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克宜阳竟是如此快捷便当,甘茂捷报离大军东出竟只有三日之隔!以致秦武王连咸阳的镇国事宜还没有安排妥当。本来,秦惠王之后的秦国已经非常强盛,留守镇国只是国事不可或缺的名义罢了,很容易处置好。但在秦武王却是一个难题,全部原因,便在他没有王子而只有八个嫡庶兄弟。这些兄弟与他这个长子年龄悬殊很大,最小的嬴稷尚在少年,最大的次子嬴壮已经是二十六岁了。嬴壮与秦武王嬴荡是嫡出同胞,秦惠王正妻惠文后所生,秉性也与秦武王十分相似。可就是因为秦武王年近三十无子,便在兄弟之中生出了许多微妙处。秦武王的强壮勇猛天下皆知,二十多名妻妾嫔妃几乎人人疲惫不堪,偏偏地竟是无一身孕!惠文后曾经到太庙祷告并请红衣大巫师钻龟占卜,那个一头霜雪的大巫师盯着散乱的龟纹看了半日,竟是长吁一声:“天意也,老臣也是难以窥其堂奥矣!”惠文后懵懂不知所以,又想不出办法,只好不断祷告,祈望上天早日赐给自己一个孙儿,使那股悄悄蔓延在咸阳宫廷的躁动早日平息下来。秦武王秉性勇武粗犷,可也对这种微妙的气息有所觉察,这就是他在留守镇国上的思量之处。反复思忖,秦武王邀二弟嬴壮共同拜望了母后,当着惠文后的面,擢升嬴壮为左庶长,领咸阳城防镇国。惠文后看到两个儿子相互帮衬提携,大感欣慰,抹着眼泪笑道:“荡儿放心去吧,娘也为你监国,看着二弟了。”嬴荡一阵大笑,出了后宫便立即召来樗里疾秘商。
当初,秦武王一心要挽留才具逼人的张仪,可有嬴华对他的疑虑,又担心张仪盯着父王死因做文章,便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张仪走了。司马错却是他有意放走的,原因只有一个:秦国不缺将才,司马错资望太重,使自己在兵事上放不开手脚。这两人一走,国中老臣便只留下樗里疾孤树参天了。偏是这个文武全才的三代老臣心志淡泊,竟是称病不朝,大有就此撒手的模样。可嬴荡在大事上毕竟明白,只要樗里疾在国,嬴荡便绝不逼迫任事,而只要这个老智囊应急便可,原本也不想让他参与日常国政。樗里疾功勋卓著,资望极高,更有寻常重臣不具备的根基:妻子是秦惠王堂妹雍城公主,有王族外戚的身份。国有变故,如此才能如此权力如此根基的樗里疾便是要害人物了。秦武王也不明白自己如何心血来潮,竟立即召来樗里疾,毕竟国中是平静的,可他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竟对这位老臣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老臣知道了。”樗里疾竟只有淡淡的一句话,昔日诙谐的自嘲无影无踪。秦武王还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对着樗里疾深深一躬,径自大步去了。次日,秦武王率领全部大臣嫔妃,在六千王室禁军护卫下浩浩荡荡地东进了。三日之后抵达孟津渡口,甘茂已经率大军移师北上,大军驻扎南岸,亲率众将乘大舟横渡北岸迎来。浏览完甘茂递上的《军功册》,秦武王大是振作,站在轺车上便宣布了三道诏令:擢升白山为咸阳令,立即还都镇守咸阳城防;擢升白起为前军副将代行前军主将职权;其余有功将士尽皆按照《军功册》晋爵加职。诏令一下,三军欢呼,竟是人人振奋。当晚庆功大宴后,秦武王便与甘茂计议斟酌,立派白山率领五万大军从函谷关返回秦国,将大军留驻蓝田大营,白山径回咸阳赴任;留下的五万大军,则由前军副将白起辅助上将军甘茂统辖节制,实际上便是将具体号令权交给了白起。清晨卯时,太阳刚刚爬上宜阳城头,秦武王君臣嫔妃兵万余人乘坐百余条大船渡过孟津,在大河南岸会齐五万大军,列开大阵便向洛阳浩浩压来。
颜率的王室仪仗到达孟津渡口的时候,秦国的五万铁骑甲士刚刚渡过大河,绿色的原野上漫卷着黑色的战旗,孟津渡口樯桅如林,黑帆蔽日。南岸原野上,秦军铁骑在交相呼应的牛角号声中列成了三个巨大的方阵。中央方阵前的一辆铁轮战车上,矗立着一面三丈六尺高的“秦”字大纛旗,掌旗者正是殿前铁塔猛士乌获。大纛旗下,秦武王乘一辆特制的大型青铜战车,一身青铜甲胄,外披黑色绣金斗篷,头戴长矛形王盔,手扶车前横栏而立,傲慢冷酷地凝视着洛阳方向,竟恍若一尊金装天神!王车右手便是另一个大力士孟贲,虽是徒步一柄青铜大斧,却与车上秦武王几乎一般高,俨然一座黑色云车矗立!王车左手却是淹没在迎风飞舞的旗林中的甘茂等大队朝臣与一大群嫔妃。王车之后紧跟着一个千骑小方阵,阵前一面战旗大书一个“白”字,旗下便是那个年轻的新任前军大将白起。秦武王扬起腕上黑色马鞭高声问:“上将军,距洛阳路程几多?”
甘茂在马上高声答道:“八十里,铁骑大军半日可到。”
秦武王扬鞭大笑:“旬日之间,通三川下周室,死无恨也!”
“王驾起行——”甘茂高声下令,秦武王的大型战车在左右两座铁塔猛士的护卫下便辚辚隆隆地启动了。王车仪仗之后,白起令旗左右一摆:“方阵推进!起——”便闻身后战车上的三十六面战鼓隆隆轰鸣,大河草滩上刀矛齐举,战马沓沓,大军的骑兵方阵跟在秦武王的车驾仪仗之后,竟如万仞绝壁般齐刷刷压过刚刚泛绿的草地。
突然,一队红色车骑从官道上迎面开来,音乐号角之声隐约可闻。
“上将军,这也算是天子王师?”秦武王惊讶地打量着。
甘茂早已看见:“启禀我王:臣料来者乃天子犒赏使节!”
“犒赏?哼!”秦武王一阵蔑视的冷笑:“本王倒要看看,一个末路天子还能摆出甚谱犒赏我这个诸侯?”手中马鞭一挥:“大军列阵!”战鼓号角交错中,白起挥动令旗,五万清一色的骑兵大军在王车两侧展开,骑士们举矛立刀,整齐肃然得犹如训练有素的战阵仪仗。红色车骑驶到距秦军大阵一箭之遥,便缓缓驻车。与秦军黝黑闪亮的军阵相比,这支车骑显得寒酸极了,衣甲旗帜破旧黯淡,连青铜轺车前那面“周”字大旗的旗枪枪缨都残缺不全了,骑队士卒更是老少参差萎靡不振,与威猛强盛的秦军对阵,竟形成一种荒诞怪异的对比!秦武王大瞪着双眼一阵端详,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此刻,老颜率从一辆华贵陈旧的青铜轺车上被侍女扶下,步态艰难地走了过来,身后两名红衣侍女捧着大铜盘碎步紧随。终于,颜率走到了这辆比寻常战车高出半人的战车前,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王入天子王畿,本太师犒赏三军来迟,尚请鉴谅。”苍老的声音不无悲凉,却也没有一丝惊慌。
“来者自来,何敢劳天子犒赏?”虽是邦交辞令,秦武王却说得冰冷生硬。颜率却毫无觉察一般再度拱手做礼:“周王特派老臣乘王车、捧王酒犒赏大军。周秦一源,同出西土,理当迎秦王入洛阳王城一游。”秦武王冷笑:“一游?本王若想灭周长住,又当如何?”
颜率不紧不慢:“周室衰败,名存实亡,不堪任何大国一击,况乎秦国铁骑?然则,周室无财无地无大军,纵然灭之,非但不增国力,反徒招天下非议。谚云:灭周无功。诚所谓也。”
秦武王突然一阵大笑:“老太师明智!本王也没想灭周,只想看看洛阳气象而已。”
颜率顿时宽慰:“秦王英明!请秦王下车,接受天子赐酒。”
突然之间,秦武王又是傲慢矜持地冷笑:“周王是王,本王也是王,何须下车?”
颜率面色涨红,据《礼》辩争:“天子礼仪:战车之上,无得受酒!”“为何不能?”车侧孟贲一声大吼,惊得颜率一个踉跄几乎跌坐在地。此时便见孟贲大步跨到两名侍女身前,两只大手伸开,一手卡住一名侍女的细腰,两手一展,竟将两名侍女骤然举起。两名侍女脸色发青未及尖叫,便莫名其妙地飘上了大型战车,惶恐地拥在秦武王两侧。孟贲大吼一声:“跪下!敬酒!”
“礼崩乐坏矣!”颜率痛苦兀自嘟哝一句便闭上了眼睛,两行老泪骤然涌出面颊。两名侍女吓得完全忘记了神圣的赐酒礼仪,竟不由自主地惊慌跪倒,双手捧起青铜大爵,却不想忘记了一手扶住托盘;铜托盘在大风中落下,“当!”的一声碰到战车铜栏上,便飞滚出战车,竟闪着古铜色的亮光滚到了颜率脚下!铜盘下的那方红绫被河风掀起,飘挂到那面黑色“秦”字大旗的旗枪尖上,竟是猎猎飞舞不停。
两名侍女低头捧爵惶恐万状:“敬,请大王饮酒……”
秦武王哈哈大笑:“天子敬酒,焉得不饮?快哉快哉!”一只大手便将两只铜爵揽起一饮而尽。两名侍女被这种闻所未闻的巨人气势吓得瑟瑟发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竟抱着秦武王两腿蜷缩成两团。秦武王大笑,一手抓住一个侍女:“天子侍女,胆小如鼠!”两手一扬,两名侍女便树叶般飘了起来。只听两声惊叫,两名侍女竟从空中飘然落地,一起跌在了颜率身上。老颜率大窘,慌忙将两名侍女推倒在地,甩袖起身。
秦武王大笑着扬鞭一指:“老太师,请与本王同车了。”
颜率连忙摇手:“多谢秦王,老夫不耐战车颠簸,自乘王车随后可也。”秦武王顿时冷了脸:“战车?本王这战车比你那王车平稳百倍,老太师试试了。”颜率尚未说话,孟贲便两手一卡颜率腰身,将老人提到了大型战车中。颜率大皱眉头,但却只能强作笑容:“秦王请了。”秦武王没有理睬颜率,马鞭一劈:“兵发洛阳!”大型战车便辚辚隆隆地启动了。老颜率带来的天子仪仗与秦武王仪仗并行,竟猥琐得令颜率不忍卒睹。大军推进两个时辰后,洛阳王城遥遥在望。秦武王极目看去,一座硕大的孤城矗立在春日夕阳之下,正当蓬勃的春耕时节,这里竟是满目荒凉一片萧疏:田野里没有农夫,官道上没有车马,既没有他所想象的游人踏青春歌互答的王畿国风,更没有他所向往的商旅仕宦辐辏云集的繁华……在秦武王的三川之梦里,洛阳王室是天下文明的渊薮,是金碧辉煌光焰万丈的殿堂,纵然军力不济,财富风华仍当是天上仙境一般!如今看着王城破败若此,一片冰凉竟是骤然渗透了身心,看着城外大亭下一片暗淡的红色人群,秦武王竟连询问的兴趣都没有了。老颜率站了起来:“秦王请看:周室群臣正在代天子郊迎。”
这也是代天子郊迎?两队老少“天兵”排在大石亭外,一直延续到城门,红衣红甲破旧不堪,刀矛锈蚀得一片斑驳,竟是比犒赏依仗还要寒酸;一片服饰陈旧的老少官员恭谨惶恐地排成了两列,一方巨大的旧红毡铺在亭外,红毡上是勉强还算齐全的王室乐队,乐师却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与姿色平常的中年女子。两列衣饰略为鲜亮的年轻侍女排于官员队列之后,大约是郊迎队列中唯一的亮色了。亭外司礼大臣一声长宣:“郊迎秦王,天子颂乐——”
宏大的乐声响了起来,侍女们歌声悠扬:
西有王客和铃央央
周秦同宗龙旗阳阳
降福王室休有烈光
功业宣武西有秦王
秦武王瞄着一片破败的王室仪仗,听着这有气无力的颂歌,竟是一片茫然。甘茂没有听清歌词,高声问道:“是何颂辞?未尝闻也!”颜率却是对着秦武王一拱手:“启禀秦王:这首《客颂》,乃天子特意为迎接秦王而作!”秦武王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与孟津渡口的张扬风发竟是判若两人。
郊迎司礼大臣又是一声长宣:“秦王入城——!”
秦武王恍然醒悟,略一思忖向甘茂下令:“大军驻扎城外,明日清晨入城!”颜率不禁愕然,转念间便大感宽慰:“老夫即行入城,奏请天子犒赏三军!”秦武王马鞭敲着战车,分明极为不耐:“甚个犒赏?不必聒噪!明日迎候便了!”老颜率却更是轻松,深深一躬:“老臣明日恭迎秦王!”便退到了一边。甘茂对秦武王秉性知之甚深,转身便对白起下令:“大军就地扎营!”白起早已将四周地形看得分明,令旗一摆:“四面扎营!拱卫王帐——!”五万铁骑便立即按照部伍沓沓分开扎营,将秦武王的辕门大帐拱卫在中央地带,片刻之后便见炊烟四面升起,营地进入了秩序井然的夜营防守。
秦武王一夜都没有安宁,辗转反侧,总是抹不去一个突然浮现出来的念头——洛阳之行,得不偿失?仔细回味,在孟津渡口看见天子犒赏仪仗的刹那之间,这个念头便冒了出来,兵临洛阳城下,这个念头便不可遏制地凸显清晰了。三川这般索然无味,自己却当做第一件大事来做,非但逼得六国恢复了合纵,而且落得个“同源相残,非王非礼”的恶名;更重要的是,秦国负此恶名却一无所得。秦武王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自己的卤莽,感到了父王与张仪的老辣——放着近在咫尺的洛阳王城就是不理,只是全力以赴地与中原战国斡旋。那时侯,自己对父王与张仪的一力连横从内心是蔑视的,在他看来,有秦国熊罴锐士二十万,只要放开手脚从函谷关外排头杀去,三年内定然尽灭天下!何须来回扯锯?目下想来,似乎是哪里不妥了。不说别的,洛阳一班师,他便要面临与六国合纵开打的局面,而从宜阳之战的经过看,若非白起受司马错熏陶而提出的奇袭方略,战胜六国联军绝非易事。想着想着,秦武王竟有些埋怨甘茂了:一个丞相兼领上将军,如何不能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而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看来,必须在洛阳有所收获,可是,收获个甚呢?洛阳有甚?朦朦胧胧的,秦武王终究是睡了过去。古老的黑鹰城堡在云彩间飘飘荡荡,他放开大步却怎么也追不上。突然,一只黑色的大鹰从湛蓝的天空凌空扑来,他怒吼一声,抓住黑鹰翅膀便飞了起来!大黑鹰长唳一声直坠而下,眼前竟是万丈深渊,一面绝壁张开獠牙向他扑来……“啊——!”秦武王长啸一声翻身坐起,发力之下,那张军榻竟破裂成了碎片,他的双手犹自仅仅抓着榻边横栏。孟贲乌获两座铁塔已经冲了进来:“刺客何在?”两声吼叫,竟是声若雷鸣。秦武王醒了过来,呵呵笑道:“做梦打仗。没事,去吧。”两人一走,秦武王起身出帐,看着满天星斗,竟不知身在何处?双手捂住脸冷静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一直站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色,方才回到大帐。
红日初升,颜率率领着周室的老少群臣出城迎接了。甘茂赶来请令如何进城?秦武王第一次发问:“丞相以为如何进城?”甘茂拱手答道:“扬我军威,大军开进!”秦武王却淡然下令:“大军驻扎城外,大臣嫔妃将领并一千铁骑入城。”甘茂略一愣怔,便大步去了。片刻之后,白起亲率本部千人队护卫着秦武王车驾,辚辚隆隆地开进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