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地窖里又潮又闷,多难受。没人来时,你就上来坐着;有人来了,你再下去。”
他确也不想再下到黑暗憋闷而又潮湿的地窖去,可屋里总有人来,有人来借一只木斗或是一杆秤,有人纯粹是抱着孩子来串门儿。她的女儿在老奶奶跟前玩腻了,不时跑回来,玩一阵,闹一阵,又回奶奶家去了。他因此总也不得安生,出了地窖屁股没坐稳,街门又响起来,慌慌乱乱又钻进地窖去。
他索性就待在地窖里,坐在生狗皮铺垫上,静静地闭目养神。他努力抑制自己的瞌睡,以免到晚上又再度失眠,以免失眠时再听到那热尿在瓦盆里冲击出的哗哗哗的响声和闻见那股新鲜的尿臊气味儿。
他回想朝鲜战场那些亲身经历的往事:那冷炒面就着雪团的滋味,那坑道里滴滴嗒嗒的永不止歇的滴水声,那炮弹轰击时迎面扑来的热浪,那抱着冲锋枪跃出战壕时义无返顾的追击,那扑倒在脚下的亲爱的战友的尸体……
他们的侦察连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啊!整个两军对垒的封锁森严的战场,他们侦察连的战士却几乎无所不至,一次又一次摸到敌人的心腹里,使敌人毁于一旦!哦!那个像姑娘一样秀气却又沉静勇敢出奇的“小江苏蛋子”啊!那个像周仓一样嫉恶如仇秉性刚强的“河北老虎”啊!那个纯厚诚挚的“关中牛”啊!他们都长眠在那对国人陌生而对他熟悉如掌的异国山沟里了!他们没有像黄继光或邱少云那样留下闪闪发光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只有他们的亲人和他永难忘记。啊啊!那一次深入到敌人下巴底下的侦察,是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侦察排牺牲了一半勇士,换来了那个结果……那就是战争!那就是革命!而眼前的这种摸不透吃不准跟不上的运动,算他妈的什么熊革命啊!老子十六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出入敌阵的老练的侦察老虎了,而眼前那些熊男女胳膊上挽一条红袖章却来压老子的脑袋……
应该写一本回忆录了,早该写了,那些淤塞在心口儿的战友的血啊!他现在窝藏在这个类似战场坑道的红苕窖里,既不能写回忆战争出生入死的文字,也不能履行一个公社社长的职责;那些在战场上硬练出来的侦察技能,却派上用场了,敏捷地翻越障碍物,出其不意潜入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晚上却不得不听人家一个年轻女人在瓦盆里尿尿的声音……他一阵想得壮怀激烈,一阵忧愤压抑,一阵儿沮丧灰心,无论怎样难挨,却是排除了瞌睡的袭扰,又一个白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