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村庄里没有一户异姓人家,村庄也就是家族的村庄,近亲的交媾终于导致了家族的衰败,手脚上粘连着蹼膜的孩子的不断出生向族里的有识之士发出了警告的信号。到了四老爷的爷爷那一代,族里制定了严禁同姓通婚的规定,正像任何一项正确的进步措施都有极不人道的一面一样,这条规定,对于吃青草、拉无臭大便的优异家族的繁衍昌盛兴旺发达无疑具有革命性的意义,但具体到正在热恋着的一对手足上生着蹼膜的青年男女身上,就显得惨无人道。这两个人论辈分应是我的老老的爷爷和老老的姑奶奶,称呼不便,姑妄用字母代表。A,是男青年;B,是大姑娘。他和她都健康漂亮,除了手足上多了一层将指头粘连在一起的蹼膜,一切都正常。那时候沼泽地里红水盈丈,他们在放牧牛羊之前、收割高粱之后,经常脱得一丝不挂到水里游泳。由于手足生蹼,他和她游泳技术非常高超。在游泳过程中,他们用带蹼的手脚互相爱抚着,爱抚到某种激烈的程度,就在水中交配了。交配过后,他和她公然住在一起,宣布结婚,这已经是那项规定颁布后的第二年初冬。有人说是深秋。反正是高粱秸子收割下来丛成大垛的时候。这一对蔑视法规的小老祖宗是被制定法规的老老祖宗烧死的。
在现在的沼泽地西边的高地上,数百年前的干燥高粱秸秆铺垫成一个蓬松的祭坛,A和B都被剥光了衣服,身上涂着一层粘稠的牛油,B的肚子已经明显凸起,一个或许是两个带蹼的婴儿大概已经感觉到了危险来临了吧,B用手捂着肚子好像保护他们又好像安慰他们。
家族的人都聚在祭坛前,无人敢言语。
傍晚时分,一轮丰满的月亮从现在的沼泽当时的水淖子后升起来时,高粱秸杆就被点燃了。月光皎洁,深秋的清寒月光把水淖子照耀得好似一面巨大的铜镜,众人的脸上也都闪烁着青铜的光泽。高粱秸杆开始燃烧,哔哔叭叭,爆豆般的响声,与刚开始的浓烟一起上升。起初,火光不如月光明亮,十几簇暗红色的小火苗焦灼地舔舐着松软易燃的高粱叶子,火苗燃烧高粱叶子时随着高粱叶子的形状弯曲,好像鲜艳的小蛇在疾速地爬行。没被烧着的高粱叶子被火的气流冲击着,发出索索抖颤的声音。但从祭坛的最上边发出的瑟瑟之声,却不是声浪冲击的结果。当时年仅八岁的四老爷的爷爷清楚地看到赤身裸体的A和B在月光下火光上颤抖。他们是从火把点燃祭坛的那个瞬间开始颤抖的,月光和火光把他们的身体辉映成不同的颜色,那涂满身体的暗红色的牛油在月光下发着银色的冰冷的光泽,在火光上跳动着金色的灼热的光泽。他们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火光愈加明亮,月光愈加暗淡,当十几束火苗猝然间连成一片、月亮像幻影隐没在银灰色的帷暮之后,A和B也猝然站起来。他们修长美丽的肉体金光闪闪,激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在短暂的一瞬间里,这对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便四臂交叉,猛然扑到一起,在熊熊的火光中,他们翻滚着,扭动着,带蹼的手脚你抚摸着我,我抚摸着你,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们在咬与吻的间隙里,嘴里发出青蛙求偶的欢叫声……
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这件家族史上骇人的丑闻、感人的壮举、惨无人道的兽行、伟大的里程碑、肮脏的耻辱柱、伟大的进步、愚蠢的倒退……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那把火一直没有熄灭,它暗藏在家族的每一个成员的心里,一有机会就熊熊燃烧起来。
关于这场火刑,每个家族成员都有自己的一套叙述方式。四老爷有四老爷的叙述方式,九老爷有九老爷的叙述方式,我深信在这个大事件背后,还应该有更多的戏剧性细节和更多的“猫儿腻”,对这件事情、对那个年代进行调查、研究、分析、批判、钩沉、索隐的重担毫无疑问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当然,那场实际的烈火当天夜里就熄灭了。重新显露雪白面容的月亮把光华洒遍大地,淖子里银光闪烁,遍野如被冰霜。A和B消失在那一堆暗红色的灰烬里。秋风掠过,那灰烬就稍微地鲜红一下,扑鼻的香气团团簇簇地耸立在深秋寂寥空旷的田野上。
火光曾经那样鲜明地照亮过祖先们的脸,关于烈火的印象,今天照耀着家族成员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