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一座门楼下。
他静一静气儿,扣响了吊在门板上的铁环儿。他的手劲儿慎重而又准确,使铁环碰撞木门的声响只能惊醒院子里头的主人,绝不能使左邻右舍闻声惊动。他在等待的时刻,瞧一眼这幢普普通通的门楼,土坯立柱,碎瓦掺顶,夹在两边的土打围墙之间,安一副粗糙的木头门板,死死关着。这就是目下整个河口县几乎家喻户晓的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家。
院里由远及近响着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门栓子滑动了一下。门吱一声拉开了。
“到这时候才回来!”女人怨怨艾艾的声音,大约把他当成她的丈夫唐生法了。他没吭声。她立即发觉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生人,用一种警惕的声调问:“你是谁?”
“我是关社长。”他直接通报出来,免得她把他当成是歹徒或是什么不速之客,“关志雄关社长。”
“噢……关社长。”她的口气放松了,随问,“深更半夜,你来做啥?”
“让我先进门再说。”他说,“我有话非跟你说不行。甭张扬,甭惊动家里任何人……”
她往旁边移了移身。他走进开着的一扇门的门道。她随手就轻轻关上门。
“关社长……你有啥事?深更半夜找我说?”她在院子站住,又疑虑重重地问。
“到屋里头再说。”他得寸进尺,“屋里都有什么人?”
“能有谁呢?就一个吃奶娃儿,大女子跟她奶奶睡着。”她说着,转身朝院里走去。
他放下心来。她的公公和婆婆在原来的老庄屋住,离她的这个小院很远。他跟她走进厦屋。
她一进厦屋门,就把脚地上一只瓦盆移到旯旮里去,那瓦盆里有半盆黄黄的尿。
屋里,正面墙根有一张方桌,堆放着醋瓶盐碟辣子盒,还有一只帽子大小的瓦盆里盛着剁碎的酸渍红苕杆儿。厦屋南头是一张放得很宽的土坯火炕,炕上真有一个小娃儿钻在被窝里,露出被头的半个脸蛋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厦屋北头堆放着米缸面瓮等杂物杂器。一般农家都是这种简单零乱的格局,赫赫有名当当震响的唐司令的家也不过如此简陋。他一转眼珠儿就把这幢三间宽的厦屋扫瞄了一遍,又溜一眼屋顶,架着木椽木板和晒粮食的苇席,万一发生紧急情况,可以爬上去临时躲藏在那里。
她用一根针把煤油灯芯挑了挑,屋子里稍微亮了,又把那苗针插到墙上的一撮麦杆上,就靠住炕边站着,双手搭在棉袄前襟下边。那棉袄的边角上露出陈旧发黑的棉花絮套儿来。她显得很拘束,又有几分不安,问道:“你到底有啥急事?”
“你男人带着人马到公社抓我……”
“呀……”
“他抓住我,就把我杀了!”
“啊呀……”
“我逃脱他的手了!”
“噢……”
她紧张得眉头紧皱,两道细细的淡淡的眉毛之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倒置着的等式号。她说:“你真糊涂!你是给吓傻了吧?他要抓你杀你,你不给远处跑,咋给跑到我屋来咧?”
“我没吓傻。”他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这儿最安全。”
她瞪大眼睛:“我这儿……咋会安全?”
他说:“他可能追寻到我家去,也可能搜到我的亲戚朋友家里,可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会躲在他自己的屋里……”
“噢呀……”她似乎明白了。
“再说,我相信,你不会让他干出杀人的事。”他说,“不管怎样革命,杀了人总是麻烦事。他现在头脑发热,什么事都可能闯出来,你会替他日后着想,就不能让他惹祸。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会真心实意救我。”
“啊!这话是对的。”她的脸上泛出一缕温和的神色,看看屋里的旯旮拐角,为难地说:“可这屋里……连个隔墙……也没有……”
“这厦屋里……当然不能住。”他说,这屋里只住着她和炕上的那个奶娃儿,夜晚是无法回避的。“你想想办法。反正我是走投无路了。你们后院有窑洞吗,有储备柴禾的小草棚没有?”
“有个窑,里头塌顶了,现时只在窑口放些柴禾。”她说,又连连摇摇头,“不成不成。你要给塌死在里头才冤枉哩!”
“我不怕。”他说,“或者让我先看看。”
“甭看甭看。”她说,“我再想想……”
这当儿,前院的街门“咣咣咣咣”响起来。
“呀!那个鬼回来咧!”她从炕边跳到屋子中间,脸色骤变,“这可咋办呀?”
他急忙捏灭了烟头:“我从后门走!”
“来不及了。”她说着,弯下腰,钻到方桌底下,一把拉起一块水泥盖板,说,“快下红苕窖去,窖壁儿上有脚踏的台窝儿,一摸就摸着了,摸着往下溜。快!”
他不再犹豫,钻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咣——咣——咣!”敲门声变得很重很响。
“听见了。甭敲了。”她捏着嗓子,装得睡意惺惺的调门儿,朝着院里喊,“我正穿衣裳哪!”
敲门声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进窖口并且用脚摸着了第一个台窝,又摸准了第二个台窝以后,看见她弯下腰把他扔在地上的一只烟头把儿捡起来,扔到炕洞里。他就继续往下溜。这个女人真细心。女人比男人都更细心,女人哄男人总是天衣无缝。他下到地窖里头了,统共不过七八个台窝就下到底了。
“甭咳嗽,也甭打喷嚏!”
她对着地窖警告他说,“咣噹”一声就把地窖口盖上了。
他划着一根火柴,地窖里有两个拐洞,一大一小,都垒堆着红苕。东边那个大点的拐洞里,靠窖壁有一个窄窄的通道,可以凑凑合合坐下一个人。
头顶的脚地上有一阵儿咚咚咚的脚步声,他不假思索就明白厦屋的主人回来了。他屏声敛息坐下来,用一只手卡着两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