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卜卜……卜卜卜……
他惊醒了,头顶的水泥板盖还在卜卜卜向。
他咳嗽一声,示意他已听见了,随之就听见她叫他:“上来吃饭。”盖板揭掉了,地窖里透进亮光来。哦!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辰了,他站起来,腰脊酸疼,挣着忍着爬上地窖来。
屋里真亮啊!冬日温柔的阳光洒在庭院的地面上,看一眼也能感到温暖的滋味。他不由地舒展活动一下腰身,蜷卧太久的腰舒活了许多。厦屋的脚地上放着半盆温水,冒着热气,他洗了手脸,看着方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对她说:“还是让我到地窖里去吃饭。大白天,说不定有人来……”
“放心吃吧!”她说,“大门我关着。”
他放下心来,走到方桌旁坐下,端起碗来。熬煮得又稠又粘的包谷惨糊糊,香甜可口,有一股油腻腻的粮食本身的香味。一碟冰凉沁人的酸渍红苕杆儿,绿茵茵的,调着红艳艳的辣椒星沫儿,酸辣味长。竹篾编成的空心小篮里,垒堆着三四个烤得焦黄酥脆的包谷面馍馍,似乎比白面馍馍甚至比面包还要香甜。他吃得很香,确是饿急了。
他转过脸,看见女主人坐在炕边上,怀里搂着那个亲蛋蛋娃。那孩子偎在她的解开了衣襟的胸脯上,吸吮着乳汁,两只脚还在不安生地乱蹬乱踏。她一任儿子吃奶,一任儿子用手抓那露出衣襟的肥实的乳房。她低头看着儿子吃奶,一绺头发从鬓角垂吊下来,遮住了侧对着他的半边脸颊。他说:“你也吃饭呀。”
“我等会儿再吃。”她扬起头来,宽厚地笑笑,问他说,“你夜个黑受罪了,那地害里潮湿得很哩!”
“没事儿。”他说,一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打量着她。她比他昨晚第一面见到时要年轻些,不会超过三十岁。她露出的胸脯皮肤很细很白。她的脸颊显得干燥,尤其是一双手,手背和食指上炸开一个个黑色的小裂口。他想,她的手和脸要是稍微做一点保护,甭说香脂之类,即使有一点凡士林膏或者甘油,那手指就不会裂了,脸色就会滋润柔和了。尽管这样,她的模样还是很好看的,一双灵活的眼睛似乎总怕羞,显得秀气的直直的鼻子,使人可以想到她年少时一定很可爱。
“那墙上有一张生狗皮,铺上可以隔潮气。再下去时拿上,铺着,能坐也能睡。”她说。
他往门扇后面的墙上瞅瞅,那儿确实挂着一张狗皮,纯黑色,黑得油光闪亮,像一块黑缎。他点点头,笑着说:“有这样的好褥子,享福了。”
“享什么福哇!”她撇撇嘴。她撇嘴的样子很好看,也很自然,显示着她的真诚。她说,“那地窖湿溜溜的,站不起又躺不下,够受罪咧!还享啥福!享‘豆腐’——”
街门响了!有人要来。
他紧张地站起,碗里还剩下半碗糊糊没有喝完,放下碗,就慌忙往方桌底下钻。她挡住他,用嘴努努墙上。他记起了生狗皮。他从墙上拉下狗皮,回身走到方桌跟前,看见她已把孩子用被子围在炕上,端起他喝剩的半碗包谷糁糊糊,摆出一副正在吃饭的架式,心里不由颤了一下,就溜下地窖去。
他在地窖里听见有人走进屋来,尖尖的嗓音十分响亮。
“大白天把门关得严严的,做啥哩?”
“猪呀狗呀,钻进院来乱攻乱拉……”
“噢!我还当是你在屋里窝着……野汉!”
“你有老经验了!你窝野汉窝惯了!我可没那个本事!”
“这本事好学。你要愿意,嫂子给你引个野汉子,比法法那货漂亮多了!”
随之是两个女人畅快的笑声。
“我的那个鬼,成天怕我拉野汉,一见我跟旁的男人说句话,他也起贼心。即就是七十岁的老柴禾棒子,他也不放心。”
“谁要你的脸蛋子长得那么好看哩!”
“他成天贼头贼脑地防着我。我说,我要是真心想拉野汉,你怎么防也是防不住的,除非你用铁链子把我的腿捆在炕边上。他说那不行,还要我挣工分哩。他说要是能给我那个地方安一把锁子就好了,钥匙装在他怀里。我说,你甭安什么锁子,你把你的章子盖上吧……”
俩人又是一阵疯狂了的死笑。
他一把捂住嘴,差点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说正经事儿吧!玉芹,借我些毛票儿,我要买一扎卫生纸……”
他静静地坐着。狗皮毛茸茸的,光溜溜的,暖柔柔的。这黑狗活着时肯定是一只极漂亮的狗。它奔跃起来,黑色的皮毛一定会闪闪发光。它叫起来,声音一定洪亮。它肯定是村子里狗群的“领袖”……他现在无异于那只有闪亮的皮毛而丢失了生命活力的黑狗!
即使像这黑狗的命运,他也只是觉得自己好笑而不觉得难受或痛苦。
难受和痛苦是他刚刚被揪出来批判斗争的事,那时真是有十万个为什么结在心头而一无答案。后来,刘少奇主席的名字打上了红X,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和陕西省委书记霍士廉被押到汽车上游遍西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他的顶头上司河口县委杨书记和汤县长也被打倒斗臭了,反而全都想通全然没有痛苦心情了。他们比他垮得更惨,因为他们比他官儿大,官儿越大地位越高,跌下来时响声自然就越大,摔得也就越重越疼。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社社长,出了河西公社的辖区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关志雄了,不出河西公社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的黑方脸儿,大多乡民只知道关社长而不清楚他的名字。他能不垮台吗?他能不狼狈吗?他能不威风扫地吗?这样一比一照一想,他心里那十万个为什么全都不释自消了。
造反派们要他交待“三反”罪行他就把自己臭骂一顿。造反派们要他手敲铜锣胸挂纸牌走村串巷去游村,他就一个一个村子往过游,铜锣敲得像耍猴。造反派们要怎样他就怎样。这种日子虽然不大体面也不大好过,又毕竟也是一种日子,一种过法儿。事情坏就坏在那个“亮相”上头。
“亮相”是戏里演员出场后的一个动作名词。《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个角落里来。其实就是要被打倒的领导干部表一表态,是谓“亮相”。他把那篇社论看了又看,读了又读,黑笔勾了,红笔又圈,勾得圈得满篇社论都是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几乎要倒背如流了,脑子里却愈来愈坚定:不敢“亮相”!千万不敢!公社里的两派势不两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会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于死地不结。他就拖着,继续在那社论上头下功夫,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已经把那篇社论涂得旁人无法辨认字迹。直到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终于豁出去了,写下一张“亮相”大字报:我要和联合司令部的革命派一起执行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关志雄某月某日
这下糟了,比他所能预料的还要糟糕。
“造”字号果然被激怒了。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到他们一边了,小小的河西公社关志雄竟然敢于公开声明站到“联”字号一边,气得“造”字号的头头唐生法火冒三丈,亲自带领人马来捣河西公社“联”字号的老窝,来抓他这个顽冥不化的“黑手”。声言要砸烂他的狗头。要踩上千万只脚。要他不投降就灭亡。要火烧水煮油煎活拔毛。要干刀万剐掏心扒肺斫指挖眼剥下皮来绷鼓鼓……
他在心里怨恨《人民日报》那篇社论。他讥笑泡制社论的理论家鼠目寸光,连他都能预计到的后果而比他高明几十倍的他们却预计不到。他“亮相”的后果证明了他的预计的正确和他们的社论的破产。公社社长心目中神圣至上的党报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水平!
他无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