太大了。这两个秀才,自己不考,帮我们,为的啥?再不图点银子不更亏了吗?

钱大说他们不敢下场,怕考不上吧!

杨宪说:“考试无常,难说。其实呀,妹夫你真多余争这个,有钱的财主多舒服,非要弄个纱帽扣在头上当紧箍咒。”

钱万三说得直白极了,再有钱,也不如当官,总比人低一头。当官搂钱比他省心多了。

杨宪心里总是不落底,这事若是露了馅,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呀。

钱大说:“谁敢斩你这么大的官。”

杨宪说:“你懂什么!”

钱万三断定出不了事,一半靠他,一半在银子上找齐。他问杨宪金子、银子够不够?不够尽管说,这个两榜进士他是给儿子要定了。光有钱有什么用?南京的城门、城墙都是他修的,差点没叫人家砍了头。他发誓,倾家荡产也要让儿子考个进士,当个京官,那时看你朱元璋再瞧不起人!

杨宪瞪了他一眼:“你找死呀!怎么叫起皇帝名讳来了!”

钱万三吐了吐舌头。

这天正是上早朝的时候,奉天门外肃穆异常,附近早净街了。皇宫门前武士林立,过往行人都屏息低头远远走避。

一个衣衫破烂的和尚走来,他正是与朱元璋一起讨过饭的和尚如悟。

没等如悟走到跟前,早上来两个武士,用画戟交叉成十字,拦住了他:“去!癞头和尚,竟敢来闯圣殿!”

如悟从画戟底下钻了过去,说他来见皇上。又从台阶上跑下来两个武士,一人按住如悟一个肩膀,武士喝道:“你见皇上?皇上岂是你这个野和尚随便见的?”

如悟用力挣扎着,说:“我是野和尚?我和你们皇上是师兄弟!不信你去问问他,我法名如悟,他法名如净。”

一个武士说:“快轰他走,他是个疯子。”

“你才是疯子呢!”如悟趁他们不注意,身子向下一缩又一次逃脱,他飞快地向登闻鼓奔去。这可吓坏了武士们,十多个人上来围堵他。

如悟早已跑到登闻鼓下,操起鼓槌“咚咚咚”连敲了几下。

登闻鼓声清晰地传进华盖大殿,大臣们都向外望,交头接耳,朱元璋也听到了,他问:“什么人在敲登闻鼓?”

值殿官急忙跑了下去。

如悟已经被武士制服,按在台阶上,就用鼓槌击打他,鼻子、嘴角都打出血了。

值殿官上来报告圣上,说有一个和尚,疯疯癫癫非要见圣上,不让见,他就击鼓,现已拿下。

朱元璋说:“这不好。出家人淡泊名利,不要对他们这样。你下去,把这和尚带上殿来,朕要问问他。”自己当过和尚,容易动恻隐之心。

值殿官下去了,站在殿门前拖长声唱喏:“宣那击鼓和尚上殿喽。”这声音一殿一殿传了出去,不一会儿,如悟被几个武士押着出现在大殿台阶下。

如悟举目向上一望,忽然拍手开口大笑:“天哪,真是你坐了龙庭啊!别人说是我师弟当了天子,我还不信呢!你从前就说过,皇上也是人当的,真他妈叫你当上了!”

这一喊,举座皆惊,都不安地去望金銮殿上的朱元璋。如此受辱,朱元璋显然生气了,大有被掘了祖坟的感觉,他忍耐着问:“僧人是谁?你的话朕怎么听不懂呢?”

如悟摆脱了武士,大步跑上殿,吓得武士在后面追,幸而在离御座只有十步远的地方,胡惟庸出班拦住了他。

如悟笑嘻嘻地说:“天哪,真是你呀,朱元璋!你那俩大招风耳朵,走到哪儿我都认识。你不认得贫僧了?我是如悟啊,和你是一天剃度受戒的呀!”

众大臣听了,想笑不敢笑,全用笏板挡脸,或深深埋下头。

朱元璋窘迫得无以名状,他说:“这和尚是不是有病?快弄他下去吧。”

“我好好的,怎么你也说我疯了呢?”如悟说,“你忘了,咱俩打开皇觉寺的粮仓济贫,差点叫人家处死!你忘了,咱俩一起游方化缘,富户放狗出来,把你腿咬去一块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朱元璋终于忍不住了,喝令:“把他弄走!”

如悟仍然看不出好歹,还在说:“你忘了,要饭的时候我饿得不行了,你在地上画了个圈,说那是烧饼,说是画饼充饥。”

好多大臣都在窃笑。朱元璋再次喊:“给朕轰出去!”

如悟被拖着,他使劲往下坠不肯走,他说:“你忘本啊!再不,你记仇了,那年给灾民放粮出了事,我把你供出来了,你记仇记了这么多年?”

朱元璋忍无可忍了,玉带拉到了肚脐下面。

胡惟庸亲自出来了,说:“哪来的疯子!快,拖下去,灌狗屎,去去邪气!”

几个士兵把如悟拖到殿外台阶下,按着如悟的头,强行把粪汤往他口中灌,如悟大骂:“朱元璋,我日你祖宗……”因为灌了粪汤,呜里哇啦已听不清。

华盖殿里,朱元璋的好心情已破坏殆尽,户部尚书还不知趣地出列奏道:“户部启禀圣上,关于全国户口查验造册事宜……”

朱元璋早已一甩袖子站起来,从后面走了。

文武大臣议论纷纷,值殿官早已高叫:“退朝。”众人悄然离去,只听见一片杂乱脚步声。

朱元璋带着几个小太监偶然路过坤宁宫,便走了进去。太监们忙挑门帘子,喊恭请皇上圣安。

朱元璋问皇后在不在。

一个承值太监答,皇后不是回皇觉寺去进香了吗?

朱元璋拍了拍脑门,说:“可不,朕给忘了,朕还请她代朕上香呢。”

这时金菊躲在大厅屏风后面不敢出来,她的病已经好多了。

朱元璋坐下,宫女上了茶,朱元璋说:“一个坤宁宫,也有上百号人,小心灯火,皇后走了,谁管事呀?叫来见朕。”

一个太监答:“是金菊娘娘管事。”

此言一出,屏风后的金菊吓得直抖。

朱元璋哼了一声,说:“叫她来见朕!哪里来的金菊娘娘,朕怎么不知道?”

管事太监已经走到屏风后,往外推金菊,金菊只得出来,战战兢兢地拜见了朱元璋。

朱元璋打量着她,质问她,是谁封她的娘娘?他怎么不知道啊?即封了,穿过大彩鞠衣吗?有圭、册吗?

金菊吓得跪下了,再三请皇上息怒,她说都是太监们顺口胡说,开玩笑的。

朱元璋说:“在朕跟前都敢这么叫,背地里不知什么样子呢。”

太监宫女们一见皇上发怒,都跪了下去。

朱元璋说:“别指望这么一叫,就叫成了真的,到时候朕不得不封。”他哼了一声,站起来,对身后的云奇说,“去告诉宁妃,告诉尚宫女史,不准金菊留在坤宁宫。”

金菊申辩,并不是奴婢要留在坤宁宫的,是皇后要奴婢在这儿住,自己本来就是她的丫头。

“你还敢顶嘴?”朱元璋更怒了,“马上下旨叫她立刻搬出去,去打扫御花园,去干粗活。”

说罢,朱元璋怒冲冲地起身走了。

金菊听不见脚步声了才站了起来,云奇既同情又无奈地说:“你又得吃苦了,等皇后回来给你说说情吧。”

金菊不用谁再说情了,她说去干活就是了。

金菊从此拿起了扫帚,与那些在宫中地位最低的杂事太监为伍,天天早起宴眠吃苦。叫她心里更感凄苦的是七巧被放出宫去了,她们俩是同时进宫的,如今七巧得见天日了。

一辆铜饰宫车停在门外,七巧换了民间女儿的打扮,要出宫去了,马秀英和郭宁莲来为她送行,七巧落泪了,哽噎难言。

马秀英叫她出去好好找个人家,常捎个信报个平安。马秀英也酸心掉泪了。

郭宁莲说:“你多好,是飞出樊笼的小鸟,可怜金菊就不行了。”

七巧向宫墙里张望着,说:“二位娘娘多关照她点吧,我若能和她一起走多好啊,她在宫里还不得憋屈死呀。”

马秀英说:“她和你不一样,毕竟是皇上的人了,皇上的人岂能再放回民间?”

郭宁莲说:“你放心去吧,金菊那儿有我呢。”

这时宫门里跑出金菊来,把门的宫门官死活不让她出来,急得金菊大喊大叫:“七巧,七巧!”

郭宁莲告诉身边的太监:“去跟宫门史说,放她出来。”太监跑过去,很快放行了,金菊跑了过来。

郭宁莲拉了马秀英一把,说:“咱们走,叫她们小姐妹说说话吧。”她二人回宫去了。

金菊未曾说话,抱住七巧便痛哭失声。

七巧也哭,她说:“好姐姐,不哭,二位娘娘答应,会好好照顾你的。”

金菊说:“咱俩从前做梦都想出去,想不到,你一个人走了,把我丢在这里了。”

七巧说:“你别难过,你也许会时来运转的,万一皇上哪天开恩想起你来就好了……”

“别说这个了,我活着也和死人差不多了。”金菊说着,从怀里掏出几件首饰,塞给七巧,说,“这都是娘娘赏我的,我没用,你拿去变卖了,买几亩地吧,日后若是听到我死了,若能蒙娘娘开恩,就把我接出来,弄块地埋了,不让呢,就什么也不用了。”

这一说,二人又抱头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