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女儿的脚跟,二老汉从河滩赶回村子,端直走进侄儿豹子的院子。
豹子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头顶是胡桃树密密实实的枝叶,累累的青果。二老汉发现,侄儿瘦了,黑了,从军队上穿回来的黄布衫子,沾满红色的粉屑,黑色的墨烟,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二爸。”豹子端着大老碗,筷头上发出呼噜呼噜的面片儿滚进喉咙的声响,站起来,招呼老者长辈。
“听说这窑砖成色不错。”二老汉问。侄儿一手抓着砖场的筹建和生产,头一窑砖烧成了,二爸也高兴啊。
“成色好着哩!”豹子轻松地说:“你有啥事吗?”
二老汉坐下来,现出沉重的神色,把小莉和牛娃的事提出来,问:“你听到了没?”
“听过,我没管它。”豹子淡淡地说。
“你怎能不管!小莉是你的妹子……”
“二爸,要是真有这事,你看咋办?”
“没门儿!”二老汉一口回绝,“我找你,想叫你给牛娃把话挑明。”
“要是小莉一心情愿,你咋办?”
“我不能睁着眼叫她跳崖!”
“这怎能是跳崖呢?”豹子笑着问。
“你说,牛娃哪一样占长?”二爸反问。
“牛娃哪一样又不好?”豹子仍然笑着,公开为他的好友辩护,“没房、没钱,穷!可这些东西都能有呀!”
“咱不嫌人家穷!”二老汉声明。
“其实,叫我说,小莉和牛娃……倒是蛮好的。”豹子沉吟说,“你和二娘都老了。大哥和大嫂在西藏,虽然能给你用钱,可帮不上忙,小莉和牛娃要是结了亲,不离咱村,你俩老人有个头疼脑热,随叫随到,也不显得孤单……”
这样切身处地地想问题,二老汉感觉是实际的,亲切的。可惜,可惜小莉不能嫁给他,全当今年劳值升到一块,明年呢?后年呢?你豹子能当一辈子队长吗?眼下的政策,永远不会变化吗?而小莉一旦嫁给牛娃,就是一辈子的事!他早已给女儿设计下一条生活道路:在临近西安城郊的蔬菜专业队里,给娃寻一个踏实人家。目下,农村姑娘要找在外工作的对象,太难了。他只要给小莉在收入稳定的蔬菜生产队找一家落脚,年下八节,女婿常常送来新鲜的蔬菜,就很好了……
“她日后要是日子过不下去,到我跟前哭哭啼啼,我咋办?”二老汉问。
“我们不是正在努力干吗?”豹子说。
“干归干。世事……艰难!”二老汉笑笑,表示对侄儿雄心大志的欣赏,却也表示出,不一定靠得住,他相信的,是他六十多年经过的世事:“你告诉牛娃,甭胡思乱想。”
二老汉说罢,瞧一眼豹子,侄儿的脸色不大好看,不大好看就不大好看吧。只要给牛娃把话捎到就行了。说罢,转身走出院子来。
街巷里,一溜一伙男女戴着草帽儿,推着小车,说说笑笑,从街巷里汇集到通河滩去的路口。午歇时村巷里和田野上呈现的静谧气氛消失了。吆牛声,打诨笑闹的声浪,呼叫人的粗的或尖的嗓门儿,从村庄到河滩,溶汇在一起。
二老汉走下场塄,朝他的鱼池走去。他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负担太重了,别人似乎都比他轻松,少事。他心头的这些负担,究竟有没有必要呢?
1982.1.灞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