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慨其叹矣 遇人之艰难-大秦帝国之金戈铁马

苍莽的河西高原上,正有一支马队飞驰向北,又一次越过了九原,沿着阴山草原向东面的燕国兼程疾进。马队前列一面黑旗大书“秦王特使白”五个大字,旗下一辆虚空的青铜轺车,车旁一员黑色斗篷的年轻大将,却正是白起。一月之前,白起率领五万大军兼程北上离石要塞,准备抵抗赵国的突然袭击。白起对各国战事与领兵将领历来留心,听说赵国是廉颇统兵,便直感赵国可能未必全力攻秦,而是要试探一番,绝不会贸然行事。白起这种直感的根由在于两个事实:其一是赵国的赵雍刚刚即位三年,正在筹划一场雄心勃勃的变法,此时一般不会冒险寻衅;其二便是两个月前三晋联军在宜阳新败,赵国对秦军战力依旧心怀忌惮。以此推测,很可能是赵国因无法断定秦国内政局势,而对嬴壮虚应故事,派出廉颇为将便有着另一种意味。廉颇者,赵国马邑人也,少年从戎,胆气豪壮,每战必鼓勇冲锋,竟凭着血战之攻从卒长一步步地做到了将军。赵肃侯二十年时,廉颇已经是前军主将,成为赵国专门对付匈奴、东胡、林胡的北军的威名赫赫的大将。此人久在阴山草原与匈奴骑兵周旋,打仗勇猛顽强。一次带领两千骑兵护送赵国马群南下,不想却被草原深处倏忽杀来抢掠马群的一万余骑兵包围!部将皆有惧色,纷纷建言弃马南逃。廉颇厉声高呼:“军马为国本!弃马逃命,何异叛国?谁敢言走,立斩军前!”将士闻声肃然,同声齐吼:“愿随将军死战报国!”廉颇立即下令将马群赶到最近的山头后面,而后派出飞骑南下搬取救兵,接着以这座恰恰是月牙形的山包做依托,将两千精骑分做四队——一队正面在山口迎敌,两队从左右两翼出击,一队在山坡高处相机策应薄弱处。当匈奴骑兵乌云沉雷般隆隆卷来的时候,廉颇振臂高呼:“猛士报国!杀——”散发袒臂身先士卒,亲自率领五百骑士从正面杀出。

匈奴战法简单,刚刚冲进山坳,却见三面红色骑兵如漫天红云般掩杀而来,竟是惊慌后撤。廉颇立即回军。片刻之后,匈奴大将见赵军沉寂,便派出两千骑兵试探进攻,却被廉颇的三面包抄加压顶一击斩杀大半!匈奴大将虽然惊骇,却也看清了赵军虚实,休整片刻,便立即派出五千骑做第二波猛攻。廉颇如法炮制,又斩杀匈奴骑士千余人!此时天色已晚,双方遥遥对峙扎营。廉颇亲自站在山头,一直瞭望到夜半,听得随风飘来的匈奴大营的狂呼痛饮声,廉颇断然下令三百骑士圈赶马群悄悄远撤,其余骑士夜袭匈奴。廉颇一马当先,千余骑士分做三面杀出,猛烈攻入敌营!匈奴不明真相,大是惊慌,竟丢下两千多具尸体逃遁而去。经此一战,廉颇的勇气闻名天下诸侯,竟被呼为“冠军勇将”。

如此一个勇将,做了前军大将后却是惊人的持重谨慎,从不贸然作战。赵肃侯死后,赵雍即位,擢升廉颇为前将军。这前将军却不是前军主将,而是整个赵国的前敌大将。赵国当时还没有大将军,经常是赵雍亲自统兵,廉颇这个前将军几乎便是号令战阵的主将,成了事实上的掌军将军。令天下刮目相看的是,这廉颇愈是高位,用兵便愈是持重,每战必欲坚守待敌松懈而后猛攻,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竟似天生的大器晚成。如此一来,廉颇便又有了一个称号——善守老廉颇。如此一个行伍出身的赵国名将,此时已经是五十余岁,在军旅年轻将领中已经被称为老将军了,他能贸然偷袭秦国?

白起想得透彻,便也做得扎实。大军一路北上,竟是大张旗鼓,尽显军威,同时派出大批斥候化装成平民到赵国晋阳散布秦国大军北上的消息。在离石要塞扎营后,秦军更是在大河两岸大张旌旗,号称“铁骑十万抗赵军”,日每大肆操演,喊杀震天,明知有赵国斥候来探营也毫不介意。同时,白起将三万铁骑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秘密开到离石要塞东北的大峡谷中埋伏起来。这里是赵军从晋阳攻秦的必经之路,若赵军当真袭击,白起便要在这里痛下杀手。

终于,旬日之后,探马来报:赵国大军从晋阳回撤,进驻赵国腹地邯郸东北的漳水河谷。一场秦国很不愿意开打的大战,便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便在白起准备回军蓝田时,咸阳的快马特使来到,带来了全副出使仪仗与国书,也带来了甘茂魏冄合署的密件,要白起做“迎后特使”,到燕国迎接芈王妃回咸阳。那封短短的密件,白起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咸阳大事底定,谋逆全数伏法,新君已入王城,正在发丧国葬秦王。将军熟悉燕国,可以特使之身北上,迎接芈太后作速回秦!”白起自然立即掂量到了“太后”两字的分量。新君母子患难与共,新君又正在少年之期尚未加冠,国中权臣林立,用春秋老话说,这正是“主少国疑”的微妙时期。当此之时,一个素有根基且久经沧桑的太后可是非同一般。也就是说,正因为事关重大,与迎接新君一般要紧,咸阳诸方才让白起这个目下不可或缺的大将做了特使。半个月后,白起的特使马队终于到了燕山脚下,蓟城的箭楼已经遥遥在望了。邦交礼仪:特使只能带十名护卫进入国都,一千铁骑不能入城。白起便下令铁骑在城外三十里扎营,自己带领两个文吏与十名铁鹰锐士并全副仪仗,换乘青铜轺车,辚辚进了蓟城。

进得蓟城,白起径直来到亚卿府拜见乐毅。燕国在子之之乱后,戒惧大权旁落,燕昭王索性不再设置丞相,而以上卿、亚卿分署政务。而此时连上卿也没有,只有乐毅这个亚卿是最高军政大臣,中大夫剧辛辅助。所以这亚卿府实际上便是燕国政务中枢,凡有特使,必先在这亚卿府勘验国书印鉴并沟通出使使命,而后由亚卿府根据特使职爵高低与使命重要程度,安置驿馆的待客等级,再禀报国君确定是否会见特使。这一切,在中原战国,都是由丞相府的一个专门官署完成的,秦国赵国叫行人署,魏国叫典客署,齐国叫诸侯主客,楚国则叫谒者。燕国初复,亚卿府属吏很少,与各国来往也很少,没有专司外事的官署,一切都得晋见乐毅才能完成。亚卿府是一座简朴的三进庭院,门前车马场也只有两三排拴马桩,而没有专门停车的空场。白起高车骏马而来,在连牛车都很少的蓟城竟是赫赫如鹤立鸡群一般。白起素来厌恶浮华,更不擅排场,见此情状竟是一箭之外早早下马,徒步走到了亚卿府门,对着门吏肃然拱手:“秦国新君特使白起,请见亚卿。”

门吏已经早早看见了这一队煊赫车马与特使大旗,心想强秦特使必倨傲无礼,便整整衣衫对门廊四名甲士高声咳嗽示意,要精神抖擞地给秦国特使一个软钉子碰。正在此时,却见白起徒步走来,门吏正在暗自惊讶,不防这位高冠斗篷的特使竟是拱手礼让,门吏顿时觉得大是风光,连忙便是深深一躬:“特使稍待,小吏即刻禀报亚卿。”一溜碎步便消失在影壁后面了。片刻之间,便听得门内一阵笑声,竟是乐毅亲自迎了出来,在廊下便是遥遥拱手:“白起将军,别来无恙乎?”身后却是一个大袖飘飘的红衣中年人。

“末将白起,参见亚卿。”白起没有想到乐毅亲自出迎,便肃然躬身一个大礼。乐毅已经大笑着走了过来拉住了白起的手:“将军做特使,当真难为兄也。”说着便一指身后的红衣人笑道:“这位是稷下名士、中大夫剧辛,认识一番了!”

红衣人一直在专注地端详白起,目光炯炯发亮,竟是浑然无觉。白起久在军旅不擅应酬,竟被他看得有些发窘,连忙拱手一礼:“末将白起,见过中大夫。”

剧辛恍然醒悟,哈哈大笑:“将军异相也!剧辛失礼了,幸勿见怪。”

乐毅笑道:“剧辛曾师从相学名家唐举,对将军定有评点了。走!府中说话。”随着乐毅过了影壁,白起略一打量,便见这个燕国权臣的三进府邸竟是一眼望穿:中间一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开间的国事堂,东边一排青砖瓦房是属吏官署,西边一排便是护卫仆役的住房;国事堂后空空荡荡,显然便是一片后园了。院中除了那片翠绿的竹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乐毅见白起似有惊讶之色,便悠然笑道:“乐毅也爱广厦高车,惜乎蓟城毁于战火,将相皆是牛车篷荜,将军见笑了。”白起肃然拱手道:“时穷志节显,亚卿居高位而节用,白起景仰之至,岂敢心存轻薄?”白起原是不擅笑谈周旋,一番庄重竟使豁达豪爽的乐毅哈哈大笑起来:“些须细节,竟得将军如此奖掖,乐毅诚惶诚恐也!”说是诚惶诚恐,脸上却写满了何足道哉,剧辛不禁便笑了起来:“白起将军端严厚重,却不适亚卿这般卓尔不群呢。”乐毅连道笑谈,便拉着白起进了国事堂旁边的一间大厅。“上酒!”尚未落座,乐毅便是一声吩咐。

白起却是一拱手:“国事重地,不当饮酒,何敢叨扰亚卿?”

乐毅笑道:“别个来,乐毅也不想饮。将军前来,却要破例了。”

剧辛竟是喟然一叹:“亚卿律己甚严,今日破例,却是难得也。”

说话间,一名老仆已经抱来了三坛燕酒,又有一名小厮捧来了一个大木盘,盘中三只陶碗三方红亮的酱肉,仅此而已。片刻摆得齐整,乐毅便亲自开坛为白起、剧辛斟酒,而后归座举碗笑道:“乐毅久闻白起军中人杰,相见恨晚也。来!为将军洗尘,共干一碗!”说罢便举着大碗汩汩饮尽了。白起双手举碗道:“亚卿名将世家,白起行伍后进,何敢当亚卿如此奖掖?谢过亚卿!”也举起大碗汩汩饮尽了。乐毅摇头道:“将军差矣!岂不闻名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战阵死生之地,最见真才!世家云云,岂是我等所看重?”白起原是本色秉性,最为厌恶名门后裔的虚荣浮华,见乐毅非但不以名将之后骄人,反倒是鄙薄此等行径,不禁心中一热大是感慨:“亚卿之言,正是雄杰情怀,燕国大幸也!”乐毅大笑着拍案道:“剧辛大夫兼通相学,且说说座中雄杰何人?”白起却道:“亚卿笑谈了。星相占卜,军旅大忌,白起历来不信,何足为凭?”

“将军差矣!”一言落点,剧辛便大摇其头:“星相占卜之用,在谋不在断。断事决策不以星相占卜为凭,而以克尽人事为根基,此乃事之本也。然其所以长盛不衰,便在于补人谋之短,揣测冥冥未知之奥秘。人世天道既有奥秘,则必有不测之变。是以星相占卜常多名实相违,使人错愕不已,雄杰贤智便大多视为虚妄。譬如周武王兴兵伐纣而占于太庙,时当雷电交做,太公奋然踩碎龟甲,大呼:‘吊民伐罪乃天下正道!当为则为!何须问腐朽龟甲也?’由此观之,将军所言乃是正道也。然若用于观人谋事,星相占卜则往往能料人谋之不能料处,解惑补差,而未必处处荒诞不实。其中更有天赋异禀者,其神异之能,往往令人乍舌!以孔夫子之博大,不言怪力乱神,却修《易》而纬编三绝,况乎我等也?究其实,星相占卜为器用之学,用之当则当,用之不当则不当,一言抹杀,将军却有失偏颇也。”一席话竟是名士论学一般细密。白起听得一怔,便是一拱手道:“大夫之论,诚为一家之言也。白起谨受教。”对此等学问,白起原本不甚了了,军旅实战更是实打实地凭实情断事,从来没有过观星看相占卜的那怕一次经历。从少年知书习武,白起便信奉“兵家以人事为本”,从不相信所谓的天官阴阳望气断兵之类的虚妄之说。在他的印象里,所有的兵家大师都是这样的。天下君主,魏惠王最是信奉这些东西,却是仗越打越败北,人越用越平庸。到了晚年,百思不得其解,便专门与精通兵法的尉缭子(职任国尉名缭)探究此中奥秘,开口便问:“人言黄帝《天官》之学,可以百战百胜,究竟有没有这种学问?”尉缭子回答得明白简单:“黄帝者,人事而已矣!如攻不能取,战不能胜,非无时可用也,皆人谋之失也。”紧接着,尉缭子对爱听故事的魏惠王说了两则故事:第一则,武王伐纣。依据《天官》书:背水为阵乃死地,向阪(山坡)驻军为废军。可周武王率领两万两千五百精锐士兵开战时,却是背靠济水面向大山列阵,商纣的十多万大军竟是被杀得望风溃逃。末了尉缭子问:“聪颖勇武如纣王者,莫非不知道周军违背了天官阵法么?”第二则,春秋楚齐之战。依据《天官》书:两军交战彗星出,星柄所指向的一方获胜,对方则不应发动攻势。楚大将公子心领大军北上,在琅邪与齐国大军相遇,恰恰地彗星出现,且星柄正在齐军方向!副将们劝公子心赶快回军,公子心却哈哈大笑道:“彗星蠢物,何知军事?用扫帚相斗,正要用扫帚柄打人啦!”次日立即发动猛攻,竟大破齐军十五万。末了,尉缭子举出了《黄帝经》的一句话:“先神先鬼,先稽我智!”——先听信鬼神,不如先考察我的智谋!并一言以蔽之地告诫魏惠王:“人言《天官》,人事而已,岂有他哉!”

凡此种种,白起当然不会赞同剧辛的说法,但身负使命,却是不想与人争辩这种虚妄故事,便勉为其难地认了对方是“一家之言”,也礼仪性地表示了“谨受教”,便不想再说了。

剧辛却是旷达,自也听出了白起的言下之意,便看着白起笑道:“方才虚论而已,原是见仁见智,将军莫要上心便是。今日得见英雄,剧辛自感荣幸,愿为将军进一言,以做日后佐证如何?”虽是笑意殷殷,却是认真诚恳。初交礼仪,所谓进言,自然是对对方缺矢有所劝谏。白起虽然严正,却从来虚怀若谷,听剧辛诚恳言辞,便是肃然一拱:“白起粗莽,先生教我。”

乐毅大手一挥笑道:“酒意快言,将军何须过谦?且听剧辛妙论便了。”剧辛悠然一笑,打量着白起道:“将军头骨如长矛,锐气灌顶盈出,此谓兵神之相也。更兼鹰隼角目,腮纹入颊极深,主沉雄坚刚锋锐无匹。十年之后,将军威名将赫赫大出。二十余年之后,天下将无人敢于将军对阵也。”剧辛说时,乐毅也瞄了白起一眼,却初次认识一般瞪大了眼睛。白起此来却是文职特使,虽然内穿牛皮软甲,外边却是斗篷玉冠,没有了上次的戎装甲胄,竟更显得头尖如矛,再加一顶四寸黑玉冠,竟是比寻常铁矛还长得些许,一头长长的黑发拢在脑后,竟活生生如大旗铁矛下的黑缨一般!一眼望去,一双细长的三角眼炯炯生光,竟是庄重肃杀而又凛冽难犯。乐毅不禁长长的“噫!”了一声,惊奇的笑意竟溢满了脸膛。骤然之间,白起却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白起纵有战阵之名,如何便能吓退了天下劲敌?有乐毅亚卿在座,白起焉能没有对手?先生却是笑谈了。”

剧辛却丝毫没有笑,只向乐毅一瞄,稍事沉吟便道:“乐毅亚卿自是名将大才,然则时也势也,不可尽言。将军之相,却是万不失一。”白起拱手道:“先生之言,暂且存疑了。愿闻‘然则’之后。”

剧辛喟然一叹,果然便是一句“然则”,接着道:“将军刀眉横阔,眉宇间肃杀充盈,此谓杀气过甚也。战阵之间,将军若能得止且止,可成万世之功也。”

白起却是眉头大皱,终于忍不住冷冷一笑:“得止且止?兵者,死生之地也,何能如宋襄公一般迂阔?如此‘然则’之言,不听也罢。”竟是率直得有些生硬。

乐毅却拍案赞叹:“初交不违本心,将军真乃本色英雄也!”

白起却对剧辛拱手歉疚笑道:“白起卤莽,尚请先生鉴谅了。”

剧辛爽朗笑道:“不事折冲,发乎本心,真大将也!剧辛景仰不及,何敢有他?”“如此谢过亚卿、大夫。”白起一拱便转了话题:“身为特使,白起不敢耽延,尚请亚卿府即刻勘验一应文书,并排定觐见燕王日期。了却国事,白起当与两位开怀痛饮!”

乐毅悠然笑道:“将军毋忧。秦国大势既定,芈王妃自当回国。将军歇息一晚,明日我便陪将军觐见燕王便了。”白起却有些惊讶:“亚卿未看国书,白起亦未说明,却何以对白起使命了如指掌?”剧辛笑道:“乐毅虽是兵家,却有策士之才,谋国料事如将军临阵料敌一般呢。他早料定秦国大势将定,将军将为特使来燕了。”白起不禁由衷赞叹:“亚卿大才,白起景仰之至。”

乐毅连连摆手大笑:“哪里话来?国有斥候,消息流布,稍加留心,何人不能知之料之?剧辛何独谬奖乐毅?”剧辛笑道:“岂不闻‘知易断难’乎?正因了消息流布,才容易惑人耳目。若得一消息便能断事,天下人人大才也,何有昏君辈出之事?”白起拍案慨然道:“先生此言大是。赵国与秦为临,竟不知秦国大势,岂非明证?”“将军说赵雍么?”乐毅摇头笑道:“这个赵王可是了得,雄才大略,其心难测。乐毅冒昧揣测,他是对秦国施障眼之法,行韬晦之计。”“愿闻其详。”白起一脸肃然,极想听乐毅说下去。

乐毅却摇头笑道:“此乃后话,今日却难说得明白也。”

白起见乐毅不愿再说,便拱手道:“敢问亚卿,白起今晚欲先行觐见芈王妃,不知可否?”乐毅目光一闪笑道:“芈王妃住在燕山行宫,明日觐见燕王之后,我与将军同去迎接如何?”“如此甚好。”白起说着便站了起来:“多有叨扰,白起告辞。”

乐毅却也没有挽留,笑着起身又与白起同饮了一碗,便将白起殷殷送到府门,又嘱咐剧辛将白起一行再送到驿馆安歇,自己便即刻进宫了。却说白起到得驿馆住好,心中却是老大忐忑。从大处看,燕国正在艰难复兴,也图谋与强大的秦国罢战修好,放芈王妃回秦大约不会有变。既然如此,乐毅为何委婉地拒绝了他要在晋见燕王之前先见芈王妃一面呢?作为秦国特使,提出先行会见即将归国的王妃,礼仪是通达的,芈王妃毕竟不是人质。然则作为想与秦国结好的燕国权臣,乐毅的拒绝却是难以理解的,此中因由究竟在哪里呢?“禀报将军:密行斥候在外候见。”随行军吏快步走进厅中。

白起回头:“快,让他进来。”

一个锦衣商人模样的年轻人悠然走了进来。一进小厅,年轻商人立即变成了军人步态,一拱手便道:“禀报将军:芈王妃下落已经探明,寄居在渔阳要塞外沽水河谷的狩猎行宫之内,行宫已经多年不用,目下只是一座庄园。”“狩猎行宫?”白起突然问:“那里可是乐毅的封地?”

“正是。狩猎行宫外便是乐毅的五十里封地。”

白起思忖片刻断然下令:“你即刻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城。”

“嗨!”密行斥候大步去了。

白起立即唤来随行军吏一阵吩咐,便进了寝室,一时出来,竟是一身布袍青布包头,俨然一个胡地贩马的商人。走到廊下,正有一辆单马乌篷的缁车等候,便不言声跨进缁车脚下一跺,缁车便哐啷咣当地出了特使庭院,出了驿馆大门。时当夕阳将落,商旅出城国人回城人车马牛川流不息,乌篷缁车的驭手一亮亚卿府行车令牌,便杂在商旅车流中顺利出城。行不到里许之地,便闻身后号角悠扬响起,蓟城便隆隆关闭了。战乱方过,一出蓟城城门便是满目荒凉,竟是连函谷关外的热闹繁华也没有,更别说与咸阳四门外的客栈林立灯火煌煌相比了。眼见血红的太阳沉到了山后,一抹晚霞消散,黑黑的夜色倏忽之间便笼罩了原野。缁车驶到一个荒凉的山弯,只听一声短促的蛙鸣,缁车便停了下来。白起利落下车,跳上一匹空鞍战马,轻喝一声:“走!”,便见山弯连串飞出五骑,竟是当先去了。白起一抖马缰,风驰电掣般追上插到五骑中间,马队便直向西北沽水而来。

沽水从北方高原的大漠密林而来,在蓟城西面四十里流过,南下直入大海。在沽水流经蓟城西北的百余里处,却是一片苍莽山地,只有这沽水河谷是通过这片山地的唯一路径。匈奴南县,这里便是必经之途。很早以前,燕国在这里便建了一座驻军要塞,因了沽水在这里汇聚了一片大泽,岸边的燕人大都以渔猎为生,要塞便叫做了渔阳堡。有山有水又有草原密林,自然便是狩猎的好去处,于是也就自然有了燕国王室的狩猎行宫。子之秉政燕国内乱以来十几年间,朝野惶惶,王室更是大灾频仍,这座行宫便无人光顾了。渔阳要塞形同虚设,匈奴游骑也就趁机南下劫掠,行宫便成了胡将歇马的好去处,虽然临走时抢掠一空,却也没有被付之一炬。燕昭王即位,便将渔阳之南这片丰腴而又有胡骑劫掠风险的土地连同空荡荡的行宫,一起封给了乐毅。

密行斥候已经将路径探听得清楚,虽是黑夜,依然一路快马,一个多时辰后便到了沽水河谷的山口。刚进山口,白起便从迎面风中嗅出了一丝战马驰过的特异汗腥味儿,一声短促的呼哨,马队立即拐进了一个山弯。白起低声命令:“两人在此留守,三人随我步行入谷!”五名骑士立即下马,两人将马缰收拢在手,拉到了隐蔽处。密行斥候带路,白起紧跟,两名铁鹰锐士断后,一个步军卒伍的三角锥便沿着山根大步唰唰地进了山谷。暗夜之中,山谷渐行渐宽,脚下也变成了劲软的草地,白色的河流也变宽了,谷口的涛声变成了均匀细碎的哗哗流淌。可以想见,这片谷地原是一片外险内平水草丰腴的宝地。燕昭王将如此肥美的河谷封给乐毅,可见对乐毅的倚重。白起边走边想,竟油然生出一阵感慨。突然,前方出现了隐隐灯光,前行斥候低声禀报:“将军,狩猎行宫到了。”白起低声对后面两名铁鹰锐士下令:“你俩隐蔽守望。”又一挥手,“斥候随我进庄。”密行斥候便领着白起,从东边山下的草地一路飞了过去,片刻之间便到了行宫背后的山根下。白起一个手势,两人便飞步上山,隐蔽在大树后向行宫中瞭望。这座行宫很小,实际上也就是一个一圈房屋的小庄园而已。高挑的风灯下,隐隐可见巨石砌就的庄门与高大的石墙,似乎比院中的房屋还更为势派。从山腰遥遥望去,院中石亭也有一盏风灯闪烁,似乎隐隐有人说话!白起略一思忖,一个手势,两人便飞身下山,几个纵跃便到了靠山根的大墙下。白起一摆手,示意密行斥候守候接应,便扣住墙间石缝壁虎般游了上去。到得墙上,白起伏身端详,却发现高墙与屋顶间覆盖着一片带刺的铜网!虽则如此,白起并未感到意外,因为狩猎行宫必在野兽出没之地,为了防备山中野兽从山坡进入庄园,狩猎山庄通常都有这种叫做天网的防备。白起出身行伍,对士兵克难克险之法最是精心揣摩,常常有别出心裁的战阵动作在军中传播,无论是骑士还是步卒,都以能在白起麾下作战而自豪——战功最大,伤亡最小!对面前这片铜网,他没有片刻犹豫,便将身上布袍一紧,朝着铜网滚了过去!原是他内穿精铁鳞甲,外包一身布夹袍,提气一滚,纵然将夹袍扎破,人却是安然无恙。滚过铜网,便到了东面屋顶,院中情形看得清楚,亭中说话声也清晰可闻。石亭下,却正是乐毅与芈王妃两人。乐毅也是一身布衣,散发无冠,腿边一条马鞭,坐在一片草席上正在捧着陶罐汩汩大饮,却不知是酒还是水?芈王妃却是一身楚女黄裙,脖颈上却是一条燕国贵胄女子常有的大红丝巾,一头黑发瀑布般垂在肩上,也不见她说话,却只在乐毅面前悠然地走动着。

“芈王妃,你在燕国多少磨难,终究是到头了。乐毅为你高兴!”

“人各有命。芈八子在燕国很快乐,没觉得有甚磨难。”

“芈王妃胸襟开阔,乐毅佩服。”

“乐毅,休得做糊涂状。”芈王妃似乎生气了,声音竟有些颤抖:“甚个胸襟开阔?我不走,只是因了你,芈八子喜欢你!”白起一个激灵,便觉头皮一阵发麻。芈王妃将为秦国太后,如此作为岂不令天下嘲笑?正在此时,却听乐毅喟然一叹:“造化弄人,时势使然。若秦国动荡,王妃无可投国,乐毅岂是无情男儿?然秦国已经安定,嬴稷已经称王,王妃如何能留在燕国?乐毅当初卤莽造次,请王妃鉴谅了。”

“乐毅,不要那样说。”芈王妃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我情愿那样做。在我母子濒临绝境的时候,你真诚地照拂了我与稷儿。芈八子原不是节烈女子,你纵然倚仗权力欺凌我们,芈八子也会顺从你。可你没有,你只是真诚地照拂我们,丝毫没有因了同僚的侧目嘲讽而有所改变。我便真的喜欢上了你。我晓得,你也真心地喜欢我,爱我,是么?”

“芈王妃差矣!”乐毅急迫地打断了芈王妃,“乐毅照拂王妃母子,原是燕王之意。燕国要对秦国真诚修好,无论何人在秦国为君,无论何人在燕国为质,燕国都要善待秦国特使人质,以便将来与秦国结盟。乐毅所为,原与爱心无关。若非如此,乐毅岂能以一己之身,私相照拂一国人质?此乃真相,万望王妃莫将此情看作乐毅本心也。”

芈王妃却咯咯笑了,笑声在幽静的山谷竟是那样妩媚清亮:“乐毅啊,你不说,我也晓得如此。可你说了,我便更喜欢你了。”说着便是悠然一叹,“身为权臣,谁也难脱权谋。可权谋施展处,也辨得英雄小人。难道那一袋黑面、半只野羊、一坛苦酒、些许布帛,也都是燕王让你送的么?稷儿回秦,我孤身留燕,你不让我住在驿馆,也不让我住进王宫,却安顿我住在你的封地庄园,难道这也是燕王诏命么?”“那是为了王妃的安危着想,并无他意。”乐毅又一次打断了芈王妃。

芈王妃又咯咯笑了:“乐毅啊乐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却辩解甚来?我只对你说:芈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宫寡妇,就要在燕国,就要守着你,你却是如何?”远远听去,竟象个顽皮的少女,任谁也想不到她便是三十多岁的秦国王妃。乐毅显然着急了,竟是站起来深深一躬:“王妃所言极是,乐毅无须辩解。只是王妃须得体谅乐毅,顾全大局,回到秦国为上策。”“是么?我却想听听下策。”芈王妃顽皮地笑着。

“乐毅剖腹自裁,了却王妃一片情意。”乐毅竟是毫不犹豫。

芈王妃显然愣怔了,竟是良久沉默,方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乐毅啊,芈八子算服了你。我答应你,回秦国便了。”“谢过王妃!”

“别急哟。我却有个小条件,晓得无?”芈王妃的温软楚语竟是分外动听。“王妃但讲。”

“你,今夜须得留在这里陪我。”

“王妃……”这次却是乐毅愣怔了。

“你不答应,芈八子便宁死不回秦国!”说罢,芈王妃竟是转身飘然去了。白起心头一颤,分明看见木头般愣怔的乐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将那个大陶罐双手捧起一阵汩汩大饮,紧接着便听“哐啷!”一声,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乐毅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亮灯的大屋。

趴在屋顶的白起却乱成了一团面糊,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经过的事情。星夜入渔阳,为的是探听王妃下落,并与王妃面谈,一则禀报咸阳大势,二则落实王妃在燕国有无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过刁难?他好以特使身份交涉。如今看来,这一切竟都是多余的了。咸阳大势路上禀报不迟,芈王妃一直有乐毅照料,谅来也不会受人欺侮刁难。需要料理的秘事看来只有自己看到的这一桩,而这件事,非但自己永远也料理不了,而且连知道也不能知道。看来自己的事只有一桩,接回芈王妃万事大吉。乱纷纷想得一阵,白起便紧身一滚,到了石墙立即跳下,一挥手便领着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弯,上马一鞭便连夜回了蓟城。

次日过午,一辆牛车咣当咣当驶到驿馆门口,却是乐毅来请白起进宫。白起已经没有兴趣询问任何事情,也没有心情邀乐毅叙谈,略略寒暄两句便随着乐毅进了王宫。

燕国宫室规模本来就很简朴狭小,一场大乱下来,更是大半被毁,只剩得几座残破的偏殿与一片光秃秃的园林庭院。王宫大门已经稍事修葺,虽未恢复原貌,毕竟尚算整齐。进得宫中,却是处处断垣残壁,满目荒凉萧疏,虽然正是盛夏,却没有一棵遮阳绿树,没有一片水面草木,触目皆是黑秃秃的枯树,扑鼻皆是呛人的土腥。暴晒之下,尘土瓦砾竟是在车轮下扑溅得老高,两车驶过,便是一片大大的烟尘。几经曲折,来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乐毅下车拱手笑道:“东偏殿到了,将军请下车。”白起虽然也知道燕国惨遭劫难,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凄惨,王宫尚且若此,可见市井村野。可他同时感到奇怪的是,燕国市容田畴民居似乎恢复得还不错,王宫却如何丝毫未见整修重建?面前这座东偏殿,实际上便是未被烧毁的一座四开间的青砖大瓦房而已,假如没有这座东偏殿,整个王宫竟是无处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脱口问道:“如此王宫,燕王的居处却在哪里?”乐毅道:“燕王啊,暂居一座绝户大臣的府邸,还没有寝宫。”

白起真正惊讶了,燕国毕竟大国,国君无寝宫,当真是天下奇闻也。他皱着眉头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人言燕王得历代社稷宝藏,却做了何用?”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便歉疚地笑着拱手,“白起唐突,亚卿恕罪了。”“无妨也。”乐毅却是喟然叹息,“一则招贤,二则振兴农耕市井。郭隗有黄金台,剧辛有三进府邸,乐毅有狩猎行宫与五十里封地。每户农人得谷种,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贩运牛车。耗财多少,难以计数,惟独燕王宫室却是不花分文。”“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禁由衷赞叹,“有君若此,何愁不兴?”

乐毅笑了:“燕王得将军如此赞语,乐毅倍感欣慰!来,将军请进了。”进得殿中,一名老内侍匆匆上茶,又在乐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乐毅笑道:“将军入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来敬重奋发敬业之人,更何况这是一国之君,便慨然拱手:“但等无妨。”乐毅自然不能让白起干坐,举起茶盏笑道:“久闻将军善战知兵,却不知师从何家?”但凡谈兵论战,白起便来精神,慨然一叹便道:“秦人多战事。白氏家族世代为兵。白起生于军旅,长于行伍,酷爱兵事而已,却无任何师从。与将军饱读兵书相比,原是文野之别了。”“你,此前没读过任何兵书?”乐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摇头一叹,“乐毅却是惭愧了。”见乐毅惊讶的模样,白起连连摆手道:“兵书倒是读了几册,只是记不住罢了,临战还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战,成不得大气候。”“将军天授大才也!”乐毅不禁拍案赞叹,话音落点,却闻屏风后一阵笑声:“却是何人?竟得亚卿如此褒奖?”随着笑声,便从本色三联木屏风后走出一个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龄与身份的人,一身褪色红袍,一顶竹皮高冠,一片落腮断须,虽是衣衫落拓,步态眉宇间却是神清目朗英风逼人。乐毅连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启我王:此乃秦国特使白起将军。乐毅感叹者,正是此人。”听说这便是燕王,白起倒真是吃了一惊,却又十分的敬佩,不禁肃然起身一躬:“秦国特使白起,参见燕王。”

燕昭王抢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久闻将军胆识过人,果然名不虚传。亚卿所赞,却是不虚了。来,将军请入座。”竟是亲手虚扶着白起入座。

白起原不是托大骄矜之人,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进了坐案,那种亲切自然与真诚,竟使他无法从这个虚手中脱身出来,连白起自己都觉得奇怪,坐进案中又觉不妥,便拱手做礼道:“谢过燕王。”竟是额头出了一层细汗。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着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将军两次入燕为客,也算天意了。燕国百废待兴,拮据萧疏,怠慢处却请将军包涵了。”亲切得竟是朋友一般,全无一国君王的矜持官话。白起由衷赞叹道:“燕国有王若此,非但振兴有时,定当大出天下了。”燕昭王哈哈大笑:“将军吉言,姬平先行谢过了。但愿秦燕结好,能与将军常有聚首之期也。”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时,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对燕国更有情义,绝不会无端生出仇雠。”燕昭王却叹息一声道:“芈王妃母子在燕国数年,正逢燕国战乱动荡之期,我等君臣无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难。此中难堪处,尚请将军对秦王多有周旋。”白起慨然拱手道:“白起实打实说话,无须妄言:我王对燕国君臣多有好感,芈王妃更是明锐过人,原是感恩燕国君臣,燕王但放宽心便是。”燕昭王一笑一叹:“看来啊,我是被这邦交反复做怕了。燕齐友邦多少年?说打便打,说杀便杀,朝夕之间,燕国血流成河也。此中恩仇,却对何人诉说?”一声哽咽,竟是双眼潮湿。白起一时默然。两次入燕,他已经明显察觉到燕国朝野对齐国的深仇大恨。今日进宫目睹王宫惨状,一个突然念头便冒了出来——燕昭王不修宫室,就是要将这一片废墟留作国耻激励燕人复仇?虽不能说,但这个念头却始终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国,也理解燕国,然则作为秦国特使,他自然首先要从秦国角度说话。秦国与齐国相距遥远,自秦惠王与张仪连横开始,齐国便是秦国拆散六国合纵的最可能的同盟者,虽说秦国总是最终不能结好齐国,但却从来不愿主动开罪于齐国。更何况秦国目下这种情势——主少国疑最需要稳定的微妙时期,他能以特使之身与燕国同仇敌忾么?

良久,白起低声道:“燕国日后若有难处,可以亚卿为使入秦便了。”

燕昭王面色已经缓和,拍案笑道:“原是一时赶话而已,将军无须当真,说正事了。亚卿已经验过国书,将军交付王室长史便了。迎接芈王妃,由亚卿陪同将军了。明日王妃离燕,由亚卿代本王送行,将军鉴谅了。”白起站起一躬:“多谢燕王!”

出了尘土飞扬的王宫,乐毅笑道:“我陪将军去接芈王妃了。”白起心念一闪道:“容我回驿馆准备仪仗车马,片刻便来。”乐毅低声道:“蓟城目下多有胡人齐人,没有仪仗正好。”白起恍然道:“亚卿却是周详,这便去了?”乐毅将短鞭向牛背一扫,牛车便咣啷啷向北门而去。白起既惊讶又好笑,此去渔阳百里之遥,这牛车何时咣啷得到?乐毅这是做甚?缓兵之计么?或是芈王妃又有了变化?种种疑惑一时涌上心头,偏白起又不能说破,只好随着乐毅穿街过巷,约莫小半个时辰便也出了北门。白起此番进宫,按照礼仪,乘坐了特使的两马轺车,虽有一个铁鹰锐士做驭手,算是重车,却也比牛车快捷得多,但是却只有跟在牛车后面款款走马。白起实在不耐,便向牛车遥遥拱手:“亚卿,我这轺车有两马,你我换马如何?”乐毅却是回头笑道:“莫急莫急,这便到了。”白起又是一惊,却又恍然醒悟——芈王妃已经离开渔阳河谷,回到了蓟城郊野。

又行片刻,牛车拐进了山道边一片树林。过了树林,便见绿草如茵的山凹中一座圆木围墙的木屋庭院,鸟鸣啾啾,却是幽静极了,若非四周游动着几个红衣壮汉,简直便是一处隐士庄园。白起笑道:“芈王妃得亚卿如此保护,却是难得了。”“将军请下车了。”乐毅已经跳下牛车,“自将军接走嬴稷,芈王妃便一直住在渔阳河谷的狩猎行宫,昨日才移居蓟城郊野。燕国大乱初定,多有匈奴东胡偷袭,齐国细作渗透谋杀,乐毅不敢造次。”一番话真诚坦荡,除了无法说的,几乎全都说了。白起深深一躬:“亚卿以国家邦交为重,襟怀磊落,白起感佩之至。”乐毅却是不经意地笑笑:“利害而已,何敢当此盛名?将军随我来。”进得圆木墙,便见院中一个布衣少女的背影正在收拾晾杆上的衣物。乐毅一拱手笑道:“请楚姑禀报王妃:乐毅陪同秦国特使白起前来,求见王妃。”叫做楚姑的少女回眸一笑,答应一声便轻盈地飘进了木屋。片刻之后,便见芈王妃走了出来,遥遥看去,虽是布衣裙钗,却依旧明艳逼人,信步走来步态婀娜,比那美丽的少女竟是平添了别一番风韵。

白起肃然便是一躬:“前军主将白起,参见王妃。”芈王妃粲然一笑:“白起啊,你来接我了?”白起慨然挺胸拱手:“白起奉秦王之命,恭迎王妃回归咸阳!”“晓得了,好啊!”芈王妃很是高兴:“离秦多年,我也想念咸阳了呢。进来坐得片刻,待楚姑收拾好便走。”白起恭谨道:“无须坐了,末将在这里恭候王妃便是。”芈王妃笑道:“白起自家人好说,亚卿是客,不进去便是失礼了呢。”乐毅连忙拱手笑道:“多谢王妃美意,乐毅与将军正有谈兴,也在这里恭候王妃了。”芈王妃目光一闪笑道:“也好,我片刻便来。”飘然进了木屋,果真是片刻便出了木屋。

白起原以为芈王妃要换衣物头饰,方才辞谢不入,此刻见芈王妃竟是布衣依旧,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绿莹莹的竹杖,身后多了一个背着包袱持着一口吴钩的楚姑,便有些后悔方才的辞谢竟是耽搁了芈王妃与乐毅的最后话别。正在此时,芈王妃已经笑盈盈来到两人面前,竹杖轻轻一点:“亚卿大人,这支燕山绿玉竹,我却是带走了,晓得无?”乐毅大笑一阵道:“目下燕山,也就这绿玉竹算一样念物了。燕国贫寒,无以为赠,乐毅惭愧!”芈王妃笑道:“本色天成,岁寒犹绿,这绿竹却是比人心靠得住呢。白起,走!”说完,竟是大袖一摆便走到轺车旁跨步上车,那个少女楚姑一扭身便飘上了驭手位置。

乐毅却浑然无觉一般对白起一拱手:“牛车太慢,将军与我同骑随后便了。”原来在等候之时,白起的铁鹰锐士已经卸下了一匹驾车驭马,准备让白起骑乘,不想多了一个楚姑做驭手,便少了一匹马。乐毅却清楚非常,已经吩咐护卫木屋庄园的甲士头目牵来了三匹战马,他自己也弃了牛车换了战马。如此一来,芈王妃的轺车便仍旧两马架拉,铁鹰锐士车旁护卫,乐毅白起两骑随后,一路车声辚辚马蹄沓沓,暮色降临时分便进了蓟城。

将芈王妃护送到驿馆,乐毅便告辞去了。用过晚饭,芈王妃便将白起唤进了她的外厅,备细询问了咸阳的诸般变化,连白起退赵的经过也没有漏过。芈王妃除了发问便是凝神倾听,竟没有一句评点。后来,芈王妃便与白起海阔天空起来,对白起叙说了燕国内乱的经过,又说了自己如何在燕山学会了狩猎,在乐毅封地还学会了种菜,亲切絮叨得竟是家人一般。后来,芈王妃又问到了白起的种种情况,家族、身世、军中经历、目下爵职,显得分外关切。白起素来不喜欢与人说家常,对王妃的询问尽可能说得简约平淡。芈王妃却很认真,那真切的惊讶、叹息、欢笑甚至泪水盈眶,竟使白起恍惚觉得面前是一个亲切可人的大姐一般,不由自主地便一件一件说开去了。不知不觉,便闻院中一声嘹亮的鸡鸣。白起大是惊讶,连忙坚执告辞。倒是芈王妃兴犹未尽,笑着叮嘱白起日后还要给他说军旅故事,方才将白起送出了前厅。次日午后时分,白起的全副仪仗护送着芈王妃出了蓟城,在城外会齐了前来接应的千人骑队,便向南进发了。到得十里郊亭处,却有乐毅与剧辛并一班朝臣为芈王妃饯行。按照礼仪,饯行便是用酒食为远行者送行,要紧处便在一爵清酒祝平安。在邦交之中,饯行原非固定礼仪程式,是否饯行全在两国情谊与离去者地位而定。芈王妃即将成为秦国太后,且又有燕昭王口诏,于是便有了乐毅剧辛率领群臣饯行。白起事先知晓且已经在行前对芈王妃说过,便下令马队仪仗缓缓停在了郊亭之外,高声向青铜轺车中的芈王妃做了禀报。芈王妃淡淡笑道:“乐毅偏会虚应故事。传话:多谢燕王,免了虚礼。”白起拱手低声道:“末将以为,事关邦交,王妃当下车受酒。”

芈王妃眉头微微一皱,便起身扶着白起臂膀下车,悠然走向简朴粗犷的大石亭。乐毅剧辛并一班朝臣在亭外齐齐拱手高声道:“参见芈王妃!”芈王妃笑道:“秦燕笃厚,何须此等虚礼?多谢诸位了。”竟是钉住脚步不进石亭。乐毅笑道:“王妃归心似箭,我等深以为是,礼节简约便是了。”一挥手,便有两名内侍分别捧盘来到芈王妃与乐毅面前。乐毅捧起盘中大爵道:“燕国君臣遥祝王妃一路平安。”芈王妃却微笑地打量着乐毅,只不去端盘中铜爵。瞬息之间,白起已经双手捧起铜爵递到芈王妃面前:“王妃请。”芈王妃接过酒爵悠然笑道:“谢过燕王,谢过诸位大臣。”便径自举爵一气饮尽,将大爵望铜盘中一搁,便大步回身去了。乐毅一阵愣怔,却又立即躬身高声道:“恭送芈王妃上路!”大臣们也齐声应和,声音却是参差不齐,竟成了哄嗡一片。白起连忙对乐毅剧辛拱手道:“王妃昨夜受了风寒,略感不适,亚卿大夫鉴谅。”乐毅笑道:“原是无妨,将军但行便是了。后会有期!”白起也是一声“后会有期”便大步去了。

车马辚辚南下。芈王妃突然笑了:“白起,生我气了?”白起走马车旁,一时没有说话。芈王妃却是一声叹息:“惜乎世无英雄也!一个人胸有功业,便要活到那般拘谨么?”白起不知如何应对,便也是一声叹息。从此,芈王妃一路不再说话,只是频繁地换车换马,竟是一路交替颠簸,马不停蹄地到了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