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红蝗

太阳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乌云排泄完毕,分裂成浅薄的碎片,升到高空。云的间隙里,大块的天空被车轮般大的血红夕阳洇染成渐远渐淡的胭脂色。大地上铺着足有半米厚的冰雹,青蓝与雪白交叉,温暖与寒冷套叠,天空大地五彩缤纷,混乱不堪。原本无叶现在无枝的秃树像一根根棍棒指着威严的天空。被砸断的小树伤口上涌流着乳白色的汁液,被砸得断翅缺羽的禽鸟在凹凹凸凸的冰雹上挣扎着,并发出一声声叹息般的凄厉哀鸣。我紧紧地裹着鸭绒服,戴着双层口罩保护着酸溜溜的鼻头。我用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笨拙地抓着照相机,拍摄着冰雹过后的瑰丽景象,在宽阔的镜头外,银色的大地无穷延伸,我按动快门,机器“咔嗒”一声响。(在这张安装偏振镜后拍摄出的照片上,世界残酷无情,头脑肿胀的四老爷和满鼻子黑血的九老爷率领着族人们艰难地行进。四老爷的腰带上挂着两柄短枪,九老爷腰带上挂着两支匣子枪,手里举着一支勃朗宁手枪。四老爷张着嘴,好像在吼叫,九老爷紧蹙着额头,斜眼看着四老爷,好像对四老爷充满仇恨。)族人一步一滑地跋涉着,他们口里的喷出的气流彩色纷纭,宛若童话中的情形。一个牙齿被冰雹敲掉的白胡子老者嘤嘤地哭着,两滴泪珠像凝固的胶水粘在他的腮上,他的耳朵被冻死了,黑黑的像两只腐烂的蝙蝠。我哈着手指,哈气的时候我的嘴感觉到口罩冻成了坚硬的冰壳。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闪烁,晃得人眼疲倦。我费力地调动着僵硬的手指,把“星云式色散镜”装在精密的卡侬照相机镜头上。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锐的凉气射进肛门,迂回曲折上冲咽喉,使牙齿打战,舌头冰凉。我对准在冰雹里挣扎着的家族成员们,揿下了照相机的快门。(在这张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构成的。冰雹散射着玫瑰红光泽,人类放射着青铜的光泽,每个人都是一轮奇形怪状的太阳。四老爷更加像一个失败了的英雄,他弓着腰,好像对太阳鞠躬。九老爷也许开了一枪。因为枪口附近散射着一簇雪莲般的火花)。九老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宁”给捣鼓响了,铮然一声响划破了冰凉潮湿的空气,子弹上了天,枪口冒着格外醒目的蓝烟。九老爷吃惊不小,下意识地把手枪扔掉了,手枪落在冰雹上,蓝光闪烁。

你的蓝光闪烁的眼睛盯着我,看着我把用各种镜头拍摄的珍贵历史照片摊开在玻璃板上,听着我用沉闷的腔调讲述着大雹灾过后,人类如何向失落的家园前进。我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寻找家园的历史。你看到了吗?那片被冰雹敲打得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顶,就是我们食草家族的家园,它离着我们好像只有数箭之地,却又像天国般遥远。我跟随着先辈们,忍受着寒冷,忍受着对自然的恐怖和敬畏,忍受着被冰雹敲打出来的痛苦。一步一滑,两步一跌,哭声震动被冰雹覆盖的大地,连太阳也泪水汪汪。九老爷有时是狗,有时是狼,他那时就成了狼。他从冰雹上捡起手枪,用刚才的动作操作着,枪声响起,振奋起在死亡边缘上挣扎的族人们的精神,大家携着手,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行走。你知道吗?没有光就无所谓色——知道,三岁娃娃都懂的道理——照相机是客观的,但人对光的感受却是主观的,是极端主观的——你还有什么照片,拿给我看嘛!摄影不仅仅是一门技术,更重要的是一门艺术——艺术不过是你们勾引女孩子的武器。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照片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她冷冷地笑着,说:怎么啦?击中了你的要害了?不要怕,对“艺术”的评价也是极端主观的,你骇怕什么?她蹲下去,捡着散在地上的照片,每捡一张她都用颇为挑剔的目光打量一番。她举起一张照片,勉强地说:这张还不错!

太阳像个雪白的十字架,套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一棵鲜红欲滴的秃树镶着灼目的白边,树下张牙舞爪的人们像从炼钢炉里流出来的废渣的人形堆积。

冰雹被红色淹没了。

太阳也沉下了红色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