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是枫桥西边的姑娘,往昔的岁月里,枫桥两岸十里笙歌、十里脂粉的青楼生涯也许不只是停留在历史发黄的册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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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娇知道,司徒强肯定不会因为她的拒绝,就停止对她的追求,小伙子动真的了,他将会一次又一次地来枫桥巷敲她的门。现在她是不忍心看他伤心,唯一的办法就是躲他一段时间,让他心灰意冷。
昨天她劝他听父母的话,好好奔自己的前程,那是她的真心话,小伙子是个良家弟子,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恶习,他爱上她对他来讲绝对是个错误,不不,还不够,应该说绝对是场灾难。他爱得起他吗?他有多少钱?一个拿工资的小职员,一月能有多少收入?一月的工资,别说买衣服远远不够,就说象昨天那样在中坝子玩玩,也玩不起两回。他也不象另有钱赚的角色,邀女人出去玩,连“的”都不打,穿的那一身,既然是去见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那肯定算是他拿得出手的好衣服了,却连一百元都值不上,可以想见他决不是有大把钞票可花的公子哥儿。不错,他的父母也算是当官的,但是,象那样教育子女的父母,即使做再大的官,也很难是个贪官。连爱都爱不起她,要娶她、养她,那就更是纸上谈兵的事情。她不能毁掉他,既然无法让他知道爱她的危险性,那就不如千脆躲开他。
她首先想到的是韩老头子,只有他的“枫园”还可以住一段时间,她立刻就出门去给老头子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那个讨厌的女秘书,欧阳娇刚说找韩经理,那边就甩过硬梆梆的两个字:“不在!”接着电话啪地一声压了。
欧阳娇并不生气,生气对自己有什么好处,白死细胞,只要是那个女秘书接电话,多半都是这个结果。女秘书嫉妒她,因为她没有她漂亮,老头子好色,就喜欢更漂亮的。欧阳娇也曾在老头子面前发过脾气,要他把那个母夜叉撵走,而老头子便趁机又提出长包她的要求,他说他离不开漂亮女人,假如她不能天天陪她,那么能代替她的就只有女秘书。以后欧阳娇也就什么也不提了,既然自己做不到,老头子要留那个乖乖妹就是有理由的。女秘书显然是了解这点的,所以才敢这样继续对待她的电话。
那就打老头子的手机。“呜——”手机是关掉的。于是她又拨“枫园”,佣人回答,“韩老板不在。”
这个“不在”是真的,说明老头子在公司,她知道老头子的这个习性,只要他在办公室,电话全交给女秘书处理。
只好自己去了。
她在一家高级美容院做了面膜,洗了头发。
“枫山飞翔实业总公司”在市中心一座高层大厦里,占了四楼两个楼层,总经理的办公室学了外国的风格,他在里面办公,外面搁个女秘书。
秘书小姐大概没想到欧阳娇会亲自光临,一愣,但很快就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秘书小姐脸蛋不算上乘,但浑身上下女人味十足,身体丰满白嫩,胸脯高挺具有不可小看的魅力。
欧阳娇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直奔里面那扇门。秘书小姐慌忙起身,一步跨过来拦在欧阳娇面前。欧阳娇这时才露出高傲的笑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的姿势洋洋得意地低视着面前这个女人。这是欧阳娇的一个小计谋,她是有意把秘书小姐调过来的,她的优势除种种方面以外,还在于比秘书小姐高出一头。
欧阳娇冷笑一声,比了一个长高的手势,说:
“好久不见,怎么还是这么袖珍呢?快长吧快长吧,吃点‘增长乐’如何?‘再给你一次长高的机会’,哈哈哈哈……”
秘书小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地恨道:
“你滚!”
“你还差点。”欧阳娇蔑视地瞟着她。
“这是个干净的地方,你不‘呸’!”秘书小姐故意把“配”说成“呸”,并且朝地板上“呸”了一声。
“干净?哈哈!”
秘书小姐一听便明白欧阳娇知道她的底细,那骚老头子就爱在一个女人面前吹嘘他在另一个女人那里取得的胜利。
欧阳娇伸手指住秘书小姐的戒指、裙子、皮鞋,继续讥讽地说,“这、这、这、这恐怕不全是老头子给的吧?”
“反正不象你。”秘书小姐已经色厉内荏了。
“好了,就此结束,你关我屁事。”欧阳娇说,“现在你给我让开。”
“你休想进去!”
欧阳娇用力把秘书小姐往边上一推,几步就走到那扇门前,一持把手,推开了门,随即,就把秘书小姐和她那一声绝望的惊叫关在了外边。
老头子正坐在他的办公位子上,他身体壮硕,脑门微秃,一身挺括的银灰色西装,配一条枣红亮圆点领带,使他的外表庄重可信,殷实富足。一见欧阳娇,他惊喜地两眼一亮,但马上就恢复了沉静和严肃,因为在一边的沙发上还坐了两个商家模样的男人,他们显然是在商量正经事。老头子只是矜持地点点头,示意她坐下稍候,然后对那两个人挺和气地说:
“那就这样吧,五万,少了点,以后生意做好了,我们还可以多合作。”
那两个人好激动,连连点头,站了起来,一个说:
“好,我们走了,你有客,不打扰了。”
送客回来,老头子关上门,一转身,已经不是总经理了,露一脸乐滋滋的微笑,活脱脱一个老情郎角色。他步子轻快,挨欧阳娇坐下就在她脸上亲一口,嘻嘻笑道:
“真没想到你会来。”
“不欢迎?”欧阳娇故意说。
“你看这是不欢迎吗?象吗?”他说,“我是说你该打个电话给我,我开车来接你的大驾。”
“还要我怎么打电话,你外面那条看门狗说你死了,不在。”
她忍不住还是恨意顿生,刚才在门外的一番互相辱骂使她不快。
“我要教训她的。”老头子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重展笑颜,“我们回枫园,嗯?”
“这回我可要住一阵子了。”她说得很认真,象是在下正式通知。
老头子一听,简直是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问:
“你终于答应了?”
她知道他误解了,以为答应给他做“长包妹”了,连忙解释:
“我只是住一段时间,十天,最多半月。”
老头子失望地好一阵闷声不吭。
“你不方便,我就到别处去。”她说着就要站起来。
老头赶紧一把抱住她,生怕她飞了似的:
“别别,你想往多久就住多久,住得久,我无上荣幸,住一日一夜,我也无恨无怨,该对了吧?”
她无声地笑了,她就知道一定是这个结果。
门吱地一声开了,是秘书小姐,绷着个脸,咬紧腮帮,垂着眼皮,硬梆梆地叫了一声:
“总经理。”
老头了忙从欧阳娇身边坐起来,有些尴尬,问:
“什么事?”
“局里下午开表彰会,”女人说,“让我们给送几箱椰奶,说好是兰陵椰奶。”
老头子一听就来了气:
“不给,就说我不在。”
秘书小姐忙说:
“他们说你答应考虑的。”
“答应考虑就是答应?”
“厚颜无耻!”韩董事长更火了。
“我已经答应了……”
“谁叫你这么做的!”老头子大吼一声。
女人吓了一跳,随即眼眶里浮起一层委屈的泪花,哭腔哭调地凄声说:
“我弟妹在局里工作。但是,我也是为公司考虑。”
欧阳娇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二郎腿一跷,把声音故意拖得长长的:
“不就几箱椰奶嘛,打发了算了。”
女人的眼泪已经令老头子软下来了,再说,几箱椰奶的确也值不了几个钱。
“去吧,”他口气也就缓和了。
秘书小姐抹抹眼睛走了,转身之时没有忘记对欧阳娇仇恨地瞪一眼,这是告诉欧阳娇,这笔帐她记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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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山离市区不远,出东城四、五公里路程,山上枫树极少,倒是松柏居多。据说从前确有成片成片的枫树,一到深秋,枫叶红了,远远望去,就象绕山的红云,美不胜收。
可是山名还叫枫山,因为“枫”字听起来确实很美。
六十年代,山上修了几处楼亭,挖了几塘水池,栽了不少树,算是形成了一个公园。二十多年了,公园还那么个规模,但眼界渐渐开阔起来了的人们不满足于它的现状,有的人包里有了钱,有了钱就有了好好休闲享乐的条件,可全市唯一的公园还是如此调蔽,这怎么能行呢,于是市里就有了扩大这个公园的呼声和行动。
公园在山腰,韩总经理的“枫园”在山脚,离主要公路尚有一里多路,于是一条水泥小马路出现了,这是总经理自己花钱修往家门口的。
“枫园”是一座两楼一底的小洋楼,围墙使之形成一个独院,周围有农田,但贴近楼的四周却竹木花草掩映,环境幽静,空气清新。
二楼三楼都有卧室,韩董事长和欧阳娇上了二楼就停步了。
室内比外观还要漂亮,六年前他只花十万元就建了这座楼,而内装修和家具电器,则花了三十多万。
客厅采光很好,花岗岩地板,软装饰墙壁,豪华吊顶,只一挂水晶琉璃吊灯就值八千元。
欧阳娇扔下空挎包径直去了阳台,楼下院里是各色鲜花,芳香扑鼻。抬眼透过树叶的缝隙,可以看到山上公园的景观。天空蓝净净的,阳光明媚,不时有一、两只、三、五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空中飞过。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如果她是一只不好动的懒猫的话,她肯定早就答应包给老头子了。而这座宫殿里呢,却只有一个男人,还是个老头。要是老头子出远门办事了,这里就是一座空房,空得可怕,她会生病的,发疯的,闷死的。
两条光胳膊从身后围在了她的胸前,强烈的日光下,胳膊上几粒褐色的老年班显得特别明显。但臂力还是相当有劲的,并且顽强地把她扳转了身体。
老头子的外包装已经脱了,只剩下裤头,他露着满意的笑,还有明显的急切表情。
“我还想看风景。”与老头子她说不上来不来情绪,纯粹是做生意,远不如与眼前的风景在一起愉快。
老头子一用力把她横抱起来。
“急什么嘛,我又不走。”她知道老头子要做什么,每次来这里,这是第一个节目。
老头子也不答腔,直接把她抱进卧室,放在床上。
毕竟是年过六旬,老头子折腾一会就累了,继而响起了鼾声。
欧阳娇披上衣服,坐起来,点燃一只烟。她看着睡了的老头子,觉得好笑,还有几分怜悯。
她吐一口烟,烟雾中她看见了司徒强那张年轻英俊棱角分明的脸,那两块明显的胸肌,充满力度和活力的高挑个子。渐渐地,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昨日夜晚在中坝子、在月光下、在树林里与司徒强在一起的情景,那时,她飘飘欲仙,快意得不可言喻。是的,如果单就挣钱,找老头子是划得来,但钱又是永远无法替代世界上那种最最特殊的情感的。
她伸手弹烟灰,老头子惊醒了。
“你不睡会?”他打着呵欠。
“我抽烟。”她说。
“给我来支。”
她接燃一支,给他插在嘴上。
“钥匙在皮包里,自己去开,自己拿。”老头子长长吐出一口烟。
欧阳娇想了想,也就掀起被子下床。她在老头子那只黑色皮包里掏出那串钥匙,她知道开保险柜是哪一把。老头子疼她,讨她欢心,钱都是让她自己去拿。
保险柜里有几叠钞票,佰元、伍拾元,拾元,都有。她想,暂住十天吧,于是从佰圆券那一叠上面数了四十张。
她坐回床边,一张张数给老头子看,数完说:
“我就住这么久。”
“哎呀,我不是说了嘛,你随便拿。”
佣人在门外叫:
“韩老板,哪个时候开饭?”
“七点。”老头子答应一声。
欧阳娇起身穿衣服,一边在想,等回城的时候,一定去把那套黑底绣花的真丝针织套裙买到手,几天前她逛商店就看中了的,标价一千八,讲讲价,估计一千五买得下来。她想象着自己穿上这套衣裙,心里那股子兴奋劲真有些按捺不住,她真恨不得这就插翅飞到城里,买它到手,穿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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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到公司去了,欧阳娇在床上躺到九点才起床。先到阳台,伸了个懒腰,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望望天空,依然是晴朗如洗。阳光下,山峦田野象镇了一层金。不远处的几处房屋升起了炊烟,狗在叫,汪汪的,隐隐传来,她动了心,决定吃了早饭出去走走。
今天天气热,她穿来的一身正合适:一条浅蓝发白的牛仔短裤,把圆实的臀部包得结实而有型,肉鱼真丝长袜,薄得仿佛没穿似的,看上去完全是两条更加细腻的光腿。黑色的胸罩,加一件白色网眼背心,从里面散发出女人肌肤的气息。然后是一件浅灰色的短风衣式的真丝长衫,走起路来,飘飘洒洒,风度天然。
她给佣人打了声招呼,出门了。
有条小路是上山的,与上公园的那条公路在半坡上一棵古老的黄桷树下相接,她便悠闲地沿着这条小路漫步。
空气清新,微风拂面,她感到一身的轻盈。路边的小草,虽然没有露珠的点缀,但是润浸浸的,绿茵茵的,仿佛有一股看得见的朝气直扑鼻腔。她弯腰摘了一叶,拿在鼻尖上,深情地闻了一阵,然后放在手臂上比了一比,一样的鲜嫩,芳香,只是颜色不同而已。
转了一个弯,走进一片金色的田地,农民们在收割麦子,零零散散的,这边一、两个,那边三、五个。这个她还是明白,农村的田地早已包给了一家一户。但是有个现象却让她感到奇怪,那就是男农民并不多,而那些勾腰挥镰的年轻妇女倒不少。不过很快也就想通了:男人们外出打工去了,而且肯定都出了远门。
她的目光不由再次投向麦田,太阳炙烤着那些农妇黑油油的皮肤,她们脸上、腿上、胳膊、身上全是汗水,她们不停地割,割下的是麦子,割不断的是辛苦。
突然她的心猛然一跳,啊,自己不是也差不多跟她们一样了?不同的只是,她们是在田里勾腰,而她则是在织布车间来回奔命,一个班下来,差不多等于从这里步行进城三个来回,身心之累,并不见得比这些农妇们轻松。
她只在织布车间上了半年班就开始请病假,车间里织布机的声音响得你心烦,这声音从上班开始,八小时内除半个钟头吃饭就一直伴随你下班。一到夏天,许多姐妹就莫名的心慌,有人晕倒的情况时有发生。噪音还勉强能抵挡,她年轻身体好。但这么来回不停地走动,她就受不了,一个班下来,晕得只想躺,啥都懒得动,连饭都不想吃。而且这是一种多么单调乏味的劳动呀,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那半年是怎么挺过来的。
厂医陈大夫是第一个触摸她身体的男人。陈医生三十岁,漂亮的面孔,对人很和气,对她就更和气了。她去找他开病假休息,撒谎说得过肝炎,现在不想吃东西,一身软,已无法坚持上班了。陈医生在她脸上望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后来陈医生对她说,她的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蛋,一开始就把自己的谎言揭穿了,也把她的意图摆明了。肝炎病人能有这么鲜活的脸色吗?
那天大家都去食堂吃中饭,医务室静悄悄,只剩陈医生一个人,这样求情方便一些。陈医生听了她的讲述,也没多说,就叫她进里边去躺着,他要给她摸摸肝区。陈医生叫她把皮带松了,把衣服卷上去。她一切照办,露出了自己凉悠悠的肚皮。陈医生叫她吸气,同时几个指头就插在她的右肋下用力按压,反复几次。她害羞地偷看了陈医生一眼,发现他很认真的,一丝不苟的表情跟一个真正的医生在真正地看病没有两样。陈医生又说要给她好好检查一下,说完就去把外面的门关了。回来时他的手已经不再用力按压,而是轻轻地在她肚皮上摩擦。他的手掌很软和,她觉得挺异样的,似乎有点舒服。一会儿她就感到这双手开始慢慢往上移动,她顿时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同时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跳得咚咚地响,仿佛快要震破耳膜。她好害怕啊,随着那双手在她身上动来动去,她的脸上滚过一阵一阵的热浪,有时候热得象烧起了一堆大火,直烤得她浑身软绵绵、晕乎乎。
她得到了五天的假条,以后她就常去开。陈医生自然是去一次给她摸一次肝区,但他也仅仅是摸而已。这位厂医成为她的床上伙伴是后来的事。他有一次给别的女工摸肝区败露了,戴着流氓的帽子被厂里除名,后来他当了一位个体医生。
就在这时尤姐出现了。
尤姐原来也是织布车间女工,比她大五岁,苗条、丰满、披肩发、瘦削的脸,不但漂亮,而且还有些气质。在厂里尤姐的傲慢是出了名的,在车间更是少言寡语,但尤姐对她却特别的照顾。她和尤姐在一个组,她发觉,尤姐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有一张友善亲切的脸。
可是两个月后,尤姐就在“严打”中被保卫科送公安局了,罪名是卖淫。她简直无法尤姐与被人叫做“业余妓女”的这个名称联系在一起。一个月后,尤姐被放了回来,除了消瘦了些,什么也没变,还是那样的气质和打扮。
但就那以后,尤姐辞职离厂了。传说她到处行走,“吃四方饭”。
有天吃了晚饭她上街准备逛逛商店,竟然碰到了尤姐,其实尤姐哪儿也没去,一直还在枫山。至于是不是做那种行业,她当然不好问,不过看穿戴,尤姐象是很有钱。
尤姐对她还是那样亲切,问她过得怎样,她如实说了自己的处境:寂寞,不想干活,经济拮据。尤姐仔细看了看她,让她今晚跟她去玩。
原来是带她参加一个家庭舞会,虽然她穿着寒枪,神情拘谨,但屋里的五、六个男人却以掌声欢迎她。那次,除了她和尤姐,好象还有三、四个年轻小姐,有个竟穿着三点式。
跳舞的时候,每个男人都和她跳了,有两个已年届四十,搂她的时候却比年轻人还要用劲,好象恨不得把她搂进肉里头去似的。一会儿灯熄了,只留下一盏很弱的红色彩灯,她凭感觉有几对已经在地毯上、沙发上纠结在了一起。正不知所措间,一个男人也把她往沙发上按,并且动手掀她的裙子。可只是一瞬间后,那个男人脱离了她的身体,走到了一边去,然后有人把她扶起来。原来是尤姐解救了她,那男人是被尤姐叫走的。尤姐对她说,愿不愿意,全在于自己,她尤姐只不过是想帮助她把日子过得好一点。
她好象是点了点头,于是尤姐便拍拍她的肩离开了。那个男人又回来了,动作象陈医生一样轻。
她第一次踩进了泥淖……
她是枫桥西边的姑娘,往昔的岁月里,枫桥两岸十里笙歌、十里脂粉的青楼生涯也许不只是停留在历史发黄的册页上。
她是枫桥西边这块土地上长大的女儿,她天性中的简单和慵懒,助长了她无师自通地接受祖先风习中的糟粕。
那晚她与尤姐一道回家,路上,尤姐问她那男人给了多少钱,她从口袋里拿出来一数,竟是两张一百的,一张五十。
当时她只顾沉浸在两百五十元现钞的喜悦中,她几乎是怀着感恩的心情,要分一百块钱给尤姐,尤姐笑了,说:“我花你的钱?傻妹儿,老实告诉你,人和地上的一只蚂蚁差不了多少,彼此都是一条命,不要以为就高贵了多少。其实,好活赖活都是活,用不着想得那么多。”
尤姐的话与欧阳娇个性中喜好享乐的潜质合拍,她觉得尤姐懂得真多,一套一套的,让人佩服。尤姐最后说:“好了,钱你留着自己花。我们女人应该让男人供着我们。我的小妹妹,老了就没后悔药吃了。”
然而,三个月后,她怀孕了,而两个月中间她竟然大意到没注意月经的消失。尤姐陪她做了人流,当时她还不满十七岁。
那次的疼痛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妇科门诊室里嘶声惨嚎,觉得整个身子里都被掏空了一样,她在器械停顿的间隙里大声哭骂着没良心的男人,她说她宁愿去死啊,也不愿再受如此的折磨。
尤姐开头还对医生撒谎,说这位小姐妹的丈夫在外无法赶回,但医生们对这些明显的谎言连揭穿一下都不屑,她们看着欧阳娇过于稚嫩的脸蛋,听着她在手术过程中丧失理智地乱骂好多男人,她们的神情上就充满了轻蔑和讥笑。她们喝斥她,教训她,她们力图给她一个深刻的印象,要她走下这个手术床后,以后不要因为同样的原因再第二次走进来。
幸好欧阳娇的身体不错,恢复很快,但心理上的创伤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平复,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出去干了,尤姐也没再去找她。
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她悲哀地想到,看那些女医生的表情和眼神,这是世间最为不齿的肮脏事。为什么同样是女人,她们与尤姐给予她的教导就大相径庭呢?在她们眼里,那种事是那么下贱,她们不会因为你是女人、是她们中的一员而对你稍加同情。看来人还是分三六九等的,尤姐所谓的人与蚂蚁一样轻贱的论断,似乎在这些神情高贵、嫉恶如仇的女人那里行不通。应该说,人类中间有属于蚂蚁一类的虫豕,但只是很少一部分,就是她和尤姐这类人。而另外绝大多数,却根本与她和尤姐是两码事。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她的脑袋痛了起来,一深入思考,她就感到颇为吃力,于是象以往绝大多数时候一样,她放弃了思考的权力。
还是听天由命地干纺织工作吧,她最后结论道,苦是苦,走在街上却省了别人戳脊梁骨。
第二年的一天,她上街买衣服,路过“巴黎韵时装精品屋”,忍不住进去了,一进去就陷进了以后的虎狼窝。各种高档漂亮色彩缤纷的进口时装搅得她眼花缭乱,心情激动,钦羡不已。她选了件羊毛衫,一看,哇,三百六,烫得她连忙丢手去看别的,那价格竟然连着翅膀一件一件往上飞,三百六还是最低的。可是她兜里只揣了两百元,这也是她所有的钱。除了身体,衣服就是她的第二条生命,她看重穿戴,她不能没有新衣服穿。可哪去弄钱。天上不会凭空掉馅饼。她想到了卖血。并马上付诸实行。当他从医院的领款处接过一百八十元,再次回到时装屋拿着羊毛衫准备一试时,竟然一下晕倒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长椅上,再一看,是医院,身边还坐了一个粗壮的男人,正关切地看着她。是这个男人送她进医院的,又送她回枫桥巷的家。在家里男人说他们好象在哪里见过,他说了一个地方,就是开私人舞会那家。也许男人真的见过她,但她的印象里却怎么也摸索不出有关他的记忆,当然,其原因是她在那灯光暗淡的私人舞会里接触男人太多,不管哪个在她的脑屏幕上都成了模糊的一团。男人问她为什么要卖血,就为这件衣服?她窘得无地自容。原来他们去的正是她卖血的医院,接待他们的也正好是给她抽过血的那位男医生。人漂亮也有不利的一面,总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巴黎韵时装精品屋”的老板——常光福。
人的堕落有多方面因素可以成为导火索,而欧阳娇的重蹈覆辙,竟是这一次的卖血买衣服。
这个晚上,就成了她在家中接客的开始。
与吃喝玩乐相比,穿着打扮是她人生的第一要义,玩得再快活,但穿得太穷酸,也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人要衣装,马要鞍装,这是她孩提时代就耳熟能详的民谚。而穿得高贵漂亮,泛在心里的便是人上之人的骄傲的浪花。头脑单纯,贪图虚荣,爱慕打扮,象几股拧在一起的合力,推着她向大多数正经女人所不齿的轨道迅速滑坠,而常光福的引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因。
前年冬天,她终于痛快淋漓地报了当年受辱的一箭之仇,她碰到了那个拿花裙子欺侮她的女同学,刚好那天她穿了一件常光福才进回来的五千多元的貂皮大衣,她有意迎着那个女同学走上去,并且拿肩头重重地撞了一下对方,当女同学认出她来时,她高傲而轻蔑地嘲弄了一句:“瞧你这身破烂,象他妈个拔了毛的小母鸡,认得老子是谁?认得老子这一身是什么?自己跳大河羞死去吧。”女同学是哭着跑开的,而她的心里却乐开了花。
当然貂皮大衣并非她买的,仅仅是常光福借给她过几天瘾。靠男人给的钱,她还可能拥有许许多多昂贵的衣服,可她偏偏恨不得每天换一套穿在身上,漂亮衣服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诱人太重要了,于是,才有了她和常光福的那个以上床借衣穿的协议。那时,尤姐已真的去了海口,再没人给她出主意,人工流产的痛苦教训不能在衣服的诱惑中常胜不败,她在一阵思前想后的犹豫中,最终决定永远离开令她心情复杂的纺织厂。
屈指算来,她坠入深渊已有两年时间,其间见过不少男人。也都很快把他们忘了。
然而她唯独没有忘记那个叫司徒强的多情种子,谁叫他爱上了她,而且是不知底细地爱上了她。他完全不知道这种爱的结果会是什么,不但对他是一种危险,对她又何尝不是一种危险?交往下去,会不会爱上这个小伙子她都没有十分的把握,而她一爱就糟了,这意味着她从此将和自由而舒适的生活告别。
别想那个叫司徒强的人了,别想他了。
四下一看,原来她已经来到黄桷树下,踏上了去公园的水泥大道。
许多人在往山上走,前面有一对嘻嘻哈哈的男女青年亲亲热热地傍着挽着,不知他们说了句什么,突然手拉了手向山上跑去,留下一串好听的笑声。她想起了就在几天前她也曾和一个帅哥这么手拉手在沙滩上跑,这是与别的男人从未有过的事,那些男人都失去了手拉手跑的年龄。如果那个司徒强今天和她在一起,她和他肯定又会手拉手跑起来的,就象前面的那一对一样,这才是年轻人的生活。
“永恒的月亮将永恒地照耀着中坝子里的故事!”
谁说的这句话?
是他,是那个小伙子。
怎么又想到他了,别想,别想。
她望望天空,艳阳当头,看看表,十二点多了。她感到热,而且也没了上山的兴趣,除非那个司徒强在身边。
噫,怎么又冒出来了!
她挥挥手,多少有些惋惜地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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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枫园”关了七天,每天的日子千篇一律,欧阳娇闷得慌,还说包十年,这不到十天的生活已经令她浑身不自在了,但这是自己关自己,熬吧。
几天中,她把所有的唱碟都拿出来唱了,唯独没唱那首《纤夫的爱》,她是避免勾起对中坝子的回忆。
但是今天再也忍不住了,嗓子发痒,非唱不可。然而就在唱完最后一句“叫你亲个够”时,不知怎的,她的眼睛忽然发热泛潮起来。前几天老头子接连给了她两件礼物,一条裙子一件衬衫,这两件礼物她都非常喜欢,为此还好好地吻了老头子一阵。老头子疼她,但是他所有温情脉脉的举动不知为什么就比不了那个司徒强那句话:“我希望你永远安宁。”是啊,她是多么害怕出现什么危险啊,她没有亲人。
眼泪落了下来,擦掉之后,思绪不觉又回到司徒强身上。这次她没有强迫自己赶走他,她在猜想这几天他是怎么过的。中坝子他们玩得开心,分手时小伙子却是那样的愁惨,他一定去找了她,也许他天天都去枫桥巷,当然是天天都拖着失望的步子离开。
她的眼睛竟然再度湿润。至少该打个电话会安慰几句吧,她想,或者干脆约他上枫山公园玩一次,让他高兴起来,也好卸掉自己心里的歉疚。再说她也希望打破这沉闷无聊的空气。
找到了号码,她很快就拨通了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正是那个司徒强,她一听就听出来了,声音低落,没有生气,跟那天他们分手时的口气一模一样。
“找谁?”他问。
她胸口一紧,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或者说,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因而不敢开口了。
不料话筒里的声音骤然变得响亮起来,又惊喜,又着急:
“欧阳,是你……”
她吓了一跳,一下子就按死了电话,而且还不松手地紧紧压住,就象是在压住那个声音,不让它再冒出来。
他是在喊她呀,喊的是“欧阳”,就仿佛他面对面看见了她似的。她猜得果然没错,这个痴心人儿就是在害相思病,他都这个样子了!也正是这个苦苦相思的样子迅速吓退了她。
危险!她的脑子里迅速响起了他危险她也危险的信号。
她喘了一口气,仿佛也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终于避免了一桩傻事的发生,她心里请求小伙子原谅,同时鼓励自己心肠应该再硬一点,决不能让将来的某一天从自己的口中喊出一声:“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的悲叹。
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午觉刚醒,就听见“瞿瞿”的响声,是放在皮包里的BP机在响。谁来的?她伸手取出来一看,是老杨,他回来了?
她拨通了显示出的电话号码。
“小妹,是我。”对方高兴地说。
“你在哪里?”
“你猜。”
“我不想费脑筋。”
“我回来了,昨晚到的,睡了一上午。”
“哦。”
“小妹,我想你。”
“可以,我不反对,反对也无用,脑袋长在你肩上。”
“晚上出来打麻将,怎么样?”
虽然麻将桌也吸引着她,麻将之后的事也何尝不另有一番乐趣,但她还是没有立刻回答。她在想,她计划要在这里呆十天的,还有三天。但马上她就对这漫长的三天没有了信心,而且这个外来的电话一下就把她带到了外面的世界。是该出去玩了,此刻她真感谢这个电话的提醒。她一阵激动,倒不完全是因为要去和这个男人见面和打麻将,而是她就要结束这种愚蠢的自我封闭了。当然,换一个男人也能为自己增加一份活力,她守了七天老头子已经守腻了。
“喂,怎么不说话,不方便?”老杨很有礼貌地问。
“好的。”她又问,“什么地方?”
“枫山宾馆。”
“几点?”
“想请你吃饭,我又走不开。反正你早点来,最迟七点半,五楼三号间。”
放下电话,欧阳娇立刻又拿起来,给老头子拨:
“你现在可不可以回来?”
“可以,但是为什么?”
“我、我想走了。”
“突然袭击?”
“我,有事。”
“那,我这就回来。”
老头子回来时,她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从皮包里拿了一千二百块钱出来,这是后三天的费用,当着老头子把它放口抽屉里。
“没必要,拿走吧。”老头子叹口气说,他才不在乎钱,他在乎的是人,叫人疼爱的小美人走了,留给他一腔愁绪。
但欧阳娇还是把抽屉关好。
“真是留不住你。”老头子苦笑地理理本来就很平整的西装。
“我还会来嘛。”
“明天一早走不行?”老头子怀着最后一线希望。
“看来不行。”她歉意地说。
恰巧BP机响了,老头子还以为是自己的这只在叫,低头一看,不是,方知是在呼欧阳娇。
欧阳娇再次表示了一下歉意,拿起电话来拨。
老头子听出对方是个男人的声音,虽然欧阳娇只是“唔、唔”地应着,没再多说一个字,但老头子一听就全明白了。
等欧阳娇放下电话,老头子有些不是滋味地说:
“现代化的通讯工具真方便呀。”
欧阳娇一听,认真地看了老头子一眼,想了想,轻声说:
“这个还是还给你。”
说着把BP机从手提袋里拿出来,放到枕头边。
老头子送BP机给她是为他自己方便,而她,当然也拿来为她的一切方便。拿一个男人送的礼物去用于与别的男人的关系中,这个男人怎么说心里也有点别扭。她正要转身离开床边,老头子已经一步抢上前,把BP机重新塞回她的手袋,连声说:
“我又不是有意的。送给你了嘛。”说罢拍拍她的脸,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老头子开车送欧阳娇进东城的闹市区,然后欧阳娇再“打的”回西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