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怀念爱情

第十四章

冉旭要与吴红梅睡觉的企图居然遭到了小女人的拒绝,这让他气愤难平。

这是在冉旭的寝室里,其他同学一看他带进女生,赶紧让出房间。汪长云的动作要迟缓一些,看着他一直暗恋的吴红梅与冉旭在一起,他一脸灰白,心中十分难受。

门关上了,吴红梅在冉旭的捏摸下首先问毕业论文的事,听冉旭说了一半,就停止了继续解裤带。

“连一张毕业论文都帮不了我,”吴红梅哭丧着脸与他撕扭,“今下午就是不准你碰我一下!”

“快了快了,”冉旭哄她,吴红梅是最好哄的那类女生,“人家答应下个礼拜给我。”

“谁?”

“花冲。高兴了吧?”

谁知吴红梅更不高兴:“呸,哄傻瓜差不多。我刚才在食堂见了他的,一看到我就别过脑袋。要是答应了,会是这种模样吗?”

冉旭理屈辞穷,扑上去就扯姑娘的裤子。

混乱中,吴红梅出人意料地咬在他手上,他“嚎”地一松手,吴红梅趁机跑走了。

走在学校林荫道上,冉旭脑袋一直有点转不过弯。妈的,太阳硬是从西边出来了,原先这个小女人,想什么时候弄就什么时候弄,想弄多久就弄多久,今天?操她的祖先人!

一个倩影晃亮了他的眼睛,他看见了悠然而来的江雨夜。在他的直楞愣的眼里,江雨夜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她盘着发髻,穿着合体的薄呢西装套裙,一身成熟的秋意,使人不可不仰视。

嗨,想当年,这个女生也是我的手下小菜,也是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想耍什么花样就是什么花样。可现在如今眼目下,她他妈煮熟的鸭子也从掌心里飞走了。

“老婆,”他忍不住轻声唤她,是热血的冲动,也怀着一种不着边际的侥幸。

江雨夜偏过头,看见了他。奇怪,她竟毫不动容,象看一条脏猪、或者一只蚂蚁一般,眼空无物,昂头向大校门的方向走去。

热血涌上冉旭的脑袋。如果江雨夜呸他一口,或是骂一句什么,都比现在好一些,至少证明他在她眼中还是人,还是值得与之对峙的对手。可她什么表情也没有,不屑于有,那就是把他从人的序列中一笔勾销了。

她竟敢不把我当人!

天上的白云不见了,地上的绿树消遁了。冉旭的眼中一片红色,他看见了条海那么宽广无边的血,他的心冷硬成一块有棱角的坚冰。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刚近晚饭时候,就起了风,乌云从西边天际刮来,不久笼罩了整个山城的上空。

冉旭在靠近嘉陵江边的一个吊角楼小酒馆喝酒,同座的是在校外结识的两个社会青年。冉旭喝酒是不缺酒友的,学校里的人不算,沙坪坝范围内,他就与“小黑子”和“地瓜”两个社会黑帮的角角爪爪有染。

他从“大三”上期开始不就经常彻夜不归吗,原来是与沙坪坝的流氓团伙有了酒肉联系,他有父亲按期汇来的钱,他出手大方,他爱管闲事,他打架亡命,总之,在社会底层人眼中有许多能被接纳的优点,于是顺理成章的,很快成了小黑子鹰下一个“收账”组织的成员。

如今,经济生活蓬勃兴旺,经济纠纷也逐日上升,借账和欠账这对冤家就充塞了社会生活各个角落。小黑子的五个收账组在这种大好形势下应运而生。小黑子的人马替人收账开价很高,一般是五五分成。但即使如此也生意兴隆,因为他的效率也高,只要他答应帮你收的账,没有落空这一说,这连有一些依仗法律由法院出面执行的要账行动都不容易做到。小黑子的队伍收账凭的是三黑:话黑、手黑、心黑。在社会底层,这个办法往往管用。

冉旭就是加入的这种组织,这适合他总想惹事生非的天性。他在收账行动中表现勇敢,用匕首捅破过五个人的胳膊和屁股,次次见血,深得哥们儿的钦佩。

现在,天低云暗,朔风轻刮,他与两个伙伴喝得小醺惬意,在这种情形和这种人圈里,话题总会很快扯到女人。

“老子什么人都弄过,”猪崽儿说,“就是没尝过洋学生的味道。”

“冉旭你搞过你那些大学生妹儿没有?”狼三问,“味道是不是和我们那次在小龙坎搅的工厂妹儿两样?”

冉旭吹牛的地位无形中生成,说到底,他是一个“有文化的嫖客”。

“那当然不同,”他喝了一口酒,嘶地一声吸口长气,“你想,工厂那些人算啥,一天到黑汗巴水流的。告诉你们,洋学生的气气都不一般,闻一口就醉。这个不是你我海口,我们学院的枝花,就被我弄过。妈也,那味道——不说了不说了!”

“凭你?”那两个的神情分明是怀疑,“真弄过?”

冉旭的虚荣心被激发:“哄你们是龟儿,老子喊她上床她不敢下床,喊她躺倒她不敢起来!”

“马上去试,”两个人咧着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你崽儿敢不敢?”

“王大姐养的才不敢!”

四小时后,冉旭与他的两个伙伴站在C学院南段围墙外时,醉得舌头都不会打转了。

“翻、翻进去。”漆黑的夜空下,伙伴们表达着心里的欲望,“把你的校花老婆弄、弄来看看。我们哥儿几、几个,要闻一闻她的、那个气气。”

“那就、跟老子、翻……”冉旭身子摇晃着,嘴里说着狠话。

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些清醒,知道玩江雨夜绝不象夸海口说的那么容易。但他也有办法在弟兄们面前绷面子,他可以把吴红梅从女生宿舍骗出来,他们又不认识谁是真正的校花,吴红梅的身体足可以抵挡一切。

猪崽儿在翻围墙时,恰好远处有个人过路,猪崽儿慌忙下跳,酒醉眼花,一不小心把脚踝扭了。

冉旭和狼三赶紧去扶,冉旭看着哼哼叽叽的他,拍着胸脯保证:

“没关系,等会儿叫我老婆给你揉脚。”

可是这个如意算盘在一号女宿舍六亲不认的老太婆面前全面崩溃。老太婆对冉旭说的要找女同学商量写论文的理由嗤之以鼻。

“看清楚几点钟了!”她的多皱的小眼睛发射着锐利的光芒,“你以为你的把戏骗得过我?你娃娃嫩了点!”看一嘴酒气的冉旭还要磨缠,老太婆干脆去摸门房的电话:“你先给保卫科的王科长说通了再跟我两个说。”

冉旭落荒而逃。

两个等在共青团员林中的哥们听了他的汇报,怀疑地抓住他的衣领。

“耶?”猪崽儿眼睛抵眼睛地看他,“舍不得了吗?老子的脚就白、白白地扭了吗?”

狼三更狠:“要么玩玩你的、的校花老婆,要么你就这样打、打发我们兄弟拜拜。”

冉旭的酒醒了一半,他知道这两个家伙的狠劲,真要得罪了,有他不好过的日子在后头。

“妈的×,”他一下甩开两人揪着的手,“你我兄弟,从来钢嘴铁牙齿,说话硬斗硬。老子说过的话都算账,就是一泡屎,我都把它吃了!”

“好!”那两个发一声喊,“狗日的讲、讲义气。”

惨案从这一刻进入发端,美丽的江雨夜从这时起开始在命运安排下步入死亡。

江雨夜回校的步伐特别轻盈。翁振江今天正式答应她,毕业后,假如对所分配的单位不满意,她可以直接到“午夜热线”去上班。

“我们的咨询站引起了很好的社会反响,”翁振渝说,“我们的规模马上要扩大。民政局要给我们安排房子,电信局给我们新装三部话机,并且全部免收每月的座机费。我战友的公司也说妥,将把咨询站一锅端,接纳进他的集团,工作人员都是公司的职工,除了工资,每月的奖金比公司其他职工高一倍。这是精神作业啊,是一项特殊的社会工程。咨询站的工作人员也要扩大到十名,你来吧,你是我们的‘老’职工。”

江雨夜异常感动,为翁振渝对她的信任。她觉得她的人生就要翻开一页新篇章,她过去的日子算是虚度了,但第二次新生会使她重新换个活法。

她在校门口下了出租车,这时是晚上十一点半,守门的老头钻出门卫室看见她,马上开了小铁门。她与他非亲非故,是大一时有一次路过校门,看见老头的农村老伴来探望,一个稀脏的小孙子正绕膝啼哭,江雨夜顺手把路上买的一包五香牛肉干给了小孙子,从此,不管她多晚回校,守门人都对她另眼相待。

她穿着那件很时尚的米色风衣,她的衣着颜色早已脱离黑、灰的色调,象她本人的心境一样趋于明朗。尽管天上刮着暮秋的小风,一丝小雨吹到了脸上,可她觉得到处都是一片光明。

老头目送她进来时关切地说:“现在流氓多,你二天回来早点哟。”

“好。”江雨夜说,把专门在路上买的两瓶江津白酒塞给他。

老头百般推辞,最终还是收下了。

江雨夜跨进了铁门。

经过共育团员林时,雨开始下得有些稠密。江雨夜加快了步伐,只要绕过前面那个拐角,再穿出第三教学楼,就是二号女生楼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粗哑的命令:“站住。你!”

她在惊吓中伫步,思维的机器嗄然停止运转。

其实冉旭根本没想到会真的遇上她,他和那两个哥们跌跌撞撞地走着,他们都看见了黑暗中过来的高挑的影子。他们现在有点饥不择食,对谁都想咬一口,唯其如此,才对得起翻进院墙的惊险,对得起猪崽儿扭歪的脚脖子,对得起冷嗖嗖的半夜寒风对他们的无端侵袭。

冉旭与两个弟兄呈三角形包围了她,冉旭眨巴着眼睛,昏暗中看清了女生的庐山真面,反而大吃一惊。妈也,他心里惊叫,撞到鬼了吗,真的是她呀!这么说,上帝都同意对眼前这个漂亮妞儿来他妈个报复了!

一刹时,过去江雨夜肉体的诱惑,后来她对他的轻蔑,一古脑儿翻上胸臆。你也有撞到老子手里的时候,他狠狠地想,即使老子想放过你,老子这两个哥们也不会白白同意。

江雨夜清醒了,然而根本没往更坏处想。她在三年中收到过无数封求爱信和直接间接的暗示,都以冷漠和高傲做盾牌把对方窘得个落花流水。她想这次是一个铤而走险的男生邀约两个同伴一起,以武力方式向她递交“哀地美顿书”了。她心里发笑,管你是什么手段,我是不会跟着你们的指挥棒转的,我有更高的目标,而你们、怎么还在玩这种小儿科的游戏?

不过她决定态度要友好,她不会再象过去那么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会与他们好好谈一谈,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想不到的是,三个男生仿佛打了暗号,同时一扑,抓牢了她,她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意欲张口大喊,一个发散着酒气的巴掌就捂死她的嘴。她被拖倒在地,然后飘浮在空中,朦胧中,感到是被六只手臂一起抬进了树林深处。

她被扔在草地上,背上带水的凉意浸醒了她,她在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一下认出了面前的冉旭。

“是你……”她愤怒地叫道。

没容她多说,冉旭亮出了小刀:“老实点,看清楚今天的场合。”

“喂,”猪崽儿已经按捺不住,劝她说,“冉家大姐,我和这个狼、狼哥哥是你家冉秀才、的生死之交,我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老婆一起日。”

“对头,”狼三似乎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们的老婆,冉秀才都搞过,今天该轮到他、他的老婆我们搞了。”

江雨夜脑袋里嗡地一声,危险象一块结结实实的巨石,沉重地向她击来,她明白劫数已到。可是她不甘心如此受辱,明天正等着她去开拓,真正的出征刚刚开始,半年前她可以期待着男人的强奸,那是对父母和高贵的报复,如今她已凤凰涅盘,她有了可与天比的高贵。从一口深井里钻出,阳光明媚地照耀着未来的坦途,然而,能让其如此迅速地断绝了吗?

她的身体猛烈弹动,象一尾上岸后绝不服输的大鱼。三个男人不吭声了,冉旭继续箍颈捂嘴,另两个以极快的动作,一边钳制,一边撕掉她全身的衣服。

当一个举世无双的女性胴体展现在眼前时,三个男人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连曾经与之交合过的冉旭也象是发现了一个外星人。妈也,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动人的尤物,那身材、那肌肤、那迷人的腰肢曲线、那丰美饱满的两只乳房……一切的一切,都是造物主的精心设计和创造。

美对于美的欣赏者来说会越加引起崇敬,然而对于邪恶者却是破坏的催化剂。周围的物象在三个男人的思维中消失了,现实的厉害关系对他们来说通通只是童话里唬人的编造,眼前,只有一个性感撩人的女人的裸体。

猪崽儿先扑上去,引起的是江雨夜拼死的挣扎。

“你他妈两个按紧呀!”急切间不能得手的他饿虎般地咆哮。

狼三只能控制女生乱踢的两只腿,无由他顾。冉旭慌了,挪出两手就去任江雨夜的臂膀。

千载难逢的时机一到,江雨夜喘过一口气,大喊一声:“来人呀!抓冉旭呀!”

漆黑的夜空,不知这声凄恻的生命呐喊是否穿过雨帘、透过寒风,浸入远处女生宿舍某个少女的睡梦。

冉旭红了眼,返身就是一拳。江雨夜头一偏,拳头打在草地上,痛得冉旭直咧嘴。冉旭再一扑,重新抱住了江雨夜的脑袋。他感到女生的嘴在他的胸部狠狠蠕动,有几次牙齿就要咬住他的肌肉了。他手忙脚乱,又不要被咬住,又要捂死她时时欲呼的嘴巴。

还是狼三有经验,捡起女生的内裤就往他肩上捅:“堵这个,这个!”

冉旭接过来,左手卡腮,右手用劲,一下子,全部塞进江雨夜的嘴里,还不放心,再抓过地下的乳罩,又往里面填了一半。

江雨夜出不了声,身体成反弓型向上一绷,三个男的一起压,把她捺下。再一绷,又一压。几个回合过后,女生的抵抗衰减下去。

“好了猪崽儿,”狼三抹了一把脑门,甩掉的不知是雨是汗,“你狗日的快点,老子等不赢了。”

风刮得更猛,雨越来越大。等两个哥们儿先后从江雨夜身上满意地爬起来,冉旭却有点吃不住劲了。

“她怎么不动,”他问那两个,“不对头吧?”

“××个不对头,”猪崽儿一口秽语,“上不上?不上老子要敷二道药了!”

江雨夜雪白的身上沾着雨水和青绿的草汁,双腿叉开,不象要保护自己的样子。

冉旭疑疑惑惑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拔她口里的东西。他做事时手有些抖,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乳罩拉出来了,内裤也拉出来了,江雨夜象睡着了一般,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站着的两个男人酒意醒了,不说话,一起呆若木鸡。

冉旭的手抖得更厉害,凑近女生的鼻子边停了半天,终于抬起脑袋说:

“闷死了……”

仿佛与他的话相呼应,刹时间,天象垮塌一般,大雨倾盆而下。

全校得到江雨夜的死讯,是在第三天的上午,整个校园,一时陷入极度的震颤。

那个美得无可挑剔的校花,那个似乎刀枪不入让任何男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漂亮姑娘,竟然被人强奸至死了?!

当页子飞跑来告诉花冲消息时,他正端着两个大碗去食堂打自己和悦悦的饭,页子还没说完,他手中的碗已档嘟一声掉到地下,米饭和粉条白菜溅得几米远都是。

“你乱说!”他神经质地大喊,“她拍电视剧时候身体好得不得了!”

“是窒息至死,”页子埋下头,“遭人强奸后,藏在一丛紫藤里。沙坪坝公安分局来了十几个警察,检查了半天了。”

“是哪个?啊!哪个流氓干的!”

花冲突然大声咆哮,向着苍天挥舞双手,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一个那么有魅力的女生,一个如今可以激发人创作灵感的美的精灵,会死在这样一种情景下。

下午的课没法上了,整个课堂都在议论江雨夜。据说由于一整晚的大雨,草地上根本无法取得脚印,犯罪分子一定是犯有前科的老手,作案现场被仔细清理过,没有留下任何可资调查的遗留物。警察的看法主要是校外流氓团伙人校作案,但不排除本校有人呼应。因此,要在全校排查,哪些人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点至凌晨一点才进寝室。

冉旭在课堂上左右摇晃着脑袋:“想不到想不到,”他眼里布满睡眠不足的血丝,“我才一晚上没回,她就不在了。早晓得若和我耍朋友,也不会没人保护呀。”

人问他那晚几时回来的,他满脸受辱的样子:“也,你娃娃敢怀疑我?老子是昨天上午第二节课才进的校门,我们全寝室、全班都可以证明!”

没有人看到他眼神中一闪而逝的虚弱。

这天过后,冉旭把吴红梅贴得很紧,他给她钱花,给她买款式新颖的时装。他还用两百元作价,从汪长云手中购得一份毕业论文,题目是:《茅盾小说〈子夜〉第一章在全书结构中提纲契领的作用》,在与吴红梅的一次幽会中,郑重其事地呈给她。

他似乎在掩饰什么,或者在逃避灵魂上的追击。他的野性在表面上大大收敛,吴红梅跟着他,真象跟了一个很负责任的丈夫。

但江雨夜的逝去注定不会被很快遗忘,全校的人,不管与她有没有感情上的交道或冲突,都在为她哀悼。不管怎么说,一个美丽的姑娘被人用这种方式杀死,令每一个C学院的人心酸。

追悼会时,她的父母从成都来了,令人觉得不解的是,他们没有为女儿的死流泪,甚至没有怎么在同学中露面。他们或许觉得这种死法太使家长难堪,他们的面子观胜过了他们的骨肉情,他们连江雨夜的骨灰盒也没要,让它存在殡仪馆,第二天就赶回了成都。他们似乎都是要务缠身的人,不允许自己总是停留在女儿的丧事中。

只有少数情思细腻的人会把江雨夜长久贮存在记忆深处,美好的东西以毁灭的方式走完短暂的一生,会令他们终身难过。

追悼会上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是其中的一个,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在追悼会上掉了泪。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奇怪的队伍,有坐轮椅的男人,有脸上烧得骇人的姑娘,他们都向着江雨夜的遗像默默致哀,他们的鼻子都在抽泣。

花冲也是会永远记住江雨夜的人,他久久地看着她的遗照,心儿被悲伤撕成了两半。

悦悦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她不得不穿宽大的衣服,可不管怎样努力,也难以掩盖小腹微凸的圆弧。她的眼睛里,荡漾着一种母亲的爱意,睡觉时,常常做出搂抱的姿势,给自己的儿子说话。进阅览室,总是躲进角落,翻阅那些有关胎儿生长的书籍。《淮南子·精神训》写着,“一月而膏,二月而肤,三月而胎,四月而股,五月面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算起来,小家伙该是生成股筋的时候了。

但是,他(她)带给自己的是福是祸,她越来越感到迷茫了。她不能够到澡堂洗澡,在盥洗室里脱了衣服冲一下也不敢,因此,身上很脏,花冲为此说过她好几次。这伤了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心,既羞又恼。于是,不得不在人家熟睡之后,慌忙地打来一盆水,偷偷在床边抹一下。

与花冲在一起,她不再以幸福的口吻谈论他们的儿子了,因为先前这样做,曾引起花冲的不高兴。再说,由于江雨夜的死带来的花冲的沉郁,传染得她本人也失了这种兴致。两个人的心境就这样与日俱增地改变着,他们都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威胁在挤压,那么虚浮无定又那么深沉浸人。于是,干脆不再提起肚里那个未曾谋面的不速之客,努力以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忆他们的爱情。

但轻松不能持久,很多时候,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说的兴致。他们把自己的心流放得远远的,流放到一个荒岛上去,那里,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没有任何一个熟识的人——有时,熟人是多么可怕啊——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人烟也没有!没有规矩,没有道德,没有法律,也没有强奸和谋杀。有的,只是一弯明月,几缕微风,半湖清水……

他们在恐慌中度着日月。

然后,可能是妊娠带来的反应,悦悦的性情变得越来越乖戾,花冲稍不留心,她就要哭闹。有一次,竟然跑到教学大楼主楼的露台顶上去了,这使花冲十分惊慌,因为近段时间,悦悦好几次说到过自杀,且在有天夜里差一点跳下半月湖。花冲一改原先动辙训斥悦悦的习惯,邹清泉那晚的讲话时时在耳边响起,他得做一个珍惜女人和有责任感的大男人。他好言开导了半夜,才使悦悦破涕为笑,而他自己,差点累得趴下。

但严重的事情终于露出苗头,一天体育课上,悦悦突然昏倒在地。

体育课是八百米长跑,悦悦去向老师请假。体育老师是一个正值更年期的妇人,本来就不大好相处,这一次,更是坚决不同意。

“病了?”她态度冰冷,“那就是长期不锻炼的结果!你看你那张脸,都浮肿了,再不锻炼,我怕你大学也读不完!”

悦悦不得不跑。

第一圈,就昏倒了。

同学们一下子围上来,有懂一点急救知识的就掐她的人中,还是不醒,于是哄闹起来:“快送医院!快送医院!”惊惶声如波浪扩大,直叫得那个体育老师脸色发青,蹲下身子就赶紧背悦悦。

这时,潜藏在黑箱里的生命意识带着痛苦呼啸而出,悦悦突然睁开眼睛,翻身而起,捂脸跑回了寝室。

“怎么办呢?冲,”中午一起吃饭,她靠着他的手膀摇他,“你得想个办法呀!”

花冲直着脖子,一声不吭,逼得急了,便用手抓扯自己的头发,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

“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悦悦泪汪汪地叫他。

花冲不听,继续自轻自贱自我折磨,额头上起了青包,嘴里流出了血,一直到悦悦哀厉地涕哭起来,才气喘吁吁地停止。

一片迷朦之中,花冲看见了搂着大山嚎哭的来儿、看见转身下楼的方圆、看见被人堵着喉咙辱杀的江雨夜……

午饭后,花冲坐在南园的教室里等悦悦。她回寝室去了,准备换一件更加宽大的衣服。

他们早就没有心思睡午觉,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浸泡在清醒的然而毫无益处的叹息和恐慌之中。

就是上课,花冲也缺席很多,他已经无暇顾及旁人怎样评价。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小世界里,外面的风雨显然无法透进。他越来越少到广播站睡觉。他不愿意伴随可怕的黑暗和孤独。他对集体宿舍同学们细密的鼾声充满了景仰和怀念,他多想挣脱身上的绳索,把自己重新放回到那无忧无虑充满朝气的大千世界里去啊!

换好衣服的悦悦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

“谁写来的?”

“三姐,我把怀娃儿的事告诉了她。”

悦悦默默地掏出信纸,递给花冲。

“我不想看,你讲讲就是。”

“我不想讲,你自己看吧。”

花冲只得自己读,准备着挨一顿信里的痛骂。

但是,三姐丝毫也没加以指责,只是觉得悦悦可怜。她说她自己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把这事告诉了丈夫。发迹的司机只是哀叹:“哎呀,两个憨包,就不晓得用避孕套!”三姐说,他们第二天去告诉了伯伯、妈妈。伯伯拿出一瓶酒咕嘟咕嘟就灌,妈妈抱住她哭得喘不上气。末了她让悦悦们放心,“保护身体要紧,家里正在想办法。”

花冲看完信,扔到一边,“这一下脸丢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都不怕丢脸你还怕?”

“毕竟是你的父母嘛。”

“难道你想得出啥办法!”悦悦冷笑。

花冲无言以对。

但不管怎样,总有了一线希望。

没隔几天,就收到伯伯写来的长信,中心是:母亲病危,若有时间,回来看看她!

这是给悦悦制造的请假的借口。花冲当然要陪着去,但花冲是不必请假的,四年级,课程本来就松,加之辅导员也不大理会。

于是,他们起程了。

重庆到成都,竟鬼使神差地坐了慢车,虽不甚挤,但需足足的一个夜晚才能到达,一路的颠簸,也叫人够受。他们坐不是,睡也不是,死过去又活过来,直到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为止。

然而精神上却有一种新生,离开了学校,毕竟会获得一份小小的轻松。火车上反正没有熟人,没有熟人就等于没有人,就等于是无数次幻想过的荒岛。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妇,她看了看悦悦的肚子,深怪他们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亲戚。

“要是流了产了咋办?”她说,“现在的娃儿金贵哟!我们那儿政府只准生一个,你们那儿是不是?”

“也是的。”花冲从容回答,以真正夫妻的口吻,与慈祥的老人对话。

“你们两口子结婚几年了?”

“三年了。”悦悦接上口。

“三年才生娃儿,”善良的老人再一次嗔怪,“还不晓得爱惜!”

悦悦不好意思地笑笑。

花冲却想,要是流产了才好呢!但悦悦偏偏有极强的保护力,好几次胡乱折腾自己,都没有流产的迹象。

“我的儿媳妇也象你们一样在外面工作,”老妇人说,“结婚几年了,媳妇犟着不要孩子,说带起麻烦,想轻松一辈子!有两次怀上了,又背着我儿子偷偷去刮了,儿子打她还不依。唉,哪里象你这个妹儿罗!”

老人讲得絮絮叼叼,一边眯缝着眼睛细细地看悦悦的脸,说:

“你们的儿象她就好了,好乖。”

悦悦感到好笑,灿烂着脸看花冲,花冲感到尴尬。

悦悦凑近花冲的耳朵,“亲爱的,”她亲昵地说:“我倒想我们的孩子象你呢!又是一个风流诗人,多棒!”

花冲被一下逗乐了,一把捧过悦悦的头,咬着她的耳朵说:“最好长成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嘴巴、你一切的一切。”

亲热的气氛使人心酥软,车厢里暖和的空气令人想睡,不一会儿,疲惫的悦悦就蜷缩着脚,仰躺在花冲怀里,响起了细细的鼾声。

花冲似睡非睡,他的思维,幽灵一样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来回游荡。很久以来,他就是这种睡眠状态。他已经不再是风流的诗人,诗人,应该具有高洁的情操和单纯美丽的幻想,诗人是理想的象征,他们以啼血的嗓子呼唤未来的世界,以智慧给自己带来若难,却给整个民族带来文明的进步。然而他,已被实实在在的现实压缩得渺小,不再具有诗人空灵的心境。

此刻,就悦悦来说,或许在命运未卜的忧惧之中,还有一丝欲见亲人的兴奋和渴望。那么他呢,面对的将是什么?只知道大概要见到悦悦家里许多的人,却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个曾经那么自尊的校园诗人,能不能忍受一份被审视的尴尬?!

列车猛然地震动一下,原来在一个小站停了几分钟,现在重新起程。花冲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挤,他用了很大的劲,才强睁开粘粘糊糊的眼睛。原来,一个刚上车的少妇坐在了他们旁边。

花冲把悦悦的头轻轻地抱起来,屁股朝里挪了挪,让那少妇可以坐得宽一些。

他觉得少妇有点似曾相识。仔细回想,啊,竟是一年前与页子前往隆昌的路上,在火车上偶遇的那位。

人生是多么奇怪,那么多事情,让你无法解释又无法躲避,你只有站在路口,任它到来,不管是福是祸,是灾是喜,都只能静静地等候它,心平气和地迎接它。

这是你唯一能够做的。

是啊,你能说清楚宇宙起源于何时?跨出地球的边缘是否就掉进浩渺无穷的太空?无数飞速转动的天体是谁第一下将它们拨动?你能说清楚你为什么生、为什么是男而不是女,为什么过了这座桥而不过那座桥,走了这条路而不走那条路,认识这些人而不认识那些人,今天还好好的明天一觉醒来却已不在人世……

人生啊!

火车抵达成都。正是清晨,爽净的空气预示着将有秋天的一个大太阳。从成都到乐山,只有坐汽车在时间上方便一些。悦悦是坐不得汽车的,一坐就晕眩呕吐,那幅狼狈和掏尽心力的可怜相,着实让花冲不忍。他掏出马桶包里的洗脸帕。细心地给她揩擦。吐过两次之后,悦悦几乎瘫软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花冲的大腿垫着悦悦的头,直到腿根发麻,他都没有动一下。

车窗外,是万里平畴,极目所望,秋实累累。渺茫的天际尽收视线。这里,果然与陡峭峻拔的大巴山是另一番景象。花冲顿时觉得胸怀宽广,心境坦荡。

这在很大程度上驱逐了他的烦恼。

但在悦悦的大姐家里,他们两人都受到了“伯伯”的冷遇,按当地风俗,有这种丢脸事情的小辈是不能回到父母大人家去的,所以花冲根本不可能受邀跨进悦悦父母家的大门。

伯伯坐在大姐家的堂屋里,一直在独自喝酒。

“你妈哭了好几场呵,”他的脸对着悦悦,实际上主要是说给花冲听,“你看她的头发,几个晚上就白完了!”

母亲的眼圈红了,几滴清泪流出来。

“莫说这些了,”大姐劝着,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快言快语、干净利索的女人,“反正都到了这一步,想办法要紧。”

伯伯呷完最后一口酒,一边旋着瓶盖,一边说:“明天,大姐带你们到镇江,找赵老师,她是有经验的妇——医生。还跟我们有点亲戚,退休在家。如果有警察盘问,就找派出所的熊叔叔,他跟我是老交情。”他的脸乌紫乌紫的,象溺水者一般失了氧气。“你们不能叫赵老师,要叫姑姑!玉华,听见没有?”

“听见了。”大姐说,“悦悦,你听见没有?”

悦悦点点头,看一眼花冲。

两个老人起身出门,大姐夫留他们住下,他们不,大姐夫拿了一个火把追出去。

“你要全村的人都知道我李文儒半夜三更在外面跑吗?”老汉低吼,“还嫌我家的脸丢得不够,啊?!”

大姐夫没趣地拿着火把踅回来。

那一晚,花冲彻夜不眠,他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被抛弃。

一条明净的河,从不知哪一片土地上静静地流来,在西南的这个小小的集市旁边,盘旋曲折,蜿蜒而去。它太娴淑太安静了,象夜的星星,又象秋天里月光下的湖泊。当地居民在河里架起密集的水网,养殖东坡鱼、桂花鱼之类,天一放明,便一担一担地挑到集市上卖:“东坡鱼罗——苏东坡当年养的鱼罗——”话音未落,那些活蹦乱跳的鱼们,便翻腾在十个百个主妇的菜蓝子里,嚅动着腮帮子与主人告别。

是为镇江。

镇江到底是指这条河,还是指这颇具江南之风的集镇呢?

河面,两座宽敞的大桥,羽翼一般,成为连贯东西的彩线。桥的东头,竹树环合,凤尾森森,几点屋瓦,从树影竹隙之间淡淡地露出来。

赵医生的家,就在竹树之中。

花冲、悦悦和大姐早早地来到这儿。其时,赵医生正吃早饭,看桌上,就知道她是一大家子人。赵医生五十余岁,齐肩的青丝,穿得干净清爽,是一幅颇为讲究的模样。悦悦与花冲坐在外屋,大姐进去交涉。

“姑姑,吃饭啦……”大姐这么招呼着,过后就再听不见什么了。

他们虽有一点亲戚,但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平时没有任何来往,突然叫人家“姑姑”,大姐有些难为情,可这是伯伯的旨意,要找人家办事,不亲近一些,行么?

几分钟之后,大姐出来了。

“下午四点钟打针,”她说,“明早就可以生下来。”

花冲与悦悦一震,几分钟,决定了一个未成形的生命的命运,也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两人走出来,站在桥底的河滩上捱时间。悦悦先前曾提出到集市上走走,怀旧之情吸引着她,她以前在县中读书,回家上学都必须经过这里。但大姐不允许。

“要让熟人碰见了,”大姐说,“问我:‘又不是节日又不是假期,你小妹回来做啥?’我该怎么回答呢?”

这再一次提醒悦悦:自己并非衣锦还乡,而是带着女性最为忌讳的耻辱回来的。她此后不再说话。

秋天的太阳出来了,一出来就显示了它的威力,照着渐渐稠密喧闹的集市,发出万道紫光。

大姐说,她家里有事,先回去,晚上再来,叫花冲和悦悦找个地方呆着,下午自己去找赵医生,不要跟她一路回去,走来走去的,让人看见不好。

该到哪里去消磨时光呢?彷徨四顾,无栖身之所。悦悦有一个高中同学在附近开了家饮食店,但怎么能腆着肚子去找她呢?

在学校,他们只感到怀孕的恐惧,回到家里,从亲人们关怀的表情和言谈中,他们才认识到怀孕的耻辱,这种耻辱感,比恐惧来得更为猛烈,更为毒辣,更扎人心。

在一个陌生的理发店坐下来,悦悦想整理显得松乱的头发,她对着镜子,轻轻叹息:“我真的变成一个小女人了!”这叹息声只有花冲听得真切。

理发师很快把头发做好,她显得精神了一些。

花冲看表,时间好象被一个巨人拉住了双脚,动作苍老而缓慢。为消磨时光,悦悦叫花冲也把头发做一下,花冲驯顺地坐上理发椅。当完事后理发师从他颈项上解下白色布裙,花冲再看表,怎么还不到上午十点?!

付了钱,又赖着坐了一会儿,但到底不能久坐。

“我们到南边那座桥头去转一转。”悦悦说。

南边桥头的竹木显得更为茂密,到那里避避雨,说说话,也很好。花冲点头。自从听了邹清泉一席话,这么事事顺从地同意悦悦的意见,已是好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地上是薄薄的一层水竹和若竹的败叶,竹丛之中,是东一块西一块不大的空地。他们席地而坐,听飒飒风响,看竹子发黄的断桩,河水静静地从脚下流过。

无话可说。

就这么几乎完全沉默地坐到了十二点,屁股坐酸了,人也饿了,尤其是悦悦,挪动一下也十分困难。两人都感到了心中烦燥。

“吃午饭去?”花冲说。

“不想吃。”

“不饿吗?”

悦悦不作声。

“那就算了。”花冲又说。

可坐一会儿,悦悦就哭了,眼泪从浅浅的鼻翼摔下来,一滴一滴,空空地流到败叶之上。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一把一把抓起地上的败叶,往嘴里塞。

“妈妈呀——”她边哭边喊道。

竹丛外面,已有一个人影。

怒火燃上花冲的胸臆,他强自忍耐着:“你不要哭行不?你不是不饿的嘛!”

悦悦听而不闻,哭得更加伤心彻骨。竹丛外的那个人影,探头探脑往里边瞧,显出兴趣盎然。

花冲觉得很丢自己的脸。先前,每对悦悦批评,多少会起一点作用,但看眼下的情形,在悦悦心目中,他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你看她,只是一个劲地叫着:“妈呀——”

做为一个男人,已不能成为一个女人危难时的依靠了。这让花冲感到一阵强烈的悲哀。

太阳荫了下去,河水呈现出它本初的色调。空气却很闷热,竹林密织的枝叶,象一张封闭的电热毯,把他们死死地、密不透风地盖在里面,象乡村里治感冒时“发汗”的情形一样。蚊虫蜂涌而至,在脸和手臂上挨挨擦擦,发出“嗡嗡嗡”的让人直想发疯的声音。

花冲咬紧牙帮,象要把牙咬碎,突然抬手使劲地打了自己一耳光。

这个动作,似乎是为了引起悦悦的同情。

但悦悦不理这一套,哭声虽然减小了,脸上的痛苦之状,比先前尤甚。

花冲的头死死地抵住干燥的泥地,嘴也捂在一把枯枝败叶上,为的是防止发出狼一样的嘶嚎。就在这一种心境中,不知不觉,耳边竟响起邹清泉的话: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女人的命运显得可悲。然而男人更可悲,男人不知如何去疼爱一种美丽,只敢于在绝对安全、没有风浪的地方胆胆怯怯地戏水和跋涉。这,已远远地超越了男人女人的界限。”

这不是明明白白地斥责我吗?我对于女人,何时有过大胆真诚的呵护和关心,我只是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戏水时感到兴趣盎然,一遇风浪,就张惶四顾,只想逃匿。

我他娘地不配做男人,世界会为清除了我这样的男人而更具阳刚之气。

悲到极深处,一个念头很自然地跳出来。

“悦悦。”他喊。

悦悦似无所闻。

这更使花冲心死,她连答应我一声的情绪都没有了,我是一个多余的男人。

“悦悦,”他急切地说道,“我们跳水自杀好吗?”

悦悦象找到生路似的,哭声止息,转过头,凝视着花冲,脸上竟然展开笑容。

“好哇!”她几乎是兴奋地回答,“什么时候?”

“马上!”悲愤的心情漫上顶峰,花冲想也没想,冲口而出。

对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悦悦扑上来抱住花冲的头,温柔地而深情地吻着,青苍的脸上,是一片狼藉的泪痕。

他们的前面,就是一层泡土,软软地斜向河面。花冲脱开悦悦,独自向下梭去,刚滑了一小截,想转头看看悦悦,可整个身子已经失控,顺着惯性止也止不住。他本能地双手乱抓,立即握住了一节竹子的断桩。很强烈地心无所系,又很强烈地系念着什么。一使劲,竟糊里糊涂地爬了上来,低头看,脚上的凉皮鞋已被河水浸湿了。

河对岸,好象有人往这边瞧着,花冲忽然觉得难为情。

“冲,”悦悦奇怪地看着他,“为啥不跳了?你跳下去,我就跟着来啊!”

花冲呆坐着,一言不发。

“你不跳,我先来!”悦悦纵身往下跑。

花冲一跃而起,抱住她,将她使劲地揿在地上。

“我知道你在想啥。”悦悦说。

花冲没感到自己在想啥,只觉得脑袋空空。但他沉默着,一点没有反驳的欲望。

“你还有你的诗歌!”悦悦向他大喊,五官在愤激中变得狰狞,“还有你的理想,你的光辉事业和远大前程!你是不应该死,而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是一个坏女人!你说过,为了我,你可以牺牲一切。其实,你是一个自私鬼,在我身上,你哪怕是一丁点儿,也不愿意付出。你只知道从我身上取乐!我早知道你根本就不会跳下去,你没这勇气!没这胆量!更没有为爱情而死的高尚灵魂!”

花冲体无完肤。

他扯动嘴唇,绽出一缕苦笑。悦悦完全正确!是呀,他还想大巴山呢,想那充满苦难却丰富无比的童年呢,想他们的徒步旅行呢,想来儿,想诸如方圆、页子、袁辉、邹清泉等一干朋友呢!他们能给我心灵的慰藉,能让我体会到生活的轻松活泼,能让我感悟精神的充实和完美,总之,还值得为那一切而活下去呢。

普希金、徐志摩,都可以为爱情而陨身,但我与悦悦之间,能称作爱情吗?

不是爱情,为什么要相知相守地纠缠这么久?完全是肉欲吗?好象又不是这回事。

不行,我是一个男人,邹清泉的批评是对的,管他是不是指我,但他是对的,历史的长河中,由于有了女人的不讲道理的爱,人类的情感天地才倍感丰富美丽,由于有了痴情不改的女人,男人才被造就成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男人。

我要爱她,我离不开她,我的感情需要她给以修补,尽管这种修补可能是恼人的,憋气的,但没有它就不成其为男女双人世界。就没有健康意义上完整的男人女人。

我已经失去了方圆,又失去了来儿,我不能再失去悦悦。感情象在银行存款,女人是银行,男人是客户,总是到银行支出,便成为穷光蛋。我要让自己成为感情的富翁,不光支取,还要大笔地存人!

他主动伸出和解之手,温存地抚摸着悦悦的肩头。他说了许多好话,甚至是空洞渺茫的许诺。

“悦悦,”他让口中的热流萦绕在悦悦的耳边,他知道平常一碰到她柔软的耳垂,她的身体就会瘫软。“我是爱你的,爱你的,全校,不,整个中国,整个地球上,我只爱你一个。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爱是无罪的,爱是人类最崇高的感情。那些讥笑者才是愚蠢,是他们不懂得爱的享受,他们一辈子只是兽欲,从未领略过爱的快乐。悦悦,对我笑笑,对你的冲笑笑,我们会战胜生活的坎坷的,我们只是一时烦闷,其时我们都深爱着对方,我们何必折磨对方呢?我们不能以别的方式熬过这段难关吗?我们是大学生,我们怎么能自暴自弃呢,怎么比这周围一对对天天打架的农夫农妇都不如了呢?笑笑悦悦,我会一辈子爱你,我们过去的矛盾,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原谅你唯一的爱人吧。你对你的小哥哥笑一笑、笑一笑呀……”

悦悦没笑,嘤嘤抽泣得更欢,但双手死死地抱住花冲,身体象一根青藤一样与花冲完全缠绕在一起。

她已满足了,她是容易满足的。男人满足于实惠,女人满足于语言。即使明知男人的许诺空洞无物,女人的心理也会得到极大的快乐。

“悦悦,”看怀中的女人恢复了常态,花冲说,“我们在这儿确实太难受了,你爹妈为啥不要我们回家去玩?”

“我们这儿的风俗,女儿出了这种事,是不能回家的,否则不吉利。”

“怪不得,你大姐也不大愿意我们到她家里。”

“当然啦。她能让我们在她家住一夜,已经很不错了。大姐这人嘴碎,以后会在我面前常常提起昨夜,好让我记住她的好处。”

静下时花冲仔细一想,大巴山不也有同样的风俗吗?连女儿女婿回了娘家,也不能住在一起。民谚说:“宁愿屋停丧,不要屋成双。”就是这个意思。

下午四点过,他们到赵医生那里打了针。赵医生先敲一敲悦悦的肚皮,然后把一根长长的针管锥了进去。

然后,指了一间破旧的屋子,让花冲他们住下。这是专为病人准备的,看来,不明不白地怀了娃儿的女人,常到她这儿来。床上脏得碜人。屋子里,有一个土灶,一口缺锅,花冲到集市上买来一把挂面,煮了草草吃了,算是迟到的午餐。

天气闷热得古怪。

大姐回到家里,首先在门框上挂了红纸,并放了两挂鞭炮,驱除晦气。天快黑的时候,用塑料袋提了十多个鸡蛋,赶到镇江花冲两人的住屋,先问了一些情况,就坐在床上摆龙门阵。

屋外下起雨来,不急不缓,绵密而细长。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从漆黑的雨地钻进一个人,是大姐夫。他没带雨伞,蓝绦卡的上衣完全湿透。

“你来做啥?”大姐惊疑地问,“小影一个人在屋头,咋行?”

“嘿嘿,”大姐夫憨憨地笑着,“伯伯他……是要叫你、回去。”

“叫我?妹儿他们咋办?”

“他叫你,”大姐夫不解释,坚持着,“回去。”

大姐不敢看悦悦的眼睛,伯伯的话向来不可违抗,她终于随了丈夫,不明不白地钻进小雨飘洒的黑暗。

剩下的两个,眼睁睁地看着迅速发生的事,弄不明白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声斑驳中,悦悦突然锐声大叫:“我明白了,鬼老头在故意惩罚我们!把大姐叫回去,把恐惧留下来!他晓得我们没有经验。”

花冲眼睛发直,悦悦的哀泣弹拨着他的神经,从反而激发出他的勇气。他胸脯剧烈起伏,出气很响,看着柔弱的女人,一瞬间想到了无人保护的江雨夜,就那么一下,一个美丽的生命便归于黄泉。

他悲从中来,然而不是悲哀,却是悲壮,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在心中成熟。

我是男人,他想,在这个世界,这个雨夜,只有我,是她唯一的救命方舟。

“没什么了不起的,”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坚毅的气慨,张开怀抱,把悲伤的悦悦紧紧搂住,“天没有塌下来,即使塌下来,还有你的花冲呢!”

悦悦水湿的大眼深深凝视他,一瞬间,一股心心相通的电流穿过两人的灵魂,他们不但是共享过幸福的男女,而且是共享着患难的恋人。人说过多的幸福使爱情短命,而患难才让它永固。他们现在在经受着患难的考验了,除了对方,别指望还有其他援助。他们会胜利地游到彼岸的,只要两人在这里相濡以沫,紧密扶持。他们在绝境中失去的只是怯弱,获得的将是永远的爱情!

他们憧憬着一定会来的胜利,内心反而趋于平静。他们温柔地互相拥吻,耳鬓厮磨,把白天的烦乱和床铺上熏人的臭气,统统摔到九霄云外去。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睡在床上,沉沉进入梦乡。

一声炸雷把花冲惊醒,稍俟平静,便听见竹材狂舞,风声如万马奔腾,把房顶上的油毛毡掀起一角又愤怒地摁下,哗啦啦的声音,震彻屋宇。

大雨接踵而至。苍天象被愤怒的大力神用重锤敲破,千万吨水流争先恐后地肆虐着大地。

屋里飘雨了。花冲翻身而起,把蚊帐的四角死死地压在床席四周。

悦悦还在熟睡。

花冲小心地躺下去,正要闭上眼睛,就听见悦悦的呻吟。呻吟越来越大,似乎要与雨声毗美。

“喂喂,”他赶紧轻轻地唤她,“哪里不舒服?”

“我痛,唉哟……”

花冲情急地抚摸着她的大肚子,希望有助于减轻她的痛苦。但悦悦的叫声丝毫没有减弱。

“痛啊!我痛啊……”

花冲束手无策。

“我要起来!我要起来!”

这是大姐走之前教他们的,生之前要不停地走动,不然胎儿打横,就只有剖腹了。

花冲马上把她扶起来,悦悦一手搭住他的肩,在已经湿透的地上勉强地来回走动。

风没停,雨没住,夜的寒凉席卷而入。悦悦边走边呻吟,眉毛鼻子在一瞬而亮的闪电中扭曲得丑陋不堪。花冲脱下衣服,为她技在肩上,自己则裸着上身,牙齿打颤。他的头脑异常清醒,看着悦悦的痛苦,充分感受到了做女人的不易,也充分认识到了女人的伟大。男人确实轻松,男人从女人身上摆得欢乐,留给女人的却是欢乐的副产品——痛苦!

那么,男人有什么理由声明说,自己比女人强?男人的痛苦女人也在承受,但女人的痛苦男人基本上承受不到。

他几乎是背着悦悦,在地上不知走了多少时候。腿发软了,眼发酸了,但悦悦肆无忌惮地惨叫声象一道道钢鞭,抽打着他的灵魂,使他不愿放慢自己的脚步。

都是我带给她的。他想,如果能与她互换,我情愿给老天爷磕头啊。

他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悦悦的惨叫好象来自遥远的荒野,旷渺而凄凉。

突然,背上的悦悦挣扎下地,摔开他的搂抱,跑去蹲在早就准备好的马桶上。

“叫赵老师!”她一边用着力,一边对他喊,“快去!”

花冲跑出屋子,去敲赵老师的门。大雨淋着他,冷风吹着他,他牙齿格格响,浑身打哆嗦。

“赵、老师——赵老师——”花冲尽量控制着情绪,有礼貌地叫着,“赵老师——”

除了风雨雷电,没有任何回音。

“声音大点儿呀!”悦悦的斥责从屋内传出,痛苦使她的声音走调,“你哪里象救人!哎哟……”

花冲的神经象要绷断的弦,他一下子放开喉咙大喊:“赵老师!赵老师哎!”同时歇斯底里地敲门。他不能让他的爱人出危险,假如由于他的斯文而耽误了他的悦悦,他将要悔愧终身。

赵医生终于慢吞吞地起来。借着昏黄的电灯光,花冲才发现自己赤着的上身。但他已不来及害臊,他忙忙地领着赵医生进屋,忙忙地扶悦悦站起来。

赵医生俯下身,用电筒照了照悦悦的两腿间,说:

“还早呢!躺到床上去。”

言毕出门。花冲只听见她的门闩响,然后是啪嗒一声关灯。

风更大,雨更狂,风雨凄凄中的花冲,紧紧地搂着悦悦。悦悦的呻吟变成了委屈的哭泣,而花冲的眼泪也在这个回顾无人的茫茫黑夜里,不争气地流下来,与悦悦的眼泪交相混合,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悦悦终于把小家伙生在马桶里,一股热喷喷的腥味,直冲花冲的咽喉。

悦悦睡下去,脸上是复杂的表情,而眼睛里,荡漾着一览无余的母亲的温爱。

“是个儿子吗,冲?”她明知故问道。

“是儿子。”

“他为什么不哭呢?”

“他是、睡觉了……”

悦悦的嘴唇动了一下,是想哭?是想笑?是解脱?是悲伤?统统看不分明。

花冲跑出屋子,去敲赵老师的门。大雨淋着他,冷风吹着他,他牙齿格格响,浑身打哆嗦。

“赵、老师——赵老师——”花冲尽量控制着情绪,有礼貌地叫着,“赵老师——”

除了风雨雷电,没有任何回音。

花冲把那血糊糊的肉团,倒进了已经醒来的镇江。

他在河边站了许久,对一个消失的肉团突然有了割舍不断的思恋,它毕竟让人想到了生命,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主题。

然而风雨中的镇江吐着浑浊的泡沫,倾刻间将这个主题淹没。短短一个月中,花冲已经历了两次生命的淹没,一次是长大成人的女同学江雨夜,一次是现在刚刚成形的小男孩。

生命在痛苦中孕育。

又在痛苦中结束。

而酿造生命的,是具体的男人和具体的女人。

他与一个具体的女人悦悦经历了苦难重重的暗夜,他们在书写共同的历史时把彼此也写入对方的灵魂。

悦悦,花冲在黎明前的镇江边发誓,生命的淹没使我重新认识生命,女人的苦难使我重新认识女人,我在这段时间里重新认识了女人和你,不管你有多少地方不如我的意,你都是我的爱人!

回到学校,花冲与悦悦的关系进入了成熟期,激动少了,摩擦也少了,经过了那次患难,人也就突然长大了几岁。对悦悦,他有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的关爱。

他曾担心了一段时间,害怕伯伯因为女儿的事而迁怒于他,万一给学校写信揭发就麻烦了,然而一段时间过去,没有动静。

他轻松下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轻松!

悦悦也更加爱他,这种爱不象以前那样,以一种一味的娇气来表达,以致惹得他心烦而争吵,而是女人对自己钟爱的男人那种温馨的无微不至的体贴。每逢星期天,悦悦来到他的寝室,收一抱脏衣服,到洗衣房一件一件地搓洗。她把头发绾起来,完全是一个成熟主妇的形象。

他们的爱情也成熟了,至少花冲认为是这样。

转瞬之间就放寒假,春节要到了。

悦悦要求和花冲一起回大巴山过年,花冲找各种理由加以推辞,他之所以不想要悦悦和他一起回乡,是不知道父亲会怎样看。不管怎么说,父亲在他心里,都有很重的份量,很大程度上,是父亲并不多于表白的沉甸甸的希望给了他压力,让他在人生的旅途中,不至于轻飘飘地偏离太远。

那么,突然带一个“准”儿媳回去,父亲会心里会怎么想呢?

于是,他就大肆渲染大巴山的怪异,他说山里的厕所可不象川西平原的那么规范,大巴山的厕所全都建在猪圈里,每次解手,猪们都要把它脏兮兮的尖嘴,拱到你的身上来。有些家庭,为防止野惯了的猪逃跑,将围栏修得很高,你无法翻进去,只能蹲在圈外的大坑上干事。院里的狗们会逐臭而来。你拉一截,它们舔食,截,象忠实的清道夫。即使没有狗,那随时都有的在小路上过往的农人,也要让你得沉得住气,不然,事情就办不成。

“那些女孩家也这样?”悦悦被花冲的话吓住了,半好奇半担忧地问。

“当然!”花冲说,“女孩家不但敢当着人蹲在粪坑上解手,一大清早,还敢一边撒尿一边和路上的人问好,不管来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如果有话说,他们还要相望着摆老半天的龙门阵。”

“她们摆些啥呢?”

“庄稼收成啦。天时变化啦,女儿的嫁妆啦,男人的勾引啊,什么都摆。”

悦悦顾自笑了:“真有趣。”然后表情一收,无比坚定道,“这更使我必须与你一起回去一趟。未来的我,是大巴山的媳妇呀!”

架不住悦悦一片真诚,寒假一到,两人终于还是一起踏上了乡行之路。

车到乡镇,已是下午六点过。

天如一块抹桌布,东一块西一块被山的刀锋割碎,脏兮兮地挂在树枝上。路已不甚分明了。这两个人影,在愈来愈黑暗的背景上向前移动着。他们的旁边是绸带一样的清溪河,河水深碧,象寂寞的美女眼睛,淡淡地却是逼人的忧伤,直抠住花冲的心扉。河的对岸,光秃秃的石壁,发出惨白的寒光兀然耸立。石壁之上,偶或有几枝生命,顽强地伸出来。视线再往上移,就黑隆隆地看不清了,那些青灰的阴影是农舍的屋顶、青竹的翠叶,还是凌冬不凋的小草呢?就实在难以判断了。

偶有几声“哞——哞——”的黄牛叫,声音不知从哪一个窄窄的峡谷里传来。

悦悦背着马桶包,在花冲的前面,一声不响地走着。天上,冷雨纷纷飘洒,路被剥去了一层皮,稍不注意,就要滑倒。悦悦张开两臂平衡身体,随时预防着栽到烂泥里而弄脏了精心穿戴的衣物——这可是第一回去见公公啊。

花冲也挎着一个大包。里面,除两人换洗的几件衣服,全是悦悦省吃俭用节约的钱买下的礼物。她详细询问了花冲家里的成员分布情况,从老到少,都考虑到了。花冲一路怨她,说真不该买这些,不然,走起来也没这么艰难。其实内心深处,他是挺高兴的,这说明悦悦至少看得起他的家。

雨水打湿了悦悦的头发,汗水却从额头上钻出来。原先从花冲的讲述和文字中,她早就认识了大巴山,它是那么雄壮优美而神奇,仿佛人世间最细腻温柔最博大宏壮的生活,都集中在大巴山的树丛河流之间冉冉铺开,她几乎是带着膜拜的心情,踏进这一片陌生的土地。

上了杀牛坪,就可以望见村子了,那些竹木,依然站在村外,寒风一吹,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瘦硬之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梦里才可触摸一下的故乡啊,在现实中依然横着几许萧索、几许贫寒。

可不管怎样,故乡土地上的宽厚、温情、质朴,以及投进在母亲怀抱似的安全感,是只有“哀客在江西”似的游子,才能体会得深刻的呀!

“我们休息一下吧,”在山顶,花冲说:“反正都要拢了。”

悦悦累得呼呼喘气,可一坐下来,就冷得浑身发抖。

“你是紧张了?”花冲玩笑似地问她。他很内疚:要是悦悦的毛衣没卖,决不致于这样。

悦悦羞涩地笑了:“我才不紧张呢!”停顿片刻,又问:“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见到谁?”

花冲摇头。

“你妈妈!”

“我不是告诉你,妈妈早就去世了吗?”

“知道,正因为如此,她对于我才永远是个谜……我觉得,一个女孩儿家,没有婆婆,是挺遗憾的。”

花冲火辣辣地看她一眼,猛地把她搂在怀里。

这就是我的恋人了,他激动地想,而且将来会成为我的妻子!他越来越发现在爱情方面,过去的自己显得多么自私!悦悦把作为女孩儿的最初和整个身心都交给了他,而他,经常的时间里却是瞻前顾后,左右彷徨。结果,所谓的文学事业止步不前,心中的宁静也从未得到。这是不是报应呢?一个不懂得珍爱的人,是不是没有资格拥抱事业的成功呢?

花冲把悦悦搂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驱除她的寒意。

“那么,”他用嘴唇挨擦着她的耳朵,“你想见到的第二个人是谁呢?”

悦悦动了动嘴唇,“我不说,”她娇笑着躲避花冲嘴唇的刺激,“说了你会不高兴。”

花冲感到奇怪,双手固定着她的脸,眼睛对眼睛,那热刺刺的光芒是再一次的催问。

“你不要马起一张脸啊,”悦悦开口了,“是你以前的嫂子雪儿。”

花冲已先她出口而估计到了这个答案,如今被证实,听闻后他一言不发。

“咦?”悦悦摇他的手臂,“你不是说过她在镇上开饭馆吗?先前下车时,为什么不带去见见呢?”

花冲上齿咬着下唇,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抛弃了我大哥,”他看着远山的寒冷,眼里也有了凉意,“如果她是改嫁后才与孬牛同房的,我心里不会永远解不开。可她还没与大哥脱离,就与孬牛在林子里睡了觉。再怎么说,雪儿也该背个不贞的骂名。”

悦悦打了一个寒颤:“这么说,你很看重姑娘的处女宝?”

“是嘛,”花冲更深地把她搂进怀,“你我毕竟是中国人,西方那种东西在理论上佩服,可一旦真的知道自己的所爱与别人有过性关系,不管是迫不得已的失身还是认识自己之前的朋友,我们心里肯定都会打翻五味瓶。”他忽然咬住她的耳垂柔声道:“雪儿不象我的悦宝宝,把什么都只给我一人。”

刹那间,悦悦的红脸变成一片死灰色。

花冲不会知道,就为了这句话,与悦悦的裂痕会从此产生。

在故乡的十来天里,悦悦给花冲全家老少带来了欢乐,她是会当儿媳妇的,对着花天狗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爸爸”,叫得那么亲切,那么自然,惹得一旁站立着的二嫂窃窃私笑:“这些城里人,咋这么大的胆子呢?第一次见面就叫得出口。”花天狗的态度让花冲彻底放心,看来他对这个城里儿媳是非常喜欢的,一个生命之火已经萎弱的老人,能看见后辈小人一代一代有所继续、有所繁衍,他的满足,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生命的本能!

悦悦也见着了雪儿,她对那个妇人十分的尊敬,尊敬得让花冲都感到吃惊。雪儿的细娃儿三岁了,但那是孬狗的种,蛮头蛮脑的样子,无一处不象孬狗。花冲对这娃娃有一份天然的抵触,但悦悦抱着他就喊“乖乖”,亲得鼻子眼睛一片滋润。

他们跟着大哥一起上山打猎,雪后的大山,沉默庄严,银装素裹,花冲与悦悦打雪仗,仰天长啸,喊得嗓子都嘶哑了。当着大哥,悦悦暗示两人不要过分亲热,以免勾起大哥的伤心。她的细致,让花冲实实在在地感动。

她怎么会这么好呢?他不时暗自问自己,怎么我过去只是看着她的缺点呢?

寒假的山乡生活,给花冲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但这是一个人行将就木前的回光返照,两人此时都不可能料到,这几乎是他们最后的亲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