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地窖

大约是刚满十天的那天晚上,敲门声立即使他紧张起来,立时意识到自己成了乐而忘蜀的刘皇叔。他穿了衣服,装好烟盒,挟了晒干的狗皮,又钻到方桌下,准备潜入地窖,回头一看,她已迭好被子,用笤帚扫了他扔在地上的烟把烟灰,对他微微一笑。在她要盖上盖板的时候,弯腰亲了他一口。

他很熟练地下到地窖里,坐在狗皮上,听着上面厦屋的动静,果然是唐生法回来了。

“妈的巴子!给我弄点吃的。”

“你要吃啥哩?吃面还是吃馍?”

“日他祖宗!先给我喝口水。”

“你今日咋咧?一进门就气儿不顺!”

“日他婆!唉嘘……”

“咋啦?没得抓摸上那个婊子吗?”

“胡说啥!你尽操他妈的那些毛呀球呀的闲心!革命遇到困难了……唉嗨!”

“给人家斗垮了吗?”

“球!凭他们要斗垮我?”

“那你回来胡嘀嗒啥哩?”

“唉唉……我说老人家呀老人家,你怎么给你的造反派也泼凉水嘛!你把俺们轰起来跟上你造反,你咋又给俺头上泼凉水嘛!”

“谁敢给你泼凉水呀!”

“老人家又发下最高指示了,要保卫‘四清’成果哩!凡是最新最高指示传下来,对咱都有利,咱都游行欢呼庆祝哩!唯有今黑间的庆祝会开得窝囊!明明知道这个指示是给咱泼凉水,给保皇狗们撑了腰,咱还得开会庆祝,敲锣打鼓放鞭炮……我都憋死了!”

“噢哟!毛主席叫保卫‘四清’成果?”

“唉唉唉!老人家啊老人家,你说刘少奇搞了‘四清’扩大化,搞了‘经济路线’,俺们批刘少奇批得正上劲,冷不丁你又指示说要保卫‘四清’成果!既然是刘少奇路线搞下的‘四清’,这‘成果’咋能保卫它?唉唉唉……你老人家尽是给浆糊缸里添胶哩嘛!越弄越粘糊!我看哪……莫非你老人家真个……老糊涂咧!”

“啊呀呀!你快悄声些!要是给人听见你抱怨伟大领袖,我看你怎么办?只死甭想活了!”

“我心里简直要憋炸了!你看,我又不敢跟旁人说,气得肚子胀胀的……你不会揭发我。”

“那可难说。我也忠于毛主席。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嗬哟!你去告发去!我不在乎。不是我吹,你就是说我攻击毛主席,也没人信。我说话人就信了。我说老鼠逮猫有人信,你说猫逮老鼠反没人信……”

“你……反正我可知道你的箱子底儿……”

变成俩人不冷不热不恼不亲的口角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几乎要蹦起来了。老天爷啊!毛主席发下最新最高指示,要保卫“四清”运动的成果哩!啊啊!你老人家终于开了口了,终于发下一条有利于我关志雄的指示了!毛主席啊北斗星,我可真望见北斗星灿烂的光辉了!他一刻钟也坐不住了,那柔软光滑的狗皮上的黑色狗毛,顿时变成一撮撮钢针了,扎得他不能安生。

他还是坐下来,心里在叫,“四清”的成果早就应该保卫嘛!你老人家叫我们搞了“四清”,我们怀里揣的就是“二十三条”嘛!你说那是刘少奇路线,我们这些“四清”队员可怎么办?你老人家不说保卫成果谁能保卫得住?哈哈!唐司令沮丧了,憋得肚子要爆炸了,哭爹咒娘日祖宗了!自从造反以来记不清发下多少回最高指示了,几乎都是使唐司令心花怒放而使他沮丧,唯有这回唐司令不高兴而使他抑制不住兴奋鼓舞扬眉吐气的痛快心情了。他不由得在心里诵读着毛主席语录:被敌人反对是好事不是坏事。真是颠扑不破,透彻精辟。

他再也无意去偷听炕上的房话了,兴奋的心情使他顿然觉得这地窖难以忍受,一刻钟也难挨下去。他要出去,他想放炮,他想欢呼。他要真心实意表示对最新指示的拥护……他终于累了,过度兴奋之后无处发泄的累呀!他颓然倚在地窖的窖壁上,睡着了。他心里很踏实,相信当他熬过这一夜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必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我要走了。”

“满村满地都是人,咋么走?”

“那……黑天走。”

“今日黑间?”

“今日黑间。”

“你走吧!你在这儿总不能长久住下……”

她的眼里又隐隐浮出那一缕郁郁之色,把明亮可爱的眼睛罩住了。唐司令一早爬起来就蹬上自行车走了。她有点慌乱地招呼他吃完饭,收拾了碗碟,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喃喃说:“我真想把你在这地窖里永久藏下去……”

有人敲门。

他又潜入地窖。

她在地窖口叮咛:“妇女队长派我上工,在饲养场捣粪。我在外头把门锁上了,你干脆上来歇着吧。”

他想,再难挨也就只剩一天时光了,万万出不得意外,就对她说:“你不在家,万一有个变故,没法遮掩,还是地窖里头保险

她也不再坚持,上工去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心里很踏实,再难挨也就只有一天了,天黑以后就可以走了。救命的地窖!柔软的生狗皮!热烘烘的火炕!温馨的饱满的奶子!竟然使他有一股难以割舍的留恋。

她放工回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以往急些也重些,随之就唤他出窖。”

“我在村里听到个消息……”

“快说——”

“公社里驻扎下军队了!”

“真的?”

“满村满街人都说哩!说公社里驻下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一百多号人哩!听说往各村各队分派哩!叫社员搞生产哩……”

“这就好了!”他长吁一口气。

他在来这儿之前,已听到军区要派解放军下乡“支左”,“抓革命,促生产”。现在解放军真的来了,来了就好了。他心里有数儿,军区的观点和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说,解放军来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谁就再也不敢杀我剐我了,批批斗斗倒不怕!”他说。

“后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对他说,“你要走了……再见就不容易了。”

他心里觉得酸酸的。他一阵乞盼天快点黑下来,黑下来就可以走了;一阵又乞盼天甭那么快就黑了,黑了就该和她永久性的告别了。

她照例关了街门,陪他坐着,她似乎手足无措,闲坐着就显得惶惑,又把一只鞋底夹进夹板,纳扎起来。麻绳拉过鞋底咝咝咝的响声。使他的心微微颤抖,隐隐作疼,好像麻绳是从他心上穿过去的。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抽着烟,一眼不眨地瞅着她。她一锥扎过去,扎着了食指尖,鲜血染红了鞋底。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抬头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张忧郁的脸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她心不在焉。她怎么会扎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伤的手指。她撇撇嘴角,温柔地一笑。他低下头,把那食指吞进嘴里,吮着那带腥味的血。她丢了夹板,搂住他的脖子,眼泪顺着脖颈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气很短,转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宝贝儿子的屁股上抽了两巴掌,强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宁下来,带着委屈的哽咽进入梦乡。

她钻进小灶房去了,风箱扑嗒扑嗒又响起来,大概是做晚饭。他走出厦屋,走进小灶房,对她说:“我帮你烧锅吧。”

“你快坐到屋里去。你一来我就乱套了。你坐在屋里,我心里就稳稳当当的。去!坐到屋里,让我再服侍你一顿饭。”她说。

他走回小厦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来,一张方桌,一个土坯火炕,一只没有油漆的板柜,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瓮旧棉套破席片之类的物什了。他看着这一切,像是要把这些东西永久地储入记忆似的。

她走进厦屋,端着一只粗糙的瓷碟,那碟子里盛着炒得焦黄油亮的鸡蛋,另一只手里端着一盘烙黄的锅盔。锅盔是用麦子面烙的,无疑是乡间的高级食物了,她又给他倒下一杯茶水,对他说:“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没得好吃食。”

他忙说:“这些东西……该当留给娃娃。”

她笑笑说:“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来。”

他坐下来,操动筷子,那鸡蛋很香,锅盔也十分香甜可口。他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着,却难以下咽,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通道,却又不能不吃,不吃会使她伤心的。

他说:“玉芹……我要走了。”

他想说几句感谢她救护的话,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她把那条干净的半新的被子又铺开了,默默地低着头,靠在炕边上。

他说:“你明白……我得……走。”

她说:“你得到后半夜走。天刚黑,人没睡定。”

他和她躺进被窝,反倒没有那种欲望了。他搂着她。她静静地贴着他。俩人都不说话,一切话语都显得轻薄而难尽人意。似乎那种永远使人沉迷的人伦之乐顿然失去了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