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楚威王病逝的消息,张仪仰天大笑:“天助秦国!天助张仪也!”
嬴华主张立即出使楚国,张仪摇头笑道:“不,恰恰要迟些个。”嬴华疑惑道:“迟些个?丞相大哥不怕失了先机?”张仪道:“楚国情势,你却不甚了了。这个芈槐,天下第一个没见地的主儿,楚威王骤然病逝,世族权臣与变法新人必有一场权力争斗。去得太早,两派尚未开斗,反倒容易使他们拧成一体共同对外,晚些时日,两边要么难分难解,要么已成血海深仇。我嘛,也才有周旋于两派之间的余地,此乃其中真谛也。”绯云在旁笑道:“吔!老谋深算,听得人鸡皮疙瘩。”张仪嬴华不禁哈哈大笑。过了一个长长的冬天,春暖花开的三月,张仪才从容启程向郢都而来。
张仪没有错料,楚国的确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内斗,朝局权力已经是面目全非了。楚威王做了十一年国王,已经为变法摆置好了一个较为有利的权力框架:以令尹昭雎为首的旧贵族的权力大大缩小,以大司马屈原与春申君黄歇为首的新派的权力大大增强,六国合纵一建立,楚国的外部威胁便大体解除,楚威王便要立即在楚国推行第二次大变法!参加合纵会盟大典之前,楚威王已经与屈原详细商定了变法方略,而且专门将屈原与太子芈槐留在郢都镇国。作为六国合纵的赫赫盟主,楚威王回国之日,便是变法之时。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孱弱的楚威王一回到郢都便病倒了,整整两个月卧榻不起,难以料理国事。入冬之际,四十九岁的楚威王终于撒手尘寰,死时竟然圆睁双眼,守侯大臣触目惊心!
楚威王一去,大司马屈原与春申君黄歇受命主持国丧,忙得寝食难安。旧贵族们却在忙另外的事儿。他们敏锐的嗅到了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同当年楚悼王逝世,老世族趁机铲除吴起一样的好机会!他们立即秘密聚会,商定了夺回权力的协同方略,谁也没有去争国丧与扶持新王登基那种出力未必讨好的权力。
待得二十六岁的太子芈槐一登上王位,五大世族的元老大臣便递上血书,要求国王罢免屈原,废黜春申君!否则,全体元老便去国还乡!当屈原与黄歇看到屈黄两族的元老们竟然也出现在血谏之中时,顿时乱了方寸。黄歇激烈主张:调来屈原练好的八千新军,剿灭一班老朽!屈原反复思量,觉得那无异于楚国内部大战,土地财货与基本兵力都在旧世族的封地里,八千新军如何有扭转乾坤之力?最后只得长叹一声,找楚怀王芈槐商议大计。
这芈槐却是个素无主见且耳根极软的庸碌主儿。屈原黄歇一番慷慨陈辞,芈槐立即激昂拍案,要用王族亲军来“维持父王的变法大志!”屈原黄歇一走,元老们跪成一片守在宫门请命,芈槐便顿时没有了主意,急得团团乱转。这时,世族元老们却祭出了最为隐秘的一个利器——王妃郑袖!
郑袖是个神秘女人,功夫独到,竟然将太子治得服服帖帖而不为外人知晓。如果没有这个秘密利器,也许老贵族们真还没有底气发动这场逼宫大战。但是,这些宫闱密情对于屈原黄歇来说,不过是不屑一顾的龌龊小技,他们是永远不堪为之的。三日之后,事情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屈原的大司马被罢免,新职是三闾大夫!这个职位听起来倒是显赫:掌管楚国贵族升迁封赏。实际上,在楚国这个各种实力牢牢掌控在贵族手中的国家来说,却没有任何实权。黄歇的春申君倒是没有被罢黜,但是却只留下了一个权力:职司合纵,不得染指其他!在宣读诏书的朝会上,屈原愤激大叫:“上苍昏昏兮,亡我大楚!”连呼数遍,当场吐血昏厥!春申君却是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了。
张仪入楚,事先便通报了楚国王室。楚怀王与郑袖正在湖中泛舟,闻报笑道:“来就来了,秦国还当真虎狼不成?”泛舟罢了,便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朝臣竟是没有一人知晓。于是,张仪进入郢都波澜不惊,入住驿馆,也没有任何与丞相规格相对等的接风宴会。嬴华忿忿道:“好个楚国,竟敢如此做大?日后有它好看!”张仪意味深长地笑道:“此乃天意也,过得几日,便知好处了。”嬴华见张仪笃定成算,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入夜,郢都街市空前的热闹了起来。国丧三月,国人憋闷了整整一个冬天,时当春暖花开国丧解禁,国人便觉大大舒畅。等闲农夫工匠白日春忙,便趁着夜市来添置一些日用器物。官吏士子们更是洒脱,白日踏青放歌,夜市便来聚饮作乐,五色斑斓的长街中车马如流行人如梭,竟是弥漫出罕见的繁华康乐,恍若太平盛世一般。
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在郢都最为宽敞的王宫前街上随着车流辚辚向前。这种篷车厢体宽大,帘幕讲究,可坐二到四人不等,寻常至少要两马驾拉。稍微殷实的商贾,除了轻便快捷的轺车,总是要有一辆这样的大型篷车,以供主人携贵客同游。眼下这辆篷车便很是考究,除了车轮,车身材质几乎全部是锃亮的古铜,四围的丝绸帘幕镶嵌在青铜方框中,绷得平展妥帖,外边看不见里边,里边却能透过细纱清楚的看到街景人物;尤其是驾车的两匹纯黑色骏马,鞍辔鲜亮,身姿雄骏,虽是碎步走马,却也是整齐一律得一匹马也似。辕头驭手却是一个英俊少年,一身红色皮短装,手中马鞭把手时不时闪烁出灿灿金光,一看便是富商俊仆。车行街中,时有路人驻足品评啧啧称赞,众口一词的认为:这车是临淄大商无疑!
在一家经营珠宝玉石的富丽堂皇的大店前,篷车停了下来,车中走出两个头戴竹笠身着宽大长衫的红衣人。待篷车湮没在珠玉店的车马场,两个红衣人也进了灯火通明的店堂。一个黄衫中年人正摇着大芭蕉扇在店堂巡视,瞄了客人一眼便走过来拱手笑问:“敢问客官,可是苍梧大商?”
年轻红衣人笑道:“店家好眼力,我等正是苍梧商贾,欲买上好楚玉,不知可有存货?”“可是与和氏璧匹敌者?”“正是。”
“二位请到后堂看货便了。”
中年人带两位竹笠红衣人穿过两道回廊,来到庭院中一间孤立的大石屋中。一名少年仆人点亮纱灯捧来茶具,便退了出去。中年人深深一躬:“属下参见台主。”年轻红衣人摘去头上斗笠:“这位是我王特使张大人。”
“属下参见张大人。”
高大的红衣人也摘去了斗笠,摆了摆手便径自坐在长案前默默饮茶。年轻台主原来便是嬴华,特使却是张仪。只见嬴华摆摆手示意中年人坐了,她自己却站在张仪身边问道:“商社在楚国可有进展?”
“禀报台主:商社已经与令尹昭雎的长公子、昭府家老过从甚密,属下出入昭府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与新王宠臣靳尚,亦可称兄道弟,甚是相得。”中年人恭敬回话。
“这个靳尚,官居何职?”
“靳尚原是大司马屈原属下司马,新王即位,被任为王宫郎中,职司王妃郑袖护卫。此人官职不大,却深得新王与郑袖信任,目下是郢都炙手可热的人物。”
“郑袖其人如何?有甚等嗜好?”
“属下派员奔波了三个月,遍访郑袖故乡及郢都王宫侍女内侍。此人说来话长,容属下细细道来……”中年人便侃侃讲出了一个奇异女子的故事:郑袖家族原本是中原郑国的大族。春秋末期,郑国大大衰落,郑氏首领也在权力场败落,便率领族人南迁到偏僻的越国会稽郡,成为占据一方的山地部族。在越王勾践时,郑氏部族出了一个著名的美女,叫郑旦。勾践献给吴王夫差的美女中,除了赫赫大名的西施,便是这个美丽善良的郑旦了。后来,西施与郑旦都成了夫差宠爱的妃子,日日夜夜的拖着夫差欢宴行乐。悠悠岁月,郑旦却真正的深深的爱上了豪爽豁达的夫差,与西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后来越国攻灭吴国,大军进入姑苏城,西施被范蠡救出乱军,永远的隐遁了。郑旦却在最后关头自杀殉情,与夫差死在了一起!战后论功罪,郑旦被加上了“卖国邀宠”的大罪,郑氏部族便由献女功臣而成为有罪部族,被越王罚为王室的奴隶部落。楚国灭越后,这个郑氏部族便被当作财产,封赏给了令尹昭雎。
郑氏部族的处境虽然低贱,代出美女的部族遗风却没有丝毫改变。或耕田,或狩猎,或放牧,或打鱼,郑氏部族那些少女少妇的绰约风姿,非但没有因为布衣风尘而衰减,反倒是平添了几份红润丰腴的神韵,比那苍白瘦削的细巧美人更是诱人。每逢春日踏青,郑氏部族的布衣少女都引来无数王公贵族的热烈追逐。白发皓首的昭雎,正是在踏青之时为这些美丽的布衣少女怦然心动的。他先为自己选了一个郑氏少女做侍妾,一月之后大是满意,便遍访郑氏村落,选了一个最令人心动的少女献给了太子,这个少女就是郑袖。郑袖生得娇小婀娜,田野风尘与粗劣的生活,竟赐给了她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一种明艳红润!除了美丽女人能歌善舞的寻常本事,更重要的是,这个郑袖秉承了郑氏美女的最动人处:美丽多情而又极其善解人意,粗识文墨,却能解得老人们最深奥的话题,那双幽幽深潭般的眼睛,似乎天生便能看到男人的内心深处,时时准备着满足男人最为隐秘的渴望。
昭雎原本是将郑袖献给太子做侍妾的,谁也想不到,一年之后,郑袖竟变成了太子妃!虽然不是正位夫人,却是一人专宠。要不是楚威王不悦,焉知太子不会与郑袖大婚?昭雎见微知著,立即将郑氏家族脱除隶籍,赐给独立的十里封地,又荐举郑氏族长做了小官,郑袖哥哥做了令尹府属吏。渐渐的,郑袖变成了风韵天成的少妇,酷爱一切新奇珍宝,也酷爱着她的夫君,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太子在她面前竟驯服得象个大儿子一般!
据宫中一个老侍女说,郑袖曾指点着太子的额头笑道:“乖乖听话,日后在外人面前不许狗儿般驯顺,还做国王呢,晓得无?”太子竟挺身高声道:“是了,记住了!”太子即位做了国王,昭雎又将靳尚荐举给郑袖做了侍卫郎中。于是,郑袖与靳尚便成了昭雎手中的两根绳索,牢牢的拴住了楚怀王,掌控了郢都朝局。
“看来,倒是个多情红颜了?”嬴华冷冷一笑。
张仪思忖道:“若要疏通郑袖,你可能接近?”
“能。”中年人爽快答道:“属下可请靳尚引见。”
“好。”张仪点头:“你在明日内办好两件事:一则,与靳尚约定,后日引见一贵客给郑袖;二则,向昭雎家老透露:张仪入楚,将他如何说法迅速报我。”
中年人听得“张仪”二字,悚然起身拜伏在地:“不知丞相驾到,请恕小吏不敬之罪。”张仪笑道:“不知者不罪,起来吧。”
嬴华正色道:“丞相入楚,多有危机,商社要派出全部干员,探听郢都各种动静,但有可疑,立即报来。”“属下明白!”中年人象军中将领一般赳赳领命,却又问道:“敢请丞相示下:属下可否向靳尚与昭雎家老显示秦人身份?”张仪看了看嬴华,嬴华却是有些愣怔,便知商社既往只是以商贾身份疏通,没有暴露真实身份;如今要做这两件大事,寻常商人之身,难免会引起靳尚与家老怀疑,确有不便。嬴华没做过这种半公开的差使,转着眼珠不说话,显然是吃不准。张仪思忖一番道:“第一次,对昭雎家老只说是祖居秦国,听入楚秦人闲话说的;对靳尚,便说是故国商人想揽楚国王室的一笔生意,要请郑袖疏通。若进行顺利,日后可逐步让他们略有觉察,但却不须明说。”
“是!属下明白。”
“那好,我们走了。”嬴华顺手给张仪戴上斗笠,中年人便捧起屋角石案上一只精巧的铜匣,仿佛替主顾送货一般将两人送了出来。到得店门,华贵的篷车已经在那里等候,绯云笑着摇摇头:“没有人打扰吔,过来得顺呢。”车行途中,嬴华轻声笑道:“真没想到,丞相还是个密事高手,属下佩服。”张仪哈哈大笑:“大道驭技,何足道哉!可曾读过《孙子兵法》?”
“读过啊。”
“你听好了。”张仪念诵道:“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而知敌之情也……非圣智莫能用间,非仁义莫能使间,非微妙莫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嬴华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她读过《孙子兵法》,也知晓这是《用间篇》里的话,可已往如何就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更没有与自己做的密事联系起来,此刻一听,倒大觉有醍醐灌顶之效,不禁感慨赞叹:“大哥当真过目不忘,竟是朗朗上口呢!”“不上心,甚也记不住。”
“是。最后一句是不是说:须得以高深智慧者统帅用间密事,方可成得大功?”“不错。记住了?”
嬴华却沮丧笑道:“我可是不配了,怪道已往只能做些鸡零狗碎的勾当呢。”张仪哈哈大笑:“小弟可是上上之‘间’呢!几时却自惭形秽了?”
“好!有大哥统帅间事,管教楚国晕头转向!”
“用间敌国,奥妙无穷,还得用心揣摩呢。”张仪笑着叮嘱。
“大哥说得是,小弟记住了!”嬴华的确是真心的佩服张仪了。
次日午后,商社报来第一个消息:靳尚已经欣然应允引见,只是提出要分一成利金。张仪笑道:“伸手索钱,成事之兆。行人小弟,我看这第一趟,要你出马呢。”“我?”嬴华惊讶道:“对付女人,我可是没谱得紧呢。”张仪揶揄笑道:“看来啊,女人还只有男人对付了。”嬴华骤然红了脸笑道:“真没谱!我说真的呢。”张仪颇为神秘的笑道:“来来来,我教你一条稳心妙计……”便低声对着嬴华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嬴华点头笑道:“好吧,试试了,若得灵验,我便服你懂女人了。”张仪大笑摇头:“不不不,女人入得邦交,我便懂。否则呀,我也是一抹混沌!”
次日傍晚,一艘乌篷小舟驶出了郢都南门的水道,进入了城外的一片茫茫大湖。这是云梦泽北部边缘的浅湖,阳春三月的季节却是浮萍遮掩红树茫茫,小舟如飘行在绿色的原野一般。舟行半个时辰,遥遥便见一座小山在前,山腰闪烁着点点灯光,恍如天上宫阙。不消片刻,小舟靠岸,便闻码头石上“啪啪啪”三掌。小舟船头站着的一个黑衣人,便也是“啪啪啪”三掌回应。“小哥到了么?我却是等候多时了。”码头石上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多劳靳兄。我如约来了。”说话时小舟已经悠然靠上码头,黑衣人跳上码头石回身拱手道:“小哥请下船,郎中在此等候呢。”舱中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捧匣少年。白衣人从容上得码头石拱手笑道:“相烦郎中照拂,在下无以为敬,请郎中收下这三个天子方币了。”说罢一挥手,便听空中哗啷一声,一件物事便从身后少年手中飞向对面的带剑黄衣人。黄衣人双手接住,便是一躬:“如此罕见宝物,靳尚却如何当得?”声音竟是显然的惶恐兴奋。原来,这“天子方币”是西周王室尚坊铸造的一种四方古金块,天下统称“方金”,专门用来赏赐大国诸侯,实际上是铸造金币的原料块。由于有天子徽记,再加民间绝无流通,甚至周室东迁后连洛阳王城府库也没有了,所以便成天下绝品!如此“方金”,得一方便价值无算,靳尚骤然得了三方,如何不惊喜激动?白衣公子却是淡淡一笑:“些须之物,不成敬意,倘得事成,日后容当重谢。”靳尚慨然道:“小哥富贵天相,断无不成之理,请随我来。”转身便向山腰走去。黑衣人却留在码头守侯。朦胧月光下,可见石板小径直通山腰一座虽然不大但却很高的房子,房子似乎是楚国特有的那种竹木楼,屋外四面都是婆娑绿树。白衣人向绿树丛中瞄了一眼笑道:“郎中,埋伏了多少人马等我啊?”靳尚回身笑道:“这是王室常规,与小哥无关,若小哥害怕,我令他们撤出便了。”白衣人笑道:“如何能坏了郎中职司?我只是觉得新鲜罢了。”说笑着便到了竹木楼前。
靳尚走上门厅台阶向里拱手道:“启禀王妃:贵客到了。”
只听一个模糊柔和的声音道:“让他进来吧。”
“小哥请。”靳尚拱手做礼间,一个艳丽侍女已经打起薄如蝉翼却又垂得极为平整的丝帘。白衣公子借着明亮的灯光向靳尚打量了一眼,见这个被郢都视为新贵的人物竟生得鼻直脸方英挺颀长,一身紫皮软甲,当真一个俊秀青年!白衣公子却是皱皱眉头,便带着俊仆从容跨进了门槛。这是一间整洁宽敞的大厅,地是竹板镶嵌的,墙是竹板拼装的,屋顶与楼梯也是竹制的,连坐案小几琴台绣墩,都无一不是细韧光洁的竹皮包成,处处散发着竹子特有的清新芳香,竟是令人感到舒适之极。只是大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白衣公子也不着急,便悠然的四面打量,欣赏着墙壁上的各种竹拼花纹。
“无晓得何方贵客?定然要在这里见我啊?”一个柔亮的声音在厅中荡开,却未见人在何处。白衣公子也不端详探询,只是拱手低头:“在下乃秦使张仪之仆从,特意拜会王妃。”一阵莺莺笑声传来:“秦使张仪?晓得谁哦?找我一个宫闱女子何事啊?”语气中竟是透出一种柔妮的纯真与好奇。“禀报王妃:特使大人祖上本是楚国越人,闻得王妃也是故乡仙女,歆慕异常,特意遣在下拜望,聊表故国乡情。”“哦!”柔妮的声音惊讶了:“晓得这张仪也是个念祖义士了。他在秦国做何等官儿啊?”“张仪大人,秦国丞相。”
“天!秦国丞相!”柔妮的声音情不自禁的惊叹了:“毋晓得有此大才,当真是越人荣幸了呢。替我回复丞相:若有故乡旧事未了,来找郑袖哦。”
“多谢王妃。”白衣公子深深一躬:“丞相为表乡情,献给王妃一件薄礼。”“哦?”柔妮的声音甜蜜而恬淡:“有稀罕物事?丞相心意,郑袖晓得便是了。”“丞相礼物,虽不金贵,却是天下唯一,与王妃最是相配。”
“哦?天下唯一?毋晓得何物呢?”
“貂裘宝衣。”
“晓得哦。”柔妮的声音一阵咯咯甜笑:“貂裘我有两件,银灰的哦!”“启禀王妃:这件是红貂皮裘。”
“红貂?”柔妮的声音惊讶了:“晓得毋?红貂可是绝世极品,真有此物哦?”白衣公子朗声道:“王妃果然慧眼。貂皮乃皮具至宝,红貂更是百世一见,相传六百年前周穆王有过一件,此后便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这件红貂,乃陇西大驮族单于在寒冻大雪中猎得,可化雪于三尺之外,确是稀世奇珍。”“晓得了,我来看看!”柔妮的声音顿时脆亮起来,接着便听见一阵轻盈急促的脚步声似乎从竹墙中传来,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骤然从竹墙中飘了出来!一领碧绿的长裙,一方曳地的披肩白纱,雪白的肌肤晶莹光洁,一头秀美的长发随意的飘洒在双肩,一双晶亮的眸子便象那幽幽的深潭,分明是惊喜而来,脸上却写满了少女一般的纯真从容,绝然看不出财货珍宝浸泡的虚伪与邪恶。随着她的出现,厅中顿时明亮了许多,俊秀明朗的白衣公子惊讶的睁大了双眼:“王妃不事雕饰,却是美丽如斯,当真是天地造化!”郑袖粲然一笑:“哦!毋晓得你竟生得如此可人?比靳尚还多了几分灵秀呢。”“在下资质愚鲁,何敢与郎中大人相比?王妃请来看红貂宝裘。”
郑袖却依旧幽幽的盯着白衣公子:“你毋晓得,男子却是要女子品味哦?你穿上女装,便比女子还美呢!说给丞相,将你赏给我哦?”白衣公子的笑脸上骤然涌出一片红潮!此时,旁边的少年俊仆双手一抖,厅中顿时一片金红的亮光:“请王妃鉴赏红貂——!”光芒乍现,郑袖竟不自觉的用手捂了一下眼睛,及至转身,惊喜笑道:“天哦——!毋晓得红貂如此美呢!”此时白衣公子已是笑意从容:“王妃请看:这红貂裘用金线缝制而成,金线光芒闪烁于大红之中,便熠熠生辉!王妃晶莹如玉,绝世佳丽,红貂裹身,如火拥梨花,岂非天下丽质奇观?”“天哦——!”郑袖又一次惊叹:“毋晓得天下有如此宝物呢,好了,我来穿上哦!”少年俊仆将大红貂裘展开,婀娜郑袖依身着衣,轻盈的一个转身,竟是满室生辉!靳尚却从门廊下大步进来,一叠连声惊叹:“王妃与红貂堪称双绝合一!当真巫山神女也!秦使大人好眼力!”“天哦!好热!”顷刻之间,郑袖额头已经是涔涔细汗,脸泛红潮。靳尚连忙上前将红貂展下,甜腻笑道:“冬日飞雪,只需一件纱裙贴身,便温暖如春,好惬意呢。”郑袖竟是柔柔笑了:“晓得你孝顺了,饶舌哦。”又转身笑道:“张仪大大可人,毋晓得何以回报哦?”白衣公子恭敬做礼道:“丞相为秦楚修好而来,倒是无甚大事。王妃盛情,在下定然禀报丞相。”“晓得哦。”郑袖微微一笑:“丞相为罢兵息战而来,此等好事,定然顺当了。”“多谢王妃。”白衣公子向少年俊仆瞟了一眼,少年便捧着一方竹匣走到郑袖面前恭敬的低声道:“王妃,此物为西域神药,强身延寿,匣内附有服用之法,是丞相敬献楚王的,请王妃转呈。”郑袖嫣然一笑:“毋晓得西域还有神药?好,我便代大王收了哦。”三更时分,乌篷小舟离开山下码头,凭着王室护军的夜行令箭,顺利的驶进了郢都南门。尚未入睡的张仪听完嬴华、绯云二人的细致学说,不禁拍案笑道:“这郑袖果然聪颖灵慧!用间第一步,大功告成也。”嬴华笑道:“我倒看这郑袖一身异味儿,却是说不清白。”绯云急急道:“吔!她要她给她做管事呢。”张仪不禁哈哈大笑:“她她她,究竟谁呀?”绯云咯咯笑道:“吔,就是她要她嘛。”嬴华红着脸笑道:“我差点儿没忍住,幸亏绯云挡了一阵呢。咳,上天也真是奇妙。”竟是不胜惋惜的样子。张仪道:“丽人未必丽心。夏之喜妹、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吴之西施,哪个不是天姿国色良善聪慧?她们的异味儿都不是娘胎里生的,却是宫闱里浸泡的。国有异味儿,丽人如何能洁身自好?皎皎者易污,诚所谓也!”
次日商社来报:昭雎闻张仪入楚,大是惶惶不安,请命张仪如何应对?张仪悠然道:“暗示昭雎家老:张仪健忘好酒,宴请一次,厚礼赠送,或许便无事了。”商社头领答应一声欣然去了。
“张兄,昭雎害得你好惨吔!”绯云黑着脸咬牙切齿。
嬴华低声道:“要不杀了昭雎?我看郑袖、靳尚成事足矣。”
“当真胡说了。”张仪罕见的沉着脸道:“国家兴亡,何能尽一己之快意恩仇?郑袖靳尚,差强可对付楚王,可对付不了屈原黄歇一干重臣。昭雎之能,正在左右朝局,压制楚国之合纵势力,无人可以取代。此人于秦国有益,于连横有利,纵是张仪仇人,又有何妨?”嬴华与绯云沉默了,看着张仪,两个人的眼眶中涌出了一线泪水。张仪笑了,拍着两人肩膀道:“昭雎并非善类,要让他服软,到时……”一番低声叮嘱,两人竟都破涕为笑。
次日,一辆华贵的青铜轺车驶到了驿馆门口,一个黄衫高冠的贵公子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扶下了轺车。驿丞得报,匆匆迎出门来:“不知公子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贵公子傲慢的笑着:“张仪可在?”驿丞躬身道:“在在,公子稍等,小吏去叫他出来便是。”贵公子冷笑道:“叫他出来?你好大面子!带着家老通禀吧。”驿丞拭着额头汗水,连声答应着带老仆人走了进去。片刻之后,家老碎步跑出:“公子,张仪说请你进去。”贵公子脸上一喜,却又低声问:“气色如何?”家老道:“小老儿却是看不出。”“笨!”贵公子嘟哝了一句,便大步进了驿馆。
“楚国裨将军昭统,求见丞相大人。”贵公子在门厅前远远施礼报号。
“啊,令尹公子,请进了。”却是嬴华走了出来。
大厅之中,张仪安然坐在长案前翻阅竹简,连头也没有抬。贵公子略显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又一次躬身高声报了号。张仪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漫声道:“一个裨将军,见本丞相何事啊?”贵公子惶恐做礼道:“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向丞相致意。”“家父?却是谁呀?”张仪冰冷矜持,依旧没有抬头。
“家父,乃是,令尹昭雎。”贵公子期期艾艾的很是紧张。“昭雎?”张仪猛然抬头,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有顷冷笑道:“昭雎向本丞相致意么?”“正是。”贵公子额头上竟冒出了涔涔细汗:“家父,闻得丞相为秦楚修好而来,颇为欣慰,意欲为丞相接风洗尘……”“客到三日,还有接风洗尘之说么?”
“家父本意,是想与丞相共商修好大计。”
“如此说来,令尹昭雎也是赞同两国修好了?”
贵公子连忙点头:“家父素来敬重丞相,欲请丞相晚来过府共饮,澄清昔日误会纠葛,共襄两国邦交盛事。”张仪思忖一番,淡淡笑道:“好吧,本丞相入夜便来,听听令尹如何说法?”“这是家父亲笔请柬。”贵公子兴奋的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硕大的黄色封套,双手捧到张仪书案前。张仪傲慢的笑笑,却没有接,昭统只好恭敬的将封套放到书案上:“在下告辞。”便迈着一溜碎步走了。
暮色时分,令尹府派来三辆轺车迎接,张仪却不带护卫,只带了嬴华绯云两人,各乘轺车辚辚隆隆的向令尹府而来。到得府门,却见昭雎已经在门厅郑重迎候,张仪轺车到时,昭雎竟亲自上来扶张仪下车,谦恭热情之态,仿佛在侍奉国王一般。张仪竟毫不推辞,一脸高傲的微笑,任他搀扶领引,只是坦然受之。
到得府中,盛宴已经排好,却是在一片水面竹林间的茸茸春草之上。暖风和煦,月光明亮,一顶雪白的大帐,仿佛草原旅人相聚,倒真是饮酒叙谈的好所在。张仪揶揄笑道:“楚国好山好水,都被令尹占了啊。”昭雎呵呵笑道:“丞相说好山好水,老朽就很是欣然了。其实啊,郢都最好的园林,当是屈黄两府。老朽迟暮之年,老旧粗简而已,如何比得新锐后进?”张仪悠然一笑,对昭雎的试探竟似浑然无觉:“令尹这老旧粗简,也强过张仪丞相府多矣。惜乎秦国,只有铁马金戈也。”昭雎笑着凑上来低声道:“老朽保丞相回转之日,便可在咸阳起一座豪华府邸了。”张仪大笑:“果真如此,张仪可是命大了。”
说话间便进得大帐,却是红毡铺地,踩上去劲软合度,脚下分外舒适,没有纱灯,一片银白的月光透过雪白的细布帐篷洒了进来,既清晰又朦胧,青铜长案粲然生光,黄纱侍女绰约生辉,当真诗情画意般幽雅。张仪心中暗自惊讶,想不到一个阴骘大奸,却竟能有如此雅致情趣?若非对面是昭雎,以张仪洒脱不羁的性格,早已经高声赞叹不绝了。虽然如此,张仪也还是微笑着点头赞叹:“令尹眼光不差,深得聚酒之神韵也!”须发雪白的昭雎在月光下也直是仙风道骨气象,闻言拊掌笑道:“原是丞相慧眼,老朽竟没有白费心机呢。”这时,两个全副甲胄的青年将军大步进帐,躬身向张仪行礼。昭雎笑道:“此乃犬子昭统,做了个小小的裨将军。这位是老朽族侄,名唤子兰,职任柱国将军,颇有些出息。今日老朽家宴为丞相洗尘,他们两个便来奉陪了。”张仪笑道:“令尹子弟皆在军中,可是改了门庭呢。”昭雎呵呵笑道:“何敢谈改换门庭?后生们喜欢马上生计,老朽也是无可奈何了。来,请丞相入座。”六张青铜长案摆成了一个扇形,张仪与昭雎居中两案,左手嬴华与绯云两案,右手子兰与昭统两案。案上食鼎酒爵连同长案,一色的幽幽古铜!张仪一看,便知是楚国老贵族的特有排场,非遇上等贵客绝不会搬出。再看排在各个长案后的酒桶,却是驰名天下的六种名酒:赵国邯郸酒(赵酒)、魏国大梁酒(魏酒)、齐国临淄酒(齐酒)、楚国兰陵酒(楚酒)、越国会稽酒(越酒)、鲁国泰山酒(鲁酒)。酒香弥漫,煞是诱人!
未曾开酒,昭雎先拱手做礼道:“久闻丞相酒中圣哲,却不知情钟何方?今日天下名酒皆备,俱是窖藏五十年以上之名品。还有,老朽专为丞相备了六桶秦国凤酒,听任丞相点饮,老朽相陪,一醉方休了。”说完,拊掌三声,六名黄纱侍女各捧深红色的酒桶飘然而入。“请丞相定夺,何酒开爵?”昭雎兴致盎然。
张仪知道楚国贵胄们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聚酒习俗:根据酒性预测事之吉凶,几乎就是一种“酒卜”。今日昭雎齐备天下名酒而要张仪定夺开爵酒,实际上便是一种微妙的试探,看张仪是心怀酷烈还是温醇?张仪拍拍热气蒸腾的大鼎:“酒为宴席旌旗,菜为宴席军阵。旌旗之色,当视军阵而定。看菜饮酒,诚所谓也。今日鼎中乃震泽青鱼,自当以越酒开爵为上。”“丞相酒圣,果非虚传,上越酒!”昭雎绽开了一脸笑意。
一爵饮下,昭雎喟然一叹:“丞相今日能与老朽同席聚饮,老朽不胜心感哪。老朽阅人多矣,却在丞相身上跌了一跤,至今想来,仍是惭愧不能自己啊……”说话之间,眼中竟然涌出了泪水,唏嘘之态,竟是一片真诚。张仪哈哈大笑:“各为其主,令尹何出此言?张仪虽然断了一条腿,毕竟性命还在,恩恩怨怨,睚眦必报,何来天下大道?令尹莫多心,张仪绝非小肚鸡肠。”
“好!”子兰慨然拍案:“丞相果真英雄气度!我等晚辈敬丞相一爵!”说着便与昭统一齐举爵,遥遥拱手,一饮而尽。张仪也笑着饮了一爵。
“丞相心地宽广,老朽敬服也。”昭雎又是一叹:“丞相前来修好秦楚,老朽愿同心携手,成秦楚邦交盟约。就实而论,合纵抗秦的实大谬。春秋战国三百年,强国出过多少,何以偏对秦国耿耿于怀?”
“令尹老成谋国,说得大是。”张仪笑道:“楚国强大过,魏国强大过,齐国也强大过,就不许秦国强大几日?说到底,还是中原诸侯老眼光,视秦国为蛮夷,见不得米汤起皮罢了。本来这楚国也是南蛮,不想却鬼使神差的做了合纵盟主,当真可笑也!”“先王病体支离,神志不清,被一帮宵小之徒蛊惑了。”
“宵小之徒?令尹大人,他们的势力可是大得很哪。”
昭雎冷冷一笑:“汪洋云梦泽,浪花只会做响罢了。”
“好!”张仪拊掌笑道:“不说浪花之事,免得浪费这大好月光!令尹,两位将军,请了!”举爵遥遥致敬,便汩汩饮尽。“好!”昭统饮下一爵,拍案赞叹:“丞相酒品,在下敬佩之极!在下素闻丞相酷好名酒剑道,我子兰兄乃楚国第一剑,请为丞相剑舞助兴,丞相意下如何?”
“楚国第一剑?好啊!见识见识了!”张仪大笑拊掌。
昭统“啪啪啪”三掌,帐外飘进一队舞女。与此同时,帐外草地上一大片红毡撒开,一个编钟乐队竟整整齐齐的排列开来。子兰起身肃然一躬:“在下幼年于越地拜师习剑十年,资质愚鲁,剑术实不当老师万一,献丑于丞相,敬请指教了。”说罢一个滑步,身子便如一叶扁舟般漂到了大帐中央,骤然又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动,飘飘斗篷也唰的一声紧紧贴在了身上,仿佛体内有个吸力极强的风洞一般!仅此一斑,张仪便知此人绝然是越剑高手。只见他双手抱拳一拱,一柄弯如新月的吴钩便悬在了胸前。此时编钟轰然大起,悠扬的奏起了楚国的《山鬼》,八名黄衫舞女也轻盈灵动的飘了起来,大帐中顿时充满了一种诡秘的气息。
“山鬼”本是楚国山地部族崇尚的大山神灵。楚国多险峻连绵的高山,多湍急汹涌的大川,山川纠葛,便生出了万千奇幻。山地部族无不敬畏高山大川的诡秘神力,各地便衍生出名目繁多的山神。楚人虽敬之若神明,却呼之为山鬼。这种山鬼,在楚国腹地便,是山民所说的“山魈”;在楚国西部大江两岸,山鬼便是“巫山神女”;而在新楚,也就是故旧吴越之地,山鬼便化成了“女尸”(天帝女儿的名字)。这山鬼被普遍供奉,各地都有《山鬼》歌舞,且都是灵动诡秘,与越剑剑术的神韵很是相和。子兰便以《山鬼》歌舞相伴而舞剑,倍添其神秘灵动。此时,歌女们却是便舞边唱:
风飒飒兮木萧萧表独立兮山之上猿啾啾兮长夜鸣雷填填兮雨冥冥青光寒兮碧血凝剑入手兮一羽轻借凌厉兮决恩仇锻玄铁兮成吴钩安剑履兮身名裂起长歌兮古今愁霹雳剑兮君和我西风来兮醉千筹今采菊兮奉吴钩霜月白兮梦远游
楚地歌声,却是尖锐高亢大起大落,时而如高山绝顶,时而如江海深渊,凄厉呜咽如泣如诉。随着这种在中原人听来起伏全无规则的长歌,子兰的吴钩宛如一道流动的月光,在大帐中穿梭闪烁,嗡嗡劲急的剑器震音不时破空而出,给凄婉诉求的歌声平添了一股威猛凌厉的阳刚之气!“彩——!”剑气收敛,歌舞亦罢,昭统兴奋的拍案喝彩。
昭雎却是淡淡笑道:“丞相剑道大师,看子兰越剑尚差强人意否?”
“令尹却是谬奖了!”张仪哈哈大笑:“我三脚猫一只,岂敢当剑道大师?又岂敢指点子兰将军?座中我这两位属吏,倒都在军中滚爬过几日,让他们说说了。”
“噢?”昭雎捋着长须笑道:“只知二位是行人、少庶子,尚不知两位是剑道高手?敢问剑士名号啊?”此一问,便知昭雎很熟悉秦国的剑士等级。
“在下黑虎剑士。”嬴华拱手回答。
“小可苍狐剑士。”绯云拱手回答。
“啊哈哈哈哈!”昭统大笑起来:“丞相真道诙谐,我还以为是秦国的铁鹰剑士呢。黑虎苍狐,一个二流,一个三流,却如何评点楚国第一剑士?”
“只怕未必呢。”嬴华冷冷笑道:“子兰将军之剑舞,固是妙曼无双,然若实战,在下以为:却是蜡矛头一支。”对这阴柔而张扬的《山鬼》舞,嬴华本来就不以为然,在她的耳目之中,这首《山鬼》背后的话语是:我昭雎与你张仪修好,只是想了却恩怨罢了,却也并非怕你,我有天下第一流的吴钩剑士,你也不要欺人太甚!张仪说昭雎不是善类,看来果然如此。作为一个特异的剑士,她必须让昭雎明白:只要张仪愿意复仇,秦国剑士便随时可以取走昭雎的人头!没有如此威慑,昭雎未必会服服帖帖的听命于张仪。虽说嬴华很赞赏子兰的越剑技艺与剑舞才情,但也看出了他的剑术的致命弱点,此刻便毫不客气的点了出来。
子兰顿时面色胀红:“行人之言,子兰倒是要讨教一二,何谓蜡矛一支?”“是否蜡矛,却要实战,言辞如何说得明白?”嬴华面带微笑,话语却再强硬不过。“行人当真痛快!”子兰转身对张仪一拱:“请丞相允准子兰与这位兄弟切磋剑术,以助酒兴!”“也好啊,月下把酒看剑,原是美事一桩!”张仪带了三分醉态,哈哈大笑道:“行人兄弟,赢不了不打紧,二流剑士嘛,谁让你口出狂言呢,啊!”
昭雎却微微一笑:“子兰小心,不要伤了这位后生英雄。”
嬴华离席站起,向子兰抱拳一礼:“在下点到为止,将军尽管施展便了。”此话一出,子兰却是微微变色,咬咬牙关压住了火气笑道:“好吧,小兄弟先出剑便了。”嬴华道:“我从来不先出剑,将军请了。”子兰又气又笑,若非顾忌今日本意在结好张仪,真想一剑洞穿这个傲慢小子!想想也不计较,吴钩一划,空中闪烁出一道青色弧光,便向嬴华当胸刺来!嬴华使楚,特意带来了那把祖传的蚩尤天月剑。赴宴之前,她将天月剑的枯枝木鞘已经换成了黑牛皮鞘,握在手中却似一支黑沉沉的异形精铁。子兰剑光一闪,嬴华的带鞘天月剑便骤然迎上,黑色闪电般搭住了迎面疾进的吴钩。骤然之间,一泓秋水般的吴钩光芒尽敛,竟是粘在天月剑身不能摆脱!嬴华大臂一沉手腕翻转,天月剑便绞住吴钩在空中打起了圈子。两剑纠缠,若脱不出剑身,自然是任何招术都使不出。唯一能够比拼的便是实战力量:一是甩开对方剑器绞缠之力而另行进击;二是比对方的绞力更大更猛,迫使对方剑器脱手。这是战场上经常遇到的实战情形,任何虚招都是毫无用处的。可惜子兰剑术虽然妙曼,却没有在战场上生死搏杀的经历,也没有与真正高超的剑士刺客做殊死拼杀的经历,此刻被天月剑绞住,竟是无论如何脱不出手。眼看黑沉沉的天月剑越绞越快,子兰竟只有靠着柔韧的身段跟着连续翻转,否则便只有撒手离剑!那样一来,以任何较量规矩都是必须认输的。就在子兰咬牙坚持连环翻身寻觅机会的时候,突然间天月剑猛转方向,便听“当啷!”一声金铁大响,手中一轻,弯如新月的吴钩竟拦腰折断,天月剑闪电般定在了他的咽喉部位,一股森森冰冷立即便弥漫了他的全身!
“吔——!才一合呀?”绯云高兴的拍着手笑了起来。
嬴华收剑,气定神闲的拱手笑道:“承让了,将军若打几年仗,可能有成呢。”子兰翻身跃起,胸脯大起大落脸色青红不定,却终究生生忍住向张仪拱手道:“秦国剑士剑术高强,在下佩服!”张仪似乎醉了,红着脸哈哈笑道:“高强么?连个铁鹰剑士都不是,只有跟我做文吏,啊!”昭雎一直含笑静观,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实在震惊,待那黑沉沉的异形剑电光石火间压在了子兰咽喉,笑容在这张苍老的脸上顿时僵住了。听见张仪舒畅的大笑,他竟毫无说辞的跟着只是呵呵地笑。“啪!”的一声,昭统拍案站起:“丞相,闻得秦国苍狐剑士长于短兵,可否让在下与这位少庶子切磋一番?”“那就切磋吧。令尹啊,我等就把酒再观赏了,干!”张仪大笑着饮干一爵,昭雎连忙笑着陪饮了一爵,一双老眼却盯住了少年一般俊秀的少庶子。
“少庶子,丞相允准了,我俩就来助助酒兴吧。”昭统手往甲带上一趁,一把铜背短弓便赫然在掌:“昭统身为王宫侍卫,练的就是短兵。少庶子若能与我对射两阵,定是一场好博戏!”绯云已经离席起身,手中却空无一物,纤细的身材愈发显出一个大袖飘洒的美少年。她粲然笑道:“吔,小可只是一个小侍从,自然任凭将军立规了,只不知两阵如何对法?”昭统道:“第一阵,互射三箭;第二阵,相互齐射;若还未分胜负,你我再比第三阵短剑。”绯云笑道:“吔,那将军就开弓吧。”昭统道:“你弓箭上手,我自然开弓。”绯云笑道:“短兵短兵,越短小越好吔。就在身上,将军开弓吧。”
“好!第一箭!”昭统单手一扬,只见月色下金光一闪,一阵细锐的啸声便破空而来,月色下却是不见踪影!昭统存心必胜,一瞬之间便是三箭连发而出,一箭当头,一箭当胸,一箭却在足下。绯云天生的眼力奇佳,否则便练不得短兵。啸声一起,她便看准了三箭方位,心中暗骂:“吔,小子好狠毒!”却不闪不避,右手大袖只是一摆一兜,那细锐的啸声便泥牛入海一般没了声息,她却依旧垂着大袖,站在月下满脸笑容。昭统大是惊讶:“我的箭?你,你是巫师么?”绯云咯咯笑道:“吔,你才是巫师呢,还你了。”左手一扬,三支箭竟发着同样的啸声神奇的钻进了昭统甲带上的小箭壶里!
这一下可当真是匪夷所思,在场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张仪只听母亲说绯云略通匕首袖箭,也从来没有见她施展,今日得见竟是如此神奇,心中大是赞叹,饶是当着昭雎父子,也不禁拊掌大笑。昭雎与子兰却竟是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昭统却是恼羞成怒:“此等臂腕小技,有何炫耀?真射一箭我看!”
“吔,我又没说这是大技。”绯云笑道:“只此一箭,射不中我便输,如何?”“好!可是你自己说的!”昭统脸色发黑,凝神聚力要接住这支短箭,教训这个狂妄的少年,他相信自己的目力与敏捷,接一支箭当是万无一失。
“我要射掉你的头盔吔,看好了。”绯云咯咯笑着却是丝毫未动,也没有任何声息。昭统高声道:“来吧……”话音未落,头盔便“咚噗!”一声砸在了地毡上!“噫——?!”昭雎与子兰、昭统竟一齐长长的叫了一声,惊讶疑惑恐惧赞叹无所不包。昭统木呆呆的站在帐中,盯着地上的头盔只是出神。“吔,微末小技,得罪将军了。”绯云笑着向昭雎一拱:“令尹与我家丞相聚酒,小可便献个灭烛小技,博令尹一笑如何?”昭雎恍然醒悟,连忙点头笑着:“好好好!少庶子再显神技,老朽可是等着见识了。”
绯云便命方才的八个舞女进来,人手一支点亮的蜡烛举在头顶,在大帐中央站成了一个弧形。绯云退到帐口大约三十步左右方才站定。寻常短箭是不敢射如此距离的,纵是战场强弓,百步之外也就没有了准头,如今一个少年,却要在三十步之外射灭豆大的蜡烛火苗,简直令人无法想象!战国刀兵连绵,谁对武道都有些须常识,况乎在血雨腥风中滚出来的昭雎家族?一时间,大帐竟是静得喘息之声可闻,几个举烛舞女更是裙裾索索提心吊胆。此时只见绯云身形站定,骤然间长身跃起,空中大袖一展,便听“噗噗噗”一阵连梭轻响,八支蜡烛几乎是一齐熄灭!绯云拱手笑道:“吔,献丑了。”便坐到了案前没事儿般自顾吃了起来。“令尹啊,以为如何?”张仪醉眼朦胧的看着昭雎。
昭雎早已经是出了一身冷汗——张仪身边有如此鬼魅般人物,要取人首级当真如探囊取物!纵然张仪不在郢都,他那个秦国商社安知没有此等人物?自己身边虽然也是多有剑士,可谁又能敌得如此长剑短兵?心念及此,昭雎不禁惶恐笑道:“神乎其技!神乎其技!老朽大开眼界了,丞相有此等英杰,老朽敬服也。”
“饮酒作乐尔尔,何足道哉!”张仪一通大笑,拱手道:“叨扰令尹,告辞了。”“丞相稍待。”昭雎啪啪两掌,便有一个老仆捧来一只一尺见方的铜匣。昭雎凑近张仪低声说了一阵,张仪只是矜持的微笑点头,便吩咐绯云接过了那只铜匣。一切完毕,大帐外驶来了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昭雎将张仪殷殷扶上车,子兰亲自驾车将张仪送回了驿馆。此时已是四更将近,绯云吩咐厨下做来一大盆又酸又辣的醒酒鱼羊汤,喝得三人满头冒汗,却都是异常的兴奋。绯云笑道:“老贼好神秘吔,大张旗鼓的请客,却偷偷摸摸的用篷车后门送人。”张仪笑道:“神秘兮兮嘛,就是这老贼服软了。今夜两位小弟大有功劳,来,干一碗庆功!”便径自将大碗与两人面前的空碗“当”地一碰,又咕咚咚喝了一碗。绯云笑道:“吔,酒徒一个,任甚都做酒了!”嬴华第一次看见张仪酒后模样,觉得这时的张仪爽直憨厚诙谐,与平日的张仪判若两人,竟是特别的可亲,不禁咯咯笑道:“喝了七种酒还能说话,人家可是酒圣呢。”说着便拿下张仪手中的空碗:“别举着了,没酒了呢。说说,今晚谁功劳最大?”张仪呵呵笑着:“大小弟,一剑立威!小小弟嘛,令老贼毛骨悚然!功劳都大大也!”嬴华笑着拍案:“酒糊涂!小小弟功劳大,那才真叫神乎其技也!”张仪也拍着长案一副恍然醒悟的样子:“大小弟大是,小小弟当真一个小巫婆!我都不晓得她有这两手呢。”绯云笑得捂着肚皮道:“吔!才不是小巫婆呢!”缓过劲儿来道:“其实不神吔,我的袖箭不是甩手,也不是寻常小弓单箭,我是公输般的‘急雨神弩’,一机再袖,可同时发射八支箭,也可单支连发。张兄、华哥你们看。”说着右手向上一伸,大袖滑落,手臂上赫然现出一个用皮条固定的物事!绯云解开皮条,将物事摆在了案上:“看看,这便是‘急雨神弩’了。”这急雨神弩外观极是寻常,不足一尺长的一片厚铜板而已。然则仔细端详,却是一套巧夺天工的连锁机关!八个箭孔大约竹签一般粗细,在铜板上排成了错落无序的奇怪形状;铜板横头伸出了一个带孔的榫头,孔中穿了一根精致的皮条;以不同方式扯动皮条,小箭就会以不同方式发射!嬴华是兵器行家,一番端详后不禁惊叹:“用之简单,威力惊人,当真匪夷所思!”张仪笑道:“那层出不穷的机关,都包在肚子里了。”嬴华笑道:“小弟定有奇遇,此等神兵可是绝世珍品呢。”
绯云道:“吔,这可是张家的祖传之物呢。”
嬴华大是惊讶。张仪却哈哈大笑:“海外奇谈也!张家祖传?我如何不知?”绯云幽幽一叹:“那是主母不让告你吔。主母说:张家祖上有一代做过洛阳工匠,后来便跟着神工公输般做了徒弟。这‘急雨神弩’是公输般匠心画图,却是张祖一手制作的。只做了六件,公输般破例让张祖留了一件,说张家有远运,有朝一日会有大用的。我被主母救回的第三年,主母才将这急雨神弩的故事说给了我,还说此物用于张兄不妥,便教我精心练习,跟随张兄。”“哪?你跟谁学的射技?母亲?”一说到母亲,张仪便情不自禁。
绯云摇摇头:“张老爹教我的,他老人家是高手。主母说,要不是张老爹,张家早被流盗洗劫了。”说着说着绯云便有些哽咽了。张仪叹息一声,良久沉默。嬴华道:“大哥不须忧伤,今日事伯母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呢。”绯云也抹去眼泪笑道:“吔,都是姐姐摆功摆出来的呢。”嬴华咯咯笑道:“哎呀呀,如何又变成姐姐了?是大哥!”绯云笑道:“吔,大哥只有一个,你是假大哥真姐姐呢。”说着两人便笑成了一团。张仪忍俊不住,也哈哈笑了。
次日午后,一辆青铜轺车在一队甲士护卫下开到驿馆,张仪被隆重的迎接进了郢都王宫。楚怀王大是烦恼。先是郑袖花样百出的宫闱“规劝”,后是昭雎一班老臣子软硬兼施的利害陈说,楚怀王本来已经打算听从他们的主意了;偏在这时,屈原黄歇一班变法新锐却又闻讯而动,非但闯进王宫慷慨陈辞质询他“将先王遗志置于何地”,还当场断指写下了鲜血淋漓的长卷血绢,发誓要与虎狼秦国周旋到底!
这一下楚怀王当真为难了,他不怕别的,就怕这顶“背叛先王遗志”的铁头帽子。老昭雎如此死硬,当初也没敢断然主张背弃楚威王的既定国策,而只是胁迫他罢黜屈原缩权黄歇,合纵与变法却只字未提,还不是不想背“忤逆先王”的恶名?芈槐别的不清楚,父王在楚国朝野与天下诸侯中的巨大威望,却是最清楚不过的。父王死了,但父王的威望却是他的立身之本,一旦被朝野指为“背叛先王”,那还不成了天下不屑一顾的恶君,说不定随时都有倒戈之危!
细细一想,芈槐觉得大是怪异:张仪一来,一切大变!行事向来讲究“分寸”的老昭雎与从来不过问国事的郑袖,竟全都急吼吼的要与秦国修好。屈原黄歇一班新锐,在遭到贬黜时也没有如此激烈的言辞举动,如今竟是指天发誓的对他这个新王施压。本心而论,对于是否一定要和秦国修好?还是一定要和秦国为敌?芈槐当真不在乎,也认为大可不必如此认真。邦交大道嘛,从来都是利害计较,哪有守株待兔的蠢人?如今两派却各自咬住一方,水火不能相容,他却是彷徨无计了。两边都有胁迫他的利器,两边都不能开罪,两边也都不能听从,芈槐第一次感到了当国王的苦恼。烦乱之下,他坐着王船独自在云梦泽漂了一天一夜,竟是生生憋出了一个主意,也第一次感到了做国王的快乐。张仪来了,被领过了曲曲折折的回廊小径,最后进了一座极为隐秘的小殿。这是芈槐亲自指定的密谈地点,他要依靠自己的见识,在大国邦交中显示国王的圣明。
“丞相入楚,芈槐多有简慢,望勿介怀。”
“先王方逝,主少国疑,张仪岂能不知?”
“先生以丞相之身使楚,必是重大事体,芈槐愿闻先生高见。”
“秦楚修好,别无他图。”张仪却是要言不烦。
“改弦更张,楚国有何好处?”芈槐也是直触要害。
“秦楚接壤千里有余,一朝为敌,秦国伤害而已,楚国却是岌岌可危也。”“丞相是说,楚不敌秦?”
“楚若敌秦,何须六国合纵?”
楚怀王一怔,却又立即笑了:“合纵深意,在于灭秦,而不是抗秦。”
张仪骤然大笑:“掩耳盗铃者,不想却是楚王也!秦国现有十万铁骑,一年之内将增至二十万。楚国却只有支离破碎的二十万老军,楚国抗秦,无异于以卵击石。至于六国灭秦,更是痴人说梦!难道楚王忘记了三十年前的六国灭秦大会盟么?那时侯,秦国尚是穷困羸弱,六国尚不能灭,况乎今日?”
楚怀王顿时语涩。虽然他觉得张仪有些盛气凌人,但对张仪所说的事实却无法辩驳,谁教秦国确实比楚国强大了许多呢?芈槐也想强硬对话,但他也知道,实力较量,弱势一方是没有资格强硬的。沉默有顷,楚怀王换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孔:“丞相曾助楚国灭越,对楚国朝局当不陌生。秦楚修好,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本王何以自处?尚请先生教我。”张仪揶揄笑道:“楚王若能将王权让于张仪,张仪自有办法。”
“丞相取笑了。”芈槐见张仪软硬不吃,竟是没了应对之法,只好直截了当:“秦国若能返还房陵,本王便有立足之地。”“倘若返还,楚国如何?”张仪紧盯一句。
“退出合纵,秦楚结盟。”
“好!”张仪欣然拍案:“请楚王宣来史官,当场立下盟约便是。”
楚怀王没想到如此顺当的讨回了房陵之地,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房陵六百里河谷盆地,又是几百年粮仓,对楚国的重要性怎么说也不过分,但能不动刀兵而收复房陵,纵退出合纵,屈原黄歇一班新锐也奈何他不得。芈槐笑道:“两国立约,须得双方君主押约上印了。”言下之意,竟是要钉实张仪的权力。
“张仪乃秦国开府丞相、秦王特使,楚王若有疑虑,自当作罢。”
芈槐略微思忖便高声下令:“宣太卜进宫。”
楚国的官制相对简约,太卜兼有记载国史、执掌宗庙、占卜祭祀等多种职责,实际便是文事总执掌。楚国具有浓郁的山地神秘传统,便将占卜职能列于首位,称为太卜。中原各国则将记载国史列为首位,一般称为太史令,府下分设宗庙、占卜、祭祀等属官。这时楚国的太卜是郑詹尹,此人与郑袖一样,乃楚国郑氏家族的支脉,为人深沉寡言,与朝中各方都甚为相得,与屈原还是忘年诗友。闻得楚王宣召,郑詹尹立即登车匆匆进宫。及至听到楚怀王立即拟就盟约的命令,他竟是怔怔的愣在那里说不上话来。在他六十多年的记忆里,如此没有任何仪典的邦交立约是从来没有过的,尤其是一国之王与一国丞相立约,更是匪夷所思!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却又嗫嚅着开不得口——太卜在实际国务中是无足轻重的,说了又能如何?愣怔片刻,只得拱手领命,坐到内侍已经准备好的长案前,双手提笔,在两张大羊皮纸上同时写下了两份盟约。“太卜高年清华,竟有双笔才能,张仪佩服了!”张仪竟是丝毫没有在意盟约,只对郑詹尹一手双笔绝技赞不绝口。“如何?我大楚国也有上上之才了!”楚怀王芈槐也是不说盟约,只注意张仪说话。老内侍将盟约递到王案前,楚怀王瞄了一眼便写上了“楚王芈槐”四个大字,随即命令:“用印。”一方鲜红的大印便清晰结实地盖在了羊皮纸上!老内侍又将两份盟约捧到张仪案前,张仪笑道:“丞相印却在咸阳,张仪只能押上名号了。”楚怀王笑道:“无妨。本王派特使随丞相去咸阳,用印之后随即交割房陵,如何?”张仪笑道:“土地乃无可移动之死物,邦交却是无常活物。何者先行兑现?楚王自可权衡。”楚怀王恍然拍案:“好!三日之内,楚国派出特使,知会苏秦,退出合纵!”张仪大笑:“三日后,张仪便与两位特使离开郢都!”
楚怀王送走张仪,立即回到后宫对郑袖说了今日盟约。郑袖拍着芈槐的脸颊连连夸赞他“长大了!有谋划!”还破例的让芈槐当了一回威风凛凛的大男人,芈槐乐得直叫,竟是又一次体味到了王者的快乐与力量。
不想屈原黄歇当晚便匆匆入宫,愤愤劝谏楚怀王勿受秦国诱骗,当立即撤除盟约,立即派出合纵联军!芈槐气得脸色发青,忿忿然辩驳:“合纵联军就一定能收回房陵?你屈原担保?还是黄歇担保?兵不血刃而收复房陵,本王错在何处?六国合纵好,可曾给了楚国一寸土地?本王为何一定要守株待兔?!”
“噢呀我王,”春申君黄歇换了个话题:“张仪狡诈无常,若骗了我王,楚国岂不贻笑天下?那时楚国何以在天下立足?”“大谬!”楚怀王声色俱厉:“秦国失信?张仪行骗?果真如此,本王自当统帅三军,为楚国雪耻复仇!”屈原深深一躬:“言尽于此,夫复何言?臣等愿我王记住今日才是。”说完竟大袖一摆扬长而去,春申君也跟着匆匆去了。芈槐兀自喘着粗气自说自话的骂了一通,刚刚骂得累了,老令尹昭雎又到了。昭雎盛赞楚怀王:“明君独断,力排众议,挽狂澜于既倒,救楚国于危亡,英雄气度,胜过先王多矣!”芈槐顿时心花怒放,觉得老令尹当真忠心耿耿老成谋国,立时便赏了昭雎黄金百镒!当晚,屈原在春申君府邸彻夜商议。天色泛白时分,一骑快马便飞出郢都北门,直上官道奔赴燕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