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轮古往今来的月亮静静地挂在高天,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枫桥上的变故,它什么没见过?男人女人,爱恨情仇……因此它的光辉就越发惨白,象夏日的豪雨一样没下来,严严实实地包裹了桥上躺着的那个小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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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娇回到枫山市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司徒强早回单位上班,但是他没有回到父母家中,他和父母对话仍然困难。每当父母一提到他们的先见之时,他就格外烦躁。尽管双方也没发生什么冲突,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对生活、对什么事情都淡心无肠、失去了兴趣的缘故。
他还住枫桥巷122号,他只有也必须住在这里,这里有欧阳娇的气息,有她的照片。他把两张照片都装在了镜框里,摆在梳妆桌上,仿佛自己还和心爱的妻子相依相偎在一起。他习惯了这种生活。
他曾去找过枫桥巷街道办事处主任夏姨,寄希望于她能够通过什么手段打听到欧阳娇的下落。夏姨立刻向本区的派出所作了汇报,还打电话给东城那个叫赵灵的警察,但得到的回答是:暂时很难查找。
当然司徒强绝口未向夏姨提及离婚之事,一年来他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念头要去街道办事处办理这道手续。他一直在等待欧阳娇的归来,他坚信她仍然在爱着他,只要他能够得到她的一丁点消息,哪怕是天涯海角,他也要扑上去寻找。
每当他沉浸在悲伤之中,他就吹萨克斯,吹那首《爱情的故事》。特别是在有月光的夜晚,一缕颤动的乐音就会裹在淋漓的月辉里,回荡在枫河两岸上空,飘洒在长条麻石铺就的枫桥上。乐曲似在追述一道不可挽回的凄凉,又象在召唤一个美丽的远方倩形。在这片居民区里,人们只知道是一个叫司徒强的小伙子,在枫桥巷122号里如泣如诉,他是为了原来的房主人——那个叫欧阳娇的出走而诉,但是他们并不了解其中深刻的内情。
不久,梅冬来到了枫桥巷122号,这次她笑吟吟地告诉司徒强,她终于调来枫山市制药厂工作了。制药厂虽在东城,但离分割东西城的枫桥不远,最多就两站公共汽车路程。
“我每个星期天都到师专上半天课,”梅冬兴致勃勃地说,“我找到老师了。”
梅冬总是这样朝气蓬勃,充满了生活的信心和乐观态度,看着这张无忧无虑的脸,司徒强心中浮起一层懊悔的伤感,要是一开始欧阳娇就能去中医学校上培训班就好了,她也就不致于那样空虚。
“司徒强,”梅冬关心地恳声相劝,“以后我们晚上还是去舞厅打工吧,你需要振作起来,快乐起来。”
司徒强默默地点点头,他的考虑是,多挣点钱也好,等欧阳娇回来后,就送她去读书培训,拜名医,一定要让她通过考试,成为医生。
他从来没有消失过她会回来的信心,他的心目中,他一直是把她的出走幻想成一次因公出差般的暂时别离。
他不再为熟人在舞厅看见他打工挣钱而难为情。现在他后悔不己,为什么自己不早这样做呢,偏要躲到双江镇那个远离枫山的地方去?是他自己把欧阳娇推到毒品的火坑里去的,是他自己让寂寞难耐的妻子重走风尘老路。每每想到这里,他的眼圈就会泛起一股股强忍不去的热潮。
梅冬把钢琴从双江镇运来了,厂里集体宿舍放不下,就暂时寄放在司徒强这里。于是,每个星期天,她上午去师专上课,下午就来枫桥巷122号弹琴,或者听司徒强吹萨克斯,与司徒强一起度过。梅冬崇拜有音乐才华的人,在她的心目中,只有懂音乐的人,才是最可爱的人。哪个外国大师不是说过吗,“不懂音乐的人生,将是悲哀和残缺的人生。”她不能不承认,也愿意承认,早在双江镇时,她就喜欢上了司徒强,现在,就更喜欢了。不过,无论在这里呆到多晚,她再也没有留下来过,屋里有那两张照片,那个美丽的女人,她知道司徒强是很难从心中抹去这个女人的。然而梅冬心中也有一个字是抹不掉的,那就是:等。
日子就这么月复一月地过去,不觉就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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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下午,司徒强和梅冬正在枫桥巷的小屋里合奏乐器,忽听一阵敲门声,这儿除了梅冬,从来很少有客人光临。是谁?司徒强一阵紧张,丢了萨克斯就往大门扑去。猛一拉门,顿时蔫了,站在门口的,是两个陌生男人。
“找谁?”司徒强淡淡地问。
来人自我介绍后,司徒强方知,一年前他就和二位通过电话,一位是市文联的作家,一位是市艺术馆的摄影家。当时,司徒强按欧阳娇留下的姓名、地址,不但给面前这两位,而且给那位老杨、那位医生都挂过电话,既然他们都是她的熟人,他就要抓住一切可能的途径打听欧阳娇的去向。当他们对这事均感到惊讶不已并告知他们对欧阳娇的消息一无所知后,司徒强就再也没去找过他们,他不需要什么关照和帮助,没有欧阳娇在身边,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但现在,司徒强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希望,莫非这两位不速之客,是给他带来喜讯的天使,否则他们是不至于专程来拜访他的。
“你们有事?”他急问,脸上露着热情过份的笑。
“我们来看看欧阳娇。”王诗人脸上也挂着笑,口气十分客气。
果然是因为欧阳娇!只是,哪里有他们所要看的人?司徒强这才发现他们手上一人都提了一副礼品盒,他由此而感到几分奇怪。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
“你们看见她了?”司徒强敏感地忙问。
“是啊,”王诗人对小伙子的表情感到有些不解,“前几天,她不是回来了?”
“什么?!”司徒强几乎大喊起来,心脏仿佛瞬时间停止了跳动,他一把抓住王诗人的手臂,“你们真的看见她了?!”
摄影家感到事情蹊跷了,插进来道:
“难道她没有回来吗?”
“快说!快说!”司徒强急得直跺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诗人和摄影家明白了,面面相觑。
稍倾,摄影家开口道:
“上个星期,对了,是五天以前,我们和她面对面说过话……”
“天哪!”司徒强双手直抓胸口。
“晚上八点多钟,我接到她的电话,”王诗人接过来讲,“她约我在一个公园见面。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见面再说,我立刻赶去。她坐在树丛中一张石椅子上,简单地说她刚从云南回来,然后就向我借钱,样子很急,说保证还我。我感到不大正常,想分析她的表情,但是路灯被树叶遮住了,看不清,只是模模糊糊地发现她的脸消瘦得厉害,身体也好像很单薄。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嗯嗯地有些含糊其词。因为有几分疑虑,所以我才打电话把他也叫来,”他一指身边的蒋摄影家,“再说我身上带的钱不多。”
摄影家补充:
“我也发现她有些反常,躲躲闪闪,吞吞吐吐,好像在发抖。我问她在云南干什么,她说做生意,亏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你丈夫,你走了他到处打电话找你,她说怕你拦她,不要她出去。我又问她为什么瘦得这么厉害,她说回来就生病住院。我们想她可能是看病需要钱,就赶紧把一千块钱交给她。她接了钱,说声‘谢谢,我保证还你们’,说完几乎是转身就跑……”
“她去哪儿了?她去哪儿了?”司徒强涌着泪水大叫。
“我们以为她还住在这里。”王诗人叹息不止。
“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司徒强冲出门去。梅冬迫在后面喊:
“你去哪儿找,毫无目标……”
“我知道!”
司徒强有把握欧阳娇在常光福那里,但是赶到“巴黎韵时装精品屋,”却没找见那家伙,柜台小姐告诉他,老板去上海进货,半个月了,还没回来。
司徒强根本不相信,可怎么问柜台小姐也还是那个回答,他只好艰难地转移话题:
“你们看见、那个叫欧妹的,来过吗?”
这三个字还是父亲在电话里告诉他的,被父亲斥之为“一个肮脏下流的绰号”。
柜台小姐仍是摇头,说;
“我们知道她,以前来过,现在没来了,好久没来了,至少有一年时间了。”
尽管柜台小姐不像在撒谎,但是司徒强还是恶狠狠地留下一句话:
“告诉你们老板,我还要来找他!”
回到枫桥巷,王诗人和摄影家走了,梅冬告诉他,两位说,如果没找到人,他们就去公安局要求协助,还说他们负责给电视台联系口播寻人启事。
司徒强还在想欧阳娇可能去的地方,又给陈医生和老杨打了电话。医生倒是很关心地询问是怎么回事,老杨的口气听起来却是唯恐避之不及似的:“以后别来找我了,我怎么能知道这些事。”
寻找欧阳娇的寻人启事当天晚上就在枫山电视台的“枫山新闻”之后播了出来,是王诗人的关系,蒋摄影家提供的照片,就是穿桔红色西服套装如一片彩云的那张。因此“启事”稿中不得不加一句:“目前,此女面容消瘦,身体极其单薄。”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枫桥巷122号敲门了,司徒强没去上班,他怀着希望坐等于家中,没想到所希望的事情真还出现了,而且来得这么快。
来人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面孔黑瘦,身体孱弱,神情显得很焦急,进门就问:
“你叫司徒强?”
“我是,你……”司徒强忙回答。
“我叫倪芳。”
“哦,倪小姐,你……”
“欧阳娇没有回来?”
“没有,你认识她?”司徒强更急。
“她不是说,她回家了吗?”倪芳一下显出非常担心的样子。
“她跟谁说的?跟你说的?”
“我们是一块回来的,”倪芳点头,“我早就回家了,她说她也回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陡然出现的转机,竟使司徒强兴奋不已,“你快告诉我!”
“我们被骗了,被害了。”倪芳一下子“呜呜”地捂脸大哭。
司徒强忙把一杯茶递在她手上,表示了安慰和同情,没有催她,不过心里却盼着她快讲快讲。
倪芳喝了口茶,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说:
“我们都被瘦狗骗了。”
“瘦狗是谁?”司徒强问。
“他不是谁,他是狗,”倪芳面色愤怒,狠狠地说,“他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狗!”
司徒强只是点头,不打岔,但却用毫不掩饰的表情表达着自己迫切的心情。
倪芳醒悟过来,抑止住自己的愤怒,赶快告诉他欧阳娇的情况:
“我是在戒毒所碰见她的……”
“戒毒所?在哪里?”司徒强忍不住打断她。
“云南,瑞丽……”
“你快说!”
“我在那里戒了三个月,已经戒掉了,就在我过几天就要出戒毒所的时候,我们房间又来了一个学员,虽然她瘦得脱了形,皮肤黑得跟当地人一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眼睛没有变,还是那样又大又忧伤又好看。我和欧阳娇其实只见过一面,短短的那么十几分钟,但我记得住她,那次在瘦狗家,要不是她护着我,瘦狗还不知要把我打成什么样子。”
倪芳擦了擦湿润的眼睛,接着说:
“欧阳娇也把我认出来了,但是她很冷淡,只问了一声:‘你也来了’。我对她说,我是六月份进的戒毒所,三月份来瑞丽的。她听我这么说,又问了一句:‘是雷贩子带你来的?’我说是雷贩子和瘦狗一起骗我来的……”
“雷贩子是谁?”司徒强焦虑地望着倪芳。
“跟瘦狗一伙的,专门贩卖白粉和女人,瘦狗给他提供女人,他给瘦狗提供白粉。但是瘦狗对外宣传说雷贩子是广州的一个大经理,结果,挨千刀的雷贩子是把我带到的瑞丽,卖给了一个麻子女人。后来,麻子女人准备把我们几个内地姑娘卖到泰国去,被公安局侦察到了,端了那个窝子,我才被送到戒毒所去的……”
“欧阳娇她……”司徒强痛苦不堪,双手捧着脑袋。
“她不是和我们一起的,”倪芳说,“但是她也在麻子女人那里住过四、五个月,也是瘦狗和雷贩子干的好事。欧阳娇跟我说,她也差点被卖到泰国去了,她不愿去,逃跑了,是一个东北的采购员帮她逃的,交给一个司机带她走。可是上车前,她毒瘾犯了,不敢走了。她说,假如回了枫山,也是这么过,那还不如留在瑞丽算了。她是由一个驼背男子送到戒毒所来的,驼背就是那个司机的弟弟,当地人,她说她现在跟驼背过。驼背一直找不到女人,司机把她带回家后,一提,欧阳娇就答应了。她说驼背他们家有钱,当爹的做化妆品生意发了,答应给她弄白粉,欧阳娇说她反正是跟白粉过,管他驼子跛子。后来市里有个缉毒检查组检查到驼背家,发现了欧阳娇,才命令驼背家送欧阳娇去戒毒所强制戒毒。”
司徒强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他不忍设想欧阳娇在那个可怕的地方的悲惨生活。
倪芳看他一眼,对他说:
“我就是在戒毒所听她讲起你的。”
“她讲什么?”好比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司徒强的心海里荡起大圈的涟漪,他倾身向前,伸长颈子,大声追问。
“她把你和她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讲给我听了,”倪芳说,“还经常哼那个外国曲子,她说叫《爱情的故事》。你吹萨克吹得好,经常吹这首曲子给她听。她哼的时候,哼着哼着就哭起来……”
“欧阳!”司徒强泪水簌簌而落。
倪芳也落下眼泪,擦着眼睛继续讲:
“你知道吗,她在戒毒所自杀过……”
“什么?”司徒强喊起来,“她为什么?”
“戒毒她受不了,她把大腿上的皮抓破了,把肉抓烂了,都露出了骨头,她就在骨头上不要命地抠,你不知道毒瘾犯了那滋味,是有千万条虫子爬在骨头里面吸啊啃啊,咬得‘嚓嚓’地响,都恨不得拿把刀把那些虫子从骨头上刮下来。后来她就一头撞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那样子好惨哩。她一心想死,不接受治疗,我对她说,你至少回枫山看一看枫桥巷你的家,看一看你曾经爱过的人,再走这条路嘛。她这才平静下来。我出戒毒所的时候,她也就偷跑了出来,到驼背家拿了些钱。驼背家早就想撵她走了,他家因为容留欧阳娇吸毒被罚了好大一笔款,所以这次不但给了她回家路费,还让驼背的哥哥开车送我们到昆明,我们再坐火车回来的。”
“她在哪里?”司徒强冲着倪芳叫,好像在向她要人似的,“在哪里呀?”
倪芳也感到焦虑和困惑:
“下火车我们就分手了,她让我赶快进城回家,她也马上回枫桥巷,她要我放心,说你会收留她的……”
“你们是不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下火车的?”司徒强紧张地问。
“是的。”
“这个月的五号?”
“对,”倪芳想了想,点点头,“是那夭。“
“啊!”司徒强惨叫一声。
“怎么?”倪芳吓了一跳。
“她回来过,回来过!”司徒强瘫倒在沙发上。
“怎么回事?”倪芳紧问。
那天晚上,司徒强和梅冬从歌舞厅回到枫桥巷,两人坐下喝了会茶,司徒强正准备送梅冬回厂,一抬头感觉大门外好像有个人影一闪,他连忙走出去看,发现大门虚掩着的,似乎被人打开过,但出去后又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他还以为是自己忘了关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千万要小心谨慎才是。现在看来,原来是欧阳娇,肯定是她!
“莫非她出事了?”倪芳似乎更加着急,她可是亲眼看见欧阳娇自杀过,她知道她的心思。
“不会不会,”司徒强心中害怕,“几天以前有人还看见过她。”
他把那两个摄影家和作家昨天登门的事告诉了倪芳。
倪芳突然大声道:
“她肯定在瘦狗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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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追述到五天以前,欧阳娇确实回到过枫桥巷。她打开122号的门,眼前景物一切依旧,她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她很快忍住了。她有钥匙,一直还珍藏在身边。开了院门,她看见里面房门是大开着的,灯光斜射出来落在天井里。她激动得心口“咚咚”直跳,她多想扑进去呀,这是她熟悉的家,是她和司徒强共同创造的家。当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做的,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她决不会去打搅司徒强的安宁,或许还是幸福的生活,她只要能够偷偷看上他一眼,就再无什么牵挂了。
然而,她首先听到的却是一个女孩子的笑声,接着就看见一个姑娘的身影在屋中央走过,那显然是从厨房出来,往沙发茶几那边走,因为她看见姑娘两手端了两只茶杯,而且还看见姑娘长发披肩,身材娇小好看。她马上就记起姑娘是谁了,是双江镇那个叫梅冬的女孩。她的心顿时一阵发紧,紧得发痛。虽然当时她是真心实意地给梅冬写了那封信,但如今这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她还是有一种锥心刺骨的难受。
她呆站在门口,脑袋里是乱麻一团,眼前的视象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接着她听到司徒强的声音,语气是轻松愉快的,时而还从窗户里溅出几声愉快的笑。司徒强在和梅冬谈话,好像在谈论哪首歌怎么怎么。一会儿,司徒强从一边走出来,进入了她的视野,只见他在一张凳子上坐下,她只能看见被门框遮了一部分的他的大半个侧背影,他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扎在一条黑色西式短裤里,显得清爽精悍,还可以看见他的体魄壮实多了。这时他身体动了一下,屋里立刻响起一阵音乐,原来他在弹钢琴。她还没来得及想这钢琴应该是怎么回事,那个叫梅冬的姑娘已经走到钢琴边唱起来了。他们唱唱停停,相互探讨,有说有笑,既认真又愉快。一年前她和司徒强在这屋里的快活日子被眼前的情形点燃,他们不也是一样愉快吗,可是仅在一年以后,物是人非,如今代替她住在这间屋子里与司徒强愉快的,已经换了另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思想至此,她不由得悲从中来,泪如泉涌。一会儿,歌声停了,钢琴也停了,她看见司徒强站起来,转身正要与和走近他的梅冬说什么,但眼睛却望着门外发愣,她以为他看见了自己,连门都没有锁上,飞快地朝一条岔巷跑了。
她坐上出租就叫司机快开,汽车风驰电掣一般来到枫桥上面。她下了车,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纵身一跳,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那天没有月亮,没有月亮的世界很适合一个新的游魂野鬼诞生,枫桥的桥拱很高,离河面有四、五十米,下面一片灰黑,发出隐隐的水流之声,那是恐怖的去处,却又是一个最理想的归宿。历史上那个浣纱女是在桥面的小巷里结束如花的生命的,陪伴她的是矢志不渝的男人。而自己是一个人走向生命的尽头,她可不那么自私,她只期望她的爱人在没有她以后的世界里生活得更轻松、更幸福、更没有一点生活的和心理的负担。要说区别,这恐怕就是一个古典女子与一个现代女性的区别吧。
想着自己短暂的一生竟是这样悲惨地结束,欧阳娇又悔又恨,泪水又一次奔涌不止,她浑身无力,连翻栏杆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暂时伏在石拦上,不至于遽然倒地。
就在这时,一股愤恨突然从心底升起,她的毁灭,全是瘦狗一手造成,不,还有常光福!是他们把她从幸福的家庭生活中引诱出来,他们的“惠珍妮”,他们的白粉……
啊!她的心强烈地一紧,她猛然看清了一个阴谋,原来瘦狗和常光福完全是有预谋地一步步让她陷进吸毒深渊的,以达到他们控制她、占有她、玩弄她、贩卖她的目的。是这样的,肯定是的!可惜晚了,都怪自己呀,一时的失足带来的却是地狱般的煎熬。
如果说瘦狗一群是魔鬼,那我也是魔鬼身边的听差。不,不全怪那些人。我自己灵魂深处,难道没有肮脏的一面?假如换了别人,比如——梅冬,她难道也会上瘦狗他们的当?绝不会,人家心里有艺术,有音乐,生活中有别一份崇高的东西在滋润。哦,你看她和司徒在钢琴边唱歌的样子,多么充实幸福,这种姑娘的心中,根本没有空隙留给什么他妈的“惠珍妮”香烟,留给他妈的万恶的杀人不见血的海洛因啊!假如我也象梅冬姑娘那样有一定的专长,有高尚的爱好,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我自己毁了自己……
司徒,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啊……
我该死,死一千遍也不够啊……
不!欧阳娇忽然咬紧牙齿,也不能让那几个魔鬼活,我要杀了他们,先杀瘦狗,再杀常光福。他们和我一样,都应该不得好死!
是的,我不能走得孤单,好人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好,而坏人应该与我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怎么这样傻,怎么会想到一个人告别纷扰的人世,我要向过去那个浣纱女学习,我要与几个男人一起离开生我养我的枫桥。对,几个不配活在世上的魔鬼!
思绪悠悠中,她的毒瘾犯了,她连忙从胸罩里面摸出一只扁扁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的是海洛因。这样的塑料袋胸罩里还藏有几只,她完全靠着这些救命粉,才一路风尘地回到了枫山,现在大约还剩一半。
恢复了精神和体力之后,欧阳娇快步行走,进入东城市区。她要去买把刀。然而大街上已是夜阑人静,她才醒悟到,此刻少说也是深夜一、两点了。没刀也罢,在哪儿还找不到一件可以砸烂那狗头的东西?只等他睡着了,随便操一个什么凳子,照准那儿使尽全力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她这样想着,脚步已经朝瘦狗住的地方迈动了。
站在楼下,她望了望那扇窗户,黑的,没灯,连很弱的壁灯或电视的散射光也没有,莫非他们没有彻夜作乐?这在她离开枫山市以前是很少有的;或者,就是出去寻欢了,尚未回归。管他的,上去敲门再说。
她还是使用了以前的暗号,敲三下,两快一慢,里面没有动静。再敲,过了一阵,才听见面里响起隐隐的脚步声。门没有开,里面一个男人极不耐烦的声音:
“哪个?”
不是瘦狗的声音,管他的,总要问个明白,欧阳娇立刻答应:
“我找瘦狗。”
“没这个人。”
里面男人没好气地答应道,脚步声随即离开门边。
欧阳娇连忙又敲门,回来的脚步声变得响了许多,男人显然愤怒起来:
“给你说了,没这个人!”
“我是欧阳娇……”
“不认识你,走吧,深更半夜的!”
欧阳娇又敲门,不弄清楚,决不罢休,她非把反狗找到不可。
“他叫瘦狗,”她提高声音大叫,“原来住在这儿。”
门猛然拉开,是一张怒火万丈的中年男人的脸,差不多是在嚷:
“搬了!听见没有,搬了!”
男人一扬胳膊又要关门,欧阳娇上前用力把门抵住,坚持着问:
“搬哪儿了?”
“不知道!你再不走,我就扭你到派出所!”
男人伸出手来把欧阳娇狠狠一推,“嘭”地关死了门。
看来这里是找不到瘦狗了,但是她决不会收手。明天找常光福问,先把瘦狗解决了,再收拾常光福。
当晚,她在城北长途汽车站的车站旅馆住下来。
第二天整个白天,欧阳娇都呆在旅馆房间里,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使她不敢上街。直到夜幕降临之后,她“打的”直抵“巴黎韵时装精品屋”。店门还没关,可是常光福不在,说是去上海进货去了,最近几天就会回来。
她只好赶快回封旅馆住下,然而她身上的钱已经不多,掏出来数了数,不足一百元,万一常光福几天都回不了呢,她要吃要住,那就得想办法了。
她需要钱,她必须把自己的生命维持到把瘦狗和常光福的狗命要了之后。现在,要杀了那两个狗男人的决心更为坚决,更为强烈。
她不得不求助于她过去交往过的一些“好男人”了,她本来是打算一个不见的,她害怕看见他们惊异、慌张、恐惧的表情,然而现在她没有别的办法。
她终于选择了王诗人。其他的男人,包括老杨,韩总经理,还有陈医生,甚至蒋摄影家,她对他们都没有把握。老杨怕丢乌纱帽。韩老头子纯粹是迷恋她丰满结实的身体。陈医生会嫌她脏。蒋摄影家爱的是艺术美,不是生活中她的丑。也许他们给她一些钱还是没问题的,但那很可能是一种厌恶的打发和驱赶。从前他们之所以喜欢她,与她的容貌是分不开的,现在他们还会有那样的热情吗?
唯独王诗人不同,她深深地感觉到,尽管她把王诗人气跑了,但她相信王诗人对她的那种特别的关爱还存在,王诗人的工作是雕塑灵魂和引导灵魂,他自己也常常翱翔于灵魂飞翔的天国,在他面前,一个个灵魂就像一个个玻璃器皿那样,排列在他的面前,而肉体只是衬托那器皿的绒布,那么,他对肉体的看重程度肯定要轻于常人,他注重的是用诗歌的抹布揩抹灵魂器皿上的尘埃,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普天下所有的灵魂擦拭得明光耀眼,他最大的欣悦就是看着一个个不洁的器皿在他的拂拭下重放光芒。
是的是的,王诗人给她讲过一些古今中外文人与风尘女子的故事,一个个故事都美丽而又动人。她还记得他给她讲过的一个外国作家和“茶花女”的交往,另一个外国作家和“羊脂球”的奇遇。她虽然不明白其中原因,但她却可以肯定文人们对这类女子的态度都迥异于常人,他们既肯定古时风尘女追求自由的一面,也为她们人性中的缺陷而深感忧愤。他们在与她们的交往中帮助她们,不是从肉体中给他们欢愉,而主要是从灵魂上启迪。他们对风尘女有着不同的评价,但不论哪种态度,他们都是真心实意的。她相信,即使她以现在这副鬼魅般的模样出现在王诗人面前,王诗人同样也会用一以贯之的热情态度来帮助她。
她的感觉是正确的,更让她感到安慰的是,王诗人把蒋摄影家也叫来了,而摄影家对她所表现出来的关心和担忧跟王诗人是一样的。当她从两位艺术家手中接过一千块钱时,她强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她对两个文化人充满了感激和歉意,她觉得在这物欲横流只讲金钱不讲良心的社会气氛里,似乎只有在文人以。及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心里,才葆有一份难能可贵的真情。可惜她不能报答他们了,她除了一副令人生厌的空皮囊和一颗血泪淋漓的心之外,已是一无所有。她凄凉而又枪惺地逃离了他们。
白天,欧阳娇把自己关在旅馆里,一到晚上,就去“巴黎的时装精品屋”,常光福是她寻找瘦狗的唯一线索。
还好,三天之后,常光福回来了。
“你是谁?”
常光福站在门里诧异地问,他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如枯柴一般丑陋的瘦高女人。
“样子变了,声音总还听得出来吧?”欧阳娇克制着心头的仇恨。这家伙虽然还留有旅途的倦容,但他时髦的穿着和墩实的体态,可以想象一年来他依然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
“你是……”常光福听口音有点耳熟,不由进一步仔细打量来者。
“欧妹。”欧阳娇干脆地说。如果说她在王诗人和摄影家面前是一种自悔和自卑的话,那么她在常光福面前就只有强烈的报复般的自尊了。
“欧妹?”常光福一阵惊慌,“真的是欧妹?”
“我绝对是欧妹……”
“你走吧,走吧,”常光福厌恶地挥手,像驱赶叫化子,像驱赶苍蝇蚊子,“我才不需要你!”
“没那么容易,你不需要我,我需要你。”欧阳娇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一个准备赴死的人还在乎什么。
常光福愤怒地一把捉住欧阳娇的胳膊,把她从沙发上拽起来,直往门口推,欧阳娇拼命挣扎,常光福一声怒吼:
“老子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老子把你送进牢房去吃八两!”欧阳娇嗓门更高,你跟瘦狗一伙诱骗姑娘吸毒,你贩卖毒品,贩卖女人!老子这就走,左脚出去,右脚就进公安局,半个钟头就要你进牢房!”
她这是唬常光福,她手中没有这家伙与瘦狗一起贩卖毒品拐卖女人的证据,她甚至知道常光福后来似乎与瘦狗不和。事实上在她和瘦狗来往的那段时间里,她也没见常光福去过瘦狗那里。不过常光福与瘦狗共同骗她吸毒的事实却是赖不掉的,那也是公安局有请的事情。
常光福果然紧张起来,但嘴上还挺强硬:
“老子没有,你污蔑老子!”
“你去跟公安局说吧。”
说罢她转身就走。
常光福慌了手脚,抢上一步拦住她:
“你要干什么?”
“你让我吸上了白粉,”她累得直喘气,“我上瘾了,现在来找你要。”
“我没有,我早戒那东西了,”他的口气越来越软,“你看我像不像吃那玩意的人嘛。”
欧阳娇并不是真的向常光福要毒品,这只是一种策略。她怕常光福发现她的真实意图后产生警觉,然后与瘦狗串通,有所防备,影响她的计划。
“那你告诉我,瘦狗在哪里,我去找他要。”
“他搬了,南郊‘爱农饲料厂’后面一个农村院子里面。农民姓宋,你去问吧。”
为了摆脱她,常光福立刻讲出瘦狗的地址来。
欧阳娇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她虚弱的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脸上浮出一层冷汗。
常光福嫌恶地站在一边,那样子是极端的厌恶和痛苦。
欧阳娇看在眼里,心中的悲哀无可名状,而今,不是她嫌他,而是他嫌她了。
她吃力地站起来。再没看他一眼,一声不响地开门下楼了,不过她的心却在狠狠地发誓:常光福,你等着,会来收拾你的,不杀了你,我死不瞑目!
常光福把欧阳娇送出门后,立即返身上楼,拿起电话。
“找谁?”是瘦狗的声音。
“常光福。”
“哈,好久不见老兄,发大财了,来眼红我瘦狗?”
“欧妹回来了。”
“哪个欧妹?”
“你卖掉的那个,”常光福提起这事就生气。
“哦,是她。”
“她刚从我这儿走。”
“旧情不忘啊,那是你老兄的福气,恭喜恭喜。”
“她一会就到你那儿来。”
“那就是我的福气罗,得罪,得罪!哈哈!”
“她来要你的命!”常光福提高嗓门。
“什么意思?”瘦狗不油腔滑调了。
“她找到了你,就要到公安局去告发你!”
常光福编造了这个谎言,目的很简单,是希望瘦狗来处理欧阳娇。按常光福的推测,欧阳娇要找瘦狗大概是去找白粉,但是无论怎么说欧阳娇也是一个威胁,万一有一天什么地方没做对,她真的告发了呢?即使告发的是瘦狗,那也会波及自己,他可不愿二进宫了,那滋味够他一辈子品尝的,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过自由人的日子舒服。
瘦狗在那边沉默一阵,然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严厉:
“是你告诉的。我的住址?”
“不是,不是,”常光福连声否认,继续编造,“他是来找我要点钱花,然后就说你卖了她,她要报复,她只说要来找你,没问我你住哪儿,我猜想她是在随便什么的吸毒男人那儿打听到的,今晚是来你那里探听虚实,你小心点。”
话筒里静了一阵,瘦狗才说:
“我知道了。”
说罢那边挂了电话。
自从去年瘦狗独占了欧阳娇后,常光福早把瘦狗看淡了,偶然相遇,两人表面上也点头微笑,但实际上已不再是朋友。这次欧阳娇的突然出现,主要是她突然说出的那番话,使他深感不安,也许她真的是出于想找到瘦狗要白粉吃,但是,这毕竟成了一个隐患。既然如此,还是消除为妙,安全得多。他相信瘦狗一伙是有办法的,提着脑袋过活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他们会干的。
但愿干得干净利落一点。
这是当晚常光福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时唯一的祈祷。
78
欧阳娇走出“巴黎韵时装精品屋”后,在附近一家商店买了一张刀片,是那种单面的,硬度很好。她把刀片往手袋里放好,只等时候一到,拿出来往瘦狗那脖子上一划,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出来,再在常光福身上重演一次,这样,她就可以毫无遗恨地去了。她只求老天保佑能够让她顺利完成这一切。杀死他们,是向他们索要欠她的债;自杀,则是让自己偿还对司徒强欠下的债。司徒强为她在双江镇吃了那么多苦,还有精神上的苦,她要让他和梅冬姑娘永远幸福地生活。
她乘上出租车直奔南郊。
爱农饲料厂后面是一片菜地,然后是一座山坡,坡脚下亮着几处灯光。路很宽,可以行汽车,她后悔为什么没让出租车开进来。
走近一处灯光,这是一座农舍院落,进去一打听,正好是那家姓宋的农户。户主四十岁左右,样子还老实,宋农民告诉她,她要找的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就住在院子侧边那幢楼房里,楼房是宋农民自己盖的,一年三千块钱租给刀疤脸男人。
欧阳娇顺着家农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十几米远的地方,有幢小楼,一楼一底,楼上楼下都亮着灯光,但门是关着的,窗帘也是拉上的。
“在家吗?”她问。
“可能在,吃晚饭的时候,有好几个人在他那里喝酒,他们经常都是关门闭户的。”宋农民很热情,“我带你去。”
“不麻烦了,我自己去。”
欧阳娇走过院坝,来到那幢小楼门,抬手就敲。
门开了,她还没看见开门的人,就被一只手用力拽了进去,门“啪”地一声又关严了。
几乎同时,她的双眼被布蒙住,嘴里也塞进布团,双手被反扭,被一根绳子结结实实捆在背后。
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她几乎来不及呼一声,就被制服得半点也动弹不得。但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眼睛也看不见是什么人干的,只感觉到她被扔在墙角,她坐在地上,靠在墙壁上。
一会儿,门开了,听脚步声有两三个人进来,脚步一直走到她面前停住,她听见一个男人惊异的声音:
“她?……”
是瘦狗!欧阳娇急得双脚乱蹬,但立刻脚也给捆住了。
站在欧阳娇面前的的确是瘦狗,还有雷贩子,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骨伶仃黑不溜秋的女人会是欧妹,莫非来人不是她?
“把布扯下来看看。”
瘦狗对雷贩子说。雷贩子马上点头同意,因为如果捆错了人,就得重新提防。
瘦狗蹲下去解掉欧阳娇的蒙眼布,仔细观看,依然是面目全非,只是大眼睛似曾相识。
“你是谁?”瘦狗厉声问。
欧阳娇“嗯嗯”发声,憋得瘦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瘦狗一把拔了她嘴上的布团,又问了一声。旁边一个男人拿一把匕首,比在她的脖子上。恶声警告:
“你敢乱叫,捅死你!”
欧阳娇被堵得难受极了,现在干噎了几下,喘定了气息之后,才低声骂道:
“瘦狗。你狗日的捆我干什么,把老子放开!”
“你真的是欧妹?”雷贩子凑上前问。
“你也在这里,你雷贩子把老子丢在瑞丽,赚一大把钞票就跑了,老子差点被卖到泰国去,你狗日黑了良心的!”
“你怎么回来的?”雷贩子只顺着自己的思考问。
“跑回来的,老子死也要死在枫山,不当异乡鬼!”
“回来报仇的?”瘦狗紧接着一句。
欧阳娇一惊,很快镇静下来,略略提高了嗓子:
“老子‘饿’了,要‘吃’东西,不来找你找哪个?”
“你不是要去公安局告发我们吧?”瘦狗冷笑一声。
“放你妈的屁,告了你谁给我白粉,我在瑞丽就是在戒毒所戒怕了,才跑回来的。”
她虽然恨不得把瘦狗和常光福,现在还加上了雷贩子,统统都剁成肉浆,但她还真没想到要让公安局来收拾他们,那样,她就不能亲手割破他们的脖子了,岂不是一个天大的遗憾?
瘦狗沉思片刻,起身走了出去。欧阳娇这才看清,她被扔在里面一间屋,被一张床和一架沙发堵在墙角。这时她听见瘦狗在外屋打电话:
“找常老板……他刚才还给我打了电话——什么时候回来?……哪家酒吧?……”
电话断了,瘦狗和雷贩子没有进屋来,响起了上楼的脚步声,欧阳娇终于弄明白,常光福真和瘦狗串通了,难怪她一到这里就被捆了起来。那么他们会把她怎样?会杀人灭口吗?也许会的,在这条道上走的人,活一天享受一天算一天,什么事干不出来?莫非她仇没报,自己倒先给弄死了?那就太冤太惨了。于是她突然大叫起来;
“快给我打一针,我受不了了!”
立刻,那团臭布又塞进她的口中。
瘦狗和雷贩子,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在楼上商量对策。
“会不会是常光福那小子的阴谋诡计,”瘦狗分析,“让我们杀人,再让公安局来抓我们?我知道那小子,去年我卖了欧妹,一直对我不舒服,记在心里。”
一个男人点头赞成。
另一个男人也同意这种看法:
“你看楼下她那副样子,肯定是常光福要撵他,她不干,威胁了他,要去告他,他就打电话来说是要告我们。说不定我们住的地方都是他透露的。”
“狗日的!”
瘦狗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站起来就往楼下走,来到欧阳娇面前,一把拔掉她口中的布团,逼问道:
“这地方是不是常光福给你讲的?”
欧阳娇迟疑地点了下头:
“是。”
“你是不是威胁他要去告他?”
欧阳娇连忙回答;
“我是吓他的,他不给我白粉,也不给我钱,还赶我走……”
瘦狗不再听了,起身就走。
欧阳娇就又叫:
“我受不了了,给我来一针。”
“小声点!”看守她的男人拿刀子在她面前晃了晃,也懒得再往这个风都吹得倒的女人嘴里塞布团。
楼上的雷贩子和两个男人下来了,与瘦狗一起在外面一间屋坐下。
瘦狗脸上那道刀疤气得发乌:
“好嘛,”他恨声道,“逼老子干,老子也就不谦虚了,除脱她,没话说。”又哼一声,“把老子惹毛了,连他常光福一起杀!”
第一个说话的男人说:
“我看这女人也就是来张嘴要东西‘吃’的。”
第二个说话的男人谨慎地说: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杀人。杀人案公安局可是要一追到底的,那我们就不得安宁了。”
雷贩子一直在沉思,这时冷冷地开口道:
“但是她必须除脱。”
几个人都惊异地看着他,雷贩子接着说:
“她既然可以威胁常光福,为什么不可以威胁我们?威胁是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现实的灾难的,到时候,大祸临头就后悔不及了。”
那个不赞成杀人的男人摆摆手,还是原先的意见:
“杀人要谨慎,要谨慎,常光福自己屁股都粘得有狗屎,他不想过太平日子吗?欧妹她告发我们有什么意思,难道公安局能奖励她白粉?她离不开白粉就离不开我们。”
瘦狗冷静了许多,点点头说:
“那就给她也粘一砣狗屎,今晚把她拉在一路。”
“带她去?”雷贩子吃了一惊。
“万一有人来了,她可以倒下装病,”瘦狗说,“她那样子,不装都像个要死的人。”
刚才说话的男人觉得此法可行:
“她可以起个保险作用,她那里把人引到了医院,我们就赶快收手回来,以后再找机会干。”
另一个人也认为带上这个女人真还是个更安全的办法。只有雷贩子犹犹豫豫半天没有表态。
瘦狗看看表,十一点过了,就转身进屋。他蹲在欧阳娇面前时态度和气多了,而欧阳娇仍是那样烦躁不安地哀求:
“快给我打一针吧。”
“马上,马上,”瘦狗一边给她松绑,一边说,“不过我要实话相告,我这儿已经没有白粉了,雷总经理,哦哦,雷贩子说,云南瑞丽那边,窝子端了好几十个,人都枪毙了几百,白粉根本搞不出来了。过一会我们去医院搞一点杜冷丁凑合,你跟我们一块去,帮着看个动静,有人来了,你就装病,想法让人送你进医院。你说无家可归也行,随他们带你去哪里,只要想法把人引开就行。”
手脚上的绳子已经解开,欧阳娇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边思考边说:
“偷?”
“不偷就‘饿’肚子,偷到了就丰衣足食,自己‘吃’不完,还可卖大钱。”
“在哪里?”
“这东西还能在哪里,医院药库嘛。”
欧阳娇已经思考完毕,说:
“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有你一份的,够你享受。”瘦狗忙说。
“还有一个条件。”
“说,说。”
“晚上回来,我跟你……,”欧阳娇柔声说,“我想你。”
是的,这是唯一解决瘦狗的办法,只有这样,她才可能割断瘦狗的喉咙,然后便不顾一切地去要那个雷贩子的命。逃得出去当然好,常光福也就死定了。安心杀一个人也并不是件太难的事。逃不出去的话,死在这里,一命换双,也值了,常光福就算他捡一条狗命。
谁知瘦狗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跟你睡觉?”不过他马上就收敛了脸上的嘲笑,宽宏大量地说,“行,行,跟你睡,跟你睡。”
说罢走出去,来到雷贩子他们中间,还忍不住笑。
雷贩子一把抓住瘦狗的胳膊就往楼上走,其余两个人跟着。上了楼雷贩子立刻说:
“既然她已经一钱不值,还留她干什么?白喂她养她?不喂着你还不行,她赖你你把她怎样?她现在这样子你就是杀她她都不怕,怕的反而是我们,怕她威胁,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你看她刚才对我那个恨之入骨的样子。”
大家不做声了,听雷贩子继续讲:
“今天晚上决不能带她出去,难道还要多给她一个威胁我们的把柄?给她屁股上糊一砣狗屎她就不来惹麻烦了?不,吸毒上瘾成了这副样子的人,是喂不饱的狗,得不到满足,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瘦狗忙说:
“那就不带她去。”
“她怎么办?”雷贩子问,“总要解决。”
“关在屋里。”瘦狗说。
“关多久?”雷贩子紧问,“一天、两夭?十天半月?”
瘦狗给问住了,烦躁地皱起眉头。
雷贩子坚决地说:
“常光福可以不杀,但她得杀,甩不掉的包袱就是最危险的祸害,祸害不除我们就不得安宁。”
瘦狗开始点头了,然后更为干脆地说:
“杀就杀吧,反正我们都是犯了死罪的人,能够保证多活两天还是争取多享受两天,只是要杀得干净点,我们才安全。”
另外两个男人也同意了:
“一定要做干净。”他们一起说。
“看想个什么办法好。”瘦狗支着下颏思考。
雷贩子平静地说:
“吸毒上瘾的人,自杀身亡是很正常很平常的事。”
“对,”瘦狗一拍大腿,“多给她打几针,不杀她她自己都得‘胀’死”
“不,我们不能留下任何痕迹。”雷贩子说,“把她往大桥下面扔,她家附近不是有座枫桥吗?这很好解释:毒瘾发作,无法忍受,神志不清,就掉下了大桥,寻求永远的解脱。”
“那就等我们去药房摸了夜螺蛳回来。”
雷贩子点点头,抽起了香烟。
于是刚刚恢复自由不足十分钟的欧阳娇,手脚又被捆起,嘴也给堵上了。
瘦狗非常和气地说:
“我看你累得很,你就不出去了,但是你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为了你的安全,就委屈你一下,现在免费招待你‘吃’一顿,表示我们的歉意。”
欧阳娇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这种粗暴的方式使她感到某种不测,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恐惧地睁大双眼,看着面前那一张张似笑非笑令人害怕的脸。
瘦狗给她打了一针,她感觉到确实是白粉,然而她第一次没有感到快感,她的注意力已经高度集中在自己的命运上了。
她被抬到楼上,绑在一张单人沙发上。
瘦狗说:
“别乱动,等我们回来,你不是要和我睡觉吗,回来我们上床,保证不让你失望。”
说完,几个男人走到门口,伸手拉灭了灯,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关门的声音。然后,整座小楼悄然无声。她知道他们走了,干盗窃医药仓库的事去了。
79
屋里一片漆黑,黑暗增加了恐惧感,欧阳娇猛然意识到是自己的末日降临了,他们肯定以为她会去公安局告发他们,要先下手杀人灭口。狗日的常光福,借刀杀人。早知如此,应该先杀了他再说。她后悔极了,还真该去告发他们,让公安局来把他们收拾掉。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不,决不能就这样死去,她要杀了他们,要这些魔鬼统统不得好死!
然而她被捆在沙发上,丝毫动弹不得,绳子很结实,沙发比绳子更结实,要打它们的主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唯一的出路是想法把嘴里的布团弄出来,然后拼命地叫。
也许是怕她被勒死,绳子没有往脖子上捆,所以她的头还能转动。她竭力把脸颊往沙发背上贴,然后再一用力,嘴里的布团与沙发背接触到了。她开始一下一下地让布团和沙发背摩擦,她感到自己的脖子都快扭断了,但她决不能放弃。好在不久之后她就感觉到布团在嘴里有所松动,虽然非常细微,但毕竟给了她信心。是意志力使她坚持到最后的,以致于当布团终于从口中磨出来之后,她已经虚脱得连哼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浑身被汗水湿透,胸脯大幅度起伏,一口一口喘着粗气。也不知歇了多久,才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些。
快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身后是窗户,却是关着的,而且还拉上了窗帘。右边有一道门,也是关着的,只有门上方那扇涂了油漆的小窗户翘起来漏出一道两寸宽的缝,透过这道窗缝可以看见远处的灯光。她猜想门外是阳台,而阳台正好对着宋农民的住房。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这个窗缝上了。
她以惨叫的方式发出凄厉的声音,每一声都憋足了气用尽生命在嚎叫,她知道喊“宋大哥”效果不佳,还不一定听得见,不如惨叫及嚎叫的音量大,而且意义也明确。
不知过了多久,下面传来一个男人犹豫不决的询问:
“上头在干什么哩?”
是那个宋农民的声音!欧阳娇大喊:
“宋大哥!救命,救命!”
楼下安静极了,欧阳娇深怕宋农民因为害怕惹麻烦走掉,紧跟着又不顾一切地尖声叫喊:
“宋大哥,救命啊!里面杀人啦!”
这才听见楼下紧张的声音:
“你一个人在楼上?”
欧阳娇忙喊:
“他们走了,不在,只有我,我被绑住了,出不来!”
过了一阵,她听见门外有什么东西碰墙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咚”的一声。她希望是人翻进了阳台。果然如此,门上方的那扇小窗一下子翻开来,有个头影出现在那里,是宋农民在问她:
“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沙发上,捆着的。”
“去拿支电筒来。”宋农民在对外面说,又补了一句:“拿一把火钩。”接着又问她:
“你是晚上来的那个姑娘?”
“是,是,他们要杀我!”
“他们是干什么的?”
“坏人,他们是坏人!”
手电筒来了,宋农民那颗偏着的头勉强伸了进来,一手拿电筒照着门上的暗锁,一手拿火钩在锁把上勾。
“嘭”地一声门开了,宋农民进来了,同时进来的还有两个人。他们把灯拉开后,见了欧阳娇这个样子,都愣了一下。还是欧阳娇开口催他们,宋农民才赶快过来替她解脱绳子。
另外两个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埋怨道:
“我说把房子收回来,二哥你就不听。”
第二个说:
“一天到晚都关门闭户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我就觉得肯定有问题。”
欧阳娇的绳子给解开了,但是宋农民却担心起来:
“他们回来,跑来问我们怎么办?”
称宋农民为二哥的那年轻人说:
“怕个屁,马上给公安局报案。”
“公安局”三个字一下在欧阳娇脑子里起了作用。报案,对,报案!他们必死无疑。只是不能以自己的方式亲手杀死他们,这是最大的遗憾。看来也只有这一条报仇的路了,以她现在的体力,就是瘦狗、雷贩子、常光福躺着让她杀,她恐怕也没那点力气。
她瑟瑟抖抖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电话机走去,跌坐在那张沙发上。拨了查询电话,很快就和市公安局接通了。
“市公安局,”那边一个冷静的声音,“有什么事?”
“我要,要,报案。”她声音直抖。
“你哪里?”那边立刻问。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边马上就改了问话;
“出了什么事?”
她突然觉得应该和一个可靠的人说,或者,她必须亲自去公安局,当面说。就在这时,她一下想起了那个叫赵灵的警察,那是个信得过的好警察,是那样机敏、严肃、心肠好。她居然脱口而出:
“我要找一个警察,他叫赵灵。”
“赵灵?”
“对,是赵灵,年轻的,二十多岁。”
“他是东风路辖区派出所所长。”
“就是找他。”
“现在一点多钟了。”
“我有紧急事情报告他。”
“你的电话?”
“我,我不知道。”
“好吧,你拨——”
对方说了一个号码。
欧阳娇拨了,一个男人冷峻的声音传进话筒:
“找谁?”
“你是赵灵吗?”欧阳娇忙说。
“我是,什么事?”
“我叫欧阳娇。”
“是你?”那边立刻紧张地问,“你在哪里?”
“我在南郊……”
“好,我们马上来,告诉详细地址,我们找你好几天了……”
“不不,你们先去抓瘦狗……”
“瘦狗,他在哪里?”
“一个医药仓库,他们偷东西去了,偷‘杜冷丁’。”
“在那儿?”
“不知道,他们出发了,他们还吸毒,贩毒,拐卖女人……”
“几个人?”
“四个。瘦狗,脸上有刀疤。还有雷贩子。其他人,不认识,还有一个人,吸毒,叫常光福,‘巴黎韵时装精品屋’的老板,今晚没他,但他贩毒吸毒。”
“还有什么?”
“如果你们找不到他们,他们可能就回来了,他们住在……”
一旁的那个年轻人拿过话筒就大声说:
“南郊镇五村二组,我给你们带路。”说完把话筒交给欧阳娇。
赵灵说:
“欧阳娇,你需要保护吗?”
欧阳娇看一眼宋农民,似乎他还在害怕,就回答:
“需要,这个院子的人都需要。”
“好,你们等着。”
但是欧阳娇打完电话却走了。她不能见警察,不能见赵灵,她该办的事办完了,她要走自己的路去了。
80
欧阳娇“打的”回到旅馆,虚弱得连能不能成功地进行自杀都值得怀疑。她需要休息,储备足够的体力。
第二天她起床很晚,差不多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但她昨晚几乎连一分钟的时间也未能入眠。她头疼如裂,两眼昏花,耳鸣似鼓,身上燥热难耐,从头到脚都痛得不可名状。她挣扎着吸了点白粉在鼻孔里,难受之感渐渐退去,她这才有可能爬起来,洗漱完毕,去餐厅吃饭。
她要了很多菜,本想好好吃一顿,长点精力,但是却没有胃口,只喝了几口蕃茄鸡蛋汤就离开桌子,一席菜饭等于是原封未动。
唯一可安慰的是,瘦狗和雷贩子肯定被抓起来了,此刻肯定比她还要难受。还有常光福,大概也被请进公安局了吧。想到这里,她返身出门,到服务台给那家伙挂了个电话。
“常老板不在。”是个女人沮丧的声音,也许是他的情妇。
“去哪儿了?”她很想知道自己的估计是否正确。
“不,不知道。”
“不回来吧?”
“不知道。”声音要哭了。
“去公安局了吧?”她幸灾乐祸地说。
“你,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一阵惊慌,“你是谁?”
“哈哈……”
欧阳娇只是痛快地大笑一声,就搁了电话。
回到房间,她抽烟静坐,只等夜幕降临便出门,一去永不归,到另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去。
她仔细回想还有什么该办没办的事情,这一走就不能回头,那样的话,到了那个世界也会牵牵挂挂,过不舒坦。
她想起了应该归还王诗人和蒋摄影家的一千块钱,她当时说的是“借”,她不能哄骗他们,于是便开始清理身上。还有六百多块钱,怎么还?左想右想,只好请司徒强替她还了。一想到司徒强,泪水立刻充盈在眼眶,但她感到奇怪的是,此时流泪她没有悲伤,倒是有某种欣慰之感。啊,欠着司徒强情债也好,这样她就会老想着他,想他,会使她在那个世界里仍有她唯一的一份爱情相伴。
还有什么事呢?好像就没有了。
她感到非常疲倦,决定躺到床上去。可是燥热又向她的全身袭来,她心烦地要脱去衣服。就在这时,她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穿着,陡生自怜之情,这长衣长裤,谈不上面料,谈不上款式,谈不上色彩,可说是老气横秋。她是因为要遮住自己的胳膊和腿才穿这一身的。当然她已成了这个样子,也不在乎服装了,或者说穿得越平常越好,难道别人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投射过来的还嫌少了?想起昔日如时装模特儿似的大好风光,顿时泪水簌簌而落。这回是真正的悲伤,除了悲伤,还是悲伤。
既然是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还是穿好一点吧,她想,这是这个世界对自己最后的一次爱了。这里还有几百块钱,足够买一套过得去的衣裙。然而她马上就拼命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她不能增加司徒强的负担。她突然想到,一年前离开枫山时,还有那套桔红色的西服套裙留在枫桥巷的家里,那是当时唯一没有卖掉的一套服装,就好像是为了有一天等她回来穿似的。司徒强大概不至于扔掉吧,那就回去取,穿上过去自己喜欢的、穿过的衣服,这更有利于找回曾经有过的美好的感觉。
主意已定,她甚至有了几分高兴。可是,怎么回去呢,她决不能让司徒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辗转反侧中,她到底想出一个好办法。
她没表,估计现在四点多钟,于是来到服务台,给王诗人打电话。
王诗人在家,她连忙说:
“我是欧阳娇。”
“真的是你?”王诗人的声音惊异而又响亮,“喂喂你在哪里?”
“你和蒋老师的钱,我会还……”
“别说这个了。你在哪里,我们到处找你,赵灵说你在南郊,我们赶去,你又走了,你这是为什么嘛,你的司徒强都快急疯了!你的病可以治好,你在哪里?”
欧阳娇听着王诗人关怀的语言,特别是听他提到了司徒强,她的喉头哽了一下,差点失声抽泣。那边还在一叠连声地催问,她这才下定了回答的决心:
“我在双江镇。”
“你在那里干什么,你快回来!”
“我,病了……”
“我们来接你。”
“我就是请你去告诉司徒强的,让他来,我有话对他说。还有,让他把一个叫梅冬的姑娘也带来,我想见见,你一定要替我通知到。”
“一定,一定,我这就去,你在双江镇什么地方?”
“双江饭店。”她随口答道,“告诉他一定在双江饭店等我,万一我有事……那就是找医生去了。”
“好,你别出门,就在饭店等着。”
“还有,叫他坐公共汽车来,六点钟还有最后一班车,不要坐出租,太贵。”
夜幕刚刚降临,欧阳娇拎上皮包出门了,日常用品和几件换洗衣服扔在房间不要了,麻烦服务员打扫吧,请原谅。
81
出租车一直开进枫桥巷停在122号门前,欧阳娇下车就开门,钥匙是早就握在手中的。
静悄悄的,他们果然走了。进屋后,她立刻揿亮了灯,首先看见的,就是梳妆台上那两张照片,她的心一阵发颤,情不自禁地扑了过去。照片被非常精致地装在镜框里,她一手拿一只,看看这张,看看那张,她为司徒强一直这样珍惜着她的照片而感动。但就在这时,一股悲哀猛然袭上心头,如风暴一般的猛烈,她连忙放下照片,不敢再看。
她立刻把目光投向了那只大衣橱,走过去,打开柜门。她以为能看见另一个女人的许多衣服,可是没有。拉开所有的门,也就只有那套桔红色的西服套裙在里面。她不觉有些困惑,再次返回梳妆台,左看右看,又拉开抽屉,也没发现一件女人用品。她这才有所醒悟地转过身来四下打量,整个房间,除了增加了一架钢琴,一切都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外人的痕迹。难道他没与梅冬……
她感到头有些晕眩,但很快就控制住了。她看见床头柜上有纸有笔,立刻过去坐在床上,拿起笔就写:司徒:
你和梅冬结婚吧,我求你,那才是个好姑娘,比我好。我欠王诗人和文化馆的蒋老师一千块钱,这里有六百,你替我再还四百吧,太对不起你了。别再找我了,你再也找不到那个叫欧阳娇的人了。
欧阳
写到这里,她泪如雨下,是的,无论她死,她活,欧阳娇都永远不存在了。
这一半是那些坏人的引诱,一半是她本身的过错。或许本身的过错所占比例更大,世上那么多姑娘,她们都同样生活在五光十色的世界里,为什么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因物质引诱而堕落,而偏偏我就陷入了这龌龊的泥沼?这难道与我本身的贪图享受、好逸恶劳、不思上进、灵魂空虚设有关系吗?!
她在云南的吸毒生涯中经历了许多人和事,又在戒毒所里听了工作人员的讲课,思想得到一定程度的启发。他在夜深人静时解剖自己,发觉自己空有一副美丽的皮囊,本质上其实是非常的丑恶,她除了不能给这个社会创造任何物质财富外,相反还给它带来巨大的精神污染。原以为自己是女人当中的骄傲,如今反观来路,自己比一个最卑微的拾荒者都不如,拾荒者还能清除掉一部分街道边的垃圾,而自己却只能给社会制造无耻和堕落。
她是丑恶的呀,她的美丽只是不值一钱的肥皂泡,一阵狂风刮来,肥皂泡砰然破碎,她就走完自己灰暗肮脏的一生。
可她居然还曾占有过一颗纯洁的男人的心,这是更大的犯罪,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不配,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不配被称为一个有着庄严的内涵和丰富的外延的大写的人!不配与那么高尚的一个青年男子的名字相提并论!
她的心一阵猛烈颤抖,这一抖,一道闪亮的光芒在她黑沉沉的脑际中一划而过,对,把我的泪水和忏悔留在这个世界上吧,这或许有助于别的与我一样同陷泥沼的姑娘超拔出来:
她毅然重新提笔,翻了一页信笺纸。这是写给王诗人的,王诗人是专门擦拭世人的灵魂的工程帅,王诗人的所作所为值得她信赖,值得她敬佩,这一封信要写得更为坚决。更为坦白:
王老师:
写我吧,把我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写我丑陋的灵魂和下贱的生活,就算是我给社会留下的一份道歉……
接下来她写了一连串的名字和地址,请王诗人去找他们,并希望王诗人能够想办法让他们毫无保留地开口,以便能够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完完整整的欧阳娇。
办完了这些最重要的事,她的心居然平静如水。她喘定气息,起身回到梳妆台前,一狠心,把两张照片从镜框里取出来,对折两下,放进皮包。
“永远忘了我吧,司徒。”
说完这句,她把钱从皮包里拿出来,放到床头柜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现在要做的就剩下赶快换衣服了,万一司徒强他们突然从双江镇赶回来就麻烦了。
她脱去长衣长裤,衣服很脏,一会儿出去就把它扔垃圾桶去。可是当她把西服套裙取出来时,却又发现自己的内裤和背心也都脏兮兮的,身上还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从戒毒所出来半个月,回枫山也有五、六天了,天又这么热,她竟然没洗一次澡,她怕洗澡,怕被别人撞见。再说,她哪还有什么心思洗澡,洗不洗都没任何意义,反正死的决心已经下定。但此刻她的心情却复杂了,她觉得她应该干干净净地穿上这套衣裙,到那个世界去后,重新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
于是她决定清洗一下,然后穿上这套曾经让她在许多场合大受宠慕引以为荣的桔红色西服套裙,去迎接那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该洗澡了,经过穿衣镜时,她忍不住往镜子里看了一下,这一看她的腿再也无法迈动,多可怕的一幅景像!镜子里的哪是个人,简直就是一具骷髅!眉骨和颧骨突出得厉害,眼窝深陷,头发稀稀拉拉,僵硬、干湿,像一把灰暗的枯草,手和脚骨瘦如柴,锁骨和肋骨一清二楚,身上几乎就只有一张皮。这张皮发黑、打皱,上面遍布着深色的斑点,许多地方形成了痂壳,那是注射所致,是她自己给自己作的孽:
这还是个女人吗?!
她两眼一闭,不忍目睹,可这时的脑海格外清晰,倏然一闪,出现那本书上所写的一个外国风尘女死后的可怕:一堆脓血烂肉,一具骇人死尸。她陡然感到,自己死后,比那个女人还要惨,那个女人还有一束像阳光一样闪亮而又美丽的头发,而自己呢……啊,我的浓黑亮柔的头发哪里去了?我的洁白细嫩的肌肤哪里去了?我的结实圆润的胳膊大腿哪里去了?我的丰腴俏丽的长圆脸哪里去了?我整个健壮的身体哪里去了?!
啊,天哪!谁能来救我,救我……
她在不能自己的悲恸中穿好那套桔红色的西服套裙,扶着门框走进了枫桥巷。
这是一个何等明朗的月夜,天上一轮玉盘,地上万道琼辉,她踩着月亮的光辉向着小巷口外的枫桥走去,她要从那里踏上她的不归之路,那是她进入另一个天地的入口处。
枫桥遥遥在望了,那麻石铺就的桥面,在月光下好美,白天的斑驳不见了,凸凹不平的桥面在如水一样的月光下显得那么温柔驯顺。她向它走去。她踩上了桥面,那个往时的浣纱女就是在这里巧遇她的情郎的呀,这座美丽的枫桥是以赐给世上男女以爱情而载入一代一代人们的口碑的呀:
就在这时,一阵天族地转,心跳骤然加快,呼吸急促得快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口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来,用手一抹,一手的白沫,鼻孔里好像也有东西流出来了,热乎乎的,抬手再一抹,一看,满手的血。她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连忙向桥边的石栏扑去,但她被一块石缝绊了一下,一下跌倒在桥面上。白沫在继续往外“咕咕”地冒,鼻血仍不断地流,她两眼很快地黑下来,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她终于明白她的末日到了,她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摸索,她必须抓住那根桥栏,她要赶快翻过去,那里才是她最终要去的地方。她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往桥边走,可是还没等她完全稳住身体,只觉得像有股飓风从惨白的天宇刮来一样,她的身体往侧面猛一倾,便一头栽倒在地下。
周围越来越黑,越来越冷,越来越静……
那轮古往今来的月亮静静地挂在高天,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枫桥上的变故,它什么没见过?男人女人,爱恨情仇……因此它的光辉就越发惨白,象夏日的豪雨一样泼下来,严严实实地包裹了桥上躺着的那个小小的女人。
月光如水。
人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