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朱元璋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朱元璋开创了看上去愚笨而实则英明的治国先河。儿子进献美女,杀;冒大将可能反叛的危险斩其子,朱元璋会不会算账?

朱元璋的书房里通宵达旦地亮着灯,他伏案写了很多小纸条。这是他近来的一项发明,把军政大事、官员遴选、民间疾苦,事无巨细,全写成纸条粘在屏风上、书架上,一样一样地办,办完一件扯掉一个。

夜已很深了,朱元璋才把近几天要办的事弄出个头绪来,把一张张写好字的纸条贴到屏风上去。马秀英进来,方盘里托着点心和汤,把一碗汤放下,说:“再不休息,天都亮了。”

朱元璋说:“你看,有这么多事等着要做,睡下了也不安枕啊。”

马秀英奇怪地看着那些纸条,问:“这是什么呀?”她一张张看去,有的写着“婉拒张士诚之子为人质,诚心来归,便应推诚相交……”,有的写着“应令胡大海再攻绍兴,进占浙东重地……”,“近日当返应天……”

马秀英笑他下的是笨功夫,用得着都写在纸条上吗?

朱元璋道:“天下大事都担在我一个人身上,事无巨细都要我决断,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疲于应付。”他是信奉这八个字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把要办的事全挂在这里,便不会忘了。

马秀英不由得叹息,他也够可怜的。

朱元璋端起碗来喝着,一口气喝个精光,又吃了几块点心。

马秀英问:“味道好吗?”

“啊,好,”朱元璋吧嗒一下嘴,又反问,“什么汤?”

马秀英笑他真是食不甘味。吃下去了,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汤。朱元璋不禁长叹一声。

马秀英问,郭宁莲呢?她怎么不陪你?倒自己先去睡了。

朱元璋说她也不容易。委派她女扮男装出去私访了。

马秀英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她冷眼观察,朱元璋的部下对他都是有令必行、百依百顺的。

“人心隔肚皮呀。”朱元璋说,李善长又怎么样?一切法度皆出于他之手,他不也背着我到秦淮河去狎妓吗?

马秀英说:“可你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呀。”

朱元璋道:“那也对。从长远看,宁可谁都不信,也不可偏听偏信。我作为你父亲的女婿,他都信不过我,你说世上有不变的真情吗?人都趋于利,所以才有人向我投诚,所以才有人为我驱使。”这话听起来无懈可击,却也让人心寒。

马秀英说:“你太累了,休息吧。”

这时门开了,郭宁莲轻盈地进来,一见马秀英在,就说:“有吃的吗?饿死我了。”马秀英拿出那盘点心,说:“这是我做的小点心,你最爱吃的。”

郭宁莲抓起一块,整个吞进口中。马秀英说:“又一个可怜虫。”

朱元璋问:“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此行有收获吗?”

郭宁莲叹道:“当然有。不过现在不到说的时候。你有一个管印的人是赤红面吗?”

“啊,黄初。”朱元璋问她怎么忽然提到了他?这是朱元璋打下太平时在路上捡到的一个孩子,很可怜,就收留了他。

“现在他可不可怜了。”郭宁莲冷冷地说,显然话里有话。

“他怎么了?”马秀英问。

郭宁莲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朱元璋不假思索,当然是在被窝里睡觉。他身边的人哪个不像避猫鼠。

郭宁莲说这怕是要打脸了。她说今天碰上两个斯文人,也像在私访,他们说丈八的烛台灯下黑。

“灯下黑?”朱元璋说,“灯下黑是最可怕的,听你这口气,黄初背着我在干坏事?”

“不止是他。”郭宁莲说她一直觉得朱元璋疑心太重,现在看,不重还真不行啊。

朱元璋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郭宁莲说:“先出去看看你的掌印官哪儿去了吧。”

朱元璋马上站起来:“走。别弄成灯下黑,我这丈八的烛台也就没用了。”

由于朱元璋的夜查,小吏们全都从睡梦中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衣衫不整地站在地上,个个发抖。

朱元璋指着一个铺盖叠放整齐的铺位问:“是黄初的铺位吧?人呢?”

没有人回答,都摇头。

朱元璋对一个中年簿曹说:“你是管理者,你的下属有漏宿者,该怎么办?”

那人抖抖地说:“听凭发落。”

朱元璋说:“打你五十大板不冤吧?”

那人跪下:“我有罪,甘愿受罚。”

朱元璋挥挥手,他被拖到院中,立刻传来乒乓的杖责声。

朱元璋伸手按了按黄初的床铺,又去捏他的枕头,却发现枕头很重、很硬,便用力撕开,随着米糠泻出,露出一大堆银锭和珠宝首饰。

在场的人全都瞠目结舌。

恰在这时,喝醉了酒的黄初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一踏入官舍房门,立刻有如五雷轰顶的感觉,一下子醒了酒。

朱元璋恨恨地哼了一声,并没有下令杖责,这下,黄初绝望了,如果打几十大板,也就过去了,不打不罚,看来脑袋保不住了,他跪在那里长号起来。

朱元璋回到官衙,更无睡意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忽然,朱文正来了,朱元璋问:“天都快亮了,难道你一夜没睡?”

朱文正说:“父亲不也没睡吗?”

朱元璋深深叹了口气,问:“有事吗?”

朱文正说:“我看父亲实在是太劳累了,我想……”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朱元璋警惕起来,说:“有事就说嘛。”

朱文正说:“我也没有什么可尽孝心的。我得到了浙西有名的奇女子……”

朱元璋打断他:“是不是工于诗词歌赋的苏坦妹?”

“父亲也知道此人?”朱文正受到了鼓舞。

朱元璋说:“我见过她的诗文集,听说是才情不逊色于李清照,名噪天下的人啊。”

“不止才情呢。”朱文正仿佛受了鼓舞,忍不住眉飞色舞地说,她够得上是国色天香的人物了。

朱元璋道:“听你这口气,你见过了?”

朱文正道,岂止是见过?就在他手里。他不敢私自留下,特把她奉献给父亲,带在军旅中,也省得寂寞。

朱元璋没有发作,不动声色,似乎很平静地说:“你和文忠各走一路。他得了美女,统统杀掉;你得了美女留给老子,你们俩,哪个是最孝?”

朱文正有点发毛,审视着朱元璋的脸,一时无法猜度朱元璋的真实用意,不敢作答。

朱元璋问他人在哪里?

朱文正说:“人,我带来了,在外厅候着呢。”

朱元璋说:“先让她休息吧,我累了,明天再见。”

朱文正小心翼翼地说:“父亲不会怪我莽撞吧?”

朱元璋扔给他一句话:“你自己去想想吧。”

净鞭三响,婺州大堂里上下鸦雀无声。文武官吏分列两侧,人人都能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朱元璋的脸毫无表情,腰间的玉带向下压,压到了肚子下面。这通常是他发怒要杀人时惯有的动作,他身边的人都怕见到这个动作,不知道今天要拿谁开刀。

朱元璋扫视帐下,忽然问:“胡德济来了吗?”

胡德济站了出来:“末将在。”他上前几步,小心地溜了朱元璋一眼,心里直打鼓,这种气氛里,叫谁谁都吃不消。

朱元璋绵里藏针地问:“婺州一仗,你有很大收益吧?”

胡德济胆怯地向上望望,说:“末将谨守军规,未敢造次。”

朱元璋劈头便问:“你抢了几个女人啊?”

胡德济大惊,急忙否认:“这是有人诬陷,求大人做主。”

朱元璋说:“若讲诬陷,那就是我诬陷你了?”这话说得更重。

他随后叫了声:“把人带上来。”

当大门外带上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子时,胡德济傻了,扑通一下跪下去,连连叩头:“求主公饶命。”

朱元璋问:“你自己说说,你该当何罪?”

胡德济镇定一下自己,稍稍抬起头,在人群中搜寻,一下子看到了朱文正,这是他惟一的靠山,便投去求救的目光。但朱文正自顾不暇,扭过脸去,他正为给朱元璋送去美女而后悔呢。

胡德济只好自救了,他弦外有音地说:“我胡某人是犯了军条,前有车,后有辙,犯这一条的不止我一个。”他这话是暗敲朱文正的,假如朱文正真的把江南才女苏坦妹送给了朱元璋,他还怕什么?别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别人不知道,许你州官放火,就得让民户点灯。

“说得好!”朱元璋不愠不火地说:“也有人献给我一个美女,现在也请出来让大家看看。”

他一摆手,士兵拥着苏坦妹上殿来。她的美丽和高雅气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想看,又不敢直勾勾地看,不知朱元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朱元璋转向胡德济,问:“你说前有车、后有辙,是不是指这个江南女才人苏坦妹呀?”

大概在场的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字,此时不免悄声议论起来。

苏坦妹这时开言道,人都说朱元璋军纪严明,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抢男霸女!

朱元璋不理睬她,说:“知道是谁把这个美女献给我的吗?是我的亲侄子,我的养子朱文正!”

朱文正吓得魂不附体,从座位上惊起,跪到了地上,连说:“我该死,我该死。”

“这也是一种孝心吗?古书上没有记载吧?冯先生。”朱元璋掉头看冯国用。

冯国用尴尬地一笑,未置可否。

朱元璋说:“我的外甥,另一个养子朱文忠还押在金陵的牢中,他的罪过是什么?是滥杀无辜,他在江西破建德时,为了激励将士忘掉眼前小利和女色,竟杀死了许多年轻女人,为此,我原打算将朱文忠正法。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很多人为他求过情。”

大厅里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朱元璋接着说:“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不能杀朱文忠,甚至可以说,他的狠毒是事出有因。”

坐在旁边的郭宁莲长长地吁了口气。

朱元璋说:“金银财宝,人人所爱;美女,也是人人所爱。可因为美女而毁掉了我的大将,毁掉了大业,就非同小可了,就从我做起吧。”

众人都不知他要干什么,朱元璋先命令把黄初拉出来!

黄初被拉上大厅,人都快瘫了。

朱元璋说:“这是我身边小小的掌印吏,他也敢贪赃枉法!来人啊!”

早已预备好的刀斧手整齐有力地吼了一声,从殿外上来,分别站到了胡德济、黄初身后。

朱元璋下令把胡德济、黄初拉出去斩首,将尸首放在十字街口暴尸示众三天。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胡德济好不后悔。他何必临死抓垫背的要咬朱元璋一口呢?这不是不识好歹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惟一能救他一命的是他父亲这杆大旗,胡大海为朱元璋南征北讨,是不可不倚重的大将。

于是胡德济大呼:“主公,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饶我一死吧。”

这一喊,朱元璋确实怔了一下。他下此令前,并不是没考虑过胡大海的感受如何。经胡德济这么一喊,朱元璋不能不悚然心惊,他能不想到可能发生的灾难性后果吗?

冯国用看出朱元璋内心动摇了,便不失时机地劝说朱元璋网开一面,可改死刑为杖刑,念他是初犯,其父勇猛善战,大功屡建……他还没敢说出过格的刺激话来。

但这一会儿,朱元璋又变得镇定了。

朱元璋说功是功,过是过,其父之功也不能买其子之罪。

这一来,冯国用不能不晓以利害了,否则会因小失大。

冯国用附在朱元璋耳边小声提醒,要防止事急生变,胡大海统十万大军,在浙东征讨,他的儿子却在这里被正法,他万一想不开,负气叛乱,不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吗?

朱元璋早已将这顾虑放到脑后了,所以他的心不为所动,他明显看到了胡德济脸上的得意之色,更加愤恨。

这话本是悄悄话,朱元璋却公布于众了,他向众人说:“你们知道冯先生跟我说什么吗?”

众人颇为紧张,冯国用更是紧张而又尴尬。

朱元璋承认冯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他怕手握重兵的胡大海因儿子被杀而反叛。

真是语惊四座,好多人吓了一跳,冯国用更是有无地自容之感。

朱元璋道:“如果是这样,我宁可冒着胡大海反叛的风险,也要执法如山,非杀胡德济不可。”

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他,更不要说犯颜直谏了。

朱元璋于是下令:“将犯人推出去斩首示众!”

卫兵押着不停叫嚷的胡德济和半瘫的黄初出了大门。

那里已围了好多人看热闹,一见胡德济、黄初被推出来,往前拥来。

刽子手把二人分别踹了一脚,让他们跪下,在背后举起了刀。

杀了这两个人,人们并没有松口气,堂上还站着那个久负盛名的才女苏坦妹呢!人们实在想不出朱元璋会怎样发落她。

当朱元璋的目光转向苏坦妹时,镇定自若的苏坦妹说:“原来你就是朱元璋,你方才执法如山,倒也痛快。你想对我怎么办?你既知我是谁,请你马上放了我。”

朱元璋说:“我读过你的诗,才情确实可与李清照齐名。我也很敬重你,但是,今天时间、场合的需要,都让我必须对不住苏小姐了。”

众人疑虑地看着朱元璋。

苏坦妹问:“你要把我怎么样?”

朱元璋说:“我也知道,我对不起苏小姐。你是无辜的,但我不能不这么做,否则无法约束将士。我不得不借苏小姐人头一用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惊得背后冒凉风。朱文正甚至以为父亲疯了。李善长表示反对,朱元璋没理睬。

苏坦妹冷笑,原以为朱元璋军纪严明,得人心,想不到如此狠毒,与匪类有何区别?

朱元璋要杀苏坦妹,令在座的人大为骇异,连一向崇拜朱元璋的郭宁莲都接受不了,她说了一声“慢”,站起来为苏坦妹辩护,这太不公平了!不可以这样借人头用。苏坦妹有什么罪?就因为她是个女子吗?就因为她长得美吗?

朱元璋一时怔住,没想到郭宁莲起来反对。

朱文正也求情说:“我愿替苏坦妹伏法!请父亲不要屈杀她。”

“住口!”朱元璋大怒,叫道:“先把朱文正拉下去杖五十!”

立刻上来两个士兵,拖起朱文正,在堂下开打。看着朱文正挨打,朱元璋对众官说:“你们记住,永远不要以身试法。”

郭宁莲挺身而出:“下一个是不是该打我了?”她倒毫无惧色。

朱元璋说:“你并无实在官职,你下去吧,这里没你说话的余地。”

苏坦妹在一旁又一次冷笑说,可怜啊,站了一屋子的须眉男人,枉为官,都不如一个女子仗义。

“好啊!”谁也没想到,郭宁莲使起了性子。把头上的官帽往地下一掼,不顾而去。

这举动又引发了一场骚动不安。

朱元璋气得呼呼直喘,但依然不饶地高叫:“把苏坦妹拉出去正法!”

苏坦妹这时说话了:“朱元璋,你是个懦夫!你连女人、连美丽都惧怕,美丽也是罪过吗?你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的!”

“住口,拉下去!”朱元璋又喊。

苏坦妹被押出去了。朱文正又被扶回了大堂,他大有不忍之色,直挺挺地跪在地下,说:“求父亲杀了我。”

“不,”朱元璋说,“你是出于孝心,并无罪过;我不接受这种孝道,也是对的。你并没有像胡德济一样以身试法,我并不是徇私。”

众人都不敢出声。

朱元璋说:“好自为之,今天什么事都不议了,散了吧。”

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一时都感到脚下生根了一样,动弹不得。

朱元璋走了几步又踅回来,眼中似有不忍之色,他大声吩咐冯国用,要以礼厚葬苏坦妹,请陶安为苏坦妹写一篇漂亮的墓志铭,到时候他要亲自去祭奠。

朱文正弄不明白,朱元璋到底是残忍呢,还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许只是为了一种表白,杀了苏坦妹,向天下人昭示他的清白,可这代价不是太大了太残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