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恋(三)-穆斯林的葬礼

打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小小的书斋,他开了灯,什么都顾不上,第一件事就是看这封信,这是新月的信!这个新月,明知我不在,还往这儿写信?他觉得有些奇怪。懊,是了,新月并不知道我哪天回来,先让这封信在这儿等着我呢;少女的感情是很柔很细的,用语言表达不清的,就写成文字吧?一股温情油然而生,什么烦恼都不存在了,他急切地撕开信封,抽出那几页素笺,坐在灯前凝神阅读,这还是新月给他的第一封信!

楚老师:

当我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您还在两千里之外的上海,而当您看到它,就只有等回到各斋了,让它替我在那里迎接您!

谢谢您在那个月明之夜打来的充满真挚情感的电报,那十个字,不,十一个字,我已经反复看了千百遍,刻在了我的心上。我这封信,权做是给您的复电吧,但我不能把它寄往上海,在您忙于工作并且和全家团聚的日子里,我不愿意让您为我分心!

果然是这样!他想,新月为别人想得是那么多,感情又是那么细腻!其实,如果能在上海收到这封信该有多好啊,可以减轻我多少思念,又可以给我带来多少欣慰!一片深情使他陶醉,如饥似渴地继续读下去:

这封信该让我从何写起啊!感谢命运让我认识了您,永远忘不了前年秋天,我踏进燕园的第一天,首先见到的就是您!请原谅,我当时并没有“一见钟情”,那时看到的只是您朴素、谦逊的外表,后来才越来越了解了您渊博的学识和高洁的人品。是您,把我引上了事业之路,让我看到了那远在路的尽头的辉煌的峰巅;是您,使我懂得了人生的意义,自知、目信、自强,最大限度地无买目己,让生命之火在不懈的追求中点燃,在烛天光焰中获得永生;您是我今生最尊敬的老师、最信赖的朋友,如果命运让我忘掉一切而只记住一个人,那个人只能是您!

应当说,我真正开始自觉的人生是在认识您之后,我多么希望能永远在您的身边,做您的学生、您的助手,和您分担译事之难——也是共享译事之乐!可是,要实现这个平生最大的愿望、惟一的愿望,已经很难很难了,我像一只小鸟,刚刚试飞,翅膀就断了!

楚雁潮突然皱起了眉头,心缩成一团:怎么,笔锋一转,情绪一落千丈!新月,你……

我感谢您,由衷地感谢您,在我危难之际,您给了我帮助、安慰和鼓励,并且无私地献出了全部的、最美好、最宝贵的情感!我为此而感到幸福和自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但是,当我真正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手术和复学都已经成了泡影,震惊之余,又深深地懊悔我的无知和自私!您给予我的已经太多了,怎么还能奢望得到您的爱情?您是一个健全的人,完美无缺的人,前途光辉灿烂的人;而我,却命里注定不能再返回事业之路,不能再陪伴您度过有意义的人生,有什么理由在您那负有重任的双肩上再增加负担?又怎么忍心拖着您和我一起坠入深渊!

原谅我,我不能接受您的爱情,仅仅做师生和朋友已经足够了,让我们永远记住这高尚纯洁的情感!也许,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爱情?爱情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爱情总不等于同情、怜悯和自我牺牲吧?

“怜悯”?她怎么也使用了这个可恨的词!

楚老师,不要怜悯我,不要为了我而毁掉您自己,您有您的人生,您应该得到本应属于您的一切——事业的成功,爱情的美满!向前走去吧,不要回头,不要犹豫,不要让慈悲心肠误了您的终生,把我忘掉吧,您并不属于我,而属于您自己!

至于我,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今后的道路当然不会平坦,让我默默地独自走下去吧,我把自己交给命运,不再埋怨它对我不公平!我珍藏着美好的过去,并将在千遍万遍的回忆中度过自己的余生,直到这颗不可救药的心脏停止跳动。来日还有多少?也许还很漫长,也许非常短暂……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您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再占用您的宝贵的时间。希望您不要再来看我,只盼望您的书早日出版,请寄给我一本,留作永久的纪念。

对不起,您刚刚回来,就让您看到这封向您告别的信,又写得太长了,希望您能平静地把它看完,并且答应我的全部请求。

致以

深切的敬意!

您的学生新月

像一枚重型炸弹从天而降,穿破书斋的房顶,轰然爆裂,把楚雁潮击垮了,击碎了!他的手剧烈地颤抖,双眼茫然地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新月为什么要给我写这样绝情的信?为什么她的热情突然降到了零点?这半个月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向她透露了病情,摧残一个少女的生命,蹂躏一颗尚存希望的心?

他从书桌前一跃而起,立即返回去,去找新月!可惜,太晚了,手表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为什么刚才郑晓京要说那些昏话而不早点儿给他信?为什么下午见到新月的时候,匆匆告辞而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变化也没有深谈?太粗心了,男人的头脑总是太简单!可是,这一切谁又能够预料呢?

楚雁潮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悔恨交加,仰天长叹!他凄然地望着窗外的惨淡月色,盼着天亮,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求早一点儿见到新月!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博雅”宅却依然像往日一样宁静。谁也没看出新月最近有什么反常,包括她那爱女如同爱玉的老爸爸。也许是因为新月把情感隐藏得太深,也许是别人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一个长期休养的病人,比起慌慌张张地送医院抢救的日子,现在还算好的呢。

韩子奇吃过了早点,锁上书房的门,就默默地上班走了。他至今不知道那本《内科概论》引起的波澜,他决心继续瞒着女儿,配合卢大夫,从药物和精神两方面进行治疗,争取病情好转,至少不再加重。他嘱咐姑妈想方设法调剂新月的饭食,并且告诫全家人都不要对新月提起复学的事儿,避免引起她的情绪波动。韩子奇的心情一直是十分沉重的,但他极力不让女儿察觉出来,他要让女儿心中继续保持着美好的幻想,不去击破它,就像欧·亨利笔下的那个老贝尔门,用画笔为病重的少女琼西留下长春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维系生命的叶子。

“博雅”宅潜伏着危机,孕育着难以预料的未来。

吃早点的时候,陈淑彦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捂着胸口,想呕吐,却不吐不出来,憋得脸色紫红、眼泪汪汪。

天星生怕家里再添个病人,不安地望着妻子:“你怎么了?”

韩太太脸上却泛出喜色:“淑彦,你八成是有了!”

也许,“博雅”宅里的第三代已经在孕育之中了,这使韩太太由衷地兴奋,而在陈淑彦心中唤起的却是一片茫然:没有爱情的婚姻也能够制造生命?

天星心里一动,顿时觉得肩膀压上了更重的分量,他不仅是个丈夫,也将要是个父亲了,他必须彻底忘掉容桂芳,忘掉缠人的鬼“爱情”,跟淑彦好好儿地过日子!他扔下吃了半截儿的油饼:“是吗?我陪你上医院检查检查去!”

“一个大老爷们儿懂得什么?这得上妇产科!”韩太太甜甜地笑着说,“你上你的班儿去吧,我带淑彦检查去,要真是有喜,我可就当奶奶喽!”

韩太太迫不及待,领着儿媳妇说走就走!天星推着自行车,一直陪着她们走到胡同的尽头,送她们上了公共汽车,他这才骑上车,奔向他那忍着误解和屈辱挣钱养家的地方。

倒座南房里,姑妈沏上茶,慢慢地喝着,心里也喜滋滋的,她亲自奶大的天星要生儿育女了,韩家的孙子也等于是她的孙子,她等着那娘儿俩带回来好消息。

西厢房里,新月又懒懒地躺下了。想到这个家将增添新的生命,她感到欣慰;而一想到自己,却只有默默的叹息。在亲人面前,她极力保持平静,而胸中的那颗心啊,却正在被痛苦撕裂!昨天,送走了楚雁潮,她就懊悔了,啊,那封信,他马上就会看到那封信,想收回都不可能了;她希望邮递员一时失职把信弄丢了,或者因为她把收信地址写错而无法投递。这怎么会呢?那么熟悉的地址,每个字都是用血写的!那么,就只好让他看到了,那封信也许会使他痛苦,但既然已经无法避免,就但愿这痛苦赶快过去,闯过这个分别的关口,双方就都得到解脱了!

她躺在床上,全身软绵绵、轻飘飘,头脑空空,四肢无力。最后的情感寄托已经被自己切断了,楚老师从此不会再来,她将这样静静地躺着,一天天打发时日!不,她怎么能忘了那个人?一闭上眼就看见他,他说他今天来就一定会来,她怕他真的再来,却又在痴痴地等着他……

她打开了留声机,在那首贮满深情的乐曲中寻找失去了的一切,麻醉自己。琴声又响起来了,那熟悉的韵律,如今听来,声声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乘坐早晨第一班车,楚雁潮匆匆进城,赶到“博雅”宅前已经将近八点钟,却又几经犹豫才终于拍响了门环,他害怕,他实在害怕门开了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新月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也没有!姑妈来开门,脸上没有一点儿惊惶,还带着笑意:“噢,楚老师……”

“新月……新月怎么样?”他像奔进急诊室似的问。

“歇着呢,听歌儿呢,”姑妈说,“我跟她言语声儿!”

楚雁潮长出了一口气,拦住她说:“姑妈,您别这么客气,我自己进去看她吧!”

他急切地走进里院,缠绵徘侧的琴声环绕在他的耳畔,仿佛又回到了两情相许、无猜无疑的过去……

他轻轻地推开西厢房的门,一眼就看见新月斜倚在枕上,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闭目沉思,长长的睫毛下面渗出了晶莹的泪珠,在脸腮上垂下两条小溪。

他朝着她走去,急于要向她倾诉,又不忍惊动她。

他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凝视着她。新月突然睁开了眼,苦思苦想的那个人就在面前,她决不怀疑这是幻觉和梦境,深情地呼唤着他:“楚老师!我在等您……”

“新月!”楚雁潮俯下身去,冲动地抓住她的手,“为什么要给我写那样的信?”

“我……”新月却只能回答这含混不清的一个字,她知道,那封信的笔墨全部白费了!

“你糊涂啊!”楚雁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那激烈的言辞,像征讨、像报复,“胡说什么‘同情’,‘怜悯’?那种廉价的、卑微的情感能适用于你和我吗?我是一个感情泛滥、随处抛洒、随处赐予以换取别人的感激的伪善者吗?你是一个精神世界一贫如洗、仰赖别人感情的施舍的乞丐吗?你亵渎了我们之间的爱!你问我爱是什么?我告诉你:爱就是火,火总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烧的是煤块还是木材,是大树还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闪耀着同样的光辉!爱就是爱,它是人类自发的美好情感,我因为爱你才爱你,此外没有任何目的!不要用‘自我牺牲’这样的词藻来贬低我,我们双方都不是祭坛上的羔羊,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这就是一切!”

新月任凭他紧紧地握着她那纤弱的手,任凭他发出这一连串严厉的训斥。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样激动,这样暴烈,这才是个男子汉,他让一个弱女感到了实实在在的依靠!这情感的爆发,不但不让新月觉得委屈,反而痛快淋漓地冲刷着她心中的悔恨!

“新月,把那封信收回!”楚雁潮几乎是在命令她,“我不能离开你!”

“楚老师!我……”新月的泪珠洒在他的手上,心中的防线早被他冲垮了,她想扑在他的怀抱中,说:我早就想收回,我根本就不该写!但她没有这样做,清醒的理智在强制她的情感,而情感又在折磨理智,“……请您原谅,我不能收回它,这决不是因为我不爱您!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那时您会更痛苦,还不如……早一点儿……分开!”

“分开?谁能把我们分开?谁说要把我们分开!”楚雁潮急切地摇着她的手,“谁说的?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没有,谁也没对我说什么,您和卢大夫,还有我家里的人,都瞒着我,是我从书上找到了答案,我的病严重了,手术不能做了,也不能再上学了,我完了!……”新月痛苦地闭上双眼,心灰意冷!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床前,两双紧紧握着的手都在颤抖,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转动,凄绝缠绵的琴声令人心碎!

“我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什么事业啊,爱情啊,都和我无缘了!放了我吧,楚老师!既然我已经是个不幸的人,就让我独自承担不幸;既然我只能做一个平庸的人,就让我躲开您,度过平庸的一生!碌碌无为是生命的浪费,我曾想结束它,但又怕刺激了我的父母双亲,只好听天由命,苟延残喘,安安静静地等待不知哪一天降临的死亡。而您,何必为我殉葬啊?离开我,您仍然拥有一切!”新月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放了我吧!没有我,您就无牵无挂了!”

楚雁潮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伸手关上了小提琴的痛苦呻吟,坐在床边上,重新拉住新月的手,他懊悔自己刚才过于冲动,这个病弱的学生再也经不起严师的训斥,那心灵上的伤痛,需要温暖的手去抚平。“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她,“你怎么能想到‘死’呢?你这点儿病算不了什么,任何医学权威、医学著作都不能下这样的结论!不能做手术,药物治疗也会有效的,何况科学还在发展,你还年轻!曾几何时,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的肺结核,已经被征服了……”

“您不必安慰我了,我得的是心脏病。没有一颗健康的心怎么能活得长久?或早或晚,死亡将不可避免地来临。楚老师,我不愿意死啊,可是,没有人能够救我,您,不能;我,更不能!……”

“不对啊,新月!能够救你的不但有我,还有你自己,死哪有那么容易?你不是一只小鸟、一棵小草,你是一个人,人是大自然最光辉的杰作,地球上最顽强的生命!不要低估它,不要放弃它,要珍惜属于我们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楚雁潮用宽大的手掌为她擦去眼泪,抚摩着她的小手,“知道吗?新月,列宁在卧病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杰克·伦敦的一篇杰出的小说,让克鲁普斯卡妮读给他听,从中汲取战胜病魔的力量,小说的题目就叫《热爱生命》……”

“哦,我不知道,不知道……”新月喃喃地说,“杰克·伦敦……我钦佩他的作品,读过《雪虎》、《海狼》,可是没读过这一篇,写的是一个病人吗?”

“不仅仅是一个病人,而且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不朽的生命!他让你看到人的意志、人的力量怎样不可战胜,让你因为作为人而感到骄傲!”谈到文学,楚雁潮充满了激情,仿佛又登上了英语课的讲台,“杰克·伦敦早年曾经到阿拉斯加淘金,有过那种艰苦卓绝的生活经历,我一直认为这篇东西是他自己的化身。透过文字,我总是看到他那肤色略黑的脸,浓密的、鬈曲的黑发,闪耀着智慧和无穷的生命力的眼睛,自信地微笑着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两枚尖尖的‘犬齿’,比狼的后代‘雪虎’更锋利、更坚硬!……”

“……”新月静静地听着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讲述,仿佛回到了未名湖畔的书斋,她的老师是她汲取智慧和力量的宝库。

“在寒冷的、深入到北极圈的阿拉斯加地区,一颠一跛地走着两个淘金的人,饥饿、疲惫和寒冷折磨得他们筋疲力尽,已经很难走出这杳无人迹的荒原。而在这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又扭伤了脚,他的朋友丢下他朝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楚雁潮低声讲起那个故事,一开头就把新月深深吸引住了。

“这个失去了朋友的人,陷入了绝境。这是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没有树,没有灌木,没有草,只有一片辽阔得可怕的、死气沉沉的荒野。他的身上早已经没有了食物,猎枪里也没有了子弹,他甚至已经弄不清日期,只凭着猜测的方向,背着沉重的行囊,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朝前跋涉,他欺骗自己,幻想着他的朋友在前面等着他……

“一天又一天,他在雪里、雨里挣扎着前进,浑身都是湿的,膝盖和双脚鲜血淋漓。饿得太久了,胃里像刀绞一样的疼痛感已经消失了,他的胃‘已经睡着了’。他四肢无力地倒在地上,起初偷偷地哭,后来就朝着无情的荒原号啕大哭,谁也不理睬他,这儿没有第二个人,只有飞奔的驯鹿和狂嗥的狼群。他已经极度虚弱,没有力量去猎取食物,费尽千辛万苦捞到了两条像小指头那么大的鱼,纯粹出于理智,逼着自己生吞下去,为了活,他必须吃!

“有一次,他从昏迷中被惊醒,一头大棕熊正用好斗的惊奇眼光看着他!熊向他发出试探性的咆哮,他呢?他没有逃跑,而竭力摆出威风凛凛的样子,也在朝着熊咆哮,声音非常粗野,非常可怕,在生死关头,那紧紧缠着生命根基的恐惧变成了勇敢!那头熊被这个站得笔直、毫无畏惧的神秘动物给吓跑了,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阵,倒在潮湿的苔藓里。

“他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前进,白天黑夜都在赶路,摔倒了就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微微燃烧的时候,就再慢慢地向前挪动。他已经不像一个人那样挣扎了,他的灵魂和肉体并排向前走,向前爬,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微弱,逼着他前进的是他的生命,因为他不愿意死!他不再痛苦,脑子里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妙的梦境……

“他终于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一寸一寸地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已经扔掉了空枪、行囊和金子,现在,比金子更贵重的是生命!强烈的求生愿望逼着他向前爬,一只无力捕食的病狼紧紧地追踪着这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贪婪的眼光盯着他,希望他先死!而他却在想把狼干掉!一幕残酷的求生悲剧就开始了,两个生灵在荒原里拖着垂死的躯壳,一路爬着、跛着赛跑,等待猎取对方的生命!……”

新月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屏住呼吸……

“后来,他连爬行的力量也没有了,奄奄一息,但还是不情愿死,就是到了死神的铁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清晰地听到病狼喘着气,向他逼近,伸出粗糙的干舌头像砂纸似的舔着他的两腮。他凭着毅力伸出手来要掐死狼,却扑了个空,敏捷和准确是需要力气的,他没有这种力气。对峙,继续等待时机,狼和人的耐心都同样可怕,等着吃掉对方的最后时机。”

“他又一次从昏迷中苏醒,狼正在舔着他的手!他静静地等着。狼牙轻轻地扣在他手上了,缓缓地扣紧,病狼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咬进了它等了很久的人的肌体……”

“啊……”新月紧张地惊叫着,手上渗出了汗,紧紧地抓着楚雁潮的胳膊,仿佛那头恶狼正朝她张开了嘴,她要求生,她要呼救。她不愿意死!

“听下去,你安静地听下去!”楚雁潮轻轻地抚着那只汗湿的、颤抖的手,“……你知道,这个人也等了很久,他决不甘心让自己的血肉喂这只令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狼!狼咬住了他的手,他那流血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现在,双方的耐力和意志在缓缓的挣扎中对抗,像电影中的慢镜头,非常缓慢,可是,那是生死关头的最后一搏!他一只手抓着狼牙,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出去,抓住狼的脖子,他强迫自己翻滚,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狼身上,但他的手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把狼掐死,他把脸贴近狼的咽喉,张开已经不会咀嚼的嘴,缓缓地咬下去……一股暖和的液体慢慢地流进了他的喉咙,灌进了他的胃,他的力气用完了,仰面倒了下去……”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了,西厢房里寂然无声,静得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新月还在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两眼凝神望着他:“后来呢?”

“后来?”楚雁潮眼睛中闪烁着骄傲的光彩,“狼死了,人活下来了,他的生命胜利了!他乘坐一艘捕鲸船返回了人间,在阳光灿烂的南加利福尼亚,有他的亲人和花丛中的家园,他不能丢下这一切,终于活着回来了!这个淘金者没有得到金子,却得到了人间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不屈的生命!”

“生命,生命……”新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新月!”他热切地望着她,“你现在也面临着一只‘狼’,那只‘狼’并不强大,并不可怕;而你又不是一个人在和它搏斗,还有我呢,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楚老师……”新月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那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我们……还走得出去吗?我不能再上学了,也不可能从事翻译工作了,‘明天’恐怕不属于我了……”

“不,新月,如果看不到明天,今天也就毫无意义;牢牢地抓住今天,明天才能属于你!谁说你不能上学、不能再做翻译工作?积极地治疗,把身体养好,一年不行,两年,总有一天,你会健康地返回燕园!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丧失了意志和信念,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消极等待,你不是早就在做我的助手了吗?”

“我算是什么‘助手’?”新月笑了笑,“我只会给您误事儿!要不是因为我,您的书早就可以译完了……”

“别,别这样说,对《铸剑》的译文你就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嘛,让我们一起把这本书完成吧,现在只剩下两篇了:《非攻》和《起死》。我们先分头各译一篇,有了初稿,再讨论、修改,好不好?”

“我……行吗?”新月犹豫地问。

“试试看!”楚雁潮用信任的眼光看着她,“迈出第一步,才知道第二步该怎么走!用对事业的探索和追求把自己充实起来,我们一起朝前走,走一辈子!”

“楚老师……,我……跟着您往前走!”

新月毕竟太年轻了,太年轻了,人生的路,她才刚刚走了十九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怎么能放弃自己?即使命运剥夺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师还留在身边,她就要坚强地活下去!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尽头的路,一个倒下了的人又支撑着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头上、肩上,闪烁着比金子还要灿烂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个人,楚老师和她在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两个身影已经融成了一个生命……

韩太太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儿媳妇确实是有了喜,这使得婆婆平添了百倍过日子的兴头,路过自由市场,还特地买了只活鸡,又绕道儿到清真寺请老师傅给宰了,回来就递给姑妈,叫她炒了,给淑彦换换胃口,补补身子。

这盘“辣子炒笋鸡”却招待了楚雁潮。饭桌上,新月的情绪特别好,忙着给他夹菜,一口一个“楚老师”。韩太太当然也不好说什么,赶上了吃饭的时候,她也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走。

等到楚雁潮走后,她对姑妈说:“这个楚老师……他怎么对新月这么好?”

“那是啊,”姑妈感慨地说,“人家是老师嘛,对待学生,还不就跟老家儿似的?”

“老家儿?他才多大岁数?”韩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头,“新月也是个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学,再这么样儿跟老师常来常往,也不是个事儿;咱们是本分人家儿,可不能让外边儿说出什么闲话……”

“噢?”姑妈心里一动,琢磨着她这话的意思。

“往后,他要是再来,”韩太太进一步嘱咐她,“您就跟他说,新月没在家,出去遛弯儿去了……或者干脆说,到亲戚家养病去了,啊?”

姑妈听着,却没言语。

又到放暑假的时候了。罗秀竹、谢秋思……又在归心似箭地打点行装,返里省亲,每个人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要禀报他们那日夜盼儿归的父母。楚雁潮不准备回上海了,尽管他也思念母亲和姐姐,思念那个家。不,他在北京也有“家”,不仅是燕园里的小书斋,还有“博雅”宅,那儿也是他的家。

郑晓京今年的暑假将随着父母去北戴河休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虽然太短了点儿,但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班上的同学恐怕谁也不会享此殊荣。她还从来没见过大海,激动得心已经飞了!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下见,知向谁边?……”

在开始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动身前往“博雅”宅,去看望卧病的韩新月同学。和自己对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她有这个责任,并且也向楚老师表示过的,要比过去更关心新月。她想这恐怕不能算是“怜悯”,她批评楚老师在“怜悯”新月,用词也不大得当;但是楚老师由此激烈地大谈什么“奴才的摇尾乞怜和主子的怜悯恩赐”,也太过分了。在新中国,哪儿还有什么“奴才”和“主子”?这个楚老师,平时文质彬彬,可辩论起来还真冲!他能把他和韩新月之间的“爱情”描绘得比彩霞还要绚丽,比清泉还要纯净,他不再对学生回避涉及男女私情的话题,并且讲得那么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郑晓京也是一个刚刚步入青春妙龄的少女,怎么能对这种富有诱惑力的言辞无动于衷?她自己也曾悄悄地在内心深处憧憬人生旅途中那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曾读过不少描写爱情的文学名著,并且还亲自“导演”过《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对莪菲莉娅的那种真挚的甚至疯狂的爱,深深地打动过她的心,她为他们的爱情悲剧洒下过泪水!《哈姆雷特》到底没有在她手中搬上舞台,她曾为此遗憾了好久。但是,妈妈却对她说:“幸亏你那个女主角病了,不然,在‘五四’演那样的戏,恐怕要出‘方向问题’哩!”她又感到后怕。的确,《哈姆雷特》和她平时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很难协调的,特别是她担任了总支宣委之后。

但她为什么对《哈姆雷特》总是有些留恋呢?为什么主动去帮助楚老师却又在他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呢?被他问得张口结舌!

她的脑子里翻腾着许许多多的理论:楚老师说的、系总支书记说的、党委书记说的,还有爸爸说的……显然,楚老师和他们的见解并不一致,甚至是矛盾的。为什么他们都宣称自己的观点是马列主义的,同一个“马列主义”怎么又有不同的解释?为什么互相矛盾的理论又都能打动她呢?也许自己的头脑里也有资产阶级意识,所以就缺乏识别能力?她为此认真地去查阅马、恩、列、斯的著作和四卷《毛泽东选集》,很遗憾,也没找到专门论“爱情”的文章……

她反而比原来更糊涂了!

郑晓京在“博雅”宅门前转悠了许久,不知道见了韩新月该说些什么。是默认班主任和她的恋爱,还是说服她“排除干扰,树立革命的人生观”?唉,谁知道她的“人生”还有多长?

突然,一个念头闲人郑晓京的脑际:学校不是有规定嘛,连续休学两年,即自动失去学籍?韩新月因病休学已经两年有余了,她已经不是北大的学生,和我们班也没关系了;她的事儿,我管不了就别管了吧?一个人的力量毕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解脱,惟恐此时有人出来看见她,像逃跑似地离开了那座紧闭的“博雅”宅大门,尽管她也为此感到不安。

1962年9月24日至27日,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举行。毛泽东主席在全会上做了重要讲话,指出: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中,资产阶级都将存在,并且还有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他的讲话,在国民经济困难局面刚刚开始好转之际,为中国共产党人在政治斗争中提供了思想武器,敲响了长鸣的警钟……

《故事新编》的翻译工作还在继续,两个人反复讨论、修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部稿子,断断续续已经拖了两年,楚雁潮并不愿意拖啊,繁忙的工作,各种各样的干扰,新月的病,占去了他绝大部分业余时间,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中断译文,一次次地推迟交稿日期。现在,不能再拖了,不是因为出版社催得太紧,而是为了新月!早在他这部稿子刚刚开始的时候,新月就那么热切地关注着,后来躺在病床上还一直记挂着,她对这项事业爱得那么深,这“第一个读者”又给了楚雁潮多少力量!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新月未来的命运是什么,但他要改变她的命运,给她爱,给她事业的乐趣!他要和新月共同完成这部译著,署上两个人的名字!他在争分夺秒,希望这本书尽早交稿,尽早出版,他想象着,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精装书送到新月的手里,她会得到多大的快乐!这将标志着,命运没有抛弃她,事业没有抛弃她,其乐无穷的译著生涯,就从这本书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他固执地坚信,只要有他在,他和她并肩走在这条路上,新月就决不会倒下去!

韩太太眼看着新月的脸色一天天地变好,好长时间没再犯病,让家里人也觉着踏实了。但是,楚雁潮的频频到来却使她总觉得心里不安,一次次地埋怨姑妈:“您怎么不拦住他啊?”

姑妈却为难地说:“我……怎么好意思啊?人家好意来看新月,大老远地来了,我这个人,不会得罪人……”

“就我会得罪人?”韩太太心里不悦,暗暗感叹:一个人要是太能了,别人就都往后出溜,让你一个人能;别人唱红脸儿,让你一个人唱白脸儿!谁受得罪人啊?可是这个楚老师,早晚也是个得罪,有什么法儿呢?

这天,楚雁潮下了三年级的英语课,匆匆吃了午饭,又赶到了“博雅”宅。

“噢,楚老师?”姑妈像往常一样给他开了门,却说:“今儿不巧,新月出去了……”

“出去了?”楚雁潮感到很意外,“到哪儿去了?是不是病情又有什么反复?”

“是这么回事儿,”韩太太闻声从里面迎了出来,“今儿个呀,我让她嫂子陪她上医院复查去了,这不是又够一个月了嘛!”

“复查?复查应该上午去嘛,我跟她说好了的,后天上午我陪她去……”楚雁潮说。

“下午看病的人少,大夫检查得仔细!”韩太太微笑着说,“她嫂子心细,也有文化,让她陪着去我放心;楚老师,就不麻烦您了,老是耽误您的工夫,我们当老家儿的心里也不落忍!”

“韩伯母,您不必这么客气,”楚雁潮心里惦记着新月,就要转身告辞,“那……我这就到医院去!”

“不用了,”韩太太却执意挽留他,“您到里边儿坐坐,喝点儿水,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楚雁潮不好推辞,只好跟着她进了里院,却不知道她要跟他说什么。走进上房客厅,迎面看见韩子奇正坐在里面喝茶,心里突然明白了:两位老人家都在家呢,恐怕要问问新月什么时候才能复学!这个难题,他该怎么回答呢?

“噢,楚老师!”韩子奇客客气气地站起来,给他让座,这似乎更证实了他的猜测。其实,韩子奇并非有意在家等着楚雁潮,而是因为最近特艺公司天天讲阶级斗争,虽然没提他什么事儿,他却越听心越慌,总是疑神疑鬼地往自己身上联想。今天下午实在坐不住了,就借口自己肋条骨疼,要看病,请假回家来了。女儿不在家,他心里正无着无落,楚雁潮来了,他倒很想跟这位年轻的学者聊聊。

楚雁潮在他旁边坐下,韩太太亲自捧上了盖碗茶,不用姑妈代劳了。

“韩伯伯,韩伯母,”楚雁潮接过了茶,放在桌子上,并不急于喝。他心里有事,觉得今天不当着新月的面,把有些话和两位老人家谈谈也好,就主动说,“最近一段时间,新月的体质恢复得很快……”

“是啊,我看她情绪也比过去好,”韩子奇接过去说,“多亏了卢大夫那么费心给她治病,也多亏了您关心她,鼓励她,她还是个孩子,就得这么哄着,心情好,病也就见轻。您在编一本书?我看她对这件事儿很上心……”

这本不是楚雁潮要谈的话题,但既然韩子奇问到这件事,他就说:“噢,是鲁迅的小说集《故事新编》,我和新月共同翻译的……”

“这哪儿担当得起?不过是楚老师有意奖掖后学,用以激励她罢了!您的用心良苦,我看得出来,也非常感激,新月小小的年纪,怎么能和老师‘共同翻译’?”韩子奇叹了口气,想到女儿的辍学,他也不忍心再贬低她的能力,他是多么希望新月能够成材啊,可是……唉,如果不是遇上这么好的老师,已经很难设想还能够从事翻译了!

“不,韩伯伯,”楚雁潮说,“新月有很好的语言天赋,又非常喜爱文学,她对鲁迅的作品很有见解,翻译当中对我帮助不小,我们合作得很协调……”

“是吗?”韩子奇欣慰地笑了,虽然那笑容有些苦涩,听到老师赞扬女儿,他心里还是高兴的,“可惜,我还没见过她译的东西,倒是看过您译的那篇《铸剑》,的确是好文字!我对鲁迅虽然所知甚少,但干将、莫邪的故事还是熟悉的,译文很动人啊,我一口气看完,激动不已!”

“您过奖了,动人之处是原著的功劳,”楚雁潮不是故作谦虚,说得很真诚,“我在翻译中总怕走了样,比如那几首古怪的歌,开始是直译,很费劲。后来听取了新月的建议,改用意译,才觉得自如了一些……”

“噢!”韩子奇高兴地点了点头,他在看译文的时候也觉得其中的歌还可以再润色,却没好意思说出来,听到这儿,不禁为女儿感到一些骄傲。

韩太太在一旁已经不耐烦了,这些文绉绉的话,她既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就礼貌地打断他们,说:“要说新月有点儿什么能耐,那也是老师教的!难为楚老师这么关心她,耽误了这么多工夫,教她念书,一趟趟地来看她,叫我们该怎么感谢您呢?”

楚雁潮忙说:“韩伯母,这都是我该做的,我是她的老师,又不是外人……”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还是过意不去啊!”韩太太微笑着说,“要是新月还在学校里头上学,那让老师受累倒也值当,可是现如今,唉!这孩子也是命里该着,得了这样儿的病,看起来,一年半载,三年二年的也不是个头儿,眼瞅着这学也上不成了,往后,在家里念书、累脑子,还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让老师白搭工夫?依我说呀,就叫她自个儿好好儿地养着吧,楚老师那么忙,公家的事当紧,就甭老来看她了!”

韩子奇皱起了眉头。妻子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却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刚才那点儿好兴致像一阵风似的吹跑了!“要是没有这点儿望兴,她怎么能安心养病呢?”

“就是啊,”楚雁潮忧郁地望着韩太太说,“您知道,这本书给了她战胜疾病的勇气,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了,我是希望……”

“您当然是希望她好!”韩太太接过了这个话茬儿,心说这个人怎么点不透啊?非得让我把话说明了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心里这么想,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她能帮您什么忙啊?您的事儿,可别让她给耽误喽!再者说呢,新月毕竟是个女孩子,虽说在老家儿眼里还小呢,可也是奔二十的人了,大姑娘了,楚老师又那么年轻,跟一个休了学的学生走得太近了,怕你们学校里会有什么议论,要是损了您的名誉,又说不清、道不明,多叫我们对不住您?……”

楚雁潮一愣,这才是韩太太今天要说的事儿!

韩子奇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种话,他越听越不对味儿,几次使眼色,无奈韩太太装做没看见,她心里想说的话,谁也堵不回去!韩子奇不得不打断她,面有愠色地说:“啧,啧,你怎么能想到那儿去?太无礼了!人家楚老师……”他为妻子的失言而深感不安,尴尬地对楚雁潮说:“楚老师,她这个人没有文化,被新月的病弄得头昏脑胀,爱女心切,急不择言,冒犯之处,还请您不要介意!”

“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比我这不识字的人明白人情事理!”韩太太微笑着说,“我也知道楚老师决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及早提个醒儿,这样儿,两头儿都好;免得果真生出什么闲话来,那可就不好了!”

楚雁潮静静地听着她的一再表白,这意思已经全听懂了。韩伯母好眼力,她看出来了!怎么办?是否认这一切,欺骗他们,也欺骗自己?还是向他们公开?他想到新月,如果隐瞒他和新月之间光明正大的爱情,那是对新月的侮辱!片刻的沉默之后,楚雁潮选择了后者:“韩伯母,我完全理解您的好意!不错,我珍惜自己的名誉,也同样珍惜新月的名誉;我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任何有损于新月的事,我都不会去做,这一点,请您绝对放心!不过,今天当着你们两位老人家的面,我倒是想说明白:你们是新月的父母,我知道你们爱她,不愿意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一点儿损失;但你们知道吗?我也爱她,爱得和你们一样强烈!”

这毫不掩饰的真情表露,使韩子奇夫妇大吃一惊!

韩子奇对今天的谈话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事情的发展又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妻子的话本来就很唐突,楚雁潮的回答更让他吃惊,在老师和学生之间,竟然发生了爱情!韩子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迈不堪了,耳不聪,眼不明,头脑糊涂麻木,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怎么毫无察觉?女儿已经长大了,进入了青春妙龄,在这种年龄,思想最活跃,感情最丰富,对来自异性的诱惑缺乏抵御能力,一旦坠入情网便不能自拔,也许会结成佳偶,也许会酿成悲剧,而爱情的悲剧对人的戕害更甚于一切,足以毁灭人生!做父母的失职啊,这些,早就该为女儿想到,告诉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许多险路狭谷,必须小心翼翼地度过去……可是这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楚雁潮已经先发制人了!如果韩子奇及早发现,他也许会果断地加以诱导和阻止,但现在已经落在后头了!

“噢!这么说,我今儿这话,倒是没说错!”韩太太尽管对楚雁潮早有猜测,但真正得到了证实,还是感到了震惊!她现在倒不后悔这话说得晚了点儿,反而暗自庆幸今天的果断措施采取得及时,亏得她的头脑比老头子清醒!她的心怦怦地跳,心说该对这个能说会道的、有学问的人怎么办呢?脸对脸地数落他一顿,把人家得罪了,她也不落忍,人家对新月有恩,不能那么着;还是好话好说,好离好散,把他请走了,从此不再来了,不就完了嘛!想到这儿,就依然面带笑容地说:“楚老师啊,我跟新月她爸,从来就没把您搁错了地方,您是新月的老师,是她父母辈分的人,‘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嘛,您对新月的好处,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忘!可这孩子还小啊,现在又在病着,哪儿还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说,楚老师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别让新月给耽误了,您那么好的条件儿,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哇?何必牵挂着这么一个病人……”

“韩伯母!”楚雁潮感情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在我的眼里,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无缺的人,而不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我早就在爱着她,她也在爱着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病,我决不会过早地向她表露这种感情!但是后来的情况变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吗?一个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集体、离开了她的学习和事业的人最需要什么?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爱!我要用我的爱温暖她的心,让她忘掉病痛,忘掉烦恼,和健康的人一样焕发青春!”他扶着桌子的手微微地颤抖,脸色由于激动而涨红了,两眼含着火一般的挚情,看看韩太太,又看着韩子奇,“请原谅我没有早一些征求二位老人家的意见,因为我相信你们的心和我是相通的,你们是新月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我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爱新月,正像她爱我一样,我将永远陪伴着她,永远也不分开!”

韩子奇愣愣地看着这个激情如火的小伙子,心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往日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现在他眼前,这位年轻的英语教师,过去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可敬的人,现在更觉得可亲、可爱!楚雁潮,他向新月付出了多少爱,给了新月多少力量,为“博雅”宅带来了多少生气?既然在人生的道路上,爱情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女儿爱上了这样的人,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阻拦?不,新月不是个幼稚蒙昧、毫无主见的孩子,她遇上了一个这么好的人!韩子奇只有一个女儿,十九年来,系着他的情感,牵着他的心,他至今还没有想过要为女儿挑一个什么样的女婿,现在楚雁潮闯进了家门,这难道不是最佳的人选吗?还需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吗?父亲老了,决不会陪女儿一辈子,总有一天要丢下她,到那时,他该把这个病弱的女儿托付给谁呢?楚雁潮!这个青年让他信赖,让他放心,是惟一可以托付的人,女儿的幸福、女儿的生命、女儿的归宿,都交给他吧,郑重地请求他对这个弱女尽到她的父母难以尽到的责任!

一股激情冲击着韩子奇,仿佛到了把女儿交出去的时候,恋恋不舍,又心甘情愿,说吧,对他说,把一颗老父亲的心都掏给他……

可是,心中有数的韩太太看出了老头子的那眼神儿,不让他插嘴,赶紧抢在了他的前面。

“楚老师,难得您这么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们也是这么样儿地敬重您!”韩太太先把面子给他,然后再说底下的话,她本以为不必说那么多,楚雁潮又不傻,一点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乐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没想到这个人的心那么实,越说还越来劲,口口声声“爱”啊“爱”的,让这个老太太听着都觉得脸红,看起来不把他辞利索是不成了,韩太太镇静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事儿明摆着成不了,您应该知道:您跟我们隔着教门呢!”

韩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断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教门?”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吗?”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毫不含糊地说,“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们信真主,你们汉人信‘菩萨’……”

“我不信‘菩萨’,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说,“但是,我尊重你们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和仁爱,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虔诚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并且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对伊斯兰教的一知半解毕竟太肤浅了,仅仅是“尊重”就够了吗?尊重并不等于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韩太太反感了!

“不成,”韩太太面色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潮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国人不应该统统归入“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国家古时称中国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潮称为“卡斐尔”!

也许楚雁潮并不关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狱,他只希望活着的时候和新月相爱,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两年来,他和新月从相识到相爱,彼此的心灵一览无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国籍,一样的肤色,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并且一样挚爱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森严的界限?为了新月,他这个无神论者真诚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难道还不行吗?

同样的困惑使韩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着,突然,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对韩太太说:“如果……如果楚老师能够皈依伊斯兰教呢?吐罗耶定巴巴说,只要……”

是的,当年云游传教的吐罗耶定巴巴确曾说过: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兰教有大海那样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诚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诚地宣誓:“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为一个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