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怀念爱情

第十二章

去报社前,花冲要先办一件事。不是为了金钱,绝对是为荣誉。

他向寝室走去,越近,怒气越是增涨,到接近寝室时,可说已是怒发冲冠。他不能想象“女人与狗不准入内”,一想,心脏就强烈作痛。

猛地推门,见汪长云一人坐在床沿,正读着什么书。花冲一看见他那幅熊样就不舒服!

“门上的字条哪去了?!”花冲的脸黑如锅底。

“啥纸条?”汪长云不知所云,谦卑地问。

花冲把桌子一拍:“你他妈的不要装憨!”

“我……”汪长云两手摸着纽扣,满脸因胆怯而变得通红,“我真的不知道。”

“你小子若再要象巫婆一样,”怒火燃到了花冲的头顶,“我就踩倒你的脑袋洗你的臭嘴!”

一声门响,冉旭恰好走进来,见这幅情景,问明了原委,恍然大悟地说:“噢,那纸条是我写的。对不起田夫,你老婆几次打断了我的生活。”

花冲明白“生活”的含义,这些日子,他和一班的吴红梅时不时就要进来胡作非为一番。可对这种人有啥法,花冲一下子泄了气。这家伙现在变了许多,酒也少喝,麻将也不在寝室打,但上课时很少看见他,有时甚至整夜不归,即使回来,也多在十二点之后。他到底做些什么,与社会上哪些人有联系,花冲和邹清泉都不关心,只要他不深更半夜地大吵大闹,就谢天谢地了。

汪长云不声不响地拿起碗筷,去食堂打晚饭,差点流下了眼泪。

事后,他对花冲更加客气,更加低三下四,花冲几次想给他道歉,一看见那幅讨好卖乖的可怜相,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第二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因为要到报社去追账,花冲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毕,天还没有大亮,磨蹭一阵,又坐四床上,仰靠着墙壁,听窗外细细的雨声。雨点落在肥厚的叶片上,如丝竹之音,悦耳动人。

可惜的是,此时却没有心情去欣赏雨声的美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与张旗们比较起来,自己毕竟算是当代大学生中的佼佼者,剪贴本上那些滋润过人们心灵的诗文可以作证。然而,人家却生活得那么洒脱,那么富有,而自己,仿佛被一幅沉重的担子压得直不起腰。虽然杜甫老人曾在四面透风的破墙里,双眼凝望破墙之外的苍天,不无悲壮地吟唱:“秀句出寒饿!”可是,那不过是被穷愁折磨得四肢瘫软的诗人的一句自我安慰。李白既不寒亦不饿,不也写出“秀句”来了么?柳永混迹于青楼,深得妓女之宠爱,照样写出“晓风残月”的名作!

记得一年前,邹清泉送给他的一本杂志上,盖有他自己治的一方印:“十万字富翁”。这足以让周围的朋友吃惊,一是为他不起眼的努力竟已在全国各地刊物累积发表了十万字以上的论文,二是为他的精神境界,他不以十万元钱为富,而是以发表的字数所代表的精神为荣。“下一个目标是三年内发表百万字,”他平静地告诉花冲,“只要出得了几本专著,就可以解决一切。”“再下一步呢?”“当然就是以一千万字为目标了。”邹清泉还是那么不惊不诧地,“到时就刻一方新印:千万字富翁。”

花冲当时多么激动。郁杰、邹清泉,包括自己在内,是大学生中最为富有者,因为,我们有不灭的理想和灯塔,有丈量征程的坚定的脚步!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怀疑地自问:与张旗他们相比,到底谁是真正的富有者?自己阻断了悦悦开初的经商活动,到底是有远见还是一种顽固的守旧意识?

说不清道不明。是不是人类社会就是在一个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下,复杂万分而又坚定不移地走到现在,并还要走向明天?!

雨声细密而均匀。

花冲的心在雨声中逐步舒缓下来。想不透的问题就不要老想,把眼光放到现实,首先做好脚下的事情。他心里涌起一阵隐隐的激动,毕竟,要去干的事有生以来从未涉足过。

八点钟准时出发,在上清寺下车,穿过马路,进一条胡同,眼前就是编辑部的陈旧大楼。

这时候,脚却突然软得厉害,虽然发表了那么多诗文,但直接去编辑部串门,在他并不多见,更何况带着那样特殊的使命。

他转回身,在大街上东走走,西逛逛,做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到书摊翻翻书,进商店看一看那些昂贵的时装。在一个柜台前,他看到一件漂亮的丝织女上衣,穿在一个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的模特儿身上,唉,要是悦悦也有一件该多好!他伸手去摸,那模特儿眼睛眨动起来,他象着了炭火马上将手缩回。天啦,以为那模特儿是泥塑的,竟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女人!而且并不是模特儿,却是售货员。要是真的摸到了,她一喊,不把我当流氓抓起来了吗?

他娘的,尽遇倒霉事!

外表的潇洒不能持久,实际上,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提醒:穷光蛋,你需要钱!勇敢地穿过马路去吧,报社占有了你的劳动,他们应该给你付出报酬!

磨磨蹭蹭的,十点已过,终于进了编辑部,头上满是汗珠。

花冲自报了姓名,并说明自己在“贵报”发表过一首较长的诗。编辑们对他十分热情,马上翻出一叠刊有花冲诗歌的报纸。

“你的这首诗怕差不多有一百行吧,”他们说,“再拿些报纸去。”

“已经把报纸寄给我了。”花冲小心地笑着。

“唉呀,我们的报纸还剩了许多,你再拿些去,送给亲朋好友。”

花冲把报纸收下,心里却隐隐的不快,听他们的语气,似乎只把自己当成初试文笔的“新毛头”。

接着,一个男编辑给他让坐,为他倒开水,一个女编辑甚至还把一块大概是他们揩手用的却很干净的毛巾递给他,要他把头上的水珠擦去。

绝口没人提稿费的事。

花冲几乎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心里正进行着一场厮杀。他不断地给自己鼓气,几次要问,却没能开口。编辑们笑容可掬,亲切有加,这让他鼓足的勇气一次一次地泄下去,让他的努力一次一次地归于失败。

一刻钟后,竟糊里糊涂地走了出来。

编辑们把他送到门口,请他以后还来玩。

昏昏糊糊地走出小巷,过了马路,正准备搭车回校,心里突然一抖,如恶梦初醒:回去怎么办呢?我来就是要讨生活的呀!

这么一想,一股复杂的怨气在胸腔回流,又急匆匆地折回那座旧大楼。

这时候,雨却大起来,他没有带伞,不几下,衣服就淋湿了大半。他觉得那些石板路和来来往往的男女行人,一个个都是冷色调。

回去时,编辑部已经下班,几扇沉重的大门,紧紧关闭。他看看表,才刚刚十一点!

下午两点半上班。

等!他有些恼怒了。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编辑。一定等!下午的课,就见他娘的鬼去!

他没有饭吃,身上有二角多钱,想喝杯水,回去又没了车费。

他躲到一家国营商店的屋檐下,国营商店与那家报社一样,实行按部就班的午休,蓝色卷帘门紧闭,显得格外凄清,有几个农民早已躲在这里,一个个淋得象落汤鸡。

终于捱到两点半,带着视死如归的想法,又进了编辑部。这次不同了,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稿费。他很激动,屋里的人一定从他涨红的脸上看出了穷愁潦倒。先是那女编辑吃惊,接着大家吃惊,说:眼下还没钱。稿费是一定要给你的,怎么会不给你稿费呢?你先回校,隔些日子我们给你寄来,好吗?

他的勇气即刻消逝得无影无踪,嗫嗫嚅嚅地退出,连人家的“再见”也没听到。人家并不是不承认给,只是眼下没钱给。他总不能象法国的大仲马一样,拿着裁纸刀逼着编辑拿钱。他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文人,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文人看重清高,没那个勇气向大仲马学习。

但那一刻,内心是多么崇敬那位十九世纪的天才啊!他认定每个编辑的腰包里,都有属于原作者的一大叠钞票!

雨中的他,百无聊奈地站在街上,再也抑制不住早想流出的眼泪。

在半月湖边与悦悦相会时,花冲几乎是一种全线崩溃的神态:衣服半干不干,头发无力地贴着脑门,目光阴冷,走路的姿态象八十岁的龙钟老头。

“没要到?”悦悦问,声音象唱歌。

“老子想杀人!”花冲一声大吼。

悦悦笑了,仿佛这种结果早在她的预料之中。“不急不急,”她象哄娃娃一样抚着花冲的脊梁,用花冲过去经常安慰她的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她把手一摊,“看!”

花冲的眼光快速一瞥,立刻呆了:那柔嫩的掌心里,躺着两张十元的票子。

“哪来的?”花冲紧张地问,同时眼睛一刻不停地搜寻她的上身。

预想证实了,悦悦“发财”阶段花八十八块钱买的上海“金兔”牌纯毛毛衣,昨天还漂亮地穿在身上,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件浅绿色的不值钱的晴纶毛衣。

花冲不说一句话,紧紧地抱着他的女朋友。

我不能养活你,他呜咽着想,却反要你养活。我他娘不称职。可是我不服气,我是一个有一技之长的好男儿呀;

后几天的日子,花冲的情绪级为低落。

由于随时要“饱时想到饿时饥”,花钱小手小脚,生活不得不陷入很窘迫的境地。除了上课和到广播站编稿,花冲几乎不到任何场合抛头露面,连页子寝室也不敢去。原因只有一点:尽量减少可能花钱的机会。他几乎得了一种病,神经质地认为这世上无一处不充满了铜臭。除了自己,无一人不是富翁。那些花草树木、土路石墙,甚至整个大地天空,都睁着怪眼,盯着他这个穷光蛋在窃窃私笑。

钱,多么让人恐怖的东西!

悦悦的身体也好象变得越来越差,常常显出疲惫之色,有时茶饭难进,稍微吃下一点,就不停地干呕。可从神情上,却比以前更沉稳,恍眼一看,很象一个带着娃娃的成熟的妇人。

花冲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他很想把思想从这些令人尴尬的场景里移开,让灵魂轻轻飘起来,飘得很远很远,置身于四野无人的荒原之中。他仰望苍天,不停地追问自己,在青春的岁月里,我干得最起劲的究竟是些什么?对这个一直缠绕着他的问题,他无法回答。是的,要真的清点起来,仿佛一片空白:

无聊!可恨可怕的生命的无聊!

这几天,C学院文坛上的人很少在校园看见花冲的影子,都猜测他是在搞一部大作品。但实际上他一页书也没读,一个字也没写,除了到教室听课,回广播站编稿,就是陪悦悦门坐,哪怕是方圆星期三来广播站播音,也激不起他半点热情了。

“我这一辈子大概要毁了!”

当这一句糟糕的话从心里浮上来的时候,他低下了沉重的头,迷茫的双眼望着远处,整个人更加飘飘忽忽起来。

“花冲!”

一声喊让花冲猛然惊醒。这时的他,正与悦悦背对着,沉闷地坐在食堂外的一株老槐树下。他们刚才吵了嘴,花冲骂悦悦好吃懒做,悦悦戳花冲的痛处,说他到了报社都拿不回自己的钱,十足一个生活中的胆小鬼。

循着喊声抬眼一看,是院团委谢书记站在面前。

花冲立即站起身,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带着笑脸招呼道:“谢书记!

谢书记风尘仆仆,一脸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花冲说:“中央音乐学院一位年轻的女歌唱家今天下午从南京飞到了重庆,这是近两年冒出来的一个著名歌唱家,这一两个月都在全国巡回演出。她到重庆来,副市长亲自接待,规格很高……”

谢书记兴奋地向花冲谈论歌唱家的时候,悦悦悄然离开了,团委书记并不认识悦悦,尽管看见花冲与这个女生坐得很近,也毫不在意,或许是对这种行为司空见惯,或许是获得的消息太让他高兴因而忘了向花冲打问一声。

“我马上赶到市府,”谢书记说到这里,忍不住张嘴发出快乐的笑声,摸出手帕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邀请她来我院演唱。她虽然很有名,但没有架子,说我是她到重庆后第一个上门相请的人,当然首先到我们学院。明晚就来!”

花冲看着谢书记神采奕奕的眼睛,忽然产生了很想与他好好谈一谈的欲望,分享他成功的喜悦,汲取他奋斗的热情。但又说不出口。弄不清楚为什么,脑袋里又飘进了刚刚离开的悦悦。她与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川东,一个川西,相隔千里,素不相识!然而,自己拥有了她,占有了一个女人,就该对她负责,就该耽误许多正经事。

真他娘的该诅咒那个暧昧的雨夜,它让自己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让纯生理的肉欲激情泛滥成灾。

见花冲心不在焉,谢书记笑了,拍了拍花冲的肩,加快了说话的节奏;

“是这个意思,明晚你要提前一个小时到大礼堂,在你的文学社找十来个人跟你一起,布置会场,收取门票,维持秩序。我把学生会也通知到。”

回到广播站,花冲灯也懒得拉,蒙头便睡。整个晚上,他的大脑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悦悦的影子顽固地占据着大脑空间,挥之不去。怎么小说和影视作品中的恋人总是那般美好:男的历尽千辛,总要成功;女的温良贤淑,总在辅佐自己的偶像。花冲相信,成功的男人之所以具有一幅昂首而立的傲然姿态,那都是温良女性塑造的结果。是的,一个优秀的女人,是可以用她柔嫩的双手,将一个本不成器的男人雕刻得伟岸成严的。即便是一个终身不娶的男人获得了事业的成功,也必定是因为在被特定的梦中情人柔声呼唤……要是悦悦换成方圆该有多好,方圆温文尔雅,肯定不会耍小性子拖累人,或者把悦悦换成来儿——那个将昂扬的生命激情深埋在痛苦的压抑之中的深山猎女,花冲也会鹰一般展翅高飞啊……

我这是在嫌弃悦悦吗?嫌弃我们的爱憎吗?

不不,我是有责任感的男人,我不该胡思乱想。

他恨恨地骂着自己,强迫入睡。可一直睡不好,莫名其妙的恶梦纠缠着他,把神经弄得几乎要绷断。

第二天下午,演出前一个半小时,十余个学生干部赶到大礼堂时,看见花冲已在那里亡命般地搬动椅子,他仿佛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作战,满脸通红,汗水湖住了双眼,他的眼睛里似有一股凶光,好象只有卖力地从肉体上消耗自己,才能换回一点灵魂上的安宁。

时间到了,礼堂的前后门大开,该放观众入场了。门票五元钱一张,在八十年代,五元钱一张门票并不便宜,可前后门依然人山人海,除本院学生,附近的几所大学的学生,凡听到风声的,也都蜂涌而至。

学生会干部分组在前后门把守,花冲负责后门。舞台上深红的丝绒大幕快要拉开了,可还有很多观众没能入场,花冲他们加快了收票的速度,对每一个入场者都笑脸迎接。

他觉得有谁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一错眼,看见挤到身边的悦悦。

悦悦向他递一个眼色,花冲明白了。她没有票,五元钱的票不属于他们两个的经济收入,她是想他放她无票进场。

花冲还没拿定主意,场子里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来,这预示着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一股人流向里边涌,花冲一边阻挡,一边高声安慰:“同学们别挤,别挤啊,我保证每一个同学在演出前都能入场……”

“你保证个卵!”

一个野蛮的声音从后面炸响,紧跟着,前面的同学被推倒一片,骂人的家伙挥动着两肘,气势汹汹地挤上来,他左脸长着一块乌青的胎记,胸前别着一枚重庆大学的校徽,一幅趾高气扬的神态,挤到花冲面前,依然是手肘一拐,就闯进门去。

花冲的脑袋“轰”地一下就炸了,那天去报社要账前,悦悦曾说他是“生活中的胆小鬼”,虽然是善意的,但说不定正代表她心中的真实想法。现在,她又正在旁边看着自己。花冲心里猛地涌上一股英雄主义的豪情。我不是胆小鬼,他听到自己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叫,我是泰山崩裂不眨眼的勇士!

他一步跨上前,刷地抓住那家伙的后领就往门边拖,接着使劲往外一推。

骂人的家伙回过神,双脚在地上一稳,便如铁塔一般,花冲不但没把他推出去,反而自己打了个趔趄。

“骨头发痒了?”那家伙圆睁牛眼,脸相凶恶,“要跟老子交手!”

“老子就打断你的手!”花冲一声怒吼,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那人一拳挥来,正中花冲面门。花冲“嚎”地一下向后便倒,鲜血从嘴角喷出。

一片寂静,围观者全部惊呆。

“哈哈哈哈!小崽儿,看看这是啥?”那家伙调戏般地手指着胸前的校徽,“重庆大学,听说过吗?老子们学校五·四运动时就敢造反!那时候时候你们这臭学校还在婊子肚里没生哩!”

他话刚落音,就见一个女生疯了一样扑上去:“你还花冲的命来!,我给你拼了!!”

一瞬时,整个场面象开了锅一样沸腾。先前那家伙的话早已惹恼了门里门外的人。毕竟是C学院的地盘,毕竟绝大部分是C学院的学生,谁不觉得大受羞辱,只是没一个人带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应该怎么办。

但现在一个女生不要命地扑了上去,这就是一声明白无误的信号。就听周围的男生女生齐发一声喊:“打死那个龟孙子!”人潮一眨眼就淹没了那个下流的家伙。看不见究竟是怎样打的,只听见脚踢拳打的声音雨点一样“噗噗”震响、那家伙的惨叫在“噗噗”的海洋中浮出,是那么微小,那么孱弱。

正在前排清点领导人数的谢书记听到后门喧嚷,知道出事,立即从前门出去,绕到后门一看,见几十个人裹成一团,中间有一高壮汉子脸上血迹模糊,马上大喝一声:

“住手!”

几十双手一下子凝固在空中。

趁此间隙,遭了暴打的家伙一溜烟跑得不知所终。

花冲一脸鲜血,站在人圈中,扶着他的,是流着眼泪不停地替他揩伤的悦悦。

谢书记严肃着脸,向人们探问情况,然后对所有在场的人说:

“对兄弟学校的同学要友好,不能义气用事。今晚,我们是主人,人家是客人,我们要有主人的姿态。”

悦悦哭喊着:“客人也无权打骂主人!”

谢书记看她一眼,“花冲,你快回去涂点药。”他没再说什么,又匆匆挤回会场

周围的学生也不急于进去了,七嘴八舌地叫喊:

“花冲你打得好!打出了我们C学院的正气!”

“打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威风!”

“那个女生好样的,是花冲的老婆吧?”

“花冲老婆不错,我们的老婆都该向他老婆学习!”

……

页子挤到圈子中央,帮悦悦一起把花冲扶出去。

“你安心回寝室,”他激动地对朋友说,“有我们在,我们一定给你争气。”

花冲脸色苍白,肿胀的嘴唇上勉强挤出一点笑。

走到半路,在无人的绿化带边,悦悦一把把花冲抱住了。她冲上去与那个男生撕打时,上衣纽扣扯掉一颗,头发乱得响个鸟巢,但她的哭声不是为此,她是为花冲英勇的男人气而激动。

“冲、我的亲爱的……”她的嘴唇在花冲脸上雨点般地啄吻,唾沫和眼泪糊了花冲一头一脸,“你好了不起!你不但写诗全校、不,全省一流,你的勇敢,也是无人匹敌……”

花冲的心里象灌了蜜,脸上却做出毫不在意,“不要乱抬举一个人。”

“不是,全校同学都为你鼓掌,你是所有女生心中的英雄。而你,又是我的亲亲……”

花冲的语气淡淡的:“你错了,在生活上,我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

悦悦的亲吻停止,两手捧着花冲的脸,泪眼婆娑:“你是男人,你也要和我们女人一样见识吗?”

“什么?”

“女人才记仇,男人不记仇的。”

花冲终于笑了,揽住悦悦的双肩:“我明知道打不赢那个家伙。但我就是要上。”

“为什么?”

“我知道你看着我,我要为你争得荣誉。”

“我的亲亲!”悦悦象一头小母兽一样扑到他的身上,又是一阵急风暴雨似地急吻。“我也是为了你,我也打不赢那个家伙,但就是被打死,我也要上。”

“为什么?”

“我不准哪个动我男人一指头!”

轮到花冲使劲抱住了悦悦,他在狂吻她时感到嘴唇的剧痛,但他顾不得这些,他的心脏在膨胀,他感到了这世界上,被一个人爱、被一个牵挂、有一个愿为了你而不惜用生命来保护你的人的巨大满足。

今晚有月亮,月亮出得很早,银色的月光照着草地上的两个男女,直到把他们从两个人照成了一个……

在花冲的心境反反复复不得宁静的日子里,张尚清却暗暗地一步一个脚印按既定方针走向自己的人生目标。两个月前的暑假中,当花冲、页子、邹清泉三人在秦巴山区艰难跋涉时候,张尚清所参加的重庆大学生老山前线慰问团一千人马,也抵达了云南庄科山,这是35027部队驻地,这个部队是收复老山地区的战役主攻团。在这里采访几天,就直插边境一线的老山和者阴山。

为体验生活,慰问团每到一个阵地,都特地要求把伙食下到连队,且不增加标准。成天就着罐头蔬菜下饭,难以下咽,但大家都做出狼吞虎咽地吃着。事后,张尚清问战士对粗菜淡饭有何感想。

“没什么别的要求,”战士们说,“只要求社会的理解。”

“你们在前方卖命当打仗的兵,”张尚清继续深入,“而绝大多数兵们在后方当和平兵,你们怎么想?”

“打仗的兵当然苦了,现在与你说着话,说不定一会儿开上去,不知道下来时脑袋还在不在。”说了这些,战士们又立即豪爽地笑,“苦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嘛。不然哪来你们的安宁?”

张尚清点头:“那——官兵关系怎么样?”

“在后方都不太好,”兵们坦言,“不过一到战场,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何况确实是各级指挥官带头冲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让党员先上,我们一下服气了。要是和平时期也这样,那我们就没啥说的了。”

张尚清暗自点头。都这样,他想,我在和平的大学校园里,也做一些朋友间句心斗角的事。要是我与朋友们一起上前线,不知道会不会确立一种全新的心态。

后方到底不是要掉脑袋啊!人家战士怎么说:“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在后方,一辈子也遇不上需共同面对的死亡,所以不可能平等,为了竞争,就可能人吃人。

这是否是为占了花冲的代表名额找通词呢?弄不清楚。只是在这种战争气氛里,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大学的一个个朋友们。

从边疆回到昆明,再一次访问35027部队。离开军营前两天,张尚清和雷翔到赵团长及周政委家作客。赵团长很年轻,年龄与他们相仿,在他的书桌上,除了一大摞一大摞的军事理论书籍外,还发现玻板底下嵌着一张小纸片:

林语堂举荐国学书:

戏剧——西厢记

小说——红楼梦

的文——昭明文选

诗——诗经

散文——左传

闲话——四书

史——九种纪事本末

小学——说文释例

怪话——老子

漂亮话——庄子

……

张尚清很激动,如遇知音般地盯着野战军年轻的赵团长。晚上夜不能寐,一首长诗一挥而就,题目叫作:《无敌的钢矛是用文化造就》。他送给赵团长,赵团长的神情却没有他期望的那种激动,军人们经过死亡的战火洗礼,心潮已如深沉的高山湖泊,含蓄着深奥的生命内容。

实际上,在昆明,张尚清并没能象他设想的那样,可以让自己一展雄才。部队里就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体现出严格的纪律性,使他无法随心所欲。

这种观念,直接渗透到慰问团里。部队首长有事相商,只与团长老孙及副团长雷翔接洽,张尚清无论多么渴望介入,也无济于事。雷翔火焰般的大胡子,沉稳睿智的眼睛,悬胆似地鼻梁,无不煽动起他嫉妒和仇视的烈焰。可以说,除了一首当场写给军营的长诗给他带来一些浮在表面的荣誉,被战士们称为“诗人”外,他其实是冷落的。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致在返校途中,他双眼无神,茫然若失,心里异常空虚。留在昆明的二十多个日日夜夜,都笼罩在这种情绪的阴影中。

还有一个致命伤,那便是:如果要调到团市委当干部,雷翔是他最大的障碍。

赴前线考察,第一次与团市委的孙书记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中,才明白专业团干工作的前途非凡。每每讲到此处,老孙便很自豪。

“团干是党委的当然后备军,”晚上不管是在什么条件下宿营,只要有空,老孙就会不无炫耀地讲给周围的大学生听,“你们掰起指头算算,远的不讲了,就拿我们重庆的四大班子来说。”老孙的记忆之好,令张尚清等人吃惊不小,“从市委副书记到下面的各局局长……”他一连串背了十几个名字,听得张尚清心里直叫妈,原来身边的这些大领导,都是不同时期不同年代的共青团的干部出身啊。

一团火焰在张尚清的眼前照亮了,进军仕途的最好目标,就他目前的条件来说,是走团的这条路。最现实的,是利用慰问团活动的影响,直接调到团市委去,团的部门都有严格规定,一到年限,必须“转业”,于是几年时间一干满,就会顺理成章地调入党委和政府的机关。

要命的是,老孙似乎对雷翔的印象非常好,看样子,毕业到来之时,雷翔肯定可以分进团市委机关,从而堵了张尚清向官场迈进的第一步。

这使张尚清寝食不安,又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

二十多天很快过去,回到重庆,已是八月下旬。各高校开学之后,由于雷翔车祸陷在甘孜州医院住院,口才很好的张尚清便作为慰问团的主要代表,到几十所大中专学校演讲。他诗人的激情用疯子一样的口才传达出来,感动了无数听众,受到重庆市团委的高度评价。

希望又在心里蠢蠢欲动,他会不会就此抹去雷翔的影响,取他而代之以调入团市委呢?

就在阴晴难定的微妙时刻,上帝给了张尚清一次残酷的机会!

他给C学院作报告已是前线归来两个月后,是整个重庆大专院校的最后一场报告了。就在他登上讲台的两个小时前,他从团市委悲哀的孙书记口中得到了确切消息:在病床上拖了五十多天的雷翔,昨天晚上不幸逝世。

张尚清的竞争对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归于消失。

张尚清登上秋阳照耀下的大操场讲台,心里眼里都是十月下旬的灿烂阳光。他滔滔不绝的演说持续了四个小时,仿佛亲自在炮火硝烟的战场上打过仗,对每个细节都大加渲染,刻化入微。他以当时十分流行的战场抒情歌曲《小草》作为结束,他音域宽广,唱得动情,台下已有抽泣声。

然后,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才以凝重的语调向大家宣布:“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一起悼念我们的慰问团副团长、建筑学院的优秀学生干部、有名的校园诗人——雷翔同学……”

他的话一落音,操场的左边一角即产生混乱,原来,是历史系的袁辉晕了过去。

但这不影响张尚清什么,在这之后一个月,他被正式调入重庆市团委学生部,离开了C学院。

他走的时候象傅勤一样,一点不事声张,大多数朋友不知道不说,甚至没跟方圆打一声招呼。

作为步入政界的起点,他开始了决定性的起飞。

到了市团委短短两个月,他就担任秘书工作,并兼团委机关报副刊编辑。对他来说,近期目标是实现了,他在C学院的心机和努力都没白费。那么,在团市委,凭他的聪明和勤快,他一定可以达到更高的目标。

他走得很彻底,没再回过C学院。他在朋友们的生活当中,一刀两断似地猛然消失了。

现在,一到夜晚,他就坐在团市委宿舍更加狭小的房间里,燃着香烟,独自品味岁月。他的个性非常强悍,他知道他的人生奔袭仅仅是开始,但他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克制着不让自己想念花冲等一帮男性同学,可是同样回避方圆的努力往往归于失败。

他难道可以忘怀纯洁的方圆吗?

不,他不能忘,也不该忘。

与方圆有了那层糊涂关系后,他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二难境地,进不是,退亦不是。他利用的是方圆的家庭,而不是方圆这个姑娘。但方教授认了真,方妈妈认了真,方圆本人更是认真。而他,却不能因为儿女情长阻碍了向前迈进的脚步。

静下心来一想,可以肯定地说,与方圆结合,对他的飞黄腾达丝毫没有阻碍。然而以后呢?他本能地意识到,他对人生的病态似的报复心理,与方圆的明朗品格水火不容,他们的相安,只能维持于一时,而终非长久之计。

因而分手是最相宜的选择,利用调离学院的机会与之一刀两断,于他于方圆,都是一种最顺理成章的结局。

我已经远走高飞了,他想,不再需要熬更守夜、为讨好方教授、讨好院领导而苦心经营了。

张尚清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捺灭,挥手赶去眼前的烟雾,象赶走无用的过去。

然而,方圆是认真的。

如果说,她与张尚清相处时,也有一堵墙梗在心里,那这堵墙,也是由张尚清一手垒砌!作为方圆,她多想打碎这堵墙啊!朋友交往,她习惯于坦诚,习惯于心无芥蒂,更何况是恋人之间。是的,她是把张尚清当成恋人看待的,如果他们不能算自由恋爱,也有媒人的话,那么媒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对张尚清的暗示性太强,而且,在最兴奋的那几天,他还陪女儿看一会儿电视,嘴里唠叨的,依然是了不起的张尚清。张尚清一到家里来,父亲便象女婿一样招呼使唤。于是,她与他就这么走在一起了。

可是,走近了才发现,张尚清仿佛别有所图,对自己好象根本就没有兴趣。

这种一闪即逝的念头,足以让方圆沉默老半天,惆怅老半天。

说心里话,她也犹豫过。作为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漂亮姑娘,她感觉到自己正受用的,并不就是青春醒来时向往的爱情。有的人很陌生,却很熟悉,有的人很熟悉,却很陌生。张尚清属于后一类人,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爱不爱呢!

尤其是得知花冲与悦悦重归于好之后,心里更是一阵阵地绞痛。她理智地知道自己是没有理由痛苦的。她曾读过文化大师茅盾的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女人并不爱某个男人,可一旦别的女人与他恋爱,她又感到特别难受。方圆自然不同于故事中的女人,但似乎也能找到某种契合点。那天晚上,她拿出剪贴花冲诗文的大笔记本,一篇一篇地翻阅,她久久地回味着荷花池畔花冲在她肩头轻轻地一揽……

花冲是优秀的,悦悦也一样是优秀的,他们应该好下去。

然而张尚清终于走了,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

可就在不久前,父亲还丢下手中的工作,为他调动的落实而奔走,还在到学院调查的团市委组织部干部面前,充满感情地替他大力推荐呢!

对父亲来说,这是作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

干脆利索的分离给方圆带来的冲击没有持久,她并没有特别的悲哀,因为究其原因,是她从来也没有因为那种结合而产生过特别的快乐。可是,当突然发现自己在受着生活的捉弄,无聊地走了一长段路程,且随意忽视路边出现的壮丽风景,等醒悟过来,再回过头去,连那风景的回光也找不到了时,袭来的惆怅,还是令心脏隐隐作痛。

是母亲“从一而终”的遗传基因害了她吗?是自己的性格底层里、本来就潜埋着对生活逆来顺受的因子吗?

就在得知张尚清不辞而别的那个晚上,她放声大哭。不是为爱情而哭,完全是哭自己的懦弱。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她在心里狠狠地告诫自己,我要以坚强的姿态迎接我的以后;

然而誓言再顽强,止不住眼下的悲哀,她愁肠百结,花冲的影子总是飘进脑海。

她不知道的是,天底下有个比她更为伤心的姑娘,由于对爱情的深刻体验,在同一天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举动。

那是曾经狂热地追随张尚清、后又深深爱慕雷翔的袁辉,在月自风清的黄昏,呜咽出的生命最低调。

如果不是辅导员的小心叮嘱和同学们的日夜监护,袁辉在听到雷翔死讯的当天,就可能随他而去。

她觉得她不在了,她的灵魂是与雷翔紧密相联的,雷翔去了,她一个人活在世上,生命便已失去意义。

鲁迅先生说:“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雷翔终于死了,是她最为担心、最不愿如其所料地死了。在张尚清宣布消息的前一夜,她梦见大地回到本初的寂静,整个天空,布满了象形文字,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轻轻的呼吸,也如夏夜雷鸣。

结果醒来的当天下午,就听到了雷翔的死讯!

她在床上一连躺了十多天,不记得有多少朋友来看过她。花冲极力给她鼓励,向她赠送了激情磅礴的小诗:“死一万次的是肉体/而灵魂不死/一次都不……”页子在开头几天一步不离地服侍着她,除了拉屎拉尿回避一下外,喂饭喂水几乎包了。

袁辉心领了朋友们的好意,但去意已定。

在第十一天的中午她起了床。她向身边两个看护她的女同学咧嘴笑笑:

“麻烦你们了,我现在好了。”

女同学松了一口大气,她们也确实累了。

她蹒跚着走出女宿舍,蹒跚着走出校门。

她在街角处一个小小文具店停留了一下,买了一把世界名牌的“吉列”刀片。

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中,她走到了嘉陵江边。

暮色笼罩在江边,江雨夜独自在沙滩上徘徊。她手上拿着一封信,她为这封信而兴奋,她两个钟头前刚在系办公室拿到。信是一个接受过她心理开导的患者寄到“午夜热线”那里的,翁振渝用最快的速度再转寄到C学院。

看着患者的满纸感谢,她的思绪飞到暑假的最后一段时间。

她在成都呆了一个月,然后借口要与同学旅游提前离开了沉闷的家,她其实回到重庆,加入了“午夜热线”的接谈工作。翁振渝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他说他们经常也收到大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的电话,他早就需要有个这方面的工作人员,以便“对口”服务。

按照站里的规矩,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翁振渝要给她起一个艺术代号,这种代号每个接线员都有。

“你本名雨夜,”他手指弹着桌子,“虽有诗意,但暗淡了一些,代号应该有亮色。我看反其意,叫星辉。”

于是就成了星辉。

开始十天是听老接线员怎样向患者做工作,他们的思维方式,谈话方式,语气语调,遇到棘手问题的处理方法,等等。白天还要阅读大量的心理学、神经病理学、社会学和青年修养、人生经典、时代楷模等方面的书。她才明白,原来这个工作,并不是只有觉悟和热情就能应付,它象任何学科一样,需要的是多方面的积累和真才实学。

然后,让她接听的第一个电话,是外语学院日语专业一个“大二”的女生刘娟。

刘娟狂热地爱着班上的班长,班长是那种外形特帅的白马王子型男生,是众多女生争相邀宠的对象,他从高中开始收读各种女生的情书已读得败了味口,于是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假期里,刘娟在一次不期而遇的约会中撞见,班长正与班上另一个女生厮缠着要去风景名胜九寨沟旅游,而放假前单独拜会刘娟时,他信誓旦旦地把那个女生形容得混身是疤,体无完肤,令刘娟高兴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于是今日一见另一情形,天塌了,地陷了,日月星辰不复存在。

刘娟给星辉谈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世界太黑暗,感情都是伪劣产品,生是痛苦,死是解脱,她问星辉女士,世界上有没有一种不痛苦的死法。

江雨夜给她讲人生的要义,反反复复,从左到右,从古至今,一句话,没有不痛苦的人生,同样也没有不痛苦的死法。关键的问题你是一个人,是人,你就应该有人的尊严,就应该以人的尊严所要求的那样活下去。

“可他不爱我了呀,”刘娟在电话那头总是钻牛角尖,“我是为他活在这个世上的呀。”

“但他不为你活在这世上。”

“你不要劝我,我就要去死,我要让他一想起我就难过!”

“可我还是觉得你……”该讲的道理都讲完了,江雨夜觉得自己都理屈词穷了,她突然发了火:“说一千道一万,大河没有盖子,谁想往里边跳任谁都拦不住!去跳吧跳吧,你以为跳下去后最高兴的是谁?”

“谁?”刘娟停止了抽泣,话语变得专注。

“是你们班长和那个与你展开爱情竟争的女生!”语言的洪流冲出堤坝,不可收拾地往下泛滥,“你走了就给他们自动腾出位置,你死了无损于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太阳照样东升西落四季照样冷暖分明,好人照样为把这个世界改造得更适宜于人类居住而忘我地劳动,坏种们也照样干着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的勾当直至有一天被抓进监狱。你呢,你埋在地下的内腐烂成泥了,你的骨头化成水了,一条蚯蚓从你的尸水养大的白菜棵里穿过,你的头盖骨则被一条野狗刨出来,一个钟头后就爬满了黄褐色的蚂蚁。人们都把你忘记,忘记的速度之快连他们本人都吃惊。他们确实太忙,他们有他们的人生要活。而你,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吗?你给周围人的生活中留下了什么可资纪念的有意义的帮助吗?你有什么成果可供后人使用有什么业绩可提高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一谈起某件便利的东西就忆起你的名字吗?没有!什么也没有!他们凭什么会为你的死悲伤,那个班长凭什么要一想起你就难过,他那种浅薄之徒,不高兴得连喝三瓶啤酒抱着那个女生直叫亲妈才怪呢!”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刘娟问得很认真。

“信不信由你。中国人多,中国的女人也多,你死吧,死了更有利于我们拥挤的后代过一种稍微宽松一点的日子。刘同学,我这里代表我们的后代预先向你道谢了。”

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听到电话那头刘娟非常响亮的呼气声。

“你给我听着星辉!”果然是刘娟发起火来,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把她的耳膜震破,“我就不死!不死不死不死!我要让那些想我死的人——包括你这个王八蛋的星辉好好看着,我要活下去,要活得漂漂亮亮,让每个周围的人都知道我的能干!你等着星辉,你休想看我的笑话,你做你的白日梦去!”

放下电话时江雨夜几乎瘫了,转过身,只见翁振渝沉静地站在她身后。

“我一直在听,”他说,“她与你一样,你们都是需要用鞭子抽醒的人。好,处理得不错,使用的是我们讨论过的欲擒故纵战术。小江,祝你旗开得胜。”

“她会、好起来吗?”她疑疑惑惑地问,心里放心不下。

“最艰难的坎子已经翻过,”翁振渝非常自信,“你就安心等着她的第二个电话。”

一直到开学离开咨询站,却没再听到刘娟的消息,她心里揣了个石头,不知对方吉凶如何。翁振渝却轻松地为她开释,说这个女生肯定已经步入正常的学习轨道。

但今天这封信来了,江雨夜心里的石头才彻底落了地,刘娟确实换了另一幅模样,信里语气平稳,理智而清醒,她自己嘲笑自己向前段时期的痴愚偏狭大张挞伐,她说十分想念将她从泥沼中拽出的星辉,然而热线电话里总说星辉未到,她一急,就写了这封信。

夕阳的余晖比先前淡多了,但在江雨夜眼中,竟比先前还要光辉灿烂。她在沙滩上蹦了个高,向着江风猎猎的大江高声喝喊。她听不清自己喊了些什么,也不管喉咙里发出的是什么音,她只要借以表达出胸中的激情就已足够。

却原来,我也可以从灵魂上救人了!

我成了一个有价值的人!

她一下收住脚步,决定要赶紧回校,给刘娟写一封回信,谈谈自己的过去。她要向她坦露自己,她觉得说不定他们之间可以成为好朋友。

她急匆匆地向堤岸走,登上沿江的石梯后,她偶尔回了一下头。但就这一下,她被钉在原地,嘴里禁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只见临江的水线旁,一个人影趔趔趄趄,不象喝醉酒,也不象精神病人,明明是一个力气行将枯竭的姑娘,眼见得她往前拖了几步,然后仿佛猎枪击中的黄羊,轰然一下,倒在还散发着白日余温的沙滩上。

这时,最后半轮夕阳如一颗腐烂的苹果,摇摇欲坠地挂在西天,几条兽脊般的灰云狰狞地游来,在夕阳的周围狂奔撕杀,夕阳的鲜血,一点一滴,洒落在嘉陵江水天交接的远处。

江雨夜凝固了一会儿,心里很空也很紧,按过去的习惯,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但现在不同了,翁振渝的一些话轰鸣在心中:“让生活记住你,做你自己的主人!”她只那么呆站了几秒钟,就风一般向沙滩刮去。

江雨夜的眼中,映进了地下女人的形象,女人的头歪在一边,黑色的长发遮没了一半脸孔,左手弯曲在沙滩上,捏着一把剃须刀片,一股温热的鲜血象一条蠕动的小虫,从手腕上挂下来,在沙滩上慢慢爬行。

江雨夜抑制住胆怯,伸手一探,地下女人的鼻孔里尚有呼呼热气。然后撩开女人头上这脸的那绺黑发。

她一下感到世界荒诞得可笑,一切都是那么虚无,这不是经常在学院舞台上主持大型节目的历史系的袁辉吗?!

怎么会是她呢?!

但她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而是往地下一蹲,将袁辉的双手搭住自己的肩膀,嘴里发一声力,硬撑着站起来。她自己都估计不到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能把一个与自身一样沉重的姑娘驮在背上,并且走过一大片沙地,再上几十级石梯。

她站在路边时已累得不成人形,她觉得象一截衰朽的旧楼,马上就要坍塌下去。但她的美丽终于使驶过身边的第五辆面包车嗄然刹住,车子载上她们,以最快的速度向最近的医院冲去。

十分钟后,两个姑娘被拉到一家集体医院,年青的司机帮着江雨夜把袁辉抬进急救室。

抢救时,医生从自杀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写给妈妈的信。

半小时不到,消息传到C学院。

历史系八五级的辅导员听到院办公室一个老师跑来告诉情况时,正与两个五年没见面的朋友在宿舍里喝酒,他把碗筷一推,一句话不说,铁青着脸跑出门。他在公路中间跳上一辆中巴车,因为心急,差点在车门上摔一跟斗。他看到了活着的袁辉,因失血过多,在病床上一直昏迷不醒。与袁辉的病床并列的一张铁床上,一个穿桔红裙子的姑娘在为她输血,这姑娘二十一、二岁,长得细皮嫩肉,美艳至极。

“你是……”辅导员问那个姑娘。由于不是一个系,加之江雨夜从不在学校出风头,所以辅导员不认识她。

姑娘两眼看着天花板,轻微摇摇头,表示不想说话。

值班医生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性,面部柔和,眼睛里充满慈爱,她解下口罩告诉辅导员,由于血库里袁辉需要的O型血不够,这个桔红裙子手臂一挽,说“我就是0型”,自动给袁辉捐献。“她说‘帮人帮到底,’”医生很感慨地点头,“现在的社会,说这种话的人不多见了。”

辅导员脸颊肌颤动着,想与桔红裙子握手,看出她的冷淡,遂不敢造次,但眼自己感动得有些发红。

由于抢救及时,袁辉已脱离险境,她躺在床上,神情安静,只是依然昏迷不醒,象带着梦幻睡去的小孩。

输血结束,医生招呼辅导员和江雨夜到办公室坐坐。看得出来,她对江雨夜很关心,走路时很自然地搀着她。

“是你的学生?”坐下后,医生问辅导员。

辅导员点点头,脸上露出羞赧之色。自己的学生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觉得是自己的失职。

“那是为啥呢?”

辅导员长叹一声,缓缓解释:“她在学校是一个才女,能做许多别人不能做的事情,感情细腻丰宫。对她的家世呢,我不太了解,但听人模糊地说起有过许多不幸。上学期,她在建筑大学有了一个男朋友,叫雷翔,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高才生,可惜呀,从老山前线慰问归来,路上出了车祸,死了。”

“才女……”医生意义不明地笑笑:“天下才女,有几个是好命的呢?”

“也不,”想不到江雨夜插言,“新的时代,才女大有用武之地。”

医生转而问其他:“文革前我们读大学时,规定不准谈恋爱的,现在可以了吗?”

辅导员苦笑:“也不准呀。只是现在的大学生,不是医生您那个时代了。”

医生理解地点点头:“这倒也是。”

“唉,”辅导员叹一口气。

这时,江雨夜突然身体一歪,靠在医生的办公桌上。

医生赶紧问:“感觉怎么样?”

“有点晕。”她说。

“那是输血反应。”医生说,“回去后,多喝点糖水,注意休息,加强营养。”

辅导员在口袋里掏呀掏的,全身衣兜都摸遍了,然后对着江雨夜;

“非常谢谢你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有这个必要吗?”江雨夜从桌子上抬起头,美丽的五官一片苍白。

辅导员很尴尬,立刻把头转到医生方向:“医生,”他问,“按规矩,要给献血者多少补助?”

医生刚想答话,江雨夜一下打断她:“希望袁辉同学早日康复。我走了。”她对医生说。

辅导员一步跳上去,硬把摸出来的所有钱往她身上塞。

江雨夜正色看着辅导员的眼睛:“老师,总是说钱就俗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有一股特殊的正气,辅导员如闻惊雷,动作僵在原地

江雨夜在医生的搀扶下走出医院。辅导员表情复杂地望着她们。

“告诉她,”江雨夜忽然回头叫出一声,“坚强起来,我还会来看她!”

辅导员的眼眶又红了。

花冲、页子两人去看袁辉,是第三天,前两天,他们都蒙在鼓里。第三天的中午,邹清泉急匆匆地从食堂打饭归来,询问关于袁辉的传闻是否属实时,花冲还感到莫名其妙,赶紧跑到历史系办公室打听,才知道确切的消息,马上去告诉了页子。

他们赶去的地方是西南医院,袁辉头一天就转院至此了。

走进病房,看到袁辉的病床边坐着她的辅导员夫妇,还有一个陌生的表情麻木的老妇人。花冲们轻手轻脚地把一袋奶粉、三个水果罐头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你们来了?”历史系辅导员露出高兴的表情,又转头向妻子和那个老妇介绍,“这是学院的几个名角儿,中文系的,袁辉的好朋友。”

袁辉闭着眼睛,她的眼皮微微浮肿,看来她是睡着了。

“咋样?”花冲轻声问。

“还好。”辅导员的妻子回答。她是一个中学老师,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说了两天胡话,清醒过来,又只是哭。”

旁边的妇人无动于衷。

这时,袁辉缓缓地睁开眼睛。病中的她,显得比平时更漂亮,两个黑黝黝的眼睛,象两颗圆圆的黑葡萄,只是在晶莹剔透之中,包容着深不可测的忧伤。看见来的是这两位,她嘴角一动,居然露出了笑靥。

两个人都乐了。页子情不自禁地帮她理了理盖住脸庞的一丝头发。

“妈妈,”袁辉的声音嘶哑,“给他们倒水。”

妇人缓慢地立起身,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面前的页子,动作很机械。

原来,这就是袁辉的妈妈,她没有丈夫,只有这一个私生女儿,她的一生有不能为人所言的痛苦,她期望着女儿能有比自己出息得多的将来。

出事的当晚,学院给她打了长途电话,她以最快的速度,第二天就从长沙乘飞机赶到重庆。她是下午一点进的辅导员的家,辅导员克制着感情,尽量轻描淡写地向她介绍袁辉自杀时的情况,然后递给她一封信。

信是用硬硬的牛皮信封装起来的,封得很严实,母亲费了好大的劲才折开,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亲爱的妈妈:

这封信我不敢寄给你,我害怕你承受不了这份打击。你知道吗?雷翔

死了,死于无聊的车祸!我的精神完全崩溃,我完全绝望了!请原谅我,

妈妈,你这不争气的女儿,首先是为爱活着,然后才是其他。从我青春醒

来的那一天,就在朦朦胧胧地寻找这种感觉。我为此付出过代价。就在一

个月前,我还觉得自己比你幸福,因为我拥有的是一份真正的爱情!我相

信我的直觉。而且,他又是那样优秀。你曾多次告诫我:男人都不可信。

我不这样认为。妈妈,这个世界上,我们离不开他们,正如他们离不开我

们。他们之中灵魂高尚的一群,需要的,更多的是美好的感情,而非单纯

的肉体。你幸运的女儿,就遇到了这样的男性。

我要死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方式。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

冥道上踽踽独行,我要去陪伴他。妈妈,我是带着爱情的梦幻死去的,一

样很幸福。你完全不必伤心。

答应我,好妈妈!

我这样做,是不是就不爱你了呢?不!妈妈,因为思念你,你知道我

偷偷地哭过多少回吗?你仔细地看看这张信笺吧,那上面有为你而落的斑

斑泪痕……你应该好好地活着,妈妈,你有理由继续寻求真正属于自己的

幸福……我死之后,会有人把信交到你手中的。

吻你,妈妈。

女儿:小妹

妇人的手轻轻地颤抖,低低地呼唤着“小妹、小妹……”脸上呈现出痛不欲生的表情。

在医院看到女儿时,她却克制着没流一滴泪。她受过很多生活的磨难,她的眼泪在年轻时已经流干。

“头还痛吗?”页子把水递给袁辉,柔情地问道。此时此刻,他的感情万般复杂,如果生死能相互代替的话,他情愿替袁辉去死这一次,只要袁辉好好地活着。

袁辉做了个不喝的手势,“不痛了。”她说,“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觉得好美好美呵,霎时间,天空殷红殷红的,嘉陵江飘向另一个世界……”

看到那她那副认真模样,几个人都笑了,只是笑容很涩。

辅导员的妻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站身来。

“我下午还有课,”她向袁辉说,“先走一步了。你要好好休养,早日恢复健康。你看你有这么多好同学,我都羡慕你。”

辅导员陪爱人一起走出病房。

隔一会儿,一个美丽的影子飘然而进,一袭米色的时装风衣,把她高挑的身材衬得霍然醒目。

花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这道风景太炫目了,他在她的刺激下不辩南北东西。

“江雨夜,”他喃喃,“是你……你你请坐。”

页子也现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看床上的袁辉,也是一脸惊讶,她不知道这个冷漠孤傲的女同学会是她的救命恩人,为了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有300毫升鲜红的O型血从她的血管进入她的体内。

令他们费解的是,江雨夜在袁辉病床前只呆了一分钟,她几乎没说话,也不回答花冲等人的询问,只在临走时,把一个信封留在她枕边。

那个倩影消失了,象一道雨后的彩虹,斑斓得耀目,但也失去得迅速。等她的足音从空气中彻底隐没,袁辉才想起打开那个信封、取出来一看,是一张中国女排五连冠站在领奖台上欢呼的照片,以及一百元钱。

钱好理解。照片呢?是叫袁辉向奋勇拼搏的中国女排学习,为国争光吗?还是学习一种自强不息的拼搏精神,在人生的道路上自尊、自信、自强地步入一种高层次的壮丽!

辅导员送走爱人回来了。

“怎么?”他对几个同学的神态感到奇怪,“有谁来了吗?”

“江雨夜,”页子讲给他听,“我们班上——不不、整个中文系最不合群的一个女生。”

如果辅导员早进来两分钟,他就会认出这个最不合群的女生是谁,但他错过了。

“哦,”他轻松地说,“既然是这样,就说明,袁辉你当初的选择是太要不得了,那么多同学,包括你不认识的、另一个系的最不合群的女生,都来关心你了,你难道为了这么多伟大的情谊,还不值得珍惜生命吗?袁辉,”辅导员加重语气,还故意有力地捏紧拳头鼓劲,“好好活下去,为国家、为民族做出应有的贡献!”

花冲也激动起来,江雨夜破天荒地探视袁辉的举动令他感慨。“坚强起来,”他学着辅导员挥动手臂,“连江雨夜都来看你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呀!”

两行热泪,从袁辉眼眶进涌而出,打湿了她的鬓发。

但她不清楚经过了这次创痛后,她还能不能“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