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从小也听过书生与浣纱女的浪漫故事,她现在已经不太相信这个故事了。那个书生居然还会假惺惺地用手榴弹来以身殉情。那个浣纱女明明进了青楼,明明已经大红大紫,怎会自杀?
7
欧阳娇穿件睡衣,坐在沙发上,跷着一条腿。她头发蓬松,还有点纷乱,显然刚起床。不过看上去她精神还好,脸上没有倦意,白皙的面颊,十分光洁。她在抽烟,若有所思,又仿佛什么也没想,神情是平静的,安祥的,颇有点像那张西画《出浴的维纳斯》。
床边站着个男人,在穿衣服,这是一个臃肿的大块头,脸色白里带黑,两只眼袋明显,目光混浊。
男人边用北方口音问:
“你叫什么名字?”
“别问这个了,没必要。”她冷淡地回答。
自从有了几个稳定的男人后,她就不愿再有其他回头客了,从安全角度考虑,即使要找临时伴侣,最佳人选也是外地人,做完事情后,隔得天远地远,从此不打照面,干脆利落,不生事端,少了麻烦。
但是男人却心满意足地直言相告:
“我是想有名有姓地记住你。
欧阳娇笑了一下,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男人穿好鞋,站起来,留恋地说:
“下次再来枫山,我还找你。”
欧阳娇吐出一口烟,一抬手驱赶掉眼前的烟雾,断然说:
“你找不到我了。”
男人很认真地说:
“我认识路。”
“这不是我的房子,”她立即否定,“朋友借我用几天,再说,等我把机票钱一凑齐,也许下个月,我已经在澳大利亚了。”
跟陌生的男人,欧阳娇都这么说。
但男人却很固执:
“万一你短时间走不了呢?万一我很快又来了呢?生意人,说不定的。给我个地址吧,传呼机号码更好。”
欧阳娇只想他快走,想了想,随口报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电话号码,而男人却摸出一个本子,认真地记下。
突然他惊叫一声,看着手表大声说:
“哟,七点半了,八点半的火车!我走了。”
欧阳娇正希望他快走,立刻走身相送,正要出门,这家伙又依依不舍地停下,摸出一张名片,很恭敬地递给她,诚恳地说:
“万一有机会到沈阳,也有个朋友。”
欧阳娇点点头,接了名片。可门一关,这张烫了金的纸片就飘落在门边的铁皮撮箕里了,这只撮箕也不知接纳了多少张这样的名片。
今天是星期天,应该出去玩玩,她想,要么就跟几个老主顾打电话,看谁能陪她消闲。
要不就找王诗人吧,但是他绝不是她的床上伙伴,甚至她还有些怕他,因为只要一触及到她行迹上的某些不轨,他就要鼻翼忽煽,深恶痛绝,但在一般时候,她在主观上却觉得他是她的一个很投机的朋友,或者是老师。那是个清高、豪放、亲切、温和、满肚子学问的伟大诗人,他生活在芸芸众生中,似乎又跟生活隔着相当的距离,他愤世嫉俗,咒骂世风日下,知道物质和现世利益在当前生活里的重要,但又绝不甘心做物质世界的奴隶。他写诗,但不卖钱,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深陷诗国的彩霓,迷不知其所终。他自称是屈原再世,是一缕贯穿古今的浪漫诗魂,他的使命,就是要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上,树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清高楷模,渡那些堕入钱眼的小市民出炼狱的劫波,让他们的灵魂受到洗涤。欧阳娇跟他在一起,真是别有一番乐趣,诗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跟你神吹一两个钟头,你居然不但不会感到乏味,反而担心他会突然把嘴闭上。
但她突然记起,王诗人这段时间在写一首长诗,说要写一万多行,说是要展示从古至今人类社会愚昧与文明的残酷大搏杀,他说要把自己关在斗室里,叫什么“闭关自守”,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会走出来,哪怕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也在所不惜。王诗人还给她解释,说作家都是苦行僧,伟大的作家尤其如此,而他王某人,就是属于“伟大”之列。她当时听得哈哈大笑,但一看他那严肃认真的样子,马上就把嘴巴死死闭紧,然后做出十分敬仰的样子,点头迎合。总之,那天以后,诗人果然就消失了,仔细算来,她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伟大的王诗人了,想想还怪想他的。
杨工长那里她是不能打电话的,只能等他打呼机来。再说,他去海南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回到枫山,不然她的BP机肯定早响了。
那么,找韩经理,他大概没去哪儿,上个星期还和他在“枫园”过了一夜。这个老家伙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虽然每次都遭到她的拒绝,可每次仍然象个老歌手那样,痴心不改地演唱他的那道保留歌曲,他要她答应把她包下来,住进他那座别墅式的“枫园”里去。可是。即使给她金山银山,她也不会往牢房里钻的。不过这老头子什么都肯依顺她,今天她想去东城最豪华的“华夏大世界”唱卡拉OK,只要他在家,她一声召唤他一定会丢下手头的一切立刻就来陪她。如果找不到老头子,她独自一个人也去。
但她要下午才出门,那么上午做什么呢?算了算了,睡觉,说不定晚上有个通宵要熬。
8
欧阳娇一直睡到中午才醒,在床上懒了好一阵,才慢腾腾地爬起来,她总是这样,白天睡觉,晚上泡舞厅,泡包房,或者就领个男人回来过一夜。有时候,她下午就出门了,跳舞也行,唱卡拉OK、或者看录相片也行。
对于女人来说,她成长的环境使她看问题肤浅,缺少父母温爱的历史也让她少了正常女子应得的教诲和约束,她在西城的下里巴人圈子中成长,自小就没有高尚的人儿与她作伴。她不想花费力气把眼光看得很远,那太累,只要现在这种生活方式过得顺当,那就照着这样往下过,何必往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洞东西上动脑筋。她的个性与另一类女子不同,那类女子往往把一个简单的事情设想得复杂,而欧阳娇不愿意钻牛角尖,她宁愿把一切复杂的事物化为简单。
复杂可以使人丰富,也可能使人渺小,但简单,却注定一个人永远无法长大。
因而在生活的大海中,欧阳娇只是一尾没有远程目标的鱼,支撑她悠游人生航道的唯一本钱,便是与生俱来的美丽和青春。
她是一个灵魂远未发育成熟的姑娘,而社会上一天一变的价值取向,也是导致她精神贫血的原因。
她起床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抽烟,然后给自己泡一杯茶,她有烟瘾,也喜欢喝茶,每天起床这两件事做过之后,才是洗漱,吃饭。
欧阳娇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刚撑起身子准备端茶杯,BP机“瞿、瞿”地叫了起来。
“又是谁?”她随便想了想,懒得动脑筋,就起身走过去。BP机在枕头边,她腰都没弯一下,仅低头瞄了一眼,原来是蒋摄影家。不过这次没有文字,只显示了电话号码,这意思就是,让她给他去电话。
倒是有好一阵子没有与这位有趣的摄影家见面了,她想,今晚可以见见他。
打电话要上街,但是她愿意这样。她只要BP机、不装电话,电话会骚扰得你够呛,而这只BP机可显示七十个中文字,作为联系足够了,多数情况她还用不着打电话。
电话刚一拨通,话筒里立刻就传来那个男人愉快而又悦耳的声音:
“欧阳娇吗?”
“大摄影家吗?”欧阳娇学他的口气。
“亲爱的!”
欧阳娇“嘻”地一声笑了,每次接他的电话,她都要首先这么笑一下。这些玩艺术的,也只有他们,跟她们这种人交往,才这么又俗又雅地来上一句亲呀爱的。不过她觉得这才挺有意思,和这些艺术家谈话,你会觉得自己不像是风尘女子,倒像也成了什么音乐学院或者美术学院的女学生。
“你又笑。”摄影家在制止她,“笑多了皱纹多!”
“你想我哭?”她故意顶他一句,“做梦。”
“我想你出来玩。”声音一下就格外地柔和,“行不?”
“我们是什么人哟,还敢不听?”她浪声浪调的,还呼了一声。
“晚上到我家去。”摄影家大概站在东城哪条街上的哪部公用电话跟前。
“我记得你好像有太太嘛。”欧阳娇故作惊异,以前,他们主要是在公园、舞厅,只是极偶尔的情况下,摄影家才会来一下枫桥巷。
“可你也知道我早就与她离了。”话筒里的声音很愉快。
“你这个人呀,我服了。”她又笑出声来,她真的觉得怪有趣的,人太有趣了。
“这不能怪我,”摄影家在那边故意咬牙切齿的声调,“怪你太美,美得像个海妖。”
欧阳娇“咯咯”地笑得更加响亮,既得意,又高兴。
“我们一起吃晚饭。”摄影家打断了她的笑声。
“请我吃饭?”她高兴地问。
“六点半,我在‘大花园酒楼’等你。”
“那就谢了。”
放下电话,现在她该吃午饭了,她走进枫桥巷外的一家街头小餐馆,随便要了一碗“抄手”。其实她不在乎吃,她在乎的是穿,她不能忍受没有漂亮的服装穿在身上,也不允许衣橱里没有足够数量的不同服装挂在里面,当然这是需要大量现钞的。
她和蒋摄影家没有那层关系,甚至迄今为止,摄影家都不知道她操的是何种营生。他是市文化馆的摄影工作者,是王诗人带他来认识她的,王诗人信守对欧阳娇从拘留所出来后许下的诺言,没向任何身边的朋友暴露欧阳娇的真实身份。王诗人一心做着拯救一颗误入歧途的灵魂的工作,说蒋摄影家跟影视界熟,可以引荐欧阳娇去试试镜头什么的,从而走上一个真正地、有价值地利用她的美丽的路途。
为此,欧阳娇还真地去过了一把演员瘾。那次她演了一个女农民小配角,有一天拍割谷子的戏,据说正式放映出来大概只有二十秒的长度,然而她穿一身脏兮兮土不拉几的衣服,头顶正午烈日的暴晒,在稀泥巴没膝的稻田里折腾了近四个小时,不仅热得够呛,身上刺痒难熬,而且胳膊上的皮肤也差点给晒裂口。
演员太辛苦太不自由、王诗人当然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听她遮遮掩掩地讲自己希望过快乐日子的志向,只是惋惜地摇摇头,若有所思地在那里酝酿再为她物色一个什么合适的工作了。
而蒋摄影家却对她越来越有兴趣,每次见面,常常不由自主地就望着她出神,那双惊讶无比的眼睛盯在她的身上,一眨也不眨。当然他和那些色迷迷的男人绝对是两码事,他是如醉如痴,眼中含着一种深深地对艺术之美的崇拜。“你是上帝一万年之中仅有一次的杰作。”他说,“我能看见你,是上帝的恩赐!我被美征服了!”摄影家有时候会激动得发狂,就这么对她梦呓般地大喊大叫。
这样的交往真是太别致太新鲜太有趣太有味了,好几次都引得她春情荡漾,双眼流波,脸颊泛起一种情欲的红晕。然而这位爱美的摄影家也和那位可敬的王诗人一样,一遇她有意无意的轻佻,马上就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他总是严肃有余,风趣不足。王诗人总在那里为她的“出污泥而不染”煞费苦心,而蒋摄影家一心想的只是要把他所谓真正的美丽摄入镜头之中。她为此一度迷茫不解,不过事后又觉得高兴,如今在她周围转悠的男人,象这两位艺术家似地还真不多见,如果还有什么男人可以成为严格意义上的朋友的话,那就只有这两位艺术家了。
吃完了抄手回家,欧阳娇便脱衣洗澡,她是非常爱惜自己身体的。
她边洗边不知怎么的自怜自艾地落了一阵子泪,突然一股怒火在心头燃烧起来:
“去他妈妈的,老子不穿他的衣服了,老子花钱买!滚!狗不如的东西!”
她忽然狠狠地大骂一通,她想起了那个干服装生意的坏蛋,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和那头猪见面。
当然还得见最后一次,他还有一套牛仔服在这里,弄脏了,赔他,一会儿就去和他了结。她立刻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叠钞票,数了六百二十元,放在柜子上面。
洗了澡,就准备出门了,先去还钱,然后与蒋摄影家见面。
她情绪变得平静,甚至高兴起来,轻松地哼起了流行歌曲:
小妹妹我坐船头
哥哥你在岸上走……
边唱边在梳妆镜前坐下来。她的睫毛和眉毛都长得很好,又长又黑,因此只是淡淡地描了描。
梳什么发型?那个摄影家喜欢青春和纯朴,那就梳两条辫子吧。她头发半长,两只卷曲的发梢搭在肩前。
服装也已经想好了,就穿那条白色的萝卜裤和那件色彩张扬的花上衣,外面再套一件绿色的羊毛长坎肩,既充满朝气,又花枝招展,这一定符合摄影家的口味。
最后照了一次镜子,就出门了,身上挎了那只“大姐大”皮包,里面装了钱、香烟、打火机和一个带镜子的口红盒子。
9
欧阳娇去东城时穿过枫桥,这座石头桥她从小到大来来往往不知走了多少遍,在她眼里,它不过是一座死物,与西城各条小巷里数百间历史悠久的老屋子老祠堂一般无二。她从小也听过书生与浣纱女的浪漫故事,但现在她不大相信这个故事了。那个书生居然还会假惺惺地用手榴弹来以身殉情。那个浣纱女更是个傻子,明明进了青楼,明明已经大红大紫,怎么会去自杀?
编这个故事的人,本身也准是一个神经病!
从这里就不难看出,欧阳娇虽说年轻单纯,其实有时也有着与年轻单纯不相称的世故。
她从车窗往外看阳光照耀下的枫桥,她觉得它阴晴雨雪都是千篇一律的老面孔。它怎么会有传说中的什么诗意呢,那纯粹是无聊的文人们闲来无事,给它编排出来的哄哄小娃娃的傻故事。
拜拜啦枫桥,她想,我不是那个浣纱女,我不会让莫名其妙的感情改变我现在的生活。
刚接近闹市,她就提前下了车,她经常都爱这样,要步行着在繁华之处一路招摇。
她脚步稍快,挺胸收废,一步一步很有节奏地走,脚下富于弹性。这是蒋摄影家讲给她听的“梦露步态”,梦露,就是美国的那个闻名全世界的明星,可惜三十几岁就死了。
迎面一个小伙子干脆一动不动地立在了原地,两眼盯得发直,当她和他擦肩而过时,小伙子竟毫无顾忌地叹道:
“妈哟,要晕了!”
她差点失声笑出来。
她还引起了两个男人认真其事的争论,一个说:
“是北方人。”
另一个说:
“北方女人没这么秀气。”
但马上就遭到反驳:
“南方女人哪有这么高大。”
声音渐弱,听不清了,但可以肯定,那两个吃饱了没事干的男人肯定还要继续争论下去,假如能够再听听他们争些什么,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她要去的地方到了,就是这家“巴黎的时装精品屋”,门面虽不算太大,却装出豪华,经营高档女装。
她朝里面瞥了一眼,出特殊的色田和气氛顿时使她怦然心跳,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抚激动起来,里面似乎又挂上了新款式新面料新色彩的时装。新时装对于她,总是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这一刻,她犹豫起来,莫非从今天起真的就要和这里告别?她隔一两天不换一身新的,精神上就难以忍受。可是花钱买吗,她哪来那么多钱。只有这里才满足得了她对各式各样高档服装的频繁更换。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明白自己在出门之前所下的决心,现在已然动摇。此刻装在肚子里的心思变得这样了:忍耐吧,两年都忍耐过来了。
就在这时,店里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是脱口而出:
“娇娇来了!”
欧阳娇朝那个方向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小姐立刻不做声了。但是另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姐却清高地抬起下巴,显然是话中有话地高喊一声:
“常老板,有人上门。”
是两位柜台小姐。
欧阳娇冷笑一声,索性把“梦露步态”走得更张扬,跨进店里。
柜台里面墙壁上有一扇门,门开了,出来一个粗壮的男人,一见欧阳娇,男人喜出望外地咧开大嘴,先沙起喉咙“嘎嘎”地大笑了两声,然后忙不迭地道:
“哎哟,是欧妹驾到!失迎,失迎。”
男人立即跨前两步,一手掀起柜台进出口的栏板,腰身一欠,做了个“有请”的姿势,态度谦恭极了:
“无比荣幸,无比荣幸。”他一再地说。
男人殷勤地带欧阳娇直上二楼,楼上是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室内的布置摆设当然是属于富裕阶层。进屋之后男人要继续把欧阳娇往卧室里带,欧阳娇却在客厅停住了。
“常光福,”欧阳娇气呼呼地说,“把你楼下的小母狗管好点,别在那里汪汪乱叫”
“得罪你了?”常光福满不在乎地把大拇指一歪,“什么事,告诉常大爷,给你摆平。”
说着出其不意地在欧阳娇屁股上拍上一掌。
欧阳娇闪到一边,提高了嗓子:
“我讨厌女人叫我‘大洋马’!”
常光福嘻皮笑脸地挨过来,欧阳娇瞪了一眼,厉着声音说:
“规矩点!”
“哈!”常光福子笑一声,“演戏吧?”
“谁跟你演戏。”
她冷冷地说,顺势在沙发上坐下,见茶几上有烟,便取一支叼上嘴,点燃,腿一跷,背一靠,嘴里喷出一口浓雾,她暂且不去理会楼下两个短命妹子了。
常光福跟着坐下来,也点了一支烟,意味深长地端详欧阳娇片刻,一个响指,调笑地说:
“是谁把你带坏了?”
一你管不着,”欧阳娇晃着跷起的那条腿,“没你的事。”
“噢,是那天上午还挺在你床上的那个家伙吧?”常光福脸上不笑了,声音也变粗了。
“是又怎么样?”她脑袋一偏,还笑了一下,有意气他,“我干的就是这个活,你今天才知道?”
“老子来了你也不撵他走,让老子流一包清口水,”他把沙发一拍,“他是他妈个板鸭还是烧鸡,你啃起来就那样有味?”
“比你有味。”她顶一句,喷一口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说什么?”
“反正比你有味。”她跷起的腿抖得更有滋味,就是要气一气眼前恶心的家伙。
“老子一刀……”常光福眼一瞪,恶声恶气地说。
欧阳娇冷笑一声:
“你吓唬谁呀,你舍得丢下你过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你舍得离开楼下那两根嫩笋子……”
“我哪里舍得丢下这个好东西哟!”
话音未落,常光福已经把脑袋凑了上来。
欧阳娇火冒三丈,扬起巴掌,一耳光煽在常光福那张皮肉结实的大脸上。
“打得好,打得舒服。”
常光福仍是笑脸一副。
欧阳娇的泪水“咕”地一下就冒了出来,一发狠,头一低,照准那伸过来的爪子就是一口。
常光福“哎哟”一声,手立刻松了,晃在空中直甩,口中骂道:
“你他妈的咬起人来了,你是狗呀!”
进店门时,欧阳娇差不多已经决定下来了,还是继续和常光福维持下去,可是现在这家伙的粗暴一下子就勾起了她的委屈和愤懑。这猪,改不了的畜牲德性,老子豁出去了!
她“啪”地一下打开“大姐大”,拿出那叠票子,狠狠地掷在茶几上,咬牙切齿地嘶喊:
“拿去,一分不少,我们清了,畜牲!”
说完,站起来直奔房门。
常光福一跃而起,冲上前去拦在门边,堆起笑脸连声道歉:
“欧妹欧妹你别走你别走,我跟你闹着玩的……”
“让开!”她头扭一边。
“对不起嘛,给你道歉了,”常光福对她打躬作揖,“还不饶吗?”
欧阳娇从他身边绕一步坚持要走,常光福紧跟着移一步,坚决不放,继续恳求:
“要走也别这么哭兮兮的走嘛,好象我多么地虐待了一个大美人。”
欧阳娇做出当真的样子:
“你让不让,我喊了!”
常光福陪着笑:
“你要走,我不拦你,但是来都来了,还是参观一下再走嘛。刚好昨天又到了一批货,绝对在枫山独此一家,有皮尔·卡丹,有让·保罗,有蒙妮莎,还有还有,我都记不清了,走走,看了就知道了。”
说着一把捉住欧阳娇的胳膊,拉开门,不由分说把她往楼下拖。
欧阳娇就是这样的女人,只要一听说高级漂亮的名牌服装,她的身上立刻就要产生条件反射,恨不得马上能一饱眼福,一饱身福。所以常光福这么一拖,她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就“咚咚咚”地随他下了楼。
他们没有去店里,而是进了另一扇门,这是一间库房,各色精美的纸盒整整齐齐码了一个角。另一边则是几排专业的服装架,架上挂满了各种高档次的服装,色彩斑斓,富丽华贵。
“来,走近点。”
常光福半拉半挽,欧阳娇已是半推半就,她眉头虽还皱着,但是一双眼睛已开始渐放光芒。
常光福伸手取下一件橙红色的女式风衣,炫耀道:
“摸摸,好薄,纯毛的,我们中国,根本织不出来,正宗法国货。我想想,想想……哦,想起来了,‘仙奴公司’的产品,绝对名牌,精品。标价二千九,放心,卖得掉,枫山有的是大款,买得起,今上午就卖了一件。一共只有三件。”
欧阳娇的眉毛舒展了,脸也舒展了,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眼里和心里就只有这件美丽的风衣了。是啊,这绝对是件高级时装,衣领和袖口,还有下摆,都绣有精致的花边,有一种外国贵族的风味,但款式则是最现代的,是那种最潇洒最浪漫的女装。
“懂不懂,这叫火光色调。”常光福提着高级服装念着专业术语,却仍然无法摆脱小商小贩的俗样儿,公鸭般的沙喉咙也没能因此好听一点,他靠近欧阳娇,那张嘴差点要挨到她的胜了,“欧妹,只要穿上,保证你照亮整个枫山。”
不知为什么,欧阳娇有点偏爱红色。上个月她买了一套桔红色的西服套裙,内衬淡色细方格高翻领白衬衫,下着一双白色平跟皮鞋,同样也照亮了全枫山,蒋摄影家还给她照了张彩色时装照,漂亮极了。她渴望自己能够象红日一样一次又一次地照耀全枫山,这种欲望她是一直未减丝毫。
正想着,常光福从后面把风衣披在了她肩上:
“走,上去欣赏。”
她早就跃跃欲试了,于是被常光福手拉手地牵到楼上。
“穿上。”
常光福说,然后把欧阳娇推到大镜子面前。
欧阳娇的眼睛刚一瞧见镜中的自己,她的身体便自动地原地旋转起来,就像一提到服装她就心情激动一样,只要一站在大镜子跟前,她就必定会情不自禁地这样全身心都投入地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起来。
她眼不离镜子,把背转过去,扭着脖子往镜子里聚精会神地打量自己的背影。她转回来,正面对着镜子,无声地笑了。
常光福站在一旁,也笑了,是一种得意的笑,他难道还摸不透欧阳娇的脾气么?这个好打扮好招摇的美人儿是绝对抵挡不住这种引诱的。要让一个美女投降,最好的武器不是手枪,而是时装。
“把坎肩脱了,你看你看,挎包还吊在身上。取了取了,好好穿上试试。”
欧阳娇刚脱了坎肩,常光福已把茶几上的钱拿在手上,往那只“大姐大”包里放。包贴在小腹处,他的手从包里拿出来时,乘机在她的大腿根处摸了一下。
欧阳娇仅退让了一下,再没有其他的反应。常光福这才说:
“钱拿回去,别给我使小孩子气了,那套牛仔装就作为今年的,归你。”
欧阳娇没有吱声,常光福知道她已经接受。
他们俩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协议,那就是:每个月她陪他两个晚上,每一年,他送给她两套高级服装;平时每个月他拿出十套八套服装供她过瘾,穿一两天再还给他。欧阳娇乐意这样,甚至觉得挺合算,过一两天就换上一套,这在枫山市有几个女人可以如此奢侈。仅管这些衣服不是她的,但只要能够一套一套地往身上换,就行了。
常光福也觉得自己合算,不过,他决不点破给欧阳娇听,免得把她教聪明了。她等于是在天天给他当模特儿,做流行街头广告,他不付分文报酬,而她反而还要拿自己的身体倒贴给他。不论在大街上,还是其它公共场合,只要有人向她打听她的这一身包装是在哪家商场配置的,这个白痴美人自然就会按他教给她的那样向路人不厌其烦宣传:我的这套高级服装呀,就是在全城最有名的“巴黎韵时装精品屋”买的嘛。结果,那些爱打扮喜攀比的贵妇人,那些操派头的大款们,便纷纷寻来。而且对于欧阳娇穿过的时装,他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未损,高档面料的服装,只要不染上迹印,穿一两天,是不会皱不会旧的,脱下来,掸掸灰尘,依然是崭新笔挺,挂出去,照卖不误。当然,热天的服装要复杂一点,不过也好处理,无非是沾了汗味,那就洒点香水得了,如果领子什么的弄脏了,他自有特殊的去污剂,抹一点,刷一刷,熨一下,什么也看不出来,好衣服是不轻易发毛的。
常光福早已是欲火中烧,但他忍耐着,一步一步引诱:
“欧妹,走的时候,穿上,一上街,哇,哪来的漂亮模特儿!”
欧阳娇故意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可嘴角分明漾起一丝迫不及待的笑纹。
“讲好,过两天你必须拿来还给我,季节一过就不好销了,这回要注意呀,不能再弄脏了。”
欧阳娇摘了挎包,脱了坎肩,一边点头,正准备去拿风衣来穿,却被常光福的腿绊了一跤,差点摔倒,身子一歪,常光福乘机把她紧紧抱住。
“先把我穿在身上吧。”他死乞白赖地一副嘻笑的嘴脸,把欧阳娇越抱越紧。
欧阳娇没动,也没有吱声。
于是常光福伸起嘴巴要来吻她,她立刻就别过脸去。这家伙肯定有什么病,一张嘴随时随地都是臭烘烘的,好像从小到大没漱过口,以前有几次熏得她差点没晕过去。
常光福吻不着,急得一下就把手伸向欧阳娇。
欧阳娇皱起眉头道:
“手缩回去。”
“这个月都快过了……”常光福不依。
欧阳娇低头不语,她在思索。
常光福又一次攻心:
“你刚才在楼下已经看到了那些衣服和裙子,热天快来了,你们漂亮女人的季节来了,它们可想你呀,你就不想它们?”
欧阳娇的思想一接触到那些美丽的衣裙,脸上的表情马上柔和地荡漾开来。
常光福乘机要求:
“欧妹,今晚上……”
欧阳娇立刻回答:
“晚上不行,我有事。”
一会她要去见摄影家,和摄影家在一起,比跟这个粗俗的家伙,愉快多了。
常光福蛮横起来:
“那就现在,我今天反正是熬不过去的。”
欧阳娇说:
“把门关好。”
常光福顿时喜笑颜开:
“遵命!”
他连忙跑去关门。
欧阳娇走进卧室,忍着一腔恨意躺上大床。很快事毕,欧阳娇十分迅速地把常光福推到一边,翻身下床,非常麻利地收拾干净自己,穿戴完毕,包括那件火光色调的法国风衣。
她听到床上在不满地咕哝:
“这么快就完了。”
她却事不宜迟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说了声:
“走了。”
那个沙哑的声音还在床上“呃,呃”地好像对她有话要说,可是她已经“嘭”地一声把卧室门带上,她感到一阵幸灾乐祸的愉快,在餐厅对着那面大镜子扮了个怪相,赶快下了楼。
10
穿上这件不同凡响的高档风衣,欧阳娇感到浑身爽快,步履轻盈。她像一只春燕,向约定的地点飞去。
马路对面就是“大花园”酒楼,隔街相望,那位摄影家已经等候在门口。
艺术家就是不同,蒋摄影家端了张靠背椅出来,坐在门口,跷着二郎腿,叼一支烟,略抬下巴,眯起眼睛,傲气十足地乜斜着过往行人。一看便知,摄影家关注的主要是那些漂亮而又颇具特色的年轻女人。
摄影家嘛,允许。
欧阳娇笑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抬起头,披着风衣朝街对面飘去。
还在马路中间,摄影家就发现了她,只见他眼睛一亮,扔掉烟头,神采飞扬地站立起来。
蒋摄影家四十来岁,人胖,个子高,长相漂亮举止潇洒,穿着随便,长发飘飘。枫山市大概没几个男人留他这种发型的。摄影家是这样给她解释的:全市真正搞艺术的男人又有几个呢?欧阳娇还看得惯,也许是因为看得惯蒋摄影家这个人,顺便才看得惯男人披这种长发。
蒋摄影家面带微笑,风度翩翩,迎上前来伸一只手给她;
“你好。”
“少来这些斯文,受用不起。”但她还是握了。
摄影家愉快地笑了,开始上上下下打量欧阳娇。
欧阳娇马上旋了一个转,然后两手一摊,说:
“如何?”
“日出江花红似火。”他一声感叹。
摄影家的目光落在欧阳娇的两根辫子上。
欧阳娇晃晃脑袋又问:
“怎样?”
他略一思忖,说:
“都市村姑。”
她脸带佯嗔,直问:
“不好看?”
他又那么有滋有味地念了一句:
“倦鸟知返,返朴归真。”
她撅起嘴巴急了:
“你少发酸,到底好不好看嘛?”
摄影家这才由衷地赞美:
“两根黑辫子,一件洋衫子,好一个现代东方妞,韵味无穷!欧阳娇,你呀,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让我耳目一新。”
欧阳娇举起两只紧握的拳头做了个高兴得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动作,她非常重视蒋摄影家对她形像的评价。摄影家的眼睛嘛,绝对没错。
忽然,欧阳娇两眼狡黠地眨眨,伸手就在摄影家的发梢上扯了扯,大摇其头,说:
“你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总是耳目不新。”
欧阳娇二十岁,比摄影家年龄小一半,但她在这些交往密切的大龄男人面前,丝毫没有辈份之感。她活泼任性,娇憨有趣,越是上点年纪的男人,越喜欢她的这种大小不分的洒脱,因为,他们会在这里面获得他们身上已保留不多的青春感觉。
摄影家却故意正色道:
“你看你看,没者没少。”
欧阳娇嘻嘻一笑,更来劲地甚至往他脸上拧了一把:
“你说啥,没老没少?是我没老没少,还是你没老没少?你说呀,说呀。”
她伸着脖子,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摄影家终于有点尴尬地笑了:
“我是说,我好歹也是一个社会名流,著名摄影艺术家嘛。”
欧阳娇哼了一声,说:
“其实你恨不得我天天这样跟你问,大街上,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跟自己这般亲热,挺自豪的,是吧?”
“就算是吧。”摄影家很乐意地回了一句。
两人上了楼,坐进一个雅座。
吃饭的人不算太多,但环境却是闹哄哄的,其实也就那么五、六个人,喝得面红耳赤,大声喧嚷,粗俗得旁若无人。哪里有这种缺少教养的人,哪里就不得安宁。
“闹中求静吧。”
摄影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欧阳娇调侃地说:
“你去阻止一下,保证管用,你头发比他们的还长。”
摄影家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别贬低我,我这头发是艺术,”摄影家甩一下头,“什么叫艺术?艺术就是自然,自由,无拘无束,懂了吧?我这身上什么都可以变,唯独头发,得让它这么长着,这是我艺术追求的象征。”
欧阳娇嘴一撇,不以为然:
“像个猿猴人,有什么好看。”
摄影家立刻大加肯定:
“有眼光,算你看准了,这本来就是史前式发型,艺术最终怎么发展?啊,那种遥远的、纯朴的美!现在你懂了吧,我为什么欣赏你这两根辫子,现代都市吹来一股带着植物和泥土清香的田园之风。”
他拿指头拨了拨她那辫子。
欧阳娇讥讽道:
“难怪你总想为女人‘咔嚓’一声,来上一张。自然嘛,纯朴嘛……”
这反而触动了摄影家的心事,他两肩一耸,摇摇头,叹口气:
“可惜呀,为艺术而勇于奉献的女人太少了,当然也有精神可佳的,但她们往往又不具备完美的形象。”
说着他含着希望的眼神望着欧阳娇。
欧阳娇一看就明白他的意思,和这位摄影家呆在一起,她觉得最好玩了,是在他的多次请求之下,她终于有一次成全了他,可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摄影家不是向她扑来,而是反而后退几步,继而走来走去从不同角度认真严肃地欣赏她,然后就伸出颤抖的双手,隔着空气似在抚摸她全身,摸着摸着就开始布置灯光和准备相机,真的要进行他的艺术创作了。她在一眨眼之间就穿好了衣服,而不管他怎么向她苦苦哀求。交往过程中,她让他照过时装照、三点式泳装照,但裸照则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脱光衣服与男人睡觉,与脱光衣服让人拍裸体照,那可不是一回事,睡完觉人一走茶就凉,而拍过裸照之后,“人”就留在了那里,谁能保证这不会是一个绝大的隐患?虽然她绝对相信蒋摄影家是为了艺术,但照片就没有落入他人之手的可能吗?那样就会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了。所以每次她都能清醒地拒绝摄影家的这一请求。
摄影家见欧阳娇东张西望不作回答,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转移了话题,又谈笑风生起来。
菜上来了,两只龙虾,一只清蒸团鱼,两盘她最喜欢吃的蟮鱼炒蒜苔和剔骨鸡爪。
“来点什么酒?”摄影家问。
欧阳娇一听酒就不舒服,她最讨厌男人满口酒气,那头猪的臭嘴已经让她对任何酒都倒了胃口。
“不要酒。”她说。
摄影家就说:
“看我看我,又忘了,又忘了。”
菜不多,但都是好菜,价格不会便宜。欧阳娇随便问问:
“呃,是不是又骗哪家单位搞了画册?”
摄影家除了搞艺术,也给别人搞广告之类,搞一本画册出版,少则赚几千,多则上万元。没钱是无法搞艺术的,他需要钱。
他笑着摇头否定,但是那种满足而幸福的笑容简直比搞了十本画册还要快活。
“我的作品得奖了。”他说,“银奖,国家级的。”
他指着龙虾,示意她吃。
龙虾皮脆肉嫩,味道鲜美。欧阳娇一边嚼,又问:
“有没有奖金?”
“嗯。”他吃着菜,满意地点点头,“我忙,没有亲自上北京去领,给我寄来的,昨天才从邮局取出来。”
“多少?”
“一千。”
“我还以为一万,”她故意轻视地斜瞟一眼,“全国的奖,就这个水平?还是什么银奖。”
摄影家却自我夸耀:
“这个你不懂,在我们文化艺术界,真正有权威的奖,恰恰奖金不多。你想,在全国摄影界面前肯定了你的水平,你就在全国有名气了,我们搞艺术的,最在乎的是什么?就是个名嘛,当然,有了名,还怕没有钱。”
摄影家说着放下筷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壳本子,欧阳娇知道,那是他经常都揣在身上的小影册。
摄影家翻开一页,起身过来坐在她的旁边,把影册凑给她看。
“我给你看样片。”
欧阳娇喜欢看这些照片,好看,比那些画出来的画好看些。
这张照片照的是一个姑娘,站在小河边,正脱衣服准备下河洗澡。姑娘看来是农村的,岸上放一只大背兜,装满了青草。姑娘一双赤脚,她低着头。
翻过来,欧阳娇看见背面写有两行漂亮的小字:
《小河边》。1994年夏摄于大巴山腹地(作品获1994年全国比赛银奖)。
“在哪儿照的?”欧阳娇问。
“山区,乡下。”
“请来照的?”
“不,抓拍的。”
“抓拍?”
“就是偷拍……”他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你看,好自然。”
欧阳娇伸一个指头刮了刮他的脸:
“你哟你哟,好下流,偷看人家小姑娘洗澡,你们这些艺术家,哼。”
“两回事。”他好像还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答道,“世界上哪有下流的艺术家。”
“比如你嘛。”欧阳娇笑嘻嘻。
摄影家跟着她笑了,收好影册,坐回原处,边吃边讲:
“去年夏天出去搞作品,偶然碰上的。那是个下午,五点多冲,我拍了些风光,开始往回走。来到这条小河边,正看见这个姑娘在河里淘猪草。周围很静,河水清悠悠的,姑娘身后是岩石的阴影,太阳正好是侧逆光,在她的身上勾了一圈金黄色的轮廓。好美啊,我赶快蹲下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拍了两张,一张是弯腰淘猪草的,一张是她直起身子在擦额上的汗水。她淘完了猪草,洗了洗手,我以为她要走了,正准备站起来,突然我惊呆了,那姑娘没走,哦,原来她要洗澡!我简直是喜出望外,激动得心儿咚咚直跳。”
摄影家忍不住第二次放下筷子,掏出影册,再次过来挨着欧阳娇坐下,翻开样片,几乎带着儿童一样的纯真语气说:
“你看,好一幅村姑沐浴图啊!我们不但看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更看到了女性身上的青春、健康和力的韵味。”
欧阳娇拈了一个剔骨鸡爪在嘴上啃,逗了一句:
“你该等她脱光了才照嘛。”
摄影家遗憾地叹一口气,很是懊悔的样子:
“都怪我太激动了,我当时正想换个姿势,以便好好地往下拍,把剩下的半个菲林拍完,可是我的腿已经麻木了,刚一活动,身子一歪,就倒了,竟从石头后面滚了出去。那姑娘吓了一大跳,发现河对面有我这个摔了筋斗的大男人,猪草也不要了,抱起衣服就跑,很快消失在河岸上一片松树林里。”
“可惜,”欧阳娇夸张地拖长声音,“一顿眼福没有尝到。”
“你别怪腔怪调的。”摄影家瞪她一眼,不容人亵渎他的艺术,继续虔诚地说,“摄影艺术是光的艺术,瞬间的艺术,象这样天然而美妙的布光,在一处大自然幽静的环境中,假如捕捉到了一个健康纯朴的年轻姑娘的一个原始的、毫无防备的、毫无造作的瞬间,那简直是天意啊!”
“哇,”欧阳娇还是那样故意撤撇嘴,“那样的话你就要拿金奖了。”
“那是哟,艺术就是这样,只能用艺术规律的标准评价它。”停了停,摄影家又说,“后来,我又去了那个地方,在一个村子找到了那个姑娘,我给她家里把情况说明了,请他们同意我拿去发表,还许诺,如果作品发表了,报酬的一半归他们,要是得了奖,奖金的三分之一给他们寄去。像我们这样的人,别看头发这么男不男女不女地披着,但别人一看,谁都知道咱们是好人,不是歹人。他们几乎立刻就答应了,同意我拿去发表,拿去参展,拿去参赛。去年,我寄去了三十块钱的稿酬,昨天,取了钱,马上又寄了三百五十元去。”
“莫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欧阳娇喜欢拿无遮无拦的腔调跟摄影家说话,摄影家是个脾气很好的男人,“引诱人家小姑娘以后让你照。”
摄影家失望地摇摇头:
“连你都不肯,何况他们那样的山民人家。”
欧阳娇挤眉弄眼地笑着说:
“我害羞嘛。”
摄影家仿佛自言自语:
“不过那姑娘就体形来讲,也还不尽如人意,腰粗了点,个子矮了点,模样也不漂亮,主要是眼睛缺乏灵性,少了气质,哪比得上你哟。我告诉你,摄影模特儿比美术模特儿更挑剔,后者的缺陷可以在画家的笔下得到弥补,而前者,摄影家的镜头是没法作任何修饰和美化的。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摄影模特儿本来就难找,再加上一个脱衣服的问题,就难上加难了。”
他独自摇头,沉思地摸出烟盒,给欧阳娇一支,自己嘴上含一支,眉宇间有一层淡淡的忧愁。突然他把愁云一扫而光,很有信心地瞟了欧阳娇一眼,在那本小影册上很快翻到一页,把椅子移到欧阳娇身边,指给她看。
“你照的?”欧阳娇问。
“我哪有这等福气,”摄影家耸耸肩,“翻拍的。”
这也是一张彩照,一个金发的外国裸女,侧卧在沙滩上,身体的曲线起伏柔滑,裸女弯曲一条胳膊撑着后脑,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胸脯。她的眼睛深情地凝望着在她前面的蓝色的大海,仿佛在展开回忆的翅膀。而在这美丽裸体的不远之处,则尽是一些千奇百怪的古生物,有的浮在海里,有的正往岸上爬,还有的已经接近隐隐的森林。
“这幅作品是合成的,你知道作者的用意吗?”蒋摄影家认真地问。
欧阳娇噘嘴回答:
“还不是想引诱我们女人,拿给你们男人看。”
“你总是这样看男人。”摄影家脸上的热情降下来,口气有了不满。
“男人本来就是这样嘛。”
“可思想家,艺术家就是另一回事。”摄影家严肃地说,“就说这幅作品,取名叫《遥远》,人类的遥远是什么?是和地球上所有生物一样,曾经都共同生活在大海里,就是那些水生动物,而一部分则爬上了岸,成了陆上动物。陆上的动物成千上万种,但最终只有人类才幸运地进化成这样美丽的躯体。多么光滑细腻的肌肤啊,我们真感万幸,更感到自豪,我们将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别说得那么悬,还不是你们男人感到万幸,感到自豪。”
欧阳娇喜欢故意跟这位有很好教养、知识渊博的摄影家唱反调,看到他那副认真样儿,她就觉得其乐无穷。
摄影家聚精会神地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嘴里不时发出赞叹的啧啧声。
“你再看看这张。”摄影家越发地兴奋。
这是一张黑白的,一把木椅上坐了一个非常年轻的外国女郎,一丝不挂,两条光洁的大腿交叠在一起。
摄影家崇拜地说:
“一幅少有的佳作,质感毕现,青春的气息简直扑鼻,你忍不住就想动手去感受一下她身上那种青春的弹性。”
这幅作品的确吸引了欧阳娇,她想,这小妞不过十八、九吧。
见欧阳娇有所喜欢,摄影家仿佛受到了鼓舞,开始热情洋溢起来:
“这是世界级摄影大师德森纳尔五十岁时给他二十岁的小情人露娜拍的……”
欧阳娇笑道:
“我可不是你的情人。”
“但你总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呀。”摄影家的热情有增无减,兴致勃勃,“这位小露娜活到八十岁,临终前她唯一的要求是让亲人们把这张照片放在她胸上,随她一道躺进棺材,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感谢摄影家德森纳尔,这张唯一的裸体照片,才使我真正感到我曾经拥有过美丽的青春,我虽垂垂老矣,却始终踏实。’她是含着微笑合上眼睛的。”摄影家突然充满激情,几乎是轻声喊出来的,“欧阳娇别拒绝你自己,你的裸体艺术照会使你的心灵永葆青春!”
故事相当感人,欧阳娇的思绪不觉飞到了遥远的将来,想到自己成了老太婆会是个什么模样,甚觉有趣地笑出声来。
这轻松的笑声给摄影家带来极大的鼓舞,不由温存地摸了摸欧阳娇的头发,继续为彻底打消她的顾虑而努力:
“其实在国外,人体摄影模特儿活得非常坦然自在,她们为自己优美的身体被人们所赞美和欣赏感到骄傲自豪,摄影家们登台领奖,身边挽着的并不是他们的太太,而是使他们的作品获得成功的那个模特儿,而模特儿在台上,与摄影家一样兴奋地接受人们的欢呼,还向台下频频抛送迷人的飞吻。”
然而欧阳娇却默默地摇摇头,模特儿可以出名,而自己还是不要出名的好。
这些情况摄影家一点都不知道,当然她也绝不会让他知道。
见欧阳娇沉默无语,蒋摄影家这回有点急了,不由提高了嗓音:
“你知道梦露吗?”
她立刻点头,怎么会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梦露,自己走路的姿势还是向她学的呢,即便是作为同性,她也不能不为这位超级性感明星的迷人身姿所倾倒。她喜欢梦露,她为佳人的早逝而伤心。
摄影家急忙又翻到梦露,声音在欧阳娇的耳边颤抖:
“欧阳娇,你一点不比她差呀,任何部位都可以和她比美,你甚至比她更胜一筹,你比她还高出三公分,梦露只有一米六六。”
这是真心地为她赞美,这位风度翩翩亲切和善的艺术家从来都把她捧在至高无上的美的地位上,为此她从心灵深处感激他。
想到这,她心动眼潮地抬起眼睛,瞟了摄影家一眼。
摄影家顿时为之一振,声音大朗:
“我就想拍一张东方睡美人,拍一种印象派美术作品的效果,我要震动中国摄影界,要送到国外去参加全世界的角逐,让那些骄傲的老外们看看,在我们东方,在我们中国,也有可以倾倒全球的姑娘,我们的姑娘不比欧洲少女差,甚至比他们更好,我们有信心在人种上也自立于全球之林。可是,欧阳娇啊,只有你雪白的肌肤、匀称的身段、健美的身体、丰满的体态、漆黑的头发,才帮得了我、帮得了我们整个东方少女的忙啊!”
欧阳娇遗憾地摇摇头。
“拍我的裸体,不行。”
“为什么?”摄影家双手捏拳,“我对天发誓,我为的是艺术。”
“我也说不清楚。”
“我也不全是为了我,我也是为了你。”摄影家急急忙忙进一步阐释,“你看这是梦露成名前的第一张裸照,可她从此就成了喷火小姐,成了可以化开阿拉斯加冰川的热情女郎,观众宠幸,制片商青睐,夺得一代红星的桂冠。欧阳娇,难道你就没有发现,梦露式的好运也在前面等着你?我可以再给你推荐一次,找一个好导演,我发誓,上了银幕,当今那些无论大陆还是港台的影帝影后们,也要对你礼让三分!”
这当然不会再让欧阳娇动心了,她还没有尝够当演员的苦头吗?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轻声说:
“我是再不会去当那个鬼演员了,吃错了药,出名又怎样,还不是累死累活换来的。演员也罢、模特儿也罢,通通不干,我需要轻轻松松地生活,我目前的商贸公司销售部助理的职位就不错,经常的工作就是跟着经理陪着客户吃吃饭,让他们在愉快的感觉中生意快快成交。这很快活,这就够了。”
“你当公关小姐了?”蒋摄影家连忙问。
“是啊。”撒这种小谎一点不用脸红,只要能把蒋摄影家搪塞过去,“我图的就是轻松,我爱的就是享受。”话音刚落,她马上发觉应该补充点什么,赶紧申明,“蒋老师,你可别去对王老师说啊。”
从心灵深处,她崇拜王诗人,却更畏惧王诗人,怕什么,怕他生气?还是怕他失望?要不就是怕他对她的满怀热情化为泡影?反正她有这种感觉,只是理不清头绪。
蒋摄影家这回算是彻底失望了,他沮丧地揣好小影册,坐回原位,默默地拿起刀叉,机械地咀嚼。
见摄影家消沉得这副样子,欧阳娇心中不忍,主动起身坐到他身边,安慰地轻语:
“蒋老师,求你,别生我的气。”
“我生我自己的气。我尊重你。”
“好吧,别吃了,去你家吧,嘻!”
“唉,谢谢……”蒋摄影家的脸上早就没有了笑容,仿佛冰雪上冻一样,“还是算了吧。”
“哟?你和我好只是为了你的艺术,一不艺术了,就不认我们小人物了?”
“不不,也不全是……”蒋摄影家掩饰着自己的不悦,“那就去吧,在我那宽大的阳台上,喝喝咖啡,聊聊天,在这五月凉爽的夜。”
“算了,我们干脆跳舞,到这楼上去。”
欧阳娇在摄影家的面颊上突如其来地亲了一下,她看见摄影家脸上的冰霜终于在潺潺解冻,露出了缓和的表情,她心里也就轻松了起来。
这位先生,与王诗人一样,毕竟都是心地善良和真诚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