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保姆

又是一个早晨。

李若君刚给孩子喂完牛奶,急切的门铃声和杂乱的喊叫声惊动了这个宁静的家庭:

“沈教授,您家的保姆晕倒了!”

啊!沈教授的心一阵紧缩。他急急忙忙打开门,邻居们七手八脚地抬进来昏迷不醒的小凌。

“她,她这是……”沈教授被这突然的事变吓坏了。

邻居们嘁嘁喳喳地议论着:

“唉,一个姑娘家,累成这样子!”

“是不是有心脏病根儿啊?”

只有前任护士长李若君在慌乱的人群中保持着医务工作者特有的冷静,她仔细地把摸着小凌的脉搏和胸口,判断着:

“可能是低血糖,也可能是脑贫血……”

“‘可能’,‘可能’!”沈教授发火了,“还不快送医院!”

一句话提醒了李若君,她立即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车来了,人们把小凌抬上车去。她好像有些清醒了,嘴动了一下,并没有说出话来。沈教授也要跟车走,被老伴拦住了:

“得了,别添乱了,你去有什么用?在家给我看着孩子!”

车子开走了,邻居们议论着,感叹着,怀着各种心情离去了,留下的没有说出口的讥刺和抗议,变成一团令人发冷的空气。

奉命留守的沈教授在家里坐卧不宁。他自知是罪魁祸首,心中只有焦急和内疚。

这时,他才注意到了掉在门边的一个布兜。那是小凌每天提来提去的蓝底白花的布兜,里面露出用塑料袋包装的、切成薄片的精白面包,那是为教授买的早点。

一阵酸楚冲击着沈教授的泪泉。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俯身拾起布兜。他的手在抖吧?面包滚落在地上,并且掉出一叠厚厚的、装订成册的稿纸。

“什么稿子?她从哪里取来的?”他本能地把稿纸捡起来,看看封面。

封面上写着:论《长恨歌》,署名:凌芳。

惊奇,诧异,都不足以形容沈教授此时的心情,他怀疑自己的视觉神经。完全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一个二十三岁的小姑娘、一个保姆,跟这厚厚的一叠稿纸,怎么能够联系在一起!

教授茫然了。在他的眼前——

菜篮、炒勺……

奶瓶、尿布……

搓衣板、肥皂泡沫……

煎煮中药的砂锅……

她哪里还有时间呢?要伺候两家的吃穿,还要照顾卧病的母亲。除非她是一部机器,不用休息?

是的,教授仿佛看得真真切切——

在一间小小的陋室里,母亲的病榻旁,夜深人静之时,小凌终于摆脱了一切缠扰,伏案执笔,激扬文字。只有在别人沉睡于梦中的时候,她才是一个自由的人,让文思毫无羁绊地在夜空中奔驰。一夜,又一夜……

教授急不可待地翻开稿纸。

第一页,简短的“引言”:

如何评价白居易的《长恨歌》?

萧吟先生在《白居易与〈长恨歌〉》一书中写道:“诗人所创造的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形象,他们那种对爱情坚贞不渝的精神,是和当时人民对爱情的看法相符合的。歌颁爱情的专一和坚贞,是这篇作品的主要思想。”

这种分析恐怕并不符合诗人的创作意图。白居易曾明确地在给元稹的信中说:“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然千百年后,安知复元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那么,诗人的创作初衷、诗的主题、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到底是什么呢?本文谨发表拙见,愿与前辈萧吟先生商榷。

沈教授大大吃了一惊。这不仅是一篇气概不凡的论文,而且指名向他挑战,大有将他那本书的根基动摇之势。如果这出自他的学生之手,他一定会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来表达老师的兴奋和鼓励。然而,对于小凌……唉,惭愧啊!他激动地掂着这一叠稿纸,觉得有千钧分量。稿子显然是断断续续写成的,用的是各种规格的稿纸,有红格的,有绿格的,有五百字的,有三百字的,然而字迹清晰、整齐。最末一页上写着今天的日期:“凌晨四时完稿”。沈教授心里一热:啊,她一直写到天亮!刚刚写完就带着,是拿给我看吗?不像。小凌显然不知道,她要与之商榷的“前辈萧吟先生”正是她两个多月来伺候得周到人微的我这个老头儿啊!她是……是了,一定是打算趁中午“下班”的时候寄出去,投给某一家刊物,公开和我论战。

沈教授无法抑制心情的亢奋,这种亢奋是缺乏事业心的人永远也不能理解的,正如只有运动员才真正懂得什么叫“竞技状态”。君不见动物园里那懒洋洋的雄狮吗?没有对手的英雄是寂寞的,宁可输与强者也不甘在寂寞中死去。盼望啊,沈教授一直盼望着后来者。然而,面前的这位对手,这位虎虎有生气的小将竟然出现得这么奇特,这么突然,以致使他毫无思想准备。他多么想和小凌酣畅淋漓地谈一谈!可是,她……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电话铃响了,是李若君打来的。

“小凌怎么样?”沈教授急切地问,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好了,没有危险了。”话筒里传来前任护士长轻柔的声音,“经诊断,是脑贫血,不要紧的。大夫说,她是劳累过度,睡眠不足。给她吃了药,现在睡着了。”

“噢!”沈教授轻轻地、轻轻地放下了话筒,像是惟恐惊忧了小凌。完成作品之后的睡眠是香甜的,不要惊醒她!

她睡了,教授的胸中却沸腾着。

生活,不是溪流,而是奔腾咆哮的扬子江。它艰难曲折地在悬崖陡壁之中突进,一旦冲出了三峡,就豁然开朗,一泻千里!看啊,多么壮阔的江流!

小外孙子也在婴儿车里睡着了,睡得那样香甜。沈教授轻轻带上门,回到书房。在他那神圣的文学领地里,郑重地把刚刚看了“引言”的小凌的论文摆在自己的手稿之上,全神贯注地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