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朱元璋

舍弃所爱,官升一级,谁知个中滋味?不管陈皇帝生死,带上三牲去祭奠,覆巢之下无完卵。皇帝去了,妃子来了,到手的是美色还是仇恨种子?

蓝玉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有时他恨不得提刀闯入中军帐,一刀结果了朱元璋。可他并不是那种不顾命的血性汉子,他不能因小失大,这正是他苦恼所在,如果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泄,也许就不难受了。

蓝玉一个人躲在营帐里喝闷酒,也不吃菜,一大碗干下去,再喝一大碗,一忽儿哭,一忽儿笑。

侍卫进来说:“元帅,别喝了,明天也许要打仗呢!”

“打仗好啊!”蓝玉端着酒碗站起来,“像丁普郎、张志雄那样乱箭穿胸,死了倒也干净!”

侍卫又小声劝他别喝了,万一叫人禀报给平章大人怎么办?

“去报告啊!”蓝玉发泄地掴了侍从一个耳光,怒冲冲地指着他鼻子骂:“你去告!你敢拿朱元璋来压我?朱元璋是什么东西?别人怕他,我才不怕!叫他来……见我!”他忽地抽出宝剑,奋力砍下去,桌子砍掉了一个角,桌上的杯盘震得稀里哗啦摔了满地,侍卫吓得不知所措。

这时常遇春掀门帘进来了。他不怒而威地看着蓝玉。这一刹那蓝玉酒也吓醒了,举在半空的宝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常遇春不动声色地说:“你蓝元帅很出息呀!就你这个德性,你配吗?朱平章真是瞎了眼,又给你升了一级。”

“什么?我升了?”蓝玉乜斜着醉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侍从们这才敢过来收拾碎碗碴儿。

常遇春对侍从说:“你们先下去。”侍从们都走了。

常遇春拣了张椅子坐下,说:“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啊?我刚从平章那里来,他当着刘基、廖永忠的面,升你为右副都督了。”

蓝玉嘻嘻地傻笑。常遇春急了,用力一拍桌子:“你笑个屁!”

蓝玉转而呜呜地哭起来,他说:“我赢了,我升了,我靠出卖良心升了官了……哈哈哈……”

望着又哭又笑的小舅子,常遇春也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说:“我不用问,就猜到又是为了郭惠那件事!我什么都不愿意说了,也许你是对的。”

蓝玉说:“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常遇春说:“也不能那么说。为了一个女人,丢了官,获了罪,值得吗?”

蓝玉说:“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常遇春又气又怕,狠狠打了他一个嘴巴,又走到门口向外望望,回来低声呵斥蓝玉说:“你这混蛋,再敢胡说,我一刀宰了你!”

蓝玉不作声了。常遇春说:“蒙上被睡觉!”

“我睡不着,一连几夜睡不着了。”蓝玉说,“他等于用刀架在我脖子上写那封信,我给郭惠的信,等于用刀挖她的心……”

常遇春说:“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就什么也别想了,让郭惠恨你吧,她恨你也好,能让你死了这条心。”

蓝玉瞪着网着血丝的眼睛看着天棚,说:“我心有不甘啊!我有预感,他不让我娶郭惠,他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定是这样。”

常遇春反倒有了劝阻的借口。如果真是这样,他更应当退避三舍了!与主子争风吃醋,岂不是活腻了吗?他劝蓝玉不要再想了,就当没这回事。天下美人有的是,保住荣华富贵,就什么都有。

郭宁莲在住处养伤,左胳膊吊着,在案前练毛笔字。

朱元璋满脸堆笑地进来,问:“好多了吗?对呀,一只手可以写大字呀!我看看写的什么?”

郭宁莲说她是随便写的。

原来她写的是“却帝名而待真主”。

朱元璋心有所动,喜不自胜地问:“很奇怪,你怎么会想到写这么一句?这太奇了!你真是随意的吗?”

郭宁莲是从朱元璋信中摘下来这么一句,她说:“我是随意的,你就不是了。你忘了你给陈友谅写的那封信,最后一句不就是却帝名而待真主吗?你看他当不了皇上,让他让位。”

朱元璋笑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那封信的精髓所在,也是陈友谅最恼火、最不能接受的。

“那真主是谁?”郭宁莲明知故问。

“这是天意,不可预知。”朱元璋故意隐忍不说。

郭宁莲说:“这是说你自己,你不用不承认,我看你一会儿让宋濂搜集各朝官制,一会儿让陶安搜集典章制度,又让李善长拟定律令,这都像是为登极做准备的。”

朱元璋却制止她这样说。他此时牢牢地记得佛性大师的九字真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才得人心。陈友谅倒是黄袍加身了,他会有好下场吗?

正说到这儿,有人叩门。朱元璋问:“谁?”

胡惟庸在外面说:“主公,有一个和尚想见见你。”

朱元璋皱起眉头说:“和尚?”他有点烦,哪儿来的不识时务的莽和尚!

郭宁莲打趣道:“和尚不可怠慢,阿弥陀佛,人不可忘本啊。”朱元璋又气又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走了出去。

他万万想不到,来的和尚竟是佛性。朱元璋真是大喜过望,向他作了个长揖,说:“师父,我到处找你,却无缘见面。”忙请佛性坐下。

佛性说他是去南岳,偶过此地,见天空阴云密布,知这里有大战,顺便来看看朱元璋。

朱元璋说他方才还说起佛性大师告诫他的九字真言,不想师父就到了。他说正与陈友谅大战,陈氏占据荆襄湖广富饶之地,兵多将广,时时威胁金陵,侵我土地,不得不来讨伐。

佛性笑道:“他侵扰你的安庆、洪都,原也非你所有,你所有者,皇觉寺一床一磬一钵罢了。”朱元璋不知佛性是讥讽他,还是非难他。

朱元璋哑了片刻,似有所悟,问道:“老师以为我贪得无厌吗?”

“贪婪,人的本性。”佛性说,“你既已堕入其中,只能随波逐流了。”

朱元璋这才多少放下心来,未来胜负如何,如何克敌制胜,他请师父点拨一二。

佛性道:“这个你去问刘伯温,我不问这些。但陈友谅不足虑,他死定了,拖不过今天。”

朱元璋大惊,问道:“这怎么可能!昨天陈友谅率水师企图从南湖嘴逃回武昌,在那里还打了一场大仗呢。”

佛性说:“信不信由你。”

朱元璋叫来胡惟庸,命他马上派探马去弄清陈友谅死活。

佛性提醒他别忘了礼尚往来。

朱元璋问:“怎么个礼尚往来?送礼给他?”

佛性道:“人家死了,总得献三牲去祭奠一回亡灵吧!”

朱元璋拍了一下脑门,说:“这比派探子要好得多,不过万一陈友谅没死,也能把他气死。”他说这有三气周瑜之功效。

佛性替他打算,如果陈友谅活着,去送祭礼的人会活着回来,他不杀他们,是来报信给你,也是辟谣。若是把使者杀了,那就证明陈友谅必死无疑。

朱元璋看了胡惟庸一眼,认为很高明。胡惟庸说:“我马上叫人去备三牲。”

朱元璋却要他亲自去。并且意味深长地看了胡惟庸一眼。

胡惟庸心领神会,立刻想到了倾国倾城的达兰,朱元璋怕覆巢之下无完卵。胡惟庸说:“那我得活着回来才行。”

朱元璋会意地笑了。

胡惟庸走后,朱元璋对佛性大师说:“我当初有个心愿,或重修皇觉寺,或扩建鸡鸣寺,以便迎师父去当住持。现在我能办到了,千万别拒绝弟子一片心。”

佛性说:“现在还不到时候,到我走不动那天再说吧,好自为之。”

朱元璋又说:“昔日师傅告诫我的九字真言,迄今不敢忘怀。”

佛性淡然道:“什么九字真言,老衲倒不记得了。”

朱元璋知他故意这样说,就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佛性问:“现在心痒难耐了,是吗?”

朱元璋笑道:“徒弟不至于。”

佛性重申,缓称王,不是不称王,是时机未到。现在,小明王那里江山日蹙,自从刘福通被杀,朱元璋从安丰把小明王救出来,他事实上已在朱元璋的羽翼之下了,此时称王也无妨了,谁也奈何不得朱元璋了。但他要朱元璋记住:得道四海归心,无道天下大乱。

朱元璋不觉喜上眉梢,一再表示,弟子记在心上了。

陈友谅躺在泾江口镂金大床上,胸前一片血渍,他的伤势危重。达兰和张必先、儿子陈理等人围在跟前。

陈友谅吃力地吩咐,要尽快拔寨起行,大船走不了的都烧掉,不能在鄱阳湖久停。

张必先说:“如今太子下落不明,万一……是不是立陈理为太子?”

陈友谅点点头,他喘了一阵,说他不要紧,让他们都下去吧,只留达兰陪他就行了。

众人陆续退出。

陈友谅握住达兰的手,说:“我在他们面前不愿说泄气的话,我不行了,撑不过一两天了。”

达兰垂泪道:“你别这么说。我们回武昌去养,那里好郎中多……”

陈友谅说:“你不必安慰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人力可强求的。我这一生,活了四十四岁,由一个打鱼的登了皇帝位,知足了;我只是不甘心败给小和尚朱元璋。如果再给我三年阳寿,我一定能报仇雪恨。”

达兰说:“陛下好好养伤,才能报仇啊。”

陈友谅说:“朕惟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你呀。满以为能够天长日久,这都是不可能了,朕走了,扔下你孤孤单单的,朕闭不上眼睛,可怜啊。”

达兰抽泣着说:“我虽跟陛下只有几年时光,却终生不忘陛下的好处。”

陈友谅想起一件事,昨天上阵前,达兰好像有件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又说打胜了仗再告诉,陈友谅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呀?

达兰说她为陛下怀上孩子了。

“你怎么不早说!”陈友谅说,“朕多么希望能看到这个儿子呀,可惜与他只能是梦会了。朕会告诉陈理,我不在了,要善待弟弟。”

达兰又哭起来,陈友谅下了这样的遗嘱,他死后,叫他们秘不发丧,省得朱元璋趁乱攻击。一定不要声张,悄悄把他运回武昌后再举行葬礼。

达兰说:“你别说这话吓唬我了,你不会有事的,老天也会保佑你。”

“朕知道朕的路走到头了。”陈友谅说,“别忘了,把你的画像放到朕棺材里一张,陪陪朕,省得朕一个人做孤魂野鬼。”说到痛心处,他流出了浑浊的泪水,达兰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陈友谅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没办到,喘了一阵,伸手指着床头的一个铁皮箱子。

达兰问他是不是要打开?

陈友谅从手腕上解下一把钥匙。达兰接过来,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漂亮的嵌螺甸檀香木匣子。

达兰知道里面装的是皇帝玉玺,不知他此时拿出来要做什么。

陈友谅点点头,达兰把匣子捧到他面前,陈友谅打开匣子,里面有一方很大的玉玺,达兰早就听陈友谅说过,这是用和氏璧打造的皇帝之宝,是汉高祖的,后来宋徽宗得到,又偶然传到了陈友谅手上,他才做了皇帝。他让达兰带着它,日后交给陈理,并告诉陈理,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一定让他传位给达兰的孩子,传弟不传子。

达兰说:“口说无凭啊。”

陈友谅说:“朕写下来,拿纸笔来。”

达兰马上去找纸笔。

刘基下榻的营中,一灯昏然,屋中四壁皆空,只有几卷书和一壶清茶摆于案上,刘基与佛性大师分坐桌子两侧,师徒二人一边品茗,一边叙旧。

佛性啜着茶说:“看你的气色,知你一帆风顺,很得宠啊。”

刘基说:“老师荐我来辅佐他,敢不尽心尽力?”

佛性说:“倒不是因为我与他有过一点槛外之缘,我是替天下苍生选主啊。他能器重你,你便有施展平生抱负以利天下的机会。”

刘基说:“是的,事无巨细,他都来问我,有时我觉得李善长都被冷落了,我心里并不踏实。”

佛性问起他现在官居何职。

“一先生而已。”刘基说。

“这叫什么官职?”佛性大为不解,对尊敬的人皆可称先生啊。

刘基告诉佛性,朱元璋当众说过,先生是最被敬重的至尊,天下可称先生者,孔子、孟子而已。朱元璋说,给刘伯温位极人臣的一品官也是对他的亵渎,索性免俗,什么都不给,先生到底。

佛性说:“阿弥陀佛,倒也别致。伯温,我虽已出世,却又时时入世管你们的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刘基岂能不解先生之心?佛性想把他平生的大志交付与学生,由刘基替他完成,这大志是利国利民利苍生的。

由于说到佛性心坎上去了,佛性眼中竟涨起了泪潮,频频点头。

有人来报:“长老,先生,平章大人着人来送夜宵了。”

佛性说了句多有叨扰。

门开处,几个厨师鱼贯而入,菜肴摆满了一大桌。佛性说:“替贫僧多谢你们主公。”刘基给了厨师们几贯赏钱。

厨师退去后,佛性说:“送了这么多!”

刘基说朱元璋对老师真是破例。他平时自己吃饭,一碗饭,一碗汤,几碟小菜而已。

佛性说,苦命人出身,总是知道节俭,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也不全因为受过穷。”刘基说,他也有做给下面人看的意思,他都如此俭朴,别人谁敢奢靡!

他们又说起陈友谅的结局,佛性执意说他已亡,刘基深信不疑,单等胡惟庸回来证实真假了。

此时胡惟庸那条船借着暗夜和芦苇荡的掩护悄然滑行在湖面上,下弦月昏暗,湖上一片灰茫茫,只有远处陈友谅水寨的船上张挂着高高低低的灯笼,梆子声,巡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似乎为了壮胆。

这条船钻进了可以没人的芦苇荡中。原来是胡惟庸带从人来吊唁陈友谅的,船上摆着猪头、羊头和牛头。

一个侍卫问:“咱们偏离泾江口大营了吧?”

另一个说:“可不是,船掉头吧?”

胡惟庸却说:“我把船开到这儿来,是想救大家一命。”

众人狐疑地望着他。直到此时,胡惟庸才告诉从人,这是必死无疑的差使。他让大家想,我们有无活路?如果人家陈友谅根本没死,或者只是受了点伤,我们大张旗鼓地带着三牲来吊祭,这不是当面咒人家死吗?陈友谅生性残暴,马上得把我们剁成肉泥。

一个侍卫说:“说得在理呀。”

胡惟庸接着分析,如果他果真死了,也不会放我们回去,大战之际折主帅,会动摇军心的,他们必定要瞒得铁桶似的,怕我们走漏了风声,能不杀我们吗?

一个侍卫不平地说:“这哪里是来刺探情报,这是叫我们来送死呀!”

胡惟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想要的情报只一条:陈友谅到底是死是活。我们弄到准信不就完了吗?

“对啊!”“幸亏胡大人为我们做主。”

有人问:“现在怎么办?我们听胡大人的。”

胡惟庸下令,把三牲都推到湖里去,算祭龙王,求龙王保佑他们。

一阵隆隆声,众兵士把猪头、羊头等供品全掀入湖中,湖里开了锅一般,水花四溅,胡惟庸带众人跪在船头,口中都念念有词。

起来后,胡惟庸说:“一切都听我的,我先带一两个人去看看,别人在二里以外的关帝庙里藏身。”

众人答应着。

夜色浓黑,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泾江口镇街市到处是陈友谅的兵营。

胡惟庸带着两个随从,都披着雨衣顶着雨笠,踏着泥泞跋涉着。

偶尔有巡街兵士提着风雨灯走过,还有敲梆子报平安的戍卒。胡惟庸几人走走停停地尽量躲闪着巡逻兵。

又一队巡逻兵过来,他们三人藏身牌楼后。

一个侍从问胡惟庸:“我们找这个人,会不会出卖我们呀?”

他要找的是为达兰画像的李醒芳,胡惟庸知道他在陈友谅帐下当着闲散的翰林。

胡惟庸告诉随从们放心,说李醒芳是他的同乡,又和他同年参加乡试,现在虽在陈友谅这里挂个翰林的空招牌,不过是个御用文人,李醒芳会画画,就用他这一技之长。

敌兵远去了,胡惟庸几个人又开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