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谁家天下-补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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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谁家天下

“广丙”号掉转船头,驶出青山湾,没有往东返回九龙湾,而是向西穿过零丁洋,转入珠江口,径直开赴广州。

船抵白鹅潭,方儒不带一兵一卒,只身上岸入城,赤裸臂膊,背缚荆杖,怀揣新安乡民的请愿书,长跪于辕门,求见两广总督。

当值的巡捕飞报总督,谭钟麟骤然一惊,命传唤方儒进来。

“大人!”方儒踉跄奔到他面前,“扑通”跪倒,“卑职没有尽到弹压之责,有违军令,任凭发落!今受新安十万乡民所托,将请愿书呈上,请大人垂察!”

说着,双手将请愿书高高举过头顶。

谭钟麟接过那副摺子,沉甸甸仿佛有千斤重量。王存善给他递上放大镜,谭钟麟接过来,把视力微弱的一双老眼凑到请愿书前,极其吃力地审阅一遍,半晌没有言语,脸上那蛛网似的皱纹拧成一团,双手颤抖了。

“大人……”王存善从他手里接过请愿书,粗粗浏览,不禁心惊肉跳,说道,“总理衙门奉诏下令派兵弹压,英国领事天天来函来电催促,大人千万不要对那些莠民动了恻隐之心!不然,闹出乱子来,怎么交代?您说过,对待百姓,切不可放下手中的鞭子……”

“民不忍去国,国何忍弃民?我们总不能用鞭子驱赶着百姓去归附洋人吧?”谭钟麟深深叹息,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罢了,愿归哪一边,由他们自己选择吧!方儒,本部堂恕你无罪,你率领战舰,速速回营!九龙城不在《专条》所载的拓界范围之内,那里还是我们的,要好生驻守,大清国的一寸土都不可再丢失了!”

“是,谢大人不杀之恩!”方儒拜了两拜,站起身来,“大人保重,卑职告辞了!”

“等一等……”谭钟麟却言犹未尽,还有话要说。他起身离座,颤巍巍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抚住方儒的肩膀,两手在颤抖。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着的昏花老眼紧盯着方儒,滚出两串浑浊的泪珠,叫了声:“方儒啊……”声音哽咽了。

“大人,大人哪!”方儒的热泪夺眶而出,“大人,我知道您心里比卑职还要苦,身为大清国的封疆大吏,您舍不得那些百姓啊!”

“事已至此,又可奈何!”谭钟麟叹息道,“方儒,你……记住我的话:大清水师,没有朝廷诏令,不得与英夷开战;而百姓要抗英,你们宜劝而不阻、制而不打,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准对乡民使用武力,切记,切记!如果你们伤害一名百姓,本部堂惟你是问!”

“大人,卑职记下了!”方儒泣不成声,“卑职替新安十万乡民,谢谢大人的恩典!”

青山湾方儒回师,使太平公局免除了后顾之忧,士气大振,各乡各村加紧筹集给养,训练壮丁,准备与英军决战。屏山村后的校岭山练兵场上,终日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4月13日夜,太平公局的几位首领手提火水风灯,陆续来到屏山觐廷书室。

楼上客房里,紫铜三嘴油灯下,长案上铺开一张手绘的地图,四周围坐着易君恕和邓菁士、邓伯雄、邓植亭、邓仪石、邓芳卿,以及泰亨文湛全、上水廖云谷、粉岭彭少垣、丙岗侯翰阶,共商抗英大计。

“君恕兄果然神策妙算,不费一枪一弹,便挫败了方儒,”邓伯雄兴奋地说,“这是一个旗开得胜的好兆头!”

易君恕肃然道:“这不是什么神策妙算!新安百姓义感天地,而方儒天良未混,此策才可生效;如果以此对付英军,则全然无用,那就要靠真刀真枪地厮杀了!”

觐廷书室大门外,朦胧的月光下,一个黑影从屏山河方向朝这边匆匆走来,到了门前,抬手去拍门钹。

“什么人?”书室更楼上的更练“哗啦”一拉枪栓,厉声喝道。

“哦,别开枪……”那黑影悚然一个愣怔,急忙说,“是我,自……自己人……”

书室的大门“呀”地一声打开了,邓老夫子站在门里,借着门旁灯笼的光亮端详着那个人:“噢,是莫先生?”

“是啊,老夫子,打扰了!”老莫不待他邀请,便迈步走进了书室大门,眼睛不停地向四处张望。

“莫先生深夜到此……”老夫子望着他那左顾右盼的样子,迟疑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这几日我未见到菁士先生,想找他叙谈叙谈,”老莫说,“听说他到觐廷书室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聚会啊?怎么没有通知我一声?”

说着,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瞄着楼上客房亮着灯光的窗户。

“呃……”老夫子不觉心里一动,暗想,这位莫先生未接到通知却如此急切地来参加聚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既然他已经知道邓菁士在这里,让不让他上楼?心中思索片刻,便有了主意,说,“莫先生,那不是什么公事的聚会,菁士的父亲诞献公辞世二十六年的忌日快要到了,他在和几位族人商议,届时要到屯门的墓地隆重祭奠,这是我们邓家的事,先生恐怕不便参加吧?”

“那是,那是!”老莫嘴里答道,神色却半信半疑。

“那么,莫先生暂且请回,有事明天再找菁士谈,好不好?”老夫子几乎是在下逐客令了,只是语气上还尽量保持客气,“反正你们都住在厦村,到家里找他更方便。”

“哎,我找他谈的可是关乎抗英的大事,”老莫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要不,我就在这里等等他?”

老夫子暗暗叫苦,不好再赶他,只好说:“也好,就请莫先生到我房里坐一坐!”

老莫跟着他走进了教书先生的居室。这里满墙字画,满架图书,八仙桌上一盏三嘴油灯,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册线装书,《幼学琼林》、《唐诗析义》之类,都是课徒的教材。旁边还有一瓮陈酒,一碟花生米,显然这位老夫子在吟哦之余,还有杜康之好。

两人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分宾主坐了,老夫子拿出着香烟请他吸,自己则端起水烟袋,用纸媒子点着了,一边“呼噜噜”地吸着,一边在琢磨着这位不速之客。

老莫像是随便闲谈似地说道:“老夫子,昨天乡亲们在青山湾把大清国的军舰挡了回去,真是了不起啊!”

“那是乡亲们的骨肉之情打动了方大人!”老夫子感叹道,“毕竟都是中国人啊,谁愿意帮助鬼佬屠杀自己的同胞呢?”

“当然,当然,”老莫言不由衷地附和道,翻翻眼睛,又说,“可是,能够用嘴皮子说得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倒也不容易,看来我们这乡野之中也确有能人啊!我听说,出头露面的是一位年轻人,面不改色,口若悬河,舌战方儒,讲的还是一口官话,而我们厦村的人却都不认识他……”说到这里,他的两颗眼珠紧盯着老夫子,“那个人,他——从哪里来的?是谁啊?”

老夫子心里一动,不知老莫打听此人,是何用意?

“新安县方圆百里,人口十万,我哪里认得全?”他“呼噜噜”吸着水烟袋,慢吞吞地说道,“我年纪大了,昨天没去青山湾,不知道舌战方儒的是哪乡哪村的后生。既然与官府交涉,当然是要讲官话,倒也不足为怪!”

“你没看见官府的告示吗?两广总督在悬赏一千大洋捉拿一名逃犯,”老莫压低声音说,“听说那个人二十七八岁,北方口音,面目清秀,还是个举人……”

“怎么?”老夫子暗暗吃了一惊,试探地问道,“莫先生是要寻找此人下落,挣这一千大洋的赏格吗?”

“哦……哪里,哪里?”老莫忙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莫某又不缺柴烧,怎能为了蝇头小利去做落井下石的勾当?只是担心那个人万一流落到我们这里,连累了乡亲们!你知道吗?不光两广总督在悬赏捉拿他,香港政府也在通缉他,将来无论被哪一边抓到,都是死罪,谁要是收留了他,‘连坐’是免不了的!”

“噢,这件事,若不是莫先生相告,我倒还闻所未闻,”老夫子敷衍道,说着,站起身来,打开那一瓮陈年佳酿,取过两只淡青色瓷盏,用木构盛满了,“反正此人也不曾来到屏山,我这村野愚夫,既不想挣那一千大洋的昧心钱,也不愿管他人闲事,余暇除了饮它三杯两盏,别无所求,来,来,来,莫先生请!”

老莫本来就是想在此赖着不走,探听楼上的消息,自然不会推辞,端起酒盏,说:“唔该,唔该,叨扰了!”

楼上的房里,太平公局的首领们正议论得热烈。

“这几天,英军正在抢修泮涌警棚,无疑是要首先占领大埔,”泰亨文湛全说,“升旗的那天将是我们发起进攻的好机会!”

“只怕到那时,就有些晚了,”易君恕说,“英国国旗一旦升起,这里就属于英界,对我们极其不利!依我看,要抢在前面,打他个措手不及!”

“兄长的见解极是!”邓伯雄道,“我们要趁英夷重兵未到,立足未稳,摧毁鬼佬的升旗预谋!”

“好!”文湛全点头称是,“上一次我们火烧警棚,追捕梅轩利,由于临时行动,兵力不足,让鬼佬逃脱了,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全歼!”

“英夷武器装备精良,我们只有集中兵力,以多胜少,”邓菁士道。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工夫剃须了,原来的“八”字短须长成了一部络腮胡子,儒雅之风尽扫,俨然一员武将。他俯身指着案上的地图,“粉岭、上水的武装,南下到北大刀岃集结;元朗、新田、屏山、厦村、锦田的武装,东进到南大刀岃集结;八乡、十八乡和大埔、沙田的武装,就近到林村谷和泮涌后山集结,迅速完成对运头角山的包围!”

大家都表示赞同。

易君恕又说:“两军一旦交战,英夷必定从香港增兵救援,还要有所防备!”

“深圳、沙头角、东莞、惠州的民团可以支援我们一两千人,”邓伯雄说,“行动计划确定之后、立即派人通知他们!”

大家各抒己见,详细研究作战方案,会议开到凌晨才散。

邓老夫子的书房里,老莫已经烂醉如泥。

太平公局的首领们点起火水风灯,易君恕送他们走下楼来。

老夫子迎上去,向邓菁士轻轻耳语。邓菁士听了,沉吟道:“此人离家多年,偶尔回来探亲,与我们交往不多,今年正月以来倒是频繁往返于新安、香港之间,不知在忙些什么?他虽然捐献了五百港币,但对他的来历我们尚不大清楚,也不可轻信。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便叫了一名更练,扶了歪歪斜斜的老莫,把他送回家去。

邓菁士回头望望易君恕,神情严峻地对各位首领说:“易先生不顾个人安危,为我们奔走,我们要对得起朋友,严守机密,确保先生的安全!”

“我们歃血为盟,不是有《约法三章》吗?”邓伯雄说,浓眉倒竖,双目炯炯,“哪个胆敢出卖君恕兄,以内奸论处,猪笼浸水!”

“那是当然!”文湛全慨然道,“我们要各自约束子弟,严防内奸通敌,一旦查获,格杀勿论!”

彭少垣也说:“哪伯骨肉至亲也定杀不饶!”

侯翰阶又建议道:“严惩内奸,自不必说,还要防患于未然,加强保卫,除了夜间由更练值更,白天也要派短枪队在觐廷书室附近巡逻!”

“请大家放心,”邓芳卿道,“易先生住在本村,我们责无旁贷,屏山人与易先生同在!”

“多谢诸位厚爱!”易君恕深为感动,向大家拱手道,“不过,易某个人安危事小,十万百姓共抗英夷成败事大,有关军事行动的机密,还要格外注意防守!”

次日,老莫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打了一个嗝,肚肠里一股酒气从鼻腔里喷出来,臭烘烘令人难忍,想起昨夜之事,不禁十分懊恼。他本不是贪杯之人,当时不过是为了借酒攀谈,才和邓老夫子杯来盏往,谁知那瓮陈酒有如此后劲,直灌得他不省人事。自己一向精明过人,连迟家少爷都称他“扭计祖宗”,不料却败在一个乡村寒儒手里,连大事都耽误了。

他叫了老婆过来,问道:“昨天夜里,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当时醉得像一头死猪,叫也叫不醒!在香港什么酒没饮过,回到乡下这样丢人现眼!”老婆埋怨道,“多亏屏山的一个后生把你背了来膺士先生一直送到家,还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噢……”老莫心里这才稍觉安稳,既然邓菩士这么待他,看来昨夜在老夫子面前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他下了床,懒洋洋洗漱完毕,正要吃点东西,听得街上人声喧哗,便走出门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

街上正在过队伍。平日里忙着练武的壮丁们,现在肩上扛着枪,身上背着干粮袋,从厦村邓氏宗祠那边过来,排着队往东走去。老莫吃了一惊,心想,昨天邓菁士他们在屏山觐廷书室楼上商量的恐怕就是这件事,而根本不是祭奠先人,他被邓老夫子给蒙了!

老莫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还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朝正在行进的队伍凑过去。看见里面的熟人,忙递上一支芸香烟,说:“辛苦了,吸支烟再走嘛!”

“唔该,唔该!”那人接过烟,向他道谢。

“今天又去练武啊?”老莫问。

“不是练武,要去打鬼佬了!”

“噢!到哪里去打?”

“不知道,”那人说着,匆匆跟着队伍往前赶去,“总之听指挥就是了!”

老莫闪在一边,默默地望着这支队伍,脚步“踏踏”好像踩在他的心上。

队伍走远了。他尾随着跟上去,要看看这支队伍开往哪里。

厦村与屏山毗邻,相隔不过二里地,穿一片农田,跨过屏山河上的小桥,就到了。他看到厦村的队伍在这里并没有停留,和屏山的人马会合起来,从坑头村北面的那条路往东,又朝元朗墟方向走去了。

老莫绕过村子,沿着山道爬上校岭山。“品”字格局的屏山,校岭山是左面的那个“口”字,山腰里一条两三丈宽的环山跑道,是屏山人的校场,平日里壮丁们天天在此习枪练箭,而今天却空无一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都走了。到哪里去了呢?

翻过校岭山,老莫攀上“品”字的中间那个“口”字,屏山的主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当年那个哟哟鹿鸣的传说似乎给屏山邓氏带来了无限风水,七百年来他们一直把这里视为祖山圣地。前不久,梅轩利警察司选定在此建造警署,屏山人死活不依,把他赶跑了。老莫不相信屏山人能够顶到底。大英帝国是何等强盛,坚船利炮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有英国的殖民地,难道还拿不下一座小小的屏山吗?且待三天之后,“米”字旗在新租借地升起,再看这里是谁家天下?卜力总督已经许诺迟府少爷:“你对大英帝国的忠诚必将得到报偿。”迟孟桓也已经许诺老莫:“事成之后,那块地皮就归你了!”想想看,前景是多么诱人,总督赏给少爷一块肉,少爷吃剩的骨头也有这么大的油水呢!少爷向往的是“势”,老莫追求的是钱,十五英亩的地皮,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可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炒上它几炒,老莫眼看就是盘满钵满的富翁,当了半辈子的奴才一朝成了主人,那是什么味道!老莫心里的兴奋压倒了爬山的疲劳,他的成功已经可以看得见了,只剩下最后三天!只要再辛苦三天,就一切都到手了,哪怕出生入死也是值得的!

站在山头,放眼东望,远处的那支队伍已经穿过了元朗墟,继续向东行进。再看东南方向,十八乡那边也有一支队伍,沿着掌牛山麓往东走,渐渐地消失在远方。“扭计祖宗”默默地思索着,似乎可以断定那浩浩荡荡的人马的去向了。事不宜迟,他必须赶快把这最新的动向报告少爷……

群山之间的土路上行进着一队队人马,各路武装从四面八方拥来,按照太平公局的部署,陆续进入阵地。大埔一带,从大刀岃、锦山、泮涌后山,一直到大帽山北麓的林村谷和观音山,都驻扎了各乡团练、壮丁,深圳、沙头角、东莞、惠州的民间社团派来的两千人也相继赶到,山上各色旌旗迎风招展,旗帜上以斗大的字各写着家族的姓氏:“邓”、“文”、“廖”、“彭”。“侯”;还有一些村庄,人数虽不及五大家族众多,也派了壮丁,协同作战,打出各自的姓氏:“黎”、“曾”、“谢”、“杜”、“张”、“王”“李”“赵”“刘”“林”“胡”“温”“陈”“罗”“邬”、“梁”、“郑”、“简”……不计其数,俨然一支浩浩荡荡的“百姓军”。邓菁士和邓伯雄来到洋涌后山前沿阵地,指挥乡民们开挖堑壕,埋插鹿等。乡民们集资购买的十二门大炮也由人拉肩扛,运上山坡,炮口对准运头角山。数百名弓箭手弯弓待发,一支支羽箭上都里了棉絮,浸了火水,一点即燃。这里距英国人选定的升旗地点不到两华里,邓伯雄手持望远镜,清晰地看到有几名“红头阿三”和九龙寨城的大清兵勇守卫在那里,指挥着苦力赶修警棚,并且在警棚前树立旗杆,准备在三天后升起“米”字旗。

怒火在邓伯雄胸中燃烧,牙齿咬得“格格”响。

他一声令下:“放!”

刹那间,弓弦“嘣,嘣”作响,万箭齐发,拖着长长的火苗朝警棚飞去,像流星雨骤然降落在那重新修建起来的木屋上,顿时草席、葵叶腾起火舌,熊熊燃烧,运头角山又成为一片火海!正在搭建警署的苦力魂飞魄散,丢了手里的家什,四散逃命而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红头阿三”和清兵惊得懵头转向,大呼小叫,只见周围的山上旌旗飘飘,人头攒动,又听得鼓角齐鸣,杀声震天,“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持续不断,好似无数挺机关枪一起扫射。“红头阿三”明知不是对手,慌忙中胡乱放了几枪,便和清兵一起掉头飞奔下山,朝元洲仔方向跑去!

后山上的抗英乡民只是高声呐喊,猛敲锣鼓,燃放鞭炮,却并不追赶,有意放走几只小虾,好钓得大鱼来。

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办公室里,明亮的校形吊灯下聚集着香港军、政、警最重要的几位长官:现任驻港英军司令Gascoigne、汉文译名加士居,辅政司骆克和警察司梅轩利,正在聆听总督的指示。

卜力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连日来的劳累使他消瘦了许多,眼泡松松地垂下来,眼角又增添了几道纹路,前额的发际也似乎向头顶有所推进,年届五十九岁的总督已经显出几分老态。然而他的精神状态依然非常好,那双眼睛虽然眼白布满了血丝,淡蓝色的眸子仍不失光彩,鹰钩鼻下的一撮小胡子也还是弯弯地翘着,那是他顽强的大不列颠性格的象征。

“我们将在三天之后升起新租借地的第一面英国国旗,标志着那片土地正式归附于女王陛下的版图。为了这一天,窦纳乐公使从去年4月开始和中国总理衙门谈判,骆克先生从去年8月开始深入租借地进行调查,我在去年11月上任之前就已经介入此事,索尔兹伯里首相和张伯伦大臣从头至尾给予了极大关注并且不断地发出重要指示,直到现在,我们大家付出了整整一年的艰苦努力,终于胜利在望了。”总督的语调充满成功的自豪,转身看着地图,右手的食指指向大埔墟旁边的那个红色的圆圈,“国旗将在这里升起,这是我们早就选定的地方,虽然在建造第一座警署的过程中遇到一些挫折和困难,但我们决不会向那些反抗分子妥协,我已经作出的决定决不改变!为了确保4月17日升旗仪式的顺利进行,我们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我这里指的是军事措施。我们占领新租借地的第一个目标是大埔,第二个目标是元朗,牢牢控制住濒临海岸的东西两端,我们就掌握了整个新租借地。从战略上考虑,吐露港为主攻阵地。从九龙东部,经红磡至九龙城,再向西贡进发,直到吐露港,沿线调动海军并且部署陆军兵力,是为攻击大埔的东战线;从九龙西部,由旺角经大角嘴海边至荔枝角、九华径,翻过山坡,穿过山谷,通往大鹏湾的沙田海峡,经沙田的大围、火炭、狗肚,至吐露港海岸,部署陆军作战以及后援供应线,是为攻击大埔的西战线。”

随着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总督胸有成竹地作出了军事部署。如果说,半年前刚刚上任之时,他对这片陌生的土地还几乎一无所知,还觉得地图上那些中国式的古怪地名非常拗口,那么,半年之后则已经如数家珍。其实,总督本不必如此详细地为部队规定进军路线,他只是驻港英军的挂名总司令,这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给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去做。但卜力不容许别人忽视他的总司令头衔和海军中将军衔,他要充分显示自己不仅是香港的最高行政长官而且是最高军事统帅的权威和自豪,这一点,无论对于加士居,还是对于骆克和梅轩利,都是必要的。“在完全控制大埔之后,”他接着说,“我们将以此为基地,向西推进,占领元朗、厦村、屏山一带……”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那一带恰恰是抵抗分子的老巢,”骆克插话道,“他们的‘大平公局’设在元朗墟,首领人物邓菁士家在厦村,邓伯雄家在锦田,而屏山的觐廷书室则是他们经常秘密集会的据点。我本来打算把元朗作为第一个占领目标,然后自西向东推进,但是考虑到那里的敌对势力比较顽固,而且舰艇在深圳湾登陆也不如吐露港方便,所以只好颠倒过来了。”

骆克作为最早插手新租借地事务的港府官员,他远比总督更多地接触到那里的实际情况,也更多地看到接管的困难,所以一开口总难免涉及不利之处,并且在无意之中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总督的部署实际上出自他的谋划。

这番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我是权衡了全局之后,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总督的小胡子抖了抖,凌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而不是畏惧敌对势力的顽固,在占领了大埔之后,我们将迅速地征服元朗、厦村、屏山和锦田,抓获几名农民首领是轻而易举的!”

“是,阁下,”骆克赶紧附和,“这一点,我确信不疑!”

“阁下,我渴望早日占领屏山!”梅轩利雄心勃勃地说,“那里的觐廷书室是一幢非常完美的古典建筑,可以作为我们的作战指挥部。它后面不远的山岗是建造警署的理想位置,到那时,我将立即着手实现这个夙愿,击碎中国人关于‘风水’的神话!”

加士居少将一身戎装,抬起戴着雪白的手套的右手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平静地听着他们的发言,并不去插嘴。在他眼里,骆克根本不懂军事,梅轩利手下的那些警察也只能摆摆样子,香港政府的真正支柱是他这个英军司令,今天总督专门讲军事,就是对此最明确的诠释,他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报告阁下,”秘书匆匆走了进来,“迟孟桓先生求见!”

“迟孟桓?”卜力听到这个名字,猛然想起他那天晚上狼吞虎咽地分享“盖瑞”的晚餐的下贱样子,心里泛起一阵厌恶,瞥了一眼梅轩利,说,“迟孟桓不是你的‘助手’吗?他似乎到这里来得太频繁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接见一个中国商人!”

“呃……”梅轩利一愣,迟孟桓一向都是有事先向他报告,这次怎么跨过了警察司直接求见总督?看来,自己对此人的投机钻营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心里也感到不悦,“阁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求见你……”

“他说,他有重要情报要报告总督!”秘书说。

“嗯?”卜力立即改变了主意,“让他进来!”

“是!”秘书转身去叫迟孟桓。

其实,迟孟桓就等在门外,总督刚才那番不耐烦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时至今日仍然称他为“中国商人”,真是令人寒心透了。但是,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听到总督的呼唤,他还是赶紧跨进门,心慌意乱地抬头看去,见几位要员都在这里,更不知如何是好,便深深地鞠了一躬:“报告总督阁下、司令阁下、辅政司阁下、警察司阁下!”一连串的“阁下”都祷告一遍,生怕哪炷香没烧到,得罪了任何一位都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他直接投靠的警察司梅轩利,按官衔不得不排在最后一位,更使他惴惴不安,“阁下,”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梅轩利说,“我先到了警察司,找不到阁下,因为事情紧急,所以就只好……”

“哦,这没有关系,”梅轩利作出大度的姿态,原谅了他的僭越,急切地问道,“你又得到了什么情报?”

“我的‘眼线’从厦村赶来报告说,他亲眼看见各乡的农民武装都朝东边开去了,”迟孟桓赶紧说,“我估计,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大埔……”

“估计?可能?”卜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需要知道的是事实,而不是你的猜想!”

“是,阁下,”迟孟桓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心里像有一根鼓槌在猛擂乱敲,“我猜想……啊,不,我敢断定他们是要袭击大埔的警署,上一次我和警察司已经领教过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名“红头阿三”踉踉跄跄地奔进来,红头巾泥污不堪,身上的绿色警服剐了许多裂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那副样子就像迟孟桓上次死里逃生赶回来报信的窘境重现……

“报……报告!”“红头阿三”嘶哑着嗓子,一边喘息,一边喊道,“警棚又被烧毁了!他们把我们包围了,四周的山上挤满了人,他们有……六八步枪、七九步枪,还有中国式的‘火箭’!”

“哼!”卜力总督发怒了,“半个月之内警棚两次被烧毁,梅上尉,你的部下简直都是废物!”

梅轩利的脸顿时变得青紫,迟孟桓却像赌赢了似地两眼放光:“总督阁下!看来,我的情报没错,他们确实到大埔去了!”

“这些话已经不用你说了,”卜力懒得再理睬他,转脸朝旁边的英军司令说,“加士居少将,现在该派部队去了!”

“是,阁下!”加士居立即向总督办公桌前走去,猛摇了几下摇把,拿起“德律风”的话筒,“我是威廉·加士居!接司令部,叫伯杰上尉听我的命令!……”

“给广州领事馆发电报,”卜力对秘书说,“请满思礼总领事转告两广总督:他没有履行诺言,给警棚以必要的保护,令人非常遗憾!我本来希望,自我接管那天起,能够和新租借地的居民建立一种友好的、诚挚的、和睦的关系,可是,我的仁慈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而被粗暴地践踏!为此,中国政府要付出代价,海关必须从我们的领土上撤走!而且,在4月17日升旗的那一天,两广总督必须派兵来维持现场的秩序!”

秘书迅速地记下了电文,然后把记录稿递到他面前。

卜力看了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立即发报!”

“是!”秘书拿过电文,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梅上尉,请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卜力命令梅轩利,“你立即率领警察部队,乘坐汽艇赶赴现场,无论如何也要把旗杆竖立起来,把警棚重新修好,总不能让我在一片废墟上举行接管仪式!”

“是,阁下,”梅轩利肃然一个立正,“请阁下放心,我誓死完成任务!”他转过身,对迟孟桓说,“走,我们现在就出发!”

“啊?!”迟孟恒好似听到押赴刑场的判决!他没有想到,自己主动奉献了那么多情报,至今什么也没有得到,却还要再次跟着梅轩利赴汤蹈火!一想到上次运头角山的火海,两条腿就酥软了,瑟瑟地发抖,但是,警察司在总督面前向他下了命令,他敢不去吗?

迟孟桓几乎像拖着假肢走出了总督的办公室。

“等一等!”加士居放下“德律风”话筒,向着门外叫道。

“噢……”迟孟桓惶然回过头来,“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梅上尉,”加士居连理都没有理他,脸朝着梅轩利说,“我已经命令伯杰上尉率领香港团队的一个连,从陆路赶往大埔,并且要求他们在明天下午一点钟之前到达,和你们会合!”

“谢谢司令阁下,”梅轩利激动地向他敬了一个礼,“这是对我最大的支援!”

汽艇在吐露港靠岸,梅轩利率领二十二名印度锡克族警察在元洲仔登陆。迟孟桓头戴钢盔,手持“勃郎宁”,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好似一步步在走向鬼门关。

出乎意料的是,从元洲仔到泮涌将近一英里的乡间小路非常安静,路旁的农田蓄满了水,还没有插秧,像一片破碎的镜子,倒映着远处的山岭,却不见人迹。梅轩利甚至怀疑昨晚的情报有误,这里的气氛并没有那么紧张。

在泮涌后山,隐蔽着数千名抗英武装。他们旗不举,鼓不擂,号不鸣,屏息静气地等待着敌人进入包围圈。

邓伯雄沿着堑壕,来到阵地前沿,举起望远镜,监视着那支由“红头阿三”组成的队伍,他们正在从东南方向登上运头角山。

“警察!”邓伯雄说,把望远镜递给文湛全。

文湛全接过望远镜,盯着前方,愤然说:“带头的是梅轩利,他又来了!”

“梅轩利……”邓伯雄听到这个名字就两眼冒火,“他来得好啊!”

“好什么?”他的耳畔响起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我听阿姐说,梅轩利那个家伙最坏最坏!”

邓伯雄猛然回头,看见身旁说话的是个十三四岁的细路仔,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你是哪个村的?”

“泮涌的,我家就在山下面!”

“看样子,你还没成丁啊,怎么也来打仗?”

“我要杀鬼佬!他们来了,我们就没地种,没饭吃了,我阿姐说……”

“你阿姐是谁?”邓伯雄心里一动。

“我阿姐……”那孩子话还没说完,忽然眼睛一亮,喊道,“啊,鬼佬上山了!”说着,举着菜刀,一跃而起,跳上堑壕!

“卧倒!”邓伯雄一把把他拉下来,抬头看看前面,梅轩利带着警察队伍已经登上了运头角山,便大喊一声,“打!”

喊声一落,枪声大作,步枪、驳壳枪、火铳万弹齐发,射向包围圈中的运头角山,无数面三角旗帜像是突然从地底冒了出来,号角呜呜,铜鼓铿锵,鞭炮噼啪,山岳摇撼,声威震天!

山梁高处,邓菁士挥动手中的小旗:“开炮!”

霎时,分布在周围的十二门大炮轰然鸣响,仇恨的炮弹飞射出去,运头角山顿时腾起一团团爆炸的火光和滚滚浓烟……

“红头阿三”们被这突然的袭击惊呆了,本能地掉转头去,要往山下逃跑,梅轩利举起手枪,“砰!砰!”对空连发两枪,厉声喊道:“不许后退,往前冲!占据有利地形,坚守阵地!”

“红头阿三”们无路可退,端着枪,“哒哒哒哒……”扫射着向前冲去。这些黑脸汉子的家乡在百年前沦为英国的殖民地,现在他们自己又成为殖民者的工具,奉命来征服另一个民族。面前是不甘做奴隶的人们拚死的抵抗,背后是不可违抗的主子严厉的驱赶,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与死亡为伴,求生的欲望使他们疯狂了,“哇哇”地大叫着,枪口喷射着火舌,那是他们惟一的生路!

飞蝗般的子弹从耳旁呼啸而过,迟孟恒心胆俱裂。迟府的这位“二世祖”只继承了乃父的野心,却没有同时继承那份在枪林弹雨中提着脑袋发洋财的胆量,平日里扛着双筒猎枪到山林里打鸟、打兔子毕竟是闲玩,和打仗是两回事,此刻两腿瑟瑟发抖,一步也迈不动了。他一把抓住从身旁跑过的一个“红头阿三”,抖抖索索地喊着:“求求你,保……保护我!”

“Fool!”那个“红头阿三”猛地甩开他,一边往前面扫射,一边朝他吼道,“你手里也有枪,自己保护自己!”

噢,枪?跌倒在地的迟孟桓这才想到自己手里的那只铁玩艺儿才是他的护身符,连忙扣动扳机,漫无目标地打了几枪,匍匐着向前爬去……

梅轩利率领他的队伍冲到了警棚前面,那座木屋早已是一堆坍塌的废墟,草席和葵叶都烧光了,横七竖八的柱、梁、檩条大半成了焦炭。

“隐蔽!”梅轩利大喊一声,飞步跑向那堆废墟,“红头阿三”和迟孟桓也随后躲进焦炭和灰烬之中,在这空旷的山间平地,这是他们惟一能够找到的掩体。

子弹从废墟中喷射出来,空中飞散着草木灰的烟尘……

泮涌后山的阵地上,邓伯雄纵身跃上堑壕,振臂一呼:“冲上去!杀尽‘红头阿三’,活捉梅轩利!”

像是大海怒涛腾空而起,数千名武装乡民冲出堑壕,旌旗挥动,鼓角齐鸣,操着步枪、火镜、大刀、长矛,在十二门大炮的掩护下,排山倒海般朝运头角山压过来。队伍中,一面镶着红边的三角旗冲到了前头,旗上写着“太溪奉宪团练”,中心部位一个斗大的“文”字。旗帜下,一群年轻的后生簇拥着文湛全向前冲锋,正是这些人在十几天前连夜搜山追捕梅轩利,却让他侥幸逃脱,这次决不会再放过他,一定要瓮中捉鳖!

警棚废墟之中的困兽犹斗,但是,梅轩利已经知道自己生还无望了,不是拚到最后饮弹身亡,就是被乡民们活捉,而一旦落到那些人手里,他们会把他砍成肉泥!雄心勃勃的警察司绝望了,这位爱尔兰人的后裔没有死在英格兰人的血腥镇压之中,却要死在为英格兰而战的远东战场,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西班牙星相家和迟孟桓胡说八道的预言都见鬼去吧,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还做什么晋升总督之梦?完了!噢,永别了,亲爱的夏莲娜,还有可爱的女儿……

梅轩利的手枪停止了射击。他担心打光了子弹,将失去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看了看冒着青烟的枪口,然后把枪举起来,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哒哒哒哒……”他的耳畔突然响起了马克沁机关枪的扫射声,尽管听起来还有一两百码的距离,但十分清晰。那不是抵抗分子的枪声,他敢肯定!啊,是伯杰上尉到了,他几乎兴奋得要跳起来,刹那间取消了自杀的念头!

马克沁机关枪的扫射声越来越近,终于,梅轩利看到剽悍的香港团队冲上了运头角山,伯杰上尉一边用手枪向前射击,一边高叫着:“梅上尉!梅上尉……”

“亲爱的,我在这里!”绝处逢生的警察司和他的部下从一堆焦炭的掩体下钻出来,梅轩利和迟孟桓也都像“红头阿三”那样一脸黝黑了。

一百二十五人的香港团队携带重机枪赶来,使梅轩利的战斗力大增,马克沁机关枪排成扇面队形,向南面、西面和北面疯狂扫射,那汹涌而来的潮水在密集的弹雨下后退了,乡民们被迫退回了两千英尺之外的堑壕……

双方进入远距离对射的僵持状态。伯杰上尉很快就发现,那些农民的武器低劣,射程有限,而且枪法不准,子弹不是射得太高,白白地消耗在那早已烧焦的废墟木架上,就是射得太低,中途便撞在山石上,火星四射,却不具杀伤力。如果不是畏惧那十二门大炮的威慑,香港团队现在就可以发动反攻了。

一大炮!我们需要大炮!”伯杰向梅轩利喊道,“赶快派人去吐露港,坐汽艇回去求援!”

毕竟是正规军的上尉,实战经验比警察司丰富,而且头脑冷静,在关键时刻作出了关键决策。梅轩利立即指定两名“红头阿三”承担求援的任务,黑脸汉子兴奋地喊着:“感谢上帝!”急急遁去,在这个时候,奉命奔回香港简直就是上天堂!

紧张的对射在继续,两千英尺之间的山地上空,子弹来往穿梭,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虽然对双方都不会造成严重伤亡,却任何一方都不敢停止,因为一旦失去火力的掩护,阵地随即就会被对方夺去。

“我没有想到,他们虽然枪法不准,却具有这样持久不懈的耐力!”伯杰上尉伏在一棵被炸倒的树干旁边,喃喃地说,“简直不可思议!”

“这就是中国人的固执!”梅轩利说,“如果把子弹打光了,他们还会拿着大刀、长矛和我们拚命的!”

“嗯。”伯杰皱紧了眉头,从衣袋里掏出怀表,默默地注视着那跳动的秒针。

太阳坠下山坡,天色渐渐地黯淡了。

居高临下的山梁上,已经发红的炮口还在发射着炮弹。装填手脱光了上衣,脊背上的热汗和着泥土,冒着腾腾水气。堑壕里,邓菁士放下手里的望远镜,两只血红的眼睛在冒火,粗黑的发辫盘在头顶,脖子上围着一条黑布围巾,已经被汗水浸透。

邓伯雄沿着堑壕,向他匆匆走过来。

“大哥,我们的弹药来之不易,不能这样陪着他们消耗!我看,应该趁天黑之前再发动一次进攻,把运头角山夺过来!”

邓菁士没有说话,拉起脖子上的围巾,抹了一把脸,举起望远镜,凝望着敌人的阵地。

“嗯?”他的络腮胡子抖了抖,说,“鬼佬的机关枪,打得怎么不像刚才那么激烈了?可能他们的子弹快打光了!”

“进攻吧,”邓伯雄迫不及待,“现在正是时候!”

“好吧!”邓菁士终于下了决心,“炮火掩护,我们上!”

他举起驳壳枪,和邓伯雄一起跳出了堑壕:“乡亲们!冲上去,夺下运头角山!”

滚滚怒涛又一次汹涌澎湃,朝着运头角山压过来……

突然,吐露港方向响起隆隆的炮声,满载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的战舰“荣誉”号和“快捷”号相继赶到了。香港团队增派的两个连和“亚洲辎重连”、“香港新加坡兵营”也从陆路向泮涌开来,在重炮猛轰的掩护下,如狼似虎的英军漫山遍野,朝着乡民们扑去!汹涌的潮水像是骤然撞上了堤坝,激起冲天的浪花……

密集的弹雨中,血肉之躯一个一个地倒下……

邓菁士两眼瞪得血红,额头的青筋暴起,恨不能一步跃进英军阵地,与鬼佬拚命!但是,眼看着乡亲们血流成河,他知道,继续硬挤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吹退兵号,快撤!”他果断地发出命令!

“呜呜”的螺号吹响了,乡民们搀扶起受伤的同伴,背上死难者的尸体,滚滚浪潮迅速地回流……

邓伯雄回头望着飞奔而来的英军,已经越过了乡民们挖的堑壕。他举起驳壳枪,猛烈射击,掩护乡亲们撤退。突然,他在队伍中看见了那个手拿菜刀的细路仔,正朝着和撤退相反的方向跑过去。他要做什么?也许,他刚才失落了什么东西,要去找回来?不,这种时候丢了什么也不值得寻找了,看他那咬牙切齿的神气,是要和鬼佬去拚命!这孩子,跟着大人们苦战了一天,其实他那把菜刀到现在也没有派上用场,他一定很不解气,没有杀掉一个鬼子怎么能撤退呢?看,他朝鬼子的队伍冲上去了……

“细佬,回来!”邓伯雄厉声喝道,他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危急之中却喊出了一个最亲切的称呼“细佬”,把他看作自己的亲兄弟,“细佬,赶快撤退!”

那孩子一愣,认出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而正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他的身旁,一声山崩地裂的爆炸,冲天的火光中飞散着撕裂的肢体,还有他那把没有派上用场的菜刀……

天完全黑了。

运头角山一片死寂,一片漆黑。

已经是阴历三月初六了,天上本应该有一弯明亮的月牙,可是,却没有。还应该有满天闪烁的星斗,可是,也没有。

只听见吐露港的浪涛在呜咽。夜深了,大海涨潮了。

黑暗中亮起两束探照灯光柱,缓缓地转动着,横扫着黑沉沉的夜空。

从元洲仔通往泮涌的土路上,一串马灯的光亮在游动,伴随着“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加士居少将和辅政司骆克登上了运头角山。驻守在这里的伯杰上尉和梅轩利上尉向他们迎上来,“咔”地一个立正,庄严地敬礼。在他们身后,整齐地排列着那些在今天的战斗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士兵。

少将抬起那戴着雪白的手套的右手,向他们还礼。

“年轻人,你们打得不错!”少将声调徐缓地说,“伤亡的情况怎么样?”

“报告阁下,”伯杰上尉说,“我方有一些官兵负伤,但阵亡的人数很少……”

“那么,敌方呢?”

“他们伤亡惨重!尸体都被抢运走了,难以统计确切的数字……”

“哈,”少将冷笑道,“叛乱分子们不过是一些被误导的动物,他们的武器低劣,又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根本就不值得浪费我们士兵的枪弹!”

“阁下,这是我们缴获的叛乱分子的旗帜!”伯杰上尉把一面卷着的旗帜双手递给少将。

少将接过来,把它展开,在马灯的照射下端详着这面镶着红边、写着汉字的旗帜,上面布满了弹洞。

“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少将问。

“‘大溪奉宪团练,文’,”骆克读出那些字,向他解释说,“这是大埔附近泰亨文氏家族的旗帜,‘奉宪团练’是中国官方批准成立的民间武装。中国没有警察,乡村靠团练维持地方治安。”

“啊,好极了,这是一个对我们极其有利的证据!”少将的脸上漾起兴奋的笑容,抬手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望着黑黝黝的群山,宣布说,“总督已经决定,提前一天接管新租借地,明天就在这里举行升旗仪式!”

4月16日,星期日。殖民地大臣张伯伦从伦敦打来电报,批准了卜力总督的决定:“你今天请前往大埔升起大不列颠国旗,同时应大声宣布1898年6月9日的《专条》和1898年10月20日女王陛下的手谕。你到达之后,请及时向我报告情况。”

本来,接管新租借地的日期定在星期一,4月17日。这一天恰恰是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签订中日《马关条约》四周年,在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四年之后的同一天,大清帝国的又一片领土正式被英国接管,真是一个绝妙的巧合。总督早已宣布将4月17日作为公众假日,大埔的突发事件使接管仪式提前了一天,但仍然赶在公众假日,这为港岛上的英籍居民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们早就神往着这片新的领土,港岛太小了,拥挤的都市生活使他们感到紧张而乏味,乡间的绿水青山似乎更富于闲情逸致,有益于身心健康。花园道缆车总站今天格外热闹,大腹便便的巨商富贾、珠光宝气的贵妇名媛纷纷走下缆车,他们的私家轿已经等在那里。半山的山径上,轿子、马车和人力车络绎不绝,云咸街轿站的生意也特别兴隆,雇主全都是“鬼佬”。“鬼婆”,喜气洋洋地前去大埔参加升旗盛典,这不仅是一次愉快的远足,更是大英国民放纵他们的“爱国热情”的一个机会。

在他们的行列中,惟独少了一个人:花园道松林径二十九号“翰园”的主人林若翰。

阿宽佝偻着腰,打开了“翰园”的镂花铁门,衣冠楚楚的林若翰正要走出门去,却被巡逻的英警拦住了。

“对不起,牧师,请你回去,没有警察司的许可,你不能离开这座别墅!”

“我已经被你们软禁了两个星期!”林若翰愠怒地望着警察,“难道我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吗?”

“在警察司解除禁令之前,你可以这样理解,牧师,”警察的态度保持着克制,而言辞却不容置辩,“我们在执行命令,希望得到你的配合!”

“可是今天……”林若翰激动地挥着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能待在家里?”

“当然,我理解你的心情,牧师。”警察说,“今天,大英帝国的国旗将在新租借地升起,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警察不无嘲讽地朝他耸耸肩,“但是很遗憾,你不在被邀请的人士之列!”

“我……”林若翰的心脏“咚”地一声,脸涨红了,“我并不是要去参加升旗仪式,而是要去教堂!今天是星期日,教堂里要举行主日崇拜……”

“当然,今天的主日崇拜比以往更重要!”警察板着脸说,“现在,政府的要员和军队的高官都集合在教堂,他们将在向上帝祈祷之后,前往大埔,不过,今天的主日崇拜另有人主持,你是不能参加的!”

“啊!……”林若翰的嘴唇颤抖着,沮丧地愣在镂花铁门前,心中涌起一腔悲愤。新安县那片租借地,从以直线为边界的《专条》到以深圳河为边界的《合同》,经历了多少周折?可以说,他林若翰为此所花费的心血、所作出的贡献,仅次于卜力总督和骆克辅政司;但是,到了正式接管的这一天,他却被排除在外,连在升旗现场做一名普通看客的资格都没有了。其实,以林若翰目前的处境,这一点无须别人把话挑明,他也自己知趣,并没有奢望前去大埔亲历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今天装束整齐地出门,真的是要到圣约翰大教堂去,他要在教友们的面前维持自尊,要向上帝诉说自己的不幸,借此填补心灵的空虚,却不料连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官方甚至不允许他和那些接管大员一起祈祷,老牧师实在难以忍受了!

“牧师,”阿宽走上去,搀扶着他,“回去吧……”

“不,不……”他喃喃地自语着,甩开阿宽的搀扶,气昂昂走回小楼的客厅,踉跄着奔向挂在墙壁上的“德律风”,颤抖的手摇着摇把,拿起话筒:“接线生,请给我接总督办公室!”

线路接通了。

“我是林若翰牧师,要和总督通话……”

“对不起,总督不在,他到教堂去了。”话筒里传来总督秘书的声音,“借此机会,我奉命通知你:今后请不要再打扰总督!鉴于你藏匿、包庇抗英分子的行为和泄露政府机密的嫌疑,你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又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林若翰的心凉到了底。对方把线路挂断了,他茫然地举着话筒,听着那“嗡嗡”的声音,头脑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这就是总督府对他的最后答复!卜力总督从去年11月25日来港赴任,到现在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年届六十的林若翰也只有在这时才焕发了人生的青春,他像坠入爱河的小伙子那样狂热地迷恋上了政治,并且有幸博得了新任总督的青睐,短短数月之间便登上了大半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仕途”阶梯,名誉、地位在向他招手,而正当他即将攀上成功的峰巅,却一个跟头栽到了底,太平绅士的桂冠成了泡影,总督府的大门从此对他关闭,不仅如此,政府还要对他“追究法律责任”,等待他的将是公堂受审和铁窗之中的煎熬……

阿宽接过他手里的话筒,替他挂上。

“牧师,你要想开些,”阿宽轻声说,“人生在世,一帆风顺的太少了,哪个人不经过七灾八难?人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事到临头,不受也得受!就拿我阿宽来说,这一辈子……”

“好了,不要再絮叨了!”林若翰烦躁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说:人跟人不同,你阿宽能跟我比吗?你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华人,能找到一份卖苦力的工作,挣两个小钱糊口,就觉得上了天堂;我要做的大事业,是你连想也不敢想的,你根本不能体会我成功的愉悦,当然也无法理解我失败的痛苦!我如果落到了你这个分上,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呢?

阿宽看他那阴沉的脸色,就住了口,伸出手去要扶着他上楼,林若翰摆摆手,自己踏上了楼梯。

他经过女儿的房间门前,停住了脚步,叫了声:“倚阑!”

倚阑房间的门敞开着,她坐在屏风前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当日的《德臣西报》,正在急切地查找来自新租借地的消息。突然听到父亲那异样的叫声,两手一抖,报纸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她站起身来,向父亲迎过去。

“Dad……”倚阑扶住父亲的胳膊,发现他在颤抖,“Dad,你……”

“太悲惨了,太悲惨了……”林若翰喃喃地说。

“Dad也看了报纸了吧?”倚阑说,“昨天大埔打起仗来了……”

“让他们打吧,随他们的便吧,我管不了那些事了!噢,我是感叹自己的命运太悲惨了……”林若翰心烦意乱地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纵横交错的皱褶松松地下垂,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感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如果不是女儿扶着他,也许就要瘫倒在地。

倚阑慌慌地搀着父亲走进自己的房间,扶着他坐在书桌前的高背椅上。林若翰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如果不是那双温暖的小手,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冰冻了。

“Dad,你又犯病了?”倚阑焦急地望着父亲,抽出手来,替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我让宽叔去请医生吧?”

“不,不用了,医生治不了我的病,哀莫大于心死,我的这颗心已经死了!’淋若翰抖抖索索地伸开双臂,把女儿抱在怀里,“倚阑,倚阑啊,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现在就可以死了……”

“Dad,你不要这么悲观啊,”倚阑搂住父亲的脖子,眼泪簌簌地坠落下来,滴在父亲那稀疏的白发上,“这么多年,你什么风浪都闯过来了,从来也没有向命运低头,现在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和dad一起往前闯,不管遭受多大的打击,也得活下去!”

“这一关,我恐怕闯不过去了!我已经被总督抛弃,被香港抛弃,成了多余的人,在香港的两千多名英国人当中,我是最不受政府信任的人,失去了人身自由,还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追究法律责任?!”倚阑猛地一个战栗,“这是谁说的?”

“总督的秘书,我刚刚给他们打了‘德律风’……”

“啊……”倚阑觉得自己的心脏陡然下沉,落进了万丈深渊!易先生被追捕,父亲也将受审,这双重的打击让她怎么承受啊?

林若翰恐惧地抬起头,失神的蓝眼睛黯淡无光,他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一天,自己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惶惶然聆听着头戴假发的大法官的宣判,而陪审员席上却昂然坐着太平绅士迟天任!大法官手起槌落,宣布了对他的刑罚,他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解着,关进了维多利亚监狱……

“噢,上帝啊,没有想到我六十岁以后的岁月将在铁窗中度过,倚阑,我怕,我怕……”

“Dad……”倚阑的心脏慌慌地悸动着,满是泪水的脸贴在父亲的脸上,“Dad,别怕,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家里还有你的女儿,还有宽叔和阿惠,我们会到那里去看你的……我们会支撑着这个家,等着dad回来……”泪水哽噎了倚阑的喉咙,父女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柔肠寸断地呜咽。

“如果……如果我还能回来……”

“Dad一定会回来,回到我们的家来……”

“不,这个家,这个伤透了我的心的翰园,我们不要了!”林若翰睁着失神的眼睛,从女儿的肩头望着前方,喃喃地说,“我们走吧,躲开卜力总督的这块领地,回英国去,回自己的家乡去,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那才是我们的家!倚阑,你看,你看哪,我们的家乡多美啊……”

倚阑回过头去,泪眼望着挂在床边墙上的那幅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当时还只有三岁,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孩,被父亲抱在怀里,他们身后那座苫着草顶的古老的房子,就是驰名世界的大文豪莎士比亚的故居,那是英格兰的骄傲,也是父亲的骄傲,他以自己有这么一位伟大的同乡而深感自豪。父亲的家离那里不远,从照片上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尖顶的教堂,父亲多次说过,在教堂的后面,就是林氏家族庞大的庄园……

“啊,就在那里,走过去不远就到了……”林若翰深情地望着照片上的故乡,像是在对女儿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好大的一片枞树林环绕着我们的林氏庄园,清清的艾冯河从旁边流过,耳畔传来牧童的短笛声……在那宁静的田园,没有政治的纷争,没有官场的倾轧,没有功名利禄的诱惑,没有魔鬼设下的防不胜防的陷阱,只要回到家,我就一切都解脱了!也许,我们的庄园早已经破败了,可那毕竟是我们的家呀!回去吧,回去,二十一岁就离开家的John又回来了,我难忘的英格兰,还认识你的儿子吗?”

潸潸泪水顺着他那苍老多皱的面颊缓缓地流下来,天涯游子到了六十岁,遭受了人生旅途上最大的挫折,才想到要回到他的出生地,也许太迟了一些!

倚阑默默地注视着那发黄的照片,那上面虽然记录着自己的影像,却唤不起任何回忆,也并不觉得亲切,过去的亲切和自豪都是父亲灌输给她的,而一旦拨开了那笼罩了十五年的迷雾,遥远的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不,dad,我不愿意跟你到那个地方去,”倚阑的思绪脱口而出,“我要留在香港……”

“啊,我的孩子,”林若翰怜爱地看着女儿,抖动着苍老的手,抚摩着她那稚嫩的脸庞,“香港是你的出生地,你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几十年来,我也非常喜欢香港,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又遭受了这样的境遇,我却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一辈子都错了,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这块海外飞地,是政治家厮杀的战场,是商人冒险的乐园,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块弹丸之地,气候又是这么炎热,我们的同胞少而又少,在二十五万人当中只占百分之一,就像生活在外国的侨民,大英格兰在这里成了少数民族,唉,香港有什么可爱呢?”

林若翰几乎在香港度过了他的一生,到头来却又觉得香港一无是处,这巨大的反复当然自有他的苦衷。然而,他也不想一想,自己所说的这一切,喝香港的水长大的女儿能接受吗?倚阑紧紧偎依着父亲,听着他的娓娓絮语,一片温馨的天伦之情,而两颗心却在疏远,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Dad,我爱香港,”倚阑轻声说,“尽管这里有苦难,有悲伤,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此刻,她的眼前浮现出西营盘那风雨飘摇的木屋察棚,德辅道上潮水般涌流的暴动人群,中环码头麻石堤岸上紫黑的血迹,这一切,都被泪水蒙住了!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永远咽在心里,绝对不能告诉dad:这位身心被极度摧残的老人,不能再遭受打击了……“我从小就看惯了太平山的云雾,听惯了零丁洋的涛声,”她只能这样说,小心翼翼地避开父亲刻意保守的那个秘密,“还有我们的翰园,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了!”

“倚阑,是十八年,”林若翰纠正她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了!怎么忘了自己的年龄?”

“哦……”倚阑慌了,抬起手来,掩着自己的嘴唇,那嘴唇在颤抖,已经说出去的话,没有办法收回来了,“Dad,我……我……说了什么?”

“倚阑!”林若翰那两道淡黄色的眉毛陡然皱紧了,苍老的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乱成一团麻,胸膛里那颗衰弱的心脏猛地被提到了半空,他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被刺了一刀!十五年前,正是在十五年前,那个年仅三岁还没有正式名字的“细女”被他抱进了这个家,从此才有了林氏家族的继承人“倚阑”。可是,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倚阑自己不会记得,她现在是怎么了?是偶然的口误,还是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孩子,你……你慌什么?”

“没……没有啊,”倚阑擦着眼泪说,那只手,那嘴唇都抖个不止,“Dad,我……没有慌,也没说什么……”

两颗浑浊的老泪从林若翰深陷的眼窝滚下来,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倚阑,告诉我,”他悚然望着女儿,“告诉我,十五年前的事情,你……听到了什么?”

“Dad,别问了……”倚阑呆立在父亲面前,“我都知道了!”

“你……你怎会知道?”当最不愿意正视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林若翰仍然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是阿宽吗?”他恼怒地捶胸顿足,“他竟然没有信守诺言,背叛了我!”

“不,不是宽叔……”

“是谁?”

“是迟孟桓。”

“迟孟桓?!迟孟桓这个恶魔,他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林若翰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就要跌倒!

“Dad!”倚阑急忙扶住了他,“Dad……”

“倚阑,倚阑……”林若翰一把抱住了倚阑,满脸的皱纹在抖动,恐惧地张大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乞求似地望着她,“我虽然不是你的生身之父,但你仍然是我的女儿!是上帝把你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交给了我,那时候你是多么瘦小,多么虚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小狗、小猫、小鸟,我一勺一勺地给你喂牛奶,一天一天地把你养大,到现在,我们相依为命已经十五年了,这和亲生骨肉有什么区别?就是一只小狗、小猫、小鸟,也会深深地依恋我,何况是人!倚阑,十五年来dad对你的爱,你总不会忘了吧?”

“Dad,你永远是我的dad!”倚阑扑在父亲的怀里,泪如泉涌,“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苦难,也许早就不在人间了!”

“噢,我的好女儿!”林若翰紧紧地抱着女儿,好像惟恐被什么人夺走,“你永远是我的女儿,爸爸永远爱你……”

“谢谢你,dad!”倚阑伏在父亲的肩头,两手抚着他那衰弱的老迈身躯,“每个父亲都爱自己的女儿,而你是基督的使者,还要爱天下的人,拯救所有的人脱离苦难!现在,英国人正在杀中国人,几百名军队开到大埔去了,用枪用炮屠杀新安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断送了生命,又留下了多少孤儿,你救得了他们吗?而且,还有……”倚阑抬起头来,泪眼望着父亲,她要说:还有易先生呢,他从这里走了就再没有消息,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你救得了他吗?

“不,我不能……”林若翰打断了女儿的话,瑟缩地颤抖着,“我只是一个凡人哪,连我自己都救不了啦……”

窗外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圣约翰大教堂主日崇拜的时间到了。现在,从卜力总督到港府的各级军、政高官,都集中在那里,向上帝隆重祈祷,恳求宇宙的主宰保佑大英帝国的女王和她的子民,从今天起,她的领土又扩展了三百七十六平方英里,征服世界的“米”字旗将在那片土地升起。

阴沉沉的天空堆满了乌云,怕是要下雨了。阿惠戴上一顶雨帽,手里挎着她往常出门采买食品的篮子,往翰园的大门走去。

阿宽给她打开了铁门,在门外巡逻的英警立即端着枪走了过来,威严地喝道:“上级有命令,这座院子的人一律不许出门!”

“长官,”阿宽脸上堆着笑容,低声下气地说,“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违抗命令,可是,这一家人总得吃饭啊,她这是去买菜,请行个方使!”

说着,把攥在手里的一个红包递了上去。

“嗯,”警察接过红包,隔着纸捏了捏,摸出里面有两枚港币,脸色便温和了一些。伸手抓过阿惠挎着的篮子,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于是把头一摆,“走!”

阿惠出了大门,急急地朝山下奔去。

大埔墟近旁的吐露港,泊于岸边的战舰“荣誉”号和“快捷”号挂满彩旗,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从元洲仔到泮涌的道路戒备森严,四百名英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开进运头角山的升旗现场。旗杆已经竖起,挂好了升旗用的绳索。而旗杆旁边的警署却是一片废墟,来不及重建了,只好临时用装满泥土的麻袋砌成防卫工事。

港府辅政司骆克爵士,英军司令加土居少将,英国皇家海军舰队分队司令鲍威尔准将和布朗上校、奥格尔曼中校、伯杰上尉、西蒙斯上尉、巴瑞特中尉陆续步人会场。

一个最重要的人物没有出现。此刻,在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楼前的青青草坪上,卜力牵着他的爱犬“盖瑞”在缓缓地踱步。昨夜大埔的突发事件使总督担心自己的安全会受到威胁,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去主持升旗仪式了,而留在了总督府,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大埔的消息。

升旗仪式由骆克主持,总督的缺席使他处于会场的中心位置。骆克头戴黑色筒形呢帽,身穿崭新的制服,胸前佩戴着圣迈可及圣乔治大十字。三级勋章,腰间的皮带上挎着战刀,双手展开一面丝质的“米”字旗,向旗杆走去。这位辅政司的兼职——新租借地专员,从今天起上任了,年方四十一岁的骆克爵士的政治生涯从此又揭开了新的一页。

警察司梅轩利上尉头戴帽盔,手握战刀,率领他的“红头阿三”部队肃立在旗杆前。

重兵把守的这片焦土充盈着森森杀气,草地已经被烧光,连一朵野花也没有。幸亏那些赶来助兴的贵妇名媛,她们那鲜艳的曳地长裙、插着羽毛的帽子和珍珠项链、宝石钻戒为会场点缀了些许色彩。

两广总督没有派人来参加升旗仪式,租借地的接管成了英国单方面的占领,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如果没有中国人在场,接管的命令宣布给谁听呢?

迟孟桓驱赶着十几个老弱乡民上山来了。他和梅轩利跑遍了附近的村庄,青壮男女都不知去向,只有一些跑不动的白发翁姬留下来看家,被他们抓来了。由聋耳陈牵头,他们每人手里都举着一面小小的白旗,上面写着:“大英国界内归顺良民”,格式一律,出自迟孟桓的手笔,他自幼喝洋墨水长大,中国字写得不怎么像样。

“快走,快走!”迟孟桓举着勃郎宁手枪,向他们厉声吆喝着。此一时,彼一时,迟孟桓的两腿已经不像昨天那样瑟瑟发抖,腰板也挺起来了。有那么多英军在场,他还怕这些老弱病残吗?

突然,山野之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一名四五十岁的农妇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向这边跑来,她哭喊着:“我的仔……我的仔啊!……”

“做什么?”迟孟桓拦住了她,“这地方不许你胡闹!”

“我要我的仔!你们还我的仔,还我的仔啊!”

被驱赶上山的乡民们回过头去,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却敢怒而不敢言。

“阿惠妈,你这是做什么?”聋耳陈走上前去,说,“今天官府要办大事,哭哭啼啼是不好的,嗱,我这面旗子给你拿着……”

“我要我的仔!”那农妇挥舞着手臂,把他的旗子打落,继续朝山上跑去。

“站住!”迟孟桓吼道,“要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开枪吧!我的仔被你们打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那农妇转过脸来,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迟孟桓,突然,像疯了似地向他扑上来,一把抓住他腕子,“我和你们拚了!”

“砰!”迟孟桓手中的枪响了,那农妇的哭喊声更然而止,她单薄的身体晃了两晃,倒了下去,鲜血从胸膛里喷涌出来……

会场骚动了,神经脆弱的贵妇名媛们尖着嗓子发出惊叫:“啊——”风度优雅的绅士们不安地议论:“在喜庆的日子出现这种情况真令人扫兴!”

“怎么搞的?”骆克皱紧了眉头,朝梅轩利说,“快去看看!如果发生骚乱,要及时制止!”

“是!”梅轩利朝身旁的印警一挥手,“红头阿三”们跟着他朝山下跑去……

几分钟后,梅轩利、迟孟恒和“红头阿三”们驱赶着那些老弱妇孺来到了惶惶不安的会场。

“没有什么事,”梅轩利向大家挥着手,“是一个疯子,已经被——”他笑了笑,选择了一个避免刺激性的说法,“被送进天堂了!”

骆克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现在他可以放心地主持升旗仪式了。

“咚!咚!……”吐露港上,“荣誉”号和“快捷”号鸣响了礼炮。骆克双手展开那面“米”字旗,向旗杆走去。

骆克的双手激动地颤抖着,把大不列颠的国旗系在绳索上,然后轻轻拉动,“米”字旗在礼炮声中徐徐升起。

数百名官兵和富商名流、绅士淑女一齐向“米”字旗行注目礼。遗憾的是仓促之中没有从香港带来军乐队,他们只好不用伴奏,唱起了英国国歌《神佑女王》:

上帝保佑女王,

祝她万寿无疆,神佑女王。

常胜利,沐荣光;

孚民望,心欢畅;

治国家,王运长;

神佑女王!

扬神威,张天网,

保王室,歼敌人,一鼓涤荡。

破阴谋,灭奸党,把乱萌一扫光。

让我们齐仰望,

神佑女王!

愿上帝恩泽长,

选精品,倾宝囊,万岁女王!

愿她保护法律,使民心齐归向。

一致衷心歌唱,

神佑女王!

这是一首古老的歌。早在1739年11月20日,英国海军上将威尔能率领舰队攻占了西班牙在南美的殖民地波托贝罗,1740年的庆祝宴会上便第一次响起了由英国音乐家亨利·卡累谱写的这首《神佑国王》,1825年它被正式定为国歌。1837年,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国歌的歌词除了把“国王”换成“女王”,其余没有任何改动。伴随着大英帝国称霸天下、殖民全球的历史,它已经传唱了一百五十九年,字字句句膨胀着扩张的欲望,仍然鼓舞着王国的臣子“扬神威,张天网,保王室,歼敌人,一鼓涤荡。破阴谋,灭奸党,把乱萌一扫光”。今天,1899年4月16日,当这首歌在远东新租借地再次响起之时,曾经为攫取这片土地而奋力拚搏的斗士们不禁热泪盈眶!

“女士们,先生们!”骆克爵士手持一沓文件,高声说,“现在,我谨代表圣马可暨圣乔治最高大十字勋章获得者、香港殖民地及其属地总督兼总司令、海军中将亨利·亚瑟·卜力爵士阁下,宣读英国枢密院1898年于巴尔莫勒尔宫发布的《枢密院令》!

鉴于英国女王陛下与中国皇帝陛下1898年6月9日所订《专条》规定展拓毗连香港殖民地的英国界址,并据该《专条》所述方式租与女王陛下;

并鉴于为便利租期内治理女王陛下按该《专条》所获土地,需要有所规定;

兹遵照女王陛下命令,并据女王陛下枢密院建议,命令于下:

一、兹特宣布,上述《专条》所述的界内领土,租期内应视同并实际上成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原来即为该殖民地的一部分无异。

二、香港总督有权经该殖民地立法局建议和同意制定法律,以维持该地作为该殖民地之一部分的和平、秩序和有效施政。

三、自港督宣布的指定日期起,所有在香港生效的法律与法例,同时适用于上述地方,直到女王陛下或港督经立法局建议予以修订或废除为止。

四、无论本枢密院令包含何等内容,九龙城内现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行使管辖权,惟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

兹授权女王陛下主要国务大臣之一约瑟夫·张伯伦阁下据此发出有关的必要指示。”

当骆克宣读到第四条时,犹豫了一下。他看到,站在身旁的加士居少将也把眉头皱紧了。很显然,去年10月发布的这道《枢密院令》,部分条款已经不合时宜,驻扎在九龙城的中国官员和军队决不能允许继续保留,一定要把他们赶走,这已成为索尔兹伯里首相、张伯伦大臣、卜力总督和香港军政首脑的共识,而且很快就要变成行动!那么,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宣布对中国有利的条款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废除这个第四条要由枢密院发布新的命令,而在此之前,骆克无权篡改,也只有照本宣科了。不过,读到这里时,他有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以求最大限度缩小负面影响。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骆克又重新提高了音量,“根据卜力总督的命令,我宣布:自1899年4月16日下午二时五十分起,新租借地居民已归英国管辖;此后,新租借地日出时要升英国国旗,日落时降旗,不得有误!”

这番话无疑是说给那些举着白旗的“大英国界内归顺良民”们听的。可是,那些人却低垂着头,神情悲戚愁苦,没有一点“让我们齐仰望,神佑女王”的意思。惟有聋耳陈肃然惶然地抬起头来望着骆克这位赫赫长官,好像“洗耳恭听”的架势,而他却又虚长了一双耳朵,什么也没听见。

升旗仪式匆匆收场,运头角山复归于一片死寂。

空中,浓重的阴云如铅似墨,层层堆积,越来越厚,天仿佛低得擦到了旗杆,乌云中滚动着沉闷的雷声。

山野里,丛林中,披着硝烟的乡民们草草掩埋了死难者的尸体,搀扶着负伤的同伴,含泪撤回自己的村庄,每颗心都像压顶的乌云那样沉重。

乡亲们慌慌地迎上来,白发苍苍的阿公、阿婆寻找着儿子,年轻的阿嫂寻找着丈夫,细女、细路仔寻找着父亲,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在人群中巡睃,却不敢开口问,怕听到那个骇人的消息。而噩耗还是一个又一个地传来,凄厉的哭声在村头回荡。

夜幕下,从锦田通往屏山的土路上,龙仔手提着一盏火水风灯,陪着阿惠急急地奔走。

觐廷书室的客房里,三嘴灯下围坐着太平公局的首领们,一张张脸上笼罩着阴云。

“首战失利,断送了乡亲们几十条性命,每个冤魂身后都撇下了妻儿老小!”邓菁士沉痛地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滚出两串泪水,“我们指挥作战的人,有愧啊!”

“打仗就免不了伤亡,我们每个人都准备战死!”邓伯雄咬牙切齿道,“鬼佬欠下的血债,要让他们加倍偿还!”

“雄叔说得对!”邓仪石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气可鼓而不可泄,我们今夜作好准备,明天再战,怎知不能打败鬼佬?”

“和强敌作战,不可全凭一腔激愤,”邓菩士沉吟道,“我们的人数虽然数倍于英军,但武器装备不如人,兵员素质不如人,实战经验不如人,战略战术不如人……”

“大哥尽长洋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邓伯雄吼道,“照你说来,我们既然样样不如人,这仗也就不必再打了!干脆举起白旗去投降,做鬼佬的顺民,岂不更便当?”

“伯雄,你少发这种无谓的牢骚!”邓植亭拍案道,“大哥受十万乡亲委托,率众抗敌,恨不能一鼓作气,杀尽番鬼!可是我们对敌情估计不足,初次交战便伤亡惨重,现在应该以此为鉴,商讨对策,以利再战,‘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哥的意思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又能如何?”邓伯雄紧锁着浓眉说,“敌人有战舰、炮艇,我们没有;敌人有几十、几百挺机关枪,我们没有;我们只有那几门老式炮,步枪也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爷枪,靠钟表匠修理了勉强使用,就连这样的枪,还做不到人手一支,多数人还得靠火铳、大刀、长矛、三叉戟,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惟有这一腔血了!”说到激愤处,他目眦欲裂,脖项的青筋暴起,一把扯开领口,坚实的胸膛在霍霍地跳动,“大清国有二十万‘八旗兵’、六十万‘绿营兵’,可都不来打鬼子,只有靠我们这些百姓自己去挤命!”

“拼了!”文湛全愤然道,“我们文氏的旗帜被英夷夺去,定要雪洗此辱,夺下运头角山,击落‘米’字旗!”

“打!坚决要打!”

“把鬼佬赶出新安县,赶出国门!”

邓芳卿和彭少垣、侯翰阶也纷纷说道。会场上群情激昂,沉重气氛为之一扫。

“打,当然是要打,”邓菁士思索着说,“但要看如何打法。现在英军集中在大埔,固守运头角山,他们富于阵地战经验,阵法严整,枪械优良,吐露港又有炮舰掩护,我们正面强攻,正是以己之所短,攻敌之所长,是为兵家所忌……”

“菁士兄言之有理,”易君恕静听多时,才说,“我们不仅要和英夷斗勇,更要斗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嗯?”邓伯雄回头望着他,“兄长此话怎讲?”

“我不懂军事,只是纸上谈兵,”易君恕说,“古人三十六计之中有‘调虎离山’之计:‘待天以围之,用人以诱之,往蹇来反。’现在英军主力驻守吐露港和大埔,我若强攻,难以取胜,应该设法把他们调离,乘运头角山兵力空虚,再发起进攻……”

“兄长的想法倒是不错,”邓伯雄道,“但英军又不听我们的号令,如何调法?”

“英夷要占领新安县境,必然首先着意于东西两端,”易君恕接着说,“如今,东端的吐露港既已落入英夷之手,那么,西端的深圳湾和青山湾则成为下一个攻击目标。我们不妨先走一步,派人前往西部海岸一带,广树旗帜,摆出决战之势,迷惑敌人……”

“嗯,”邓菁士深深地点了点头,指着案上的地图,接下去说,“敌人必然出兵西犯,这时,大埔兵力薄弱,我们正好乘虚而入,‘声东击西’,一举拿下运头角山!”

“好!”邓伯雄拍案称道,“速速派人前往青山、沙江,山上插满旗帜,村庄贴满标语,大造声势,诱敌前来;我军集合人马,连夜开往大埔,明天和敌人决战!”

这时,客房的门被推开了,邓老夫子带进两个人来,是龙仔和阿惠。

“阿惠?!”易君恕骤然一惊,“你怎么来了?”

“易先生!”阿惠踉跄扑到他跟前,号啕大哭,泪如雨下,“我的兄弟、阿妈都被他们打死了!我兄弟才十四岁,他还没成了啊……”

“啊……”邓伯雄猛然想起那个手拿菜刀的孩子,他正是泮涌的,还说他阿姐……那孩子,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转眼之间就在英军的炮弹下血肉横飞!邓伯雄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伸手扶住阿惠,“阿惠,我们替你报仇,明天就打回泮涌去!”

犹如大火之上又浇了油,太平公局的首领们情绪激昂,摩拳擦掌,连今夜都难以忍耐了。邓菁士目光炯炯,命令道:“大家按照刚才的部署,回去连夜作好准备,各村留下一些人马自卫,抽调精锐主力,开往大埔!出发吧!”

“菁士兄,等一等,”易君恕上前拦住了邓菁士,“大家都领了军令,请不要把我忘了!我虽不才,也愿随你们前往大埔,即便是摇旗呐喊、运送弹药,总算尽一份绵薄之力!”

“易先生!”邓菁士神色严峻地说,“这次不比舌战方儒,上阵杀敌是要出生入死啊!”

“不行,不行!”邓伯雄一把抓住易君恕,“兵荒马乱,我们对兄长照顾不周,已是深感不安了,怎么还能让你上阵杀敌?那枪炮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出了闪失,我们新安人真是要愧煞了!君恕兄,这话再不要提!”

“如果没有你们冒死相救,哪有我今日?新安人对我有再造之恩,十万父老危在旦夕,我怎么能袖手旁观?”易君恕慨然道,“你们都不怕死,难道惟独我怕死不成?”

“易先生既然执意参战,”邓菁士沉吟道,“我倒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先生……”

“菁士兄请讲!”易君恕说。

“我们声东击西,也不可孤注一掷,顾此失彼。”邓菁士道,“还要防备敌人西犯,因此西路的自卫,也非同小可。先生可与芳叔、植亭一起留守屏山、厦村,随时与我互通情报;如果敌人来犯,立即召集人马,予以抗击。此事关系重大,先生幸勿推辞!”

“嗯?”易君恕默然。请战的结果竟是让他留守,仍然原地不动!这是邓菁士委他以重任呢,还是为了保护他而有意因人设事?一两天之内英军会不会西犯屏山,这里有没有仗可打?谁也难以预料……

“好,这倒是有备无患之策!”邓芳卿表示赞成。

“我们一定守住厦村、屏山,”邓植亭也说,“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易君恕见他们两人都已替他答应,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我也就只好从命!”

计议已定,事不宜迟,各位首领提了火水风灯,匆匆离去,准备连夜行动。

邓植亭、邓芳卿送他们下楼,客房里只剩下易君恕和阿惠两个人。

“阿惠,倚阑小姐她……好吗?”易君恕轻声问道。自从他仓皇逃出港岛,还是第一次见到来自翰园的人,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他所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她现在怎么样了?一颗心怦怦地狂跳,还不知道阿惠带来的消息是吉是凶!

“易先生!”阿惠一开口,又忍不住哭出声来,“小姐她就是不放心你呀……”

次日,阴沉的天空落下绵绵细雨,虽已是农历三月上旬,凉风吹来,也寒意袭人。英军接管后的大埔墟一片死寂,店铺全部关门,居民转移一空,附近的村落、田野不见人迹。运头角山上,那一面孤零零的“米”字旗在细雨寒风中抖动。

下午一时许,泮涌后山突然旌旗招展,鼓角齐鸣,数千抗英武装乡民携带重炮,向英军阵地发动猛攻!

加士居少将早有准备。昨夜,侦察兵送来情报:青山、沙江出现大量旗帜、标语,少将立即识破了这一“声东击西”的计谋,留下“汉伯”、“孔雀”两艘战舰在吐露港待命,大埔精锐主力按兵不动,等待抗英乡民前来偷袭。一方是志在必得,一方是有备无患,双方交火之后,加士居派伯杰上尉率领香港团队两个连迎战,西蒙斯上尉率领的香港新加坡兵营以炮火掩护,战舰“汉伯”号和“孔雀”号也以重炮猛轰抗英武装的阵地,战斗十分激烈!抗英乡民奋勇作战,竟然以低劣的武器击伤了英军高级军官布朗上校!但是,毕竟英军拥有强大的火力优势,香港团队在炮火掩护下发起冲锋,抗英乡民渐渐难以抵挡,不得不再度退却,沿林村谷西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