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补天裂
第十二章山雨欲来
夕阳衔山,晚霞映红了零丁洋,港岛笼罩在苍茫暮霭之中。
翰园的镂花铁门里,阿宽站在门房前,眺望着松林径方向。小楼前的草坪上,倚阑拖着曳地长裙,手里捧着一本书,独自缓缓地踱步,而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盼望着易先生早些归来。从元宵前夕易先生离开翰园,到现在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觉得太久太久,仿佛过了一年。每天早晨,她走进餐厅,只有dad和她共进早餐,易先生的座位空着,她便觉得食而无味。饭后上楼走进书房,也看不到易先生那熟悉的身影,听不到他那琅琅的诵读声,只好把他过去教过的诗篇,读了又读,写了又写。夜晚,她常常失眠,一个人走下楼来,披着月光在院子里独自徘徊,抬头望望易先生的窗口,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他夜读的灯光,心中无限凄凉。家里不是还有dad吗?不是还有宽叔吗?有他们关心她、疼爱她、难道还不够吗?不,没有人能代替易先生,dad不能,宽叔也不能,他们给予倚阑的是慈父般的爱,而父爱并不是一切,家里少了一位易先生,好像变得空空荡荡,倚阑的心就像飘浮在空中,没有了依托,寂寞难耐。十八岁的少女有生以来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感,她感到自己已经离不开易先生了……
“小姐,有一顶轿子上山来了,”阿宽一边打开大门,一边对倚阑说,“你看看,那是不是易先生啊?”
“噢?”倚阑的遐思漫想被打断了,她急忙扯起裙据,迫不及待地跑出院子,朝松林径上望去,“那个走在轿子旁边的人……好像是龙仔?”
轿子越来越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龙仔在旁边带路,没有错,是易先生回来了!
“易先生!”倚阑兴奋地扬起手,大声叫起来。
“小姐!宽叔!”龙仔也向他们挥着手,亲切地招呼着。
轿子终于来到了门前,还没等轿夫停稳,倚阑已经迎上前去:“先生,你可回来了!”
“倚阑小姐!”易君恕轻轻地叫了一声,跨下轿来,问道,“这些日子,你……好吗?”
“我不好……”倚阑几乎要哭出来,如果不是旁边还有宽叔、龙仔和轿夫,她也许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伏在易先生的肩头痛哭一场!但是,现在怎么能那样做呢?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她还是忍住了。
“小姐是不放心易先生,”阿宽在旁边说,“既然先生平安回来,就好了!快请进去吧,到家里慢慢地再谈!”
大家进了院子,阿宽让龙仔和轿夫到门房休息,和倚阑一起陪着易君恕进了客厅。
“怎么,翰翁不在家?”易君恕问道。
“他有事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倚阑淡淡地说。她现在不希望易先生谈这些,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旁边有宽叔在,又不便说。
易君恕接过阿宽递过来的茶,又问:“翰翁这么急着催我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说着,从身上拿出那封信,递给倚阑,“你看……”
倚阑看着那张只写着“请速返港”四个大字的信纸,说:“噢,我明白他的意思,听说那边不大安宁,他是怕你出事!”
易君恕的心里“咚”地一声,翰翁是担心他出什么“事”?
“先生,我也为你担心!”倚阑抬起两眼看着他,那神色颜为紧张,“广东派了个叫王存善的人来谈判,dad到码头接他去了,港府马上就要接管新租借地,你怎么还能留在那里?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易君恕猛地一震:噢,英国人要动手了!
这时,龙仔已经喝足了茶水,从门房走过来,说:“易先生,林小姐,天不早了,我们回去要赶夜路呢!”
“龙仔,你等一等,”易君恕说,“我还有件事托你办……”
说完,他匆匆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在写字台前坐下,取过信笺,在砚中残墨里点了几滴清水,提笔蘸了蘸,急急忙忙写了一张无头无尾的便条:
广东今派王存善来港谈判,看来定界、移交在即。有新情况再告。
写毕,装入信封,快步走下楼来,对龙仔说:“你们远道送我回来,我写了封信,向你家少爷表示感谢,请带给他!”
“先生真是客气!”龙仔接过信,小心地装在内衣口袋里,说,“易先生,林小姐,我这就告辞了!”
院子里,阿宽招呼两名轿夫上路。易君恕一直把龙仔送到大门外,还千叮咛、万嘱咐一路小心,在他看来,龙仔已不是寻常奴仆,而像北京老宅里的栓子一样重要了,分手之际仍然依依不舍。
松林径上,林若翰的那顶私家轿正披着晚霞向半山走来。今天,两广总督谭钟麟派来的定界委员王存善到港,林若翰陪同英方定界委员骆克先生前往迎接,在码头等候了很久,船到之后,和王存善见了面,又是一番客套寒暄,然后把工存善送到住处,这些繁琐的外交礼仪很是累人,对年届花甲的林若翰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他想到这是卜力总督和骆克先生对他的信任,便振作精神,勉力为之。而更为艰苦的工作还在后头,谈判明天就正式开始。香港拓界这件大事,虽然早已在去年正式签订《专条》,但新租借地的具体边界,尚未确定,《专条》中说:“其所定详细界线,应俟两国派员勘明后。再行画定。”这就意味着,只有在定界谈判达成协议之后,勘定了边界,这片新租借地才真正划归英国。英方的谈判主角当然是骆克先生,甚至卜力总督也可能亲临现场,但林若翰仍然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骆克先生之所以向总督推荐他参加此项工作,不仅仅出于他们之间的友谊,更重要的是看重林若翰来华三十多年的丰富阅历,对中国官场的深入了解,以及对中国文化的广泛涉猎和娴熟的汉语,这些都将为谈判的成功提供有利条件。对此,林若翰并不像中国士大夫那样自谦“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倒是觉得自己当之无愧。功名利禄已经诱惑了他几十年,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即,直到这把年纪才第一次得到踏入仕途的进身之阶。正是他充分体现自己的价值的绝好时机,他当然要不遗余力地奋力一搏,实现大器晚成的雄心壮志……
翰园门口,龙仔和轿夫正要出发,林若翰的轿子到家了。林若翰迎面看见易君恕,很是兴奋,一边下轿,一边说:‘啊,易先生回来了!”
易君恕拱拱手说:“翰翁以四字书相召,我岂能不回?”
他有意这样说,想听听对方的解释、而林若翰却只是微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
龙仔忙上前向林若翰行礼:“龙仔给老爷请安,我家少爷要我带话来,向老爷问好!”
“谢谢!”林若翰说,又像是随口问道,“你家少爷近来在忙些什么?”
“回老爷的话,”龙仔心灵嘴巧,眼珠一转,说道,“我家少爷是个闲人,一向不忙。这些天又是过节,无非请客吃饭,饮酒行乐。他如今有了儿子,兴趣全在小少爷身上啦!”
易君恕在一旁听了,心中惊异:没想到这小子还懂得巧施瞒天过海之计,把邓伯雄描绘成一副胸无大志、游手好闲的样子,倒是挺有意思!
“那好啊,有子万事足!”林若翰笑道,“邓先生不为世俗所干扰,优哉游哉,做桃源中人,真是令人羡慕!”
言外之意,颇有自身为公务所累而不得“无官一身轻”的感慨,这也是官场人物常发的议论。但林若翰这位准太平绅士有幸受命参加新租借地的定界谈判,正是官运亨通、如日方升,说这番话的时候,那神情却全然没有对仕途的厌倦,有的只是按捺不住的炫耀。
龙仔行礼告辞,轿夫抬起空轿,匆匆回锦田去了。
林若翰和易君恕、倚阑转过身来,一起走进院子。
“易先生这次离港时日不短了,”林若翰说,有些不解地看看易君恕,“新租借地穷乡僻壤,竟也值得先生如此留连吗?”
“我自幼生长于京师,来到香港也是身居繁华都市,从没有到过乡村,这次在山野之中闲散几日,觉得倒也有趣,”易君恕淡然一笑,说,“翰翁刚才不是还说羡慕桃源中人吗?”
“那不过是说说而已,天下哪里有世外桃源啊!”林若翰的神情严肃起来,“现在新租借地的边界还没有勘定,据说当地乡民对香港拓界颇多议论,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先生没有听到什么吗?”
“嗯?”易君恕心中一动,随即说,“我是个局外人,只不过流连山水而已,没有听到什么谣言,新安乡下看起来很平静嘛!”
“先生真是超然物外的桃源中人了!”林若翰不以为然地摇摇手,“可惜,你所看到的那种平静只是表面现象,而实际上危机四伏,动荡不安,一旦港府动手接收新租借地,当地乡民的不满情绪很可能酿成对抗政府的行动,现在的局势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神色忧郁地看了易君恕一眼,“我急于请先生回来,是担心你留在那里,受了他们的煽动,纠缠进去,惹出什么麻烦!”
“翰翁多虑了,”易君恕好似一副沮丧的神情,叹了口气,说,“我去年大难不死,已是万幸,还会去招惹麻烦吗?”
“嗯,这才是明智之举,”林若翰点点头,说,“既然先生已经平安回来,就请在舍下安心住下,不要再轻易走动,以防不测。你是我请来的客人,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多谢翰翁关照!”易君恕说。心想,倚阑小姐说得不错,翰翁的用意果然在此。
晚餐之后,林若翰满面倦容,和易君恕、倚阑道了晚安,便回自己房间去了。明天就要开始紧张的谈判,他必须养精蓄锐,以逸代劳,便早早地躺下,熄了灯,闭上眼睛,默默地思索着,明天中方可能提出什么问题?英方应该采取什么对策?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易君恕回到自己的房间,几十里长途的轿子颠簸使他有些疲倦。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和衣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回到港岛得到的消息刺激着他,纷乱的思绪难以平静下来。中、英双方派员进行定界谈判,这意味着《专条》不再是一纸公文,它将像一把利刃,落在大清国的土地上。易君恕尚不清楚广东方面派来的那位定界委员王存善是何等样人,对港英蚕食中国领土抱何种态度,但既有朝廷批准的《专条》在先,显然已不可能推翻成约,何况这项谈判又是在香港举行,也已显露出送上门来任人宰割的劣势,对此还能抱什么希望呢?而这条“边界”一旦确定下来,邓菁士、邓伯雄所策划的抗英保土义举也就难上加难了!想到这些,一颗心更加沉重。默默地走到窗前,举目看去,港岛上空,夜色正浓,下弦残月已亏蚀殆尽,只剩一弯细细的银钩,茫茫天际传来呜咽的涛声……
客房的隔壁,倚阑小姐也深夜不寐。她拉开了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了一封信,是从北京寄来的,请翰园主人转交易先生。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家信,是对他初到香港时寄出的那封信的回复,除此之外,北京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到了香港,住在翰园。易先生一直在等这封信,等了四个月也没有等来,而在他离开翰园滞留锦田的时候,这封信到了。倚阑牢记着易先生的嘱托,每天早早地到门口等着邮差,而不再劳宽叔送上楼来。邮差一到,她便急切地接过当天所有的信,一一翻检,一天又一天,终于让她等到了。当时她很兴奋,易先生为她辛苦了四个多月,她毕竟也可以为易先生做点事了。
现在,她把这封信拿在手里,要给易先生送去。可以设想,当易先生见到这封盼望已久的家书,将是怎样地兴奋!而这封信是倚阑替他收到、替他保管又亲手交给他的,也就等于去亲手抚慰他那颗天涯游子孤独寂苦的心,这对于倚阑来说,将是一种莫大的情感享受。她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就要到易先生那里去了。而在这时,却又猜想,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内容呢?家信嘛,当然是讲他家里的情况:关于他的母亲、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哦,是的,倚阑听父亲说起过,易先生家里不仅有一位病弱的老母亲,还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儿,那么,这封信是谁写的?初生的女儿当然首先排除在外,病弱的老母亲似乎也不大可能亲自执笔,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妻子,她要回答远在天边的丈夫所挂念的一切,并且还要倾诉自己柔肠寸断的思念之情,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一个素不相识的女性朦朦胧胧地浮现在倚阑面前,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看见一双蒙着泪水的眼睛,只听见一阵如泣如诉的喃喃絮语,大约就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那样一种情调吧?倚阑想,像易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他的妻子也想必是出身于诗书门第,说不定就是像易安居士李清照那样一位说不尽相思离愁的病美人。可是,你懂李清照,倚阑就不懂吗?易先生也教倚阑读过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在易先生离开翰园的这半个多月,倚阑把李清照的《声声慢》读了千遍万遍,她自己就是在这种难耐的孤寂和思念之中熬过来的!现在,她就要到易先生那里去,倾诉心中的“怎一个愁字了得”,可是,当她把手里的这封信递过去,易先生的心就会立即被那个远在北京的女人牵动,哪里还听得进去倚阑的诉说呢?一种异样的情感袭上倚阑的心头,这种情感,在英文里叫作“envy”,在汉文里叫做“妒嫉”,在她经历了分离的痛苦,迫不及待地要向易先生倾诉的时候,而易先生的心将要被一封信、被另一个女人所牵动,这使她不能容忍!倚阑摇了摇头,把她想象中的那双朦胧的泪眼,那如泣如诉的喃喃絮语,都抹掉了,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把那封信重新丢进了抽屉。这……这合适吗?要是易先生问起有没有信来,怎么办?她心里慌慌地,这样问自己。不,没有关系,她回答自己说,等他问起来的时候,我再拿给他,还不是一样吗?现在就先放一放,如果他今天不问,就让这封信在抽屉里再多待一晚,等到明天,也许是后天……
“笃,笃,笃……”客房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易君恕从窗前回过头来,没有应声,凭着他的直觉和敲门的声音,已经猜到了敲门的人是谁。他快步走过去,拉开了房门,果然,门外站着倚阑。
“倚阑小姐……”他并没有感到意外,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天不早了,你还没有休息?”
“我睡不着……”倚阑走进了他的房间,随手关上了门,神情凄凄地说,“这半个多月来,我总是失眠,常常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为什么?”易君恕问道。话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这样的问话多么愚蠢。今天重返翰园,他看到倚阑小姐的第一眼,就从她那眼神里读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为什么……”倚阑抬起长长的睫毛,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分明是无尽的哀怨,“你连这是为什么……都想不到吗?”
“小姐……”易君恕的心脏“咚咚”地跳起来,倚阑的问话,等于说了个浅白直露的谜语让他猜,而无论他迂回曲折地说出任何答案,都将是错的,因为谜面本身就是谜底。他决不能说破这个谜底,却又不能保持沉默,该怎么回答呢?
“小姐,我知道……知道你一个人很寂寞,”他只好说,“自从你清楚了自己的身世,在你和翰翁之间,已经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无话不谈了。何况他现在又很忙,纵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倾听你的声音,你又能对他说什么呢?”
他的话像鼓槌敲在倚阑的心上。
“是啊,就是这样,”倚阑喃喃地说,“我的苦闷,dad怎么能理解,我又怎么能跟他说啊?先生在的时候,我们一起诵读那些先贤的诗句,前人营造的优美意境给人以情感的寄托和安慰,我感到生活得忙碌而充实,而这半个多月,这一切都停止了,我便感到难耐的寂寞,钟摆太慢了,夜太长了,不知道怎样打发自己的生命。可是,这些却又只能闷在心里,真是‘多少事,欲说还休’!先生,你知道吗?我很苦……”
倚阑凝望着他,黑亮的眸子涌出了莹莹泪水,白皙的面颊已经白得发青,嘴唇褪去了血色,在微微地颤抖。刹那间,易君恕感到倚阑身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倚阑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情,作西洋美人之状,那是一种令人不能亲近的美;后来,倚阑成了他的学生,不知不觉地解除了矫饰,却又不时显露出娇憨无忌的顽童之态,易君恕把她当成个小妹妹,那是一种令人怜爱的美;倒是现在,当她读懂了易安居士,经历了离怀别苦,她的面庞比过去憔悴了,神采却比过去更加动人了,顾盼之间,言辞之中,俨然一副诗意的美,“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小姐,我知道……”易君恕脱口说,“我自己就是从愁苦中走过来的啊!”
“既然你和我一样地苦,为什么一去不回?”倚阑却反问他,“临走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三五天就回来,可是你一去就是半个多月!如果我不让阿惠去叫你,你恐怕还不会回来,你把翰园忘了,把我忘了,小小的倚阑在先生心里没有位置!”
倚阑说着,说着,委屈的泪珠坠落下来。她抬起手来,擦着腮边的泪水,感到自己的指尖冰凉而麻木,长裙下的那两条挺秀的长腿酥软无力,似乎已经难以承受纤弱的身躯……
“哦,小姐……”易君恕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在写字台前惟一的那把高背椅上,“我……我没忘,我怎能忘记你呢?见到阿惠,我不是立即就赶回来了吗?”
“过去的事情不必解释了,回来就好了,翰园里又有了生气,明天我们又可以继续上课了!”倚阑稍稍平息了一些,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望着易君恕,破涕一笑,“你看,先生回来了,我又活了!”
她那双充满信赖和依恋的眼睛,使易君恕怦然心动!他知道,倚阑是多么需要他,”这个本身十分柔弱却又逞强的女孩子,需要有一个兄长来支撑她,也许正是因为这点支撑,使她没有在命运的摧残中垮下来;而易君恕在数月之久的相处之中,也已经感到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小妹妹,即使在锦田那天天陪着邓伯雄练兵演操的半个月里,他有时也会恍惚地感到似乎身边缺了点什么。现在,他风尘仆仆地赶回了翰园,又看见翰翁和倚阑了,却突然感到,这次回来也许是错的!翰翁急切地催他回来,是要切断他和邓伯雄的联系,变相地把他禁铜在翰园;倚阑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是要把他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可是,这怎么办得到啊?锦田的抗英队伍枕戈待巳,弯弓待发,正等着他回去呢!而且,此时此刻当他面对着小别重逢的倚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和倚阑之间的师生之谊、兄妹之情已经发展到极限,只要再迈出一步,哪怕是极小的一步,就将跨入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不,他不能,为了信守和邓伯雄的诺言,他不能;为了爱护倚阑,也为了自爱,他也不能迈出那一步!
“倚阑小姐,感谢你对我的信赖和友谊,和你一起读书,对我自己也是一种宽慰,”易君恕迟疑片刻,还是狠了狠心,说下去,“可是,这已经很难再继续下去了,我这次回来,是打算向你和翰翁告辞的……”
“什么?”倚阑仿佛突然遭受了重重的一击,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睁大了眼睛,“你还要走?到哪里去?”
易君恕歉意地避开她那双眼睛,转过脸来。
“你是要回北京去吗?”倚阑惶然地抓住他的手臂,好似惟恐他骤然离去,“不,你不能走!我知道,你想念北京,想念你的家,可是那里太危险,你不能回去了!先生,不要走,就把翰园当成自己的家吧,啊?”
“我……”易君恕心里一热,两眼湿润了。“翰园就是你的家”这句话,翰翁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但是现在由倚阑说出来,又是一番挚情深意,但他心里清楚,翰园不是他的家,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他是非走不可的!“我不能瞒你,倚阑小姐,我是要回锦田去,在那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我也已经想到了,你迟迟不归,就是这个原因。”倚阑说,两手紧紧地抓住他,苍白的脸上,嘴唇在颤抖,“我不让你走,我……我害怕失去你,不能没有你!去年秋天,从宋王台回来的那个晚上,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关,当我走出宽叔的小屋,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人间还有没有我走的路,不知道第二天早晨将怎样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可是,当我看见你站在月下等着我,看见你坚实的肩膀和令人信赖的眼睛,听见你那句让我一辈子都铭心刻骨的话,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先生,是你拉着我闯过了那一关,如果没有你,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现在,你怎么能忍心丢下我不管呢?你走了,我怎么办?”
“小姐,小姐……”易君恕喃喃地呼唤着倚阑,他感到,要辞别翰园和倚阑,甚至比当初离开家还要难。那时在情急之中,来不及向老母、弱妻告辞,说走就走了,别无选择;而现在,他该怎样说服这个对他无限依恋的倚阑呢?“倚阑小姐,你听我说……”
“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倚阑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我不要听你解释!”
啊,啊,易君恕的心脏战栗了,他情不自禁地抚住那只纤纤玉手,细润,柔软,温馨,紧贴着他那滚烫的嘴唇,把哽在喉间的万千话语,把跃动在胸膛里的一颗心,融化了!
“你不能走,不能走啊……”倚阑浑身颤抖着,向他扑过去,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胸膛贴着他的胸膛,“我不放你走!”
“倚阑小姐……”易君恕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呼吸越来越急促,已经难以自制。突然,他的脑际跳出一个人的名字:“皮特”!这两个字他经常从倚阑的口中听到,并且莫名其妙地为此而感到隐隐的不快,每当那时,他都告诫自己:那是倚阑小姐的私事,和我无关,千万不要过问,而现在却如骨鲠在喉,不能不问个究竟了。“小姐,别这样……”他推开倚阑的双肩,如炬的目光盯着她,“你……不是有一个心心相印的‘皮特’吗?”
“噢,皮特!”倚阑打了个冷战,声音颤抖地说,“先生,你真地相信世界上有这么一个‘皮特’?”
“怎么?”易君恕愣了,“我当然相信,他不是你的老同学吗?一位建筑大师的儿子!”
“不,一切都不存在,”倚阑凄然一笑,“那是我编造的!”
“编造的?”易君恕大吃一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谎言来欺骗别人?”
“不仅是欺骗别人,也在欺骗我自己!”倚阑无奈地一声叹息,双眼涌满了泪水,“我从小生活在欧洲人的社会,在他们看来,一个女孩子如果没有人爱,没有人追求,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可是,那个社会却不可能真正接纳我,我的黑头发、黑眼睛时时遭到白人的侧目,也提醒了我自己:我不是他们的同类,和他们格格不入。我躲避着他们,而在华人社会中也同样没有我的位置,像一艘孤零零的小船,没有一个停泊的港湾,只有孤独地漂荡。我把自己封闭在翰园里,不参加任何聚会,很少和外界往来,整天、整月、甚至整年地和dad、宽叔、阿惠厮守。为了不让社会歧视,不让dad为我操心,我……我只有编造出一个爱我的人,似乎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关心着我,等待着我,由他来占据我这颗空荡荡的心,并且时时向别人提起,在社会上,借此维持着自尊,在家里,对dad也是一种宽慰;我甚至强迫自己也相信那是真的,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还有一个爱我的人,和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我把心里所有的苦闷都向他倾诉!每当我郑重其事地外出,总是对dad说,我去见皮特,而实际上,我是一个人坐在僻静的海边默默地流泪,自己跟自己说话啊……”
满眼泪水潸然坠落,倚阑的诉说哽咽了。
纯情少女的心迹袒露,强烈地震撼着易君恕!在古老的中国,前人只创造了“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故事,却从未听说“爱”也是可以虚构的;倚阑这个女孩子,自幼失去父爱和母爱,在华洋杂处的夹缝中艰难地生存,极度的孤苦,极度的寂寞,对爱的饥渴造成了她畸型的幻想,她以此来安慰自己,也折磨着自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望着娇小柔弱的倚阑,易君恕的眼泪夺眶而出!
“倚阑小姐,我对你关心得太少了!我本来以为……唉,我哪里知道他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其实,那就是你自己啊……”
“不,他比我强大得多,完美得多,”倚阑泪眼凝望着他,喃喃地说,“他是我对生活的美好奢望,是我在心中反复勾画的一个偶像,开始朦朦胧胧,后来渐渐地清晰了,真真切切地生活在我的身边:当我夜不成寐的时候,是他陪伴着我;当我凄苦难言的时候,是他抚慰我破碎的心;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是他用男子汉的双肩支撑起我的身躯,扶着我,拖着我,跨出人生的泥淖和深渊!现在,他不再是一个虚幻的影像,他就是你啊,先生!”
“倚阑……”易君恕紧紧地拥抱着她,一腔男儿热血化作了似水柔情……
一钩残月被浓云吞没,苍黑色的太平山麓涌起团团水雾,像海潮似地弥漫开来,夜幕下的半山别墅区一片朦胧。港岛度过了干旱的冬季,己亥年的第一场春雨悄悄地贴近大地,如烟似雾,润物无声。翰园里的花木被雾气浸湿,啪,啪,那极其轻微的响声是露珠坠落在草坪。
客房的窗帘低垂,天涯倦容沉浸在温柔之乡……
突然,一阵急切的“嘭嘭”声把他惊醒,易君恕翻身跃起,赤足跳下床来,恍惚中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只听得那“嘭嘭”声愈加急切,愈加沉重。猛然间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打门,不像倚阑小姐和阿惠敲门时那轻微的“笃笃”声,也不像阿宽敲门的“梆梆”声,却似擂鼓一般。啊,这是谁啊?发生了什么事?
他茫然不解,走上前去,伸手把门打开,“嗖”地一股冷风吹了进来,风中裹着一个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满脸血迹。易君恕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
“少爷,少爷!”那人气喘吁吁,瞪着血红的眼睛,声音嘶哑地喊道,“您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栓子啊!”
“啊!栓子?”易君恕顿时热血沸腾,“栓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是从哪儿来?”
“我从北京来,从咱家来啊,”栓子号啕大哭,泪如泉涌,满脸流淌着血浆,“少爷,我可找着您了!”
“栓子,你别哭,别哭啊,”易君恕急切地说,自己也热泪涌流,“快告诉我,家里怎么样了?老太太和少奶奶呢?”
“少爷,我就是来告诉……告诉您,老太太、少奶奶,还有新添的小姐,她们都……”
“她们都怎么样?快说,你快说呀!”
“她们……”栓子张着干裂的嘴唇,大口地喘着气,突然一股鲜血喷射出来,踉跄着向前跌倒!
“栓子!”易君恕惊叫着,拦腰抱住他,“栓子,栓子!”
滚热的鲜血模糊了易君恕的双眼,耳畔轰然传来沉闷的声响:“当!当!当!
他猛然睁开眼睛,幽暗的房间里,窗帘上映着淡淡的青光,墙上的自鸣钟正敲响凌晨三点。眼前没有鲜血,也没有栓子,他的两臂紧紧拥抱着的是倚阑小姐。她沉浸在熟睡之中,是那么安详,那么甜蜜。
易君恕悚然松开双手,心脏还在狂跳。刚才的情景真真切切,他亲眼看到了桂子披头散发、满脸血迹的样子,亲耳听到他嘶哑的哭喊声,那都是梦吗?天涯游子望眼欲穿,夜夜盼着梦回故里,梦见故人,盼来的却是这样的梦,刺目的血光,震耳的哭声,一个凶险无比的梦!栓子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从北京来,从家里来,来告诉少爷:老太太、少奶奶,还有新添的小姐,她们……她们怎么样了呢?真可惜,栓子没有说完,这个梦没有做完,他就醒了,留下的是牵肠绞肚的思念,惊心动魄的担忧!
易君恕的心碎了。无论梦境是假是真,他都不能原谅自己,堂堂六尺男儿无力保护老母、弱妻、幼女,艰危之际,弃家而逃,他已经愧为人子、人夫、人父;而今香港“拓界”在即,新安县志士抗英大计未酬,他却不能自持地堕入缠绵恋情,耽于片时春梦,则简直是可耻了!栓子干里梦寻,以鲜血把他惊醒,正是对他的警示!他惶然垂下头,目光却触到了熟睡中的倚阑。窗外星月无光,黎明的曙色幽暗清冷,朦胧之中,倚阑娇小的身躯安卧在他的睡榻上,洁白的面庞,纤细的手臂,仿佛大理石琢就的一尊雕像。易君恕好似被烈火灼伤了眼睛,一阵心悸,闭上了双眼!刹那间,他的眼前闪过去年秋天在码头上的初次相遇,宛如“鬼婆”的倚阑小姐是那么高傲,冷漠的眼神拒人于干里之外,易君恕这位中国绅士、京师举人根本不在她的视野之内;亡命天涯的易君恕强忍着屈辱,才没有掉头而去,跟随他们父女来到这座翰园,吞咽着寄人篱下的苦水。秋去春来,四个多月过去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了判若天壤的变化,由格格不入而坦诚相见面鱼水相依,最终发展到今日……这一切都始料不及!如果说,他最初的忍让是迫于无家可归的窘境,是出于对翰翁的感激和尊重;在得知她的真实身世之后,他像对待小妹妹一样去关怀、抚慰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是缘于同根相生的骨肉之情;那么,今天的现实又该怎么解释?两个人永远保持着既是师生又像兄妹的真诚友谊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又要走到这一步啊?啊,啊,爱河边缘这极其危险的一步!如果说,十八岁的倚阑尚且幼稚单纯,将近而立之年的易君恕为什么也失去了理智?无论是西方《圣经》对亚当、夏娃“原罪”的昭示,还是东方亚圣孟老夫子对“食、色性也”的无可奈何的哀叹,都已经无法挽回既成的事实!“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不,不,纯情少女已经委身于他,他的肩上就承担了责任,永远也不可以抛弃她!但是,他现在正处于怎样的境地?他做得到吗?
窗外春雨潺潺,寒气袭来,易君恕不禁一个战栗!啊,倚阑……
倚阑翻了一个身,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先生……”
“倚阑,倚阑……”易君恕的眼泪夺眶而出,大颗的泪珠滴落在倚阑玉石般的面庞上。
倚阑那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朦胧中,易君恕正坐在她的面前,两道剑眉下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正在专注地端详着她,闪烁着泪光。
“先生……”她叫道,声音轻轻,痴情浓浓。
“倚阑,我……”
“先生,”她抬起玉臂,为他擦去眼角的泪水,“你哭了?为什么哭啊?”
“倚阑,”他愧疚地握住她的手臂,“我对不起你!”
“不,先生,你说什么呀?你给了我很多,谢谢你,只要有你在,我就拥有了一切……”
“倚阑,你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对不起你,”易君恕黯然道,“你知道吗?我已经是有妇之夫,家里有妻子,而且还有了女儿……”
“这,我知道,”倚阑喃喃地说,“可是那个家,你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是回不去了……”易君恕叹息着,失神地望着客房的天花板,“可香港也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可是,这怎么向翰翁交代啊?”
“交代什么?不,不能告诉dad!”倚阑恐惧地说,“你不要忘记,他是一位英国牧师,按照英国法律和基督教的仪规,重婚就是犯罪,我们决不可能得到他的谅解……”
“啊!”易君恕沮丧地垂下了头。
林若翰一夜好睡,无梦无忧。次日清晨起来,拉开窗帘,帘外满眼翠绿,春雨潇潇。
“糟糕,下雨了!昨天晚上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轻轻地发了声牢骚,走进了卫生间。镜子里,他看见自己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昨天的疲劳已经消除,微微笑了笑,阴雨天气也并没有影响他愉快的心情。洗漱之后,他仔细地修剪了胡须,换上礼服,打上领结,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很好,很好,就这样去谈判!
他像往常一样走进餐厅,和倚阑、易君恕互道“早安”。阿惠不在,阿宽已经从“办馆”买回了早餐,摆在了餐桌上。林若翰一心想着即将在港府辅政司署举行的谈判,早餐吃得心不在焉,更没有留意易先生和倚阑有什么异样。
“牧师,轿子准备好了。”阿宽走进来说,“天气不好,请牧师带上雨伞!”
“忘不了的,雨伞是英国人身体的一部分!”林若翰笑笑,向易君恕点点头,从餐桌旁站起身来。
轿子已经等在院子里。他从客厅里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雨伞,戴上“波乐帽”,胁下夹着皮包,跨下台阶,乘上轿子,便匆匆出发了。
阿宽撑着一把油纸伞,送走了林若翰,站在大门旁边目送着轿子在山道远去。早春的濛濛细雨透着寒意,贬人肌骨,他喃喃地自语着:“正月完了,进二月喽!二月二,龙抬头……”
山道上走过来一个人影,头戴凉帽,身披蓑衣,走得很急。啊,那不是阿惠吗?
“宽叔!”果然是阿惠,已经远远地向他打招呼了。
“阿惠!”他撑着伞,向她迎过去。
阿惠走近了,凉帽的布沿已经湿透,身上的蓑衣挂满了水珠。冒雨走了几十里山路,她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汗水和雨水。
“阿惠啊,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还往回赶?”阿宽把雨伞举过去,罩着阿惠,“易先生回来已经跟牧师和小姐说过了,你就在家多住几天嘛!”
“我告了一天假,应该按时回来,”阿惠气喘吁吁地说,“不然,又让你替我受累了!”
“这有什么?我多做一点也没关系!”阿宽说,又问,“你家里怎么样?”
“唉,”阿惠叹了口气,伸手接着那濛濛春雨,喃喃地说,“快该插秧了,可家里已经没有地种了……”
轿子在下亚厘毕道辅政司署前面停下来,林若翰下了轿,撑起雨伞,径直走向大楼。这座大楼自从1847年花费一万四千三百英镑建成以来,便成为香港的行政中枢和实权机构,其地位仅次于总督府。林若翰近来已经成为这座大楼的常客,出入无须通报,持枪肃立的门卫向他抬手敬礼,他只是朝他们轻轻地点一下头,便昂然而入,就像那些每天在此办公的要员一样。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感到扬眉吐气。
定界谈判将在会议厅举行。现在,会议厅已经布置停当,居中摆着谈判用的长案和两排座椅,正面墙上并排挂着大英帝国的“米”字旗和大清帝国的黄龙旗,侧面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地图。林若翰走进来,见这里尚空无一人。他心想,自己来得太早了,便踱进旁边的休息室去,却发现中方定界委员王存善和他的随员、通事都已经等在休息室,而东道主骆克辅政司还没有到,只有港府的通事和侍者在陪着他们。
王存善看见林若翰进来,便立起身,拱手一揖,说道:“啊,林大人!昨天敝人到港,承蒙林大人屈尊相迎,多谢,多谢!”
“哪里,哪里,王大人大客气了,”林若翰忙还礼道,“英、中两国友好邦交,王大人莅临本港,敝人应尽地主之谊嘛!王大人请坐!”
“林大人请!”王存善再谦让一番,这才都坐了下来。
王存善年纪在五十上下,矮矮的个子,土黄色面皮,淡眉细眼,窄鼻梁,薄嘴唇,蓄着两撇“八”字胡;头戴染貂暖帽,蓝色明玻璃顶子,身穿驼色拱壁暗纹官袍,补服上绣着云雁,是为四品官服。此人奉两广总督谭钟麟之命,出任中方定界委员,前来香港与英方谈判,这一使命举足轻重,但他本身的官衔却只是一名“候补道”。林若翰凭着多年在官场周旋的经验,自然知道:大清国的官员,未必都是走的科举正途,按照朝廷的捐官条例,也可以花钱买官,那些在科场屡试不中或者胸无点墨根本不敢进考场的人如果想过官瘾,拿出一笔银子照样做得了官。捐官最高可以做到道员,各省都设督粮、盐法二道,由道员各司其职,地位不算低,权力也不算小了。无奈道员的实缺有限,僧多粥少,所以事实上捐班“道员”很难真正享受正牌道员的地位和权利,花钱买了个头衔而又无处安插的人便只好做“候补道”,他们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官职,只能翘首以望地傻等着补缺,在等待之中有时候接受某项委差,替上司去跑跑腿,交差之后仍然继续“候补”,没着没落地挂在半空,中看不中吃的样子货而已。广东候补道王存善此番出任定界委员,便是这么一个临时性角色,虽然穿着四品官服,却比起谭嗣同的四品军机章京、康有为的六品工部主事都差得远了。林若翰事先已经把王存善的身分咨询得清清楚楚,心里便看不起他,所以并不尊称他“道台”,只含含糊糊地叫一声“王大人”也就罢了。而相比之下,林若翰本人却又连这位“候补道”还不如,他虽然填写了太平绅士候选人的审查表格交了上去,但至今还未获批准,自然不能算数;现在奉命参加定界谈判,却又没有一个正式头衔,定界委员只有一名,由骆克挂了帅印,担任翻译的是港府的专职通事,他林若翰算个什么呢?名不正而言不顺,虽非滥竿却只能充数。但王存善并不了解他的底细,见他皓首银须,衣冠楚楚,不敢小看,而洋人又不兴顶戴补服,也弄不清楚是何官职,便也就含含糊糊地称他“林大人”了。
现在,主帅骆克还未出场,这两位赝品“大人”倒是旗鼓相当,不忍枯坐,便攀谈起来。
“林大人,”王存善道,“敝人在正月十七便奉谭制台宪命,准备来港谈判,与贵方往来照会多通,直到月底才得到明确答复,定下日期,所以敝人来港也推迟了十多天,与林大人相见恨晚哪!”
“是啊,幸会,幸会!”林若翰嘴里应付着,心里却在想:听他这番话,表面上很客气,其实却暗含埋怨英方办事拖拉之意,又似乎想刺探英方的准备情况。林若翰当然知道,早在去年《专条》签字、换约之后,中国总理衙门就已经致函窦纳乐,催促他报告英国政府,请急速派员会同中方委员勘定租借地的北部陆界,而由于种种原因,英国政府并没有采取行动,一拖再拖,直到中方任命王存善为定界委员之后,来电催促早日谈判,卜力总督又拖了十多天,才在前天任命骆克为英方定界委员。这在中方看来,一定觉得不可思议:既然英国人那么急于展拓香港界址,为什么签约之后却迟迟不予接管?连定界还要让中方频频催促,久久等待,好像中国的土地多得没处扔,非要拱手送给英国不可,倒是怪事!王存善刚才所说的那番话,隐隐约约就是这个意思。林若翰虽然不是英方官员,却一向以“观察家”自诩,自去年窦纳乐与李鸿章谈判以来,就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何况近来又奉港督之命参预定界谈判和接管工作,自然对个中情由了如指掌,于是说:“王大人,两国疆士交涉,关系重大,是要慎重对待的。自从去年签约至今,两国政府尚有一些细节存有歧见,比如九龙寨城问题,中国税关问题,都悬而未决,致使定界谈判推迟至今,对此,王大人应该是清楚的!”
“哦!”王存善听他点出九龙寨城和中国税关两大问题,心里知道这将是谈判的两大障碍,便想再进一步探探口风,说道,“据我所知,谭制台去年就已向贵国驻广州领事馆提出十一项建议,其中说到:双方边界划定之后,九龙寨城的中国官员仍可执行其本身职务,但不会阻碍或插手香港方面的军事防卫事务;贵国政府既曾应允协助中国政府征收关税,所以现有税关也应与九龙寨城的中国官员管理办法大同小异。这些,都与《专条》的原则相符,那么,此次谈判似应以此为基础,不至于再有歧议了吧?”
“王大人未免过于乐观了,”林若翰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最近,窦纳乐公使照会贵国总理衙门,提出由港府代收鸦片关税,中国税关撤出香港、新租借地和邻近地方,而总理衙门却予以拒绝,所以歧议仍然存在,问题并没有解决。真正解决这两大问题,还要靠两国政府交涉,而此次谈判的主要议题是就边界进行磋商,如果能够顺利达成定界协议,王大人也就不虚此行了!”
王存善当然听得出,林若翰这是在提醒他:你这位委员的权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事,不必揽得太宽,还是老老实实地商量边界这个具体问题吧!这当然让王存善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又想:如果那些重大分歧都避而不谈,双方谈判还有什么可谈的呢?只须派几名工程人员,丈量土地、勘定界址就是了,那倒更省事!
王存善暗自思忖,默默不语。这时,香港政府辅政司兼定界委员骆克到了。
“司宪大人!”王存善和他的随员连忙站起身来,恭敬地打躬作揖。虽然王存善和骆克同为定界委员,双方对等谈判,但毕竟骆克在香港是实权在握的辅政司,地位仅次于总督,而且和总督一样拥有英国女王以“宝剑加肩”之礼授予的爵士头衔,这是捐班候补道王存善根本不能比拟的,见了骆克便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使用了下级对上级的尊称。
“王道,你来了?”西装革履的骆克面带微笑,也向他拱了拱手,却并不称他“王大人”,而称之为“王道”,犹如上级对待下级,熟悉中国官场礼仪习俗的骆克是有意这么做的,把自己摆在高高在上的地位,标志着即将开始的谈判并不平等。
双方进入会议厅,分宾主入座,谈判正式开始。
“诸位,”骆克首先致词,“今天,王道光临本港辅政司署,令我深感荣幸,并表示竭诚欢迎!去年6月9日,由大英帝国驻华公使窦纳乐阁下和大清帝国大学士李鸿章阁下、礼部尚书许应骙阁下共同签订了《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并且于去年8月6日由大英帝国首相兼外交大臣索尔兹伯里侯爵和大清帝国出使英、意、比国公使罗丰禄阁下在伦敦换约,《专条》已于去年7月1日生效。这一历史性文件,标志着英、中两国的友好合作关系进入了令人振奋的新阶段,对于香港的安全保卫和经济发展都具有重大意义。现在,我和王道受各自国家政府的委托,共同商定新租借地的边界,我相信,只要双方本着和平友好的诚意,去克服可能出现的困难,一定会圆满完成这一使命,尽快划定两国边界,使两国人民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骆克一口流利的汉语,无须翻译,王存善也听得清清楚楚,双方的通事便省却了口译,只作笔录。王存善听着他这番冠冕堂皇的开场白,心想:英国远离中国几万里,边界怎么划也划不到这里来,既然强租我们的土地,也就无须打什么“和平友好”之类的旗号了,及早划定这条边界,使你们的蚕食有个界限,我们也好过几天太平日子!
“司宪大人!”王存善等骆克说完,拱了拱手,说道,“敝人初次来港,受到司宪大人和林大人欢迎,深为感谢。司宪大人刚才所表达的愿望,敝人也完全赞同。《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早已为两国政府批准,我们依据《专条》的原则确定边界,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司宪大人请看,”他站起身来,走到那幅挂在墙上的地图前面,指点着说,“按照《专条》所黏附的地图,中国新安县和英国新租借地的北部陆界,应从深圳湾到大鹏湾沙头角海之间画一条直线,直线以北归中方,直线以南归英方,丈量、勘定极为方便,直截了当……”
林若翰一边专注地听着王存善发言,一边详细地记录。听到这里,打断了他的话,说:“我想提醒王大人,地图上的一条直线,落到地面上就难以做到笔直了。因为沿线分布着许多村庄,对于正好在线上的村庄,就不好办了,因为那里的人们多数都有密切的宗族关系,如果将一个村庄,甚至一个家庭一分为二,恐怕有所不便,也不近人情。王大人将准备如何处置呢?”
“这并不难,”王存善道,“遇到此种情况,只要看哪一边的户数为多,如果南多北少,就将整个村庄划归英方;反之,如果南少北多,则将整个村庄划归中方。只要边界大体保持直线,小有曲折也不妨事,这样,既不违背《专条》的规定,又可以照顾到民间宗族关系,不使一村、一户割裂,合情合理。不知司宪大人和林大人以为如何?”
“呃……”林若翰未置可否,转脸看了看骆克。
“王道不为成约所拘束,敢于突破直线,根据实际情况制定局部曲线,我表示赞赏!”骆克面带笑容地说,“这一大胆主张实在是了不起!”
“司宪大人过奖!我们做任何事情都不可墨守成规,总要因地制宜,”王存善忙说,“何况我的这一主张,还是受了林大人的启发才提出来的嘛!”说着,他朝林若翰躬了躬身,以示谦虚,心中却在窃喜:没有想到自己刚刚出场就得了个“碰头好”,有了这个大吉大利的开端,下面的戏就好唱了。
“是的,”骆克接下去说,“王道说得很对,我们在实际划定边界时不可能一成不变地依据《专条》黏附地图,突破直线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比如……”他从谈判桌旁站了起来,向地图前走去。
王存善便回到谈判桌旁,重新坐下来,洗耳恭听英方定界委员的发言。
“比如这个以深圳为中心的河谷地带,”骆克抬起手,指着深圳河一带说,“分布在这里的村庄由家族纽带和共同利益连接在一起,如果把它们一分为二,河流或道路的一边的村庄归英国管辖,另一边的归中国统治,肯定会发生许多问题和摩擦,而且将使边境走私成为轻而易举的事,这无论对于中国还是对于香港都是极为不利的。我们还应该注意到深圳这座重要城镇,”他的手指指点着深圳河北岸的一个圆圈,继续说,“深圳是新安县东部的政治中心,现在,该县东部的许多地方已经划入英国新租借地,而深圳却被排除在外,我们就不能不考虑这座中国城镇对于东部乡村的巨大影响……”
王存善的目光随着骆克的手指移动,专注地谛听着他的阐述,听着听着,渐渐觉得味道不对了,骆克和他的主张显然并不一致,对他“表示赞赏”不过是为了借题发挥罢了,听,骆克现在就已经发挥得不着边际!
“司宪大人,”王存善忍不住说道,脸上的沾沾自喜已经消失殆尽,而代之以惴惴不安,“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十分明确,”骆克指着地图说,“我认为,如果从深圳湾到沙头角海之间画一条简单的、人为的直线作为边界,是根本行不通的,而必须加以修改。最为简便易行的修改办法是以山川河流的走向作为自然边界,请看,”他指着新安县北部的界山,说,“在这里,上帝早就为我们造好了一条山脉,它东西走向的山脊可以作为中国大陆和英国租借地之间的天然屏障,既易于防御,又易于制止走私,真是再好不过了!”
“啊?!”王存善大吃一惊,“司宪大人,那条山脉是东莞和新安两县的界山啊,如果租借地以此为界,岂不把整个新安县都划归英国了吗?”
是的,这就是骆克的真正意图,也是许多港英人士的真正意图。早在去年6月9日《专条》签订的当天,英国海军联合会获悉《专条》的内容之后,就对那条直线表示不满,立即向殖民地部提出修改边界的要求,建议将新租界地北部边界扩大到北纬二十二度四十分。港英政府官员奥斯比也提出一份报告,主张以“自然界限”为界。去年8月,骆克亲赴新安县进行调查,不仅掌握了未来租借地的田土、户籍、税收等等详尽资料,而且对北部边界进行了踏勘,已经成竹在胸。去年10月,骆克向英国政府提交《香港新租借地调查报告书》,其中便正式提出了把新安县全境划入新租借地的主张。这一主张得到英商中华社会的热烈响应,该会总委员会在去年11月14日致函英国首相索尔兹伯里,积极附和骆克的“自然边界”论,要求对《专条》黏附地图所标示的新租借地北部边界进行修改。这样一个大胆的主张,连英国首相兼外交大臣索尔兹伯里和殖民地大臣张伯伦都觉得与《专条》相差太远,太离谱了,难以向中国启齿,因而并没有完全同意骆克的“自然边界”论,但赞同对新租界地的北部边界适当扩充。张伯伦在去年11月30日致外交部的密函中说:“无论如何要迫使中国政府同意把深圳镇包括在租借地内。”索尔兹伯里在去年12月10日致殖民地部的密函中也表示:“在目前条件下,索取深圳是合理要求。”这个意见得到殖民地防务委员会的支持。旋即,索尔兹伯里指示窦纳乐,授权香港政府参与新租借地北部陆界的定界事宜。骆克完全清楚,他提出的“自然边界”论连英国政府也不敢苟同,以此为由把新安县全境囊括于新租借地显然难以办到,但索尔兹伯里和张伯伦关于“索取深圳”的指示却是十分明确的,而为了保证做到这一点,不妨狮子大开口,向中国提出更多的领土要求,借以讨价还价。
“王道,请不要激动,”骆克看看大惊失色的王存善,说,“让我们回顾一下两国政府签订的《专条》,它的第一句话就开宗明义:‘溯查多年以来,素悉香港一处非展拓界址不足以资保卫。’这是香港拓界的根本目的,也是我们定界工作的根本宗旨,这就是说,一切都要从确保香港的安全出发。请你替我们想一想,香港只是一个弹丸之地,而我们的邻国则是幅员辽阔的大清帝国,我们需要一条牢固的、易于防守的边界,以抵御可能出现的威胁!”
“抵御……威胁?”王存善仿佛在听海外奇谈,“中国自古以礼义立国,与邻邦友好相处,对他国断无威胁,何况……”说到这里,他面有愠色,叹了口气,“何况近年的情况,司宪大人也是清楚的,自中日甲午一战,敝国遭受重创,一蹶不振,债台高筑,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力量去威胁别人?”
“这倒不可断言,”骆克说,“中国是一个东方大国,曾经鼎盛一时,闻名天下,虽然近年来落后于欧美和日本,又怎知将来不会复苏振兴?香港新租借地的租期为九十九年,在未来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谁能够预料世界局势将出现怎样的变化?所以,我们今天所做的事情,不能只顾目前,还应着眼于未来。我奉卜力总督之命,为女王陛下的疆土立界,责任重大,要为大英臣民子孙后代的利益和安全负责!”
王存善听得心中一动,暗想:骆克倒真是个有远见的人,当今中国衰颓如此,这位洋大人却在预言我们将来的复苏和振兴,中国真地还会有那么一天吗?出于对那一天的担忧,骆克今天就已经未雨绸缨,为了他们“子孙后代的利益和安全”而寸土必争,那么我呢?我给子孙后代留下的是什么?是亲手在自己的国土上替洋人树立一条“边界”,让子孙后代永远地辱骂!想到这里,王存善不寒而栗……
“司宪大人作为英国重臣,自然处处为英国着想,”王存善壮起胆子说,“但我们各保其主,我作为中方定界委员,也自应维护大清国的利益!而司宪大人所说,与《专条》的规定大相径庭,按照黏附地图上由深圳湾到沙头角之间的直线,不要说新安北部的界山,就连深圳也已出界太多了!”
“不,”骆克笑笑说,“不是深圳出了界,而是这条边界不合理!我刚才已经说过,租借地的众多乡村一向把深圳作为重要的集市中心,而且,以深圳优越的地理位置,中国政府完全可能在此投入更大的财力,使之发展成为边境都市和军事重镇,势必对香港造成严重威胁。让一个中国城镇留在英国领土边界近在咫尺的地方,对香港有百害而无一利,这一点,我们在九龙寨城问题上已经深有体会。当年割让九龙时所签订的《北京条约》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把九龙寨城留在了界限街之外,多年来,这座寨城一直是个麻烦,成为中国政府和香港政府之间经常发生摩擦的根源……”
“司宪大人!”王存善忙说,“割让九龙是咸丰十年的事,《北京条约》是由敝国恭亲王和贵国额尔金特使签订的,如今已是光绪二十五年,怎好再算二十九年前的老账?此事当不在本次定界谈判的议题之内……”
“我是在担心历史重演啊!”骆克加重了语气说,“如果把深圳留在新租借地边界之外,它所处的位置,与九龙寨城和界限街的关系极为相似,必将后患无穷。我们已经犯了一次错误,就不应该再犯第二次,为了确保香港的安全,深圳必须划入新租借地!”
“啊,不,不,”王存善说,“敝国总理衙门与贵国公使签订的《专条》,并未涉及深圳,今天司宪大人突然提出,远远超过《专条》规定的界线,敝人无权应允……”
“王大人过于谦逊了!”林若翰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笑了笑说,“《专条》之中有言在先:‘详细界线,应俟两国派员勘明后,再行画定。’王大人既是中方定界委员,当然拥有谈判定界的全权,又怎能说无权呢?”
“是啊,”骆克很为欣赏林若翰在关键时刻使出的激将之计,接下去说,“如果定界委员无权定界,那么我们的谈判还有什么意义?王道远道前来,舟车劳顿,又是何苦?这未免令人怀疑贵方的诚意!”
王存善被他们激得心头火起,心想,我王某虽然不才,好歹也是个“定界委员”,代表堂堂大清帝国前来“和番”,怎能忍受这种冷嘲热讽?谈判谈判,“谈”而后“判”,谈得拢就与他定界,谈不拢拉倒!番邦贪得无厌,违约侵界,本委员应该严辞拒绝,让这帮鬼佬知道,中国人的忍让也有个限度,不要欺人太甚!待要拍案而起,据理力争,却又想到:且慢,我奉命前来谈判,可不是来下战表,如果和英国人闹翻了,惹出大祸,如何是好?他的心头突然忆起两位已故的人物:一位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际的钦差大臣兼两广总督林则徐,奉了道光皇帝的圣旨,虎门销烟,抗敌御侮,何等英勇悲壮?无奈道光皇帝慑于英夷坚船利炮,前据后恭,将林大人革职查办,充军伊犁,与英夷签订《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另一位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之际的钦差大臣、两广总督兼通商大臣叶名琛,面对英法联军的进犯,他“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城破之日,被英军掳去,解往印度。身陷囹圄又想做“海上苏武”,发誓“不食周粟”,绝食而死。他死后,英法联军打到北京,逼迫朝廷签订《北京条约》,割让九龙。此二人,一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位是失职丧土的罪臣,当然不可相提并论,但他们都是倒在两广总督的任上,都是倒在英国人的手里。和他们相比,我王存善算个什么?只不过是两广总督谭钟麟和广东巡抚鹿传霖手下的一名寻常走卒而已,靠捐班弄到一个候补道,仕途尚且沉浮不定,学林则徐没有资格,学叶名琛也成不了“海上苏武”,不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我,我……”王存善嘴张了两张,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嗫嚅一阵,想起从广州出发之前,两广总督对他的指示:“有《专条》在,不可自作主张。依《专条》出租国土,国人要骂,但骂李鸿章去,不骂我谭钟麟!”是啊,总督的指示实在英明,王存善定了定神,说道:“司宪大人,林大人!敝国总理衙门与贵国公使签订《专条》,已经足见友好邦交的诚意,敝人奉命前来,便是为践此约。《专条》是我们谈判定界的根本依据,敝意以为,若要尽快确定边界,还应以《专条》黏附地图的直线为准!”
骆克与林若翰面面相觑,神色极其不快。此时天已过午,谈判不知不觉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从《专条》黏附地图的直线开始,他们牵着王存善荡开去,绕了一个大大的弯子,却不料又被王存善拉了回来,重新回到《专条》的那根直线上,竟然毫无进展!
“王道!”骆克阴沉着脸,从地图前走回谈判桌上自己的座位,悻悻地说,“我曾经在非洲见过当地土人使用的一种‘飞去来器’,他们把它发射出去,在空中旋转一周,又飞回到原处。你现在对我使用的就是这样的战术!这不是在谈判,而是在和我做游戏嘛!”
“司宪大人!”王存善悚然道,“疆界之议,涉及国家的领土主权和黎民百姓的归属,事关重大,敝人怎敢视为儿戏?贵方所提出的定界方案,距《专条》实在太远,超出了敝人的权限……”
“我很遗憾,”骆克耸耸肩,说,“中国派来了定界委员,却又不给你相应的权力!”
林若翰看着王存善那副为难的样子,心中不禁感叹:唉,可怜哪!读书人就是这样,没有功名想功名,花钱捐班也要过一过官瘾,须知,这官是好做的吗?眼前这位候补道,奉命来港谈判,却又事事不敢做主,岂不是花钱买罪受?何苦呢?想到这里,心中便有所不忍!但转而又想到,不要可怜人家了,自己不也如此吗?毛遂自荐地向总督赠书,为了什么呢?还不就是想在“仕途”上有所长进?现在“太平绅士”的桂冠还悬在空中,要让它落到头上,定界谈判正是表现自己的机会,也正是总督和骆克先生考验自己的时候,可不能心存犹疑,畏葸不前哪!
“王大人,”林若翰赶紧拂去心头的怜悯之心,接着骆克刚才对王存善的“激将”,再火上加油,“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大人可以相机行事嘛!”
王存善脸憋得犹如紫茄子一般,心想:你们哪里是为我打抱不平,分明是要坑害我,我若上了你们的当,“先斩后奏”,回去如何向两广总督交代?心里有了主意,便任凭他们轮番激将,也不为所动,硬着头皮说道:“敝人奉命来港之时,谭制台一再嘱咐,惟以《专条》为本,不可僭越。贵方的要求,我当向谭制台如实转达,在得到明确指示之后,再作答复。”
“你要请示总督?”骆克眼珠一转,马上爽快地答应他,“好的,这很容易!请你起草一份电文,我们马上代你拍发!”
“嗯?”王存善一愣,暗想:你不要聪明得过头了,我若请你代发电报,往来电文都经你过目,还有什么机密可言?便拱拱手说,“多谢,不劳司宪大人了!这请示、汇报,也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得清的,敝人还是赶回广州,面见谭制台为好。”
“什么?你要回去?”骆克倏地站了起来,“谈判还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你怎么能回去?不,不,这是不可以的!”
王存善看着他那愠怒的神色,心中猛地一震:糟糕,他莫不是要扣留我吧?想到叶名琛没有做成“海上苏武”而客死异域的悲剧,不禁头脑“嗡”地一声,脊梁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司……司宪大人息怒!”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望着骆克说,“敝人无意与大人为难,实在是职分所在,无能为力,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请大人体谅我的难处,放我回去!等我请示了谭制台之后,再回来答复大人!”
骆克怒气冲冲地盯着他,背在身后的一双手紧紧地握起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林若翰眼看局势突然恶化,不禁紧张起来。他与骆克交往多年,深知此人性格,外柔内刚,一贯争强好胜。当年在爱丁堡大学读书时,便抱定到亚洲闯天下的志向,两次参加赴印度的公务考试,均告失败,为此还耽误了希腊文的毕业学位,但他矢志不移,终于考取了由殖民地部派往香港的“官学生”。在香港工作的初期,他以勤勉、刻苦赢得了普遍的赞誉。而且受他的中国老师欧阳辉的影响,潜心于儒学研究的骆克为自己塑造了一副谦谦君子的形象。但是,自从他1895年担任辅政司以来,地位的升高使他渐渐失去了谦虚谨慎。他现在仍然身兼辅政司和总注册官两职,超负荷的操劳,繁琐的事务性工作,渐渐吞噬了他的耐心,性格中的固执明显地暴露出来,有时候甚至对下属大发雷霆。可是,林若翰心想,你现在面对的不是辅政司署的部下,而是大清国的定界委员,骆克先生,可不要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啊!如果扣留了来使,必将使谈判破裂,英国不但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在国际社会大丢面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王大人误会了,骆克先生并没有这个意思!”林若翰极力作出微笑的样子,朝王存善拱拱手说,“我们的目的是建立一条睦邻友好的边界,骆克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怎么会扣留贵国的定界委员呢?试想,如果把你扣留在此,两广总督一定会把你这位定界委员罢免,另派其他人前来谈判,你就成了一个废人,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处呢?”
“是啊,是啊,”王存善对他的解围感激不尽,连忙附和道,“废人!我……我是一个废人!”
骆克背在身后的那双拳头松开了,他当然知道,林若翰刚才那番话是说给他听的,及时地制止了他的冲动,避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麻烦!
“哈哈!”骆克突然放声大笑,“王道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你怎么能想得出来我会扣留你?不,不,我不会做出那种不名誉的事情!两国之间的谈判,出现意见分歧是很自然的,我们应该努力克服分歧,达到一致。”
“是,是……”王存善好似得了特赦,连忙附和道。
“请你回去转告两广总督阁下,”骆克收敛了笑容,抬起右手,像对部下发布指示似地指点着王存善说,“我期待着他对于我方的建议作出积极的反应,而不要成为谈判的障碍!”
“是,是,”惊魂稍定的王存善唯唯诺诺,朝骆克深深一揖,“敝人一定如实转告!”
阴沉的天空暗淡下来,濛濛细雨还是像上午那样绵绵若雾,倒不足虑,却不料晚来风急,山道上又没有建筑物遮挡,林若翰的轿子如一片残荷败叶随风飘摇,寒风裹着水雾扑打着老牧师年迈的身躯,只觉得像跌入了冰窖,周身的骨节都针扎般地刺痛。他不禁暗自感叹:这就是从政的路,风里来,雨里去,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要受这番折磨,也是不容易啊!
翰园的大门外,阿宽撑了一把油纸伞朝轿子迎过来,扶着轿杠进了大门,一直到了小楼门前,才让林若翰下了轿,搀着他进了客厅。
倚阑和阿惠都等在客厅里,赶忙迎上前来。
“Dad,”倚阑抚着林若翰那双苍老的手,想起自己昨夜胆大包天的举动,不仅现在瞒着父亲,而且将来永远也不能告诉他,心中便升起一阵愧意,不知道该怎么给父亲以补偿,轻轻地揉搓着他的手,说,“你的手好凉……”
林若翰冰冷的手指被女儿悟在温暖柔软的掌心里,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他亲切地看看女儿,冻得发麻的嘴唇哆嗦着说,“孩子,谢谢你,还是家里好……”
“牧师一早出去,到现在午饭还没有吃吧?”阿惠关切地问,“要不要马上开晚饭?”
“不忙,”林若翰摇摇头说,“谈判结束之后,吃了点东西,现在最好给我一杯咖啡!”
“是,牧师。”阿惠应了一声,匆匆走去了。
倚阑扶着林若翰在沙发上坐下来,替他换上拖鞋。阿惠送上一杯浓浓的热咖啡,林若翰慢慢地啜饮着,随着体内的寒气被驱散,周身的筋骨舒展开来,一路上的凄凉心情也渐渐好转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易君恕缓缓地走下楼来。
“翰翁回来了?”他向林若翰招呼道,“这种天气,您还要出去奔波,真是辛苦了!”
“唉,公务在身,只好勉力为之,也是没有办法啊!”林若翰叹了口气,说,“易先生请坐吧!”
易君恕听得出,他的这番话倒不像真地感叹自己“没有办法”,却有些炫耀“公务在身”的味道。大凡做官的人总是喜欢这么说,似乎他们本身并不愿意做官,早就想辞官不做,可是天降大任,舍我其谁,也就只好“勉力为之”。
“Dad,你们今天的谈判还顺利吧?”倚阑问道。
“顺利什么?还没谈出任何结果,王存善明天就要回广州!”林若翰想起在谈判桌上白费的那番唇舌,心里就觉得恼火,“这个人好不识相,拓界的事情大局已定,他却还在寸土必争,其实何苦!”
易君恕在一旁听了,心中一动!他本来以为,既然早在去年窦纳乐就已经迫使李鸿章就范,签订了《专条》,这次定界谈判不过像唱戏似地走走过场而已,却没有料到广东方面派来个硬的,谈判第一天就谈崩了!于是试探地问道:“看来,这位王大人还不大好对付?”
“那倒不见得,”林若翰不以为然地说,“像王存善这样的捐班候补道,既无才学,又无胆略,颟顸昏庸,我见得多了,有什么难对付的?麻烦的倒是他背后的两广总督谭钟麟,那个湖南佬的顽固是出了名的!去年在维新变法的高潮之中,他连皇帝的诏令都敢于拖延不办,北京已经宣布废除八股,广东的乡试还照样考八股文,被皇上严辞训责,先生还记得吗?”
易君恕点点头,去年的事情记忆犹新,他对抵制新政的谭钟麟并没有好感。但彼一时,此一时也,而今维新变法已是明日黄花,谭钟麟若是对香港拓界持“顽固”态度,倒是难得的好事!心里便不禁对这位两广总督刮目相看。
“平心而论,谭钟麟这个人在大清国的高层官员当中还算一位干才,”林若翰接着说,“他自从咸丰六年中了进士,由翰林改官补江南道监察御史,历任杭州府遗缺知府、河南接察使、陕西布政使、陕西巡抚、浙江巡抚、陕甘总督、闽浙总督、两广总督,三朝元老,为官四十多年,每到一处,都颇有政绩。可惜的是此人过于顽固,不通权变,而香港拓界,恰恰遇上这个对手,就不大好办了!”
林若翰说到这里,不觉连连叹息。易君恕却听得振奋,又问道:“那么,制台大人到底是什么主张呢?”
“嗯,从王存善所转达的意思看来……”林若翰说了半句,突然一愣,易君恕对谭钟麟尊称“制台大人”引起了他的警惕,心想,虽然易君恕已经被他从锦田叫回来,并且答应他不再外出,但是……关于定界谈判的大事,毕竟是港府机密,也不宜和他谈论,便咽下了后半句话,摆摆手说,“复杂!总而言之,事情相当复杂!”
语焉未详,戛然而止。易君恕当然急于知道如何“复杂”,看看林若翰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便适时地住了口。
“Dad,既然事情那么复杂,你们又何必强求呢?”这时倚阑却说,“那个姓王的走了,这件事就完了,你也就不要再为这些事发愁了!”
林若翰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脸来看了女儿一眼,那目光极其严厉。
倚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无力地坐在梳妆台前。父亲那严厉的一瞥使她感到伤心,她越来越觉得,父亲被功名利禄所驱使,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慈爱可亲,就像易先生昨晚说的那样,父女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其实,倚阑不必为此而烦恼,她现在已经不是孤单寂寞的一个人,不再是无桨无帆的小船了,漂荡已久的心灵终于有了一个停泊的港湾。
她吁了口气,那颗心不再惶惑不安。她的手抚在梳妆台上,突然想起抽屉里还有那封信!倚阑拉开抽屉,用两个指头拈起那封信,薄薄的信封竟然使她觉得无比沉重。远在北京的那双蒙着泪水的眼睛又浮现在面前,还有如泣如诉的喃喃絮语……倚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刺痛:上帝啊,你把易先生给了我,为什么还让另一个人占有他?他的一颗心怎么能分成两半?试想,如果倚阑亲手把这封信送去,当面看着他拆封展读另一个女人的脉脉温情,将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不,这封信不能再让他看到了……
“笃,笃,笃……”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啊?易先生来了!她立即关上抽屉,心怦怦地跳着,走过去一把拉开房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她的父亲。
“哦,dad……”她有些惊惶失措。
“我的孩子,”林若翰走进来,伸手捧着她的脸,亲切地问,“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不……没有啊,”倚阑心里一阵慌乱,惟恐被父亲看出她的秘密,忙说,“我……我是为dad不安,dad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好,何必再去为政府奔忙,受这份辛苦啊?去年你答应过我的,不再过问政治!”
“唉!”林若翰叹了口气,拉着女儿的手,在屏风前的藤椅上坐了下来,“倚阑,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还会有什么政治野心吗?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孩子!”
“怎么?为了我?”
“是的,我的孩子!作父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女生活得更好些,身后给儿女留下更多些,可惜,我给予你的太少了!”林若翰动情地说,“我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商人,只是一名牧师,按照上帝的旨意,把福音传布人间,把爱洒向人间,经我的手募捐而来的金钱何止百万、千万,都清白地流来,又清白地流去,我除了从教堂里领取的那一份薪水和靠笔耕所得的稿酬,没有拿过一毫一厘不义之财,几十年来没有为自己积累什么资产。可是,我却不能不想到,在我死后,我的女儿怎么办?没有钱,没有势,你一个人太孤单了,翰园将很难维持……”
“不,dad,”倚阑心里一热,眼眶湿润了,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dad,她现在不孤单了……但是,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这话不能说,绝对不能说……“Dad,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你对我说过:除了上帝的赐予,不要奢望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所需要的,应该拥有的,上帝都已经赐给我了,我已经感到很幸福了!”
“感谢上帝!”林若翰喃喃地说,“倚阑,你是一个很本分的孩子,这使爸爸感到欣慰。上帝也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他还会赐予你更多,更多!等到总督宣布了那项任命,你的身分就不同了,作为太平绅士的女儿,你会受到人们的尊敬,会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更好,即使将来爸爸不在了,也会给你留下余荫!为此,我必须努力地工作,以报答天父的慈爱!”
“啊……”倚阑很吃力地随着父亲的思路绕了一个大弯子,才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不是dad贪图人间的荣华富贵,他对于政治的热心是遵从上帝的旨意,而且是为了女儿!Dad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可信吗?她在心中画了一个恍恍惚惚的问号。“可是,dad,”她说,“《圣经》上并没有一个字提到香港,也没有提到过太平绅士,怎么能证明这是上帝的旨意呢?”
“你真是个孩子,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林若翰宽容地笑笑说,“《圣经》是上帝在遥远的古代给以色列人的启示,当然不可能把世间的一切琐碎的事情都写进去。不过,《圣经》里十分明确地告诫我们。‘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从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上帝的,凡掌权的都是上帝所命的。’所以,女王和总督的权力都是上帝赐予的,他们的命令就是上帝的命令,我们必须用诚实的心去接受,去听从。”
“包括香港拓界吗?”
“当然,包括大英帝国的一切,她的权威,她的领土和疆域,都是上帝赐予的。”
“可是,我不明白,”倚阑困惑地说,“英国早已经从中国取得了香港和九龙,为什么还要拓界?这件事,中国的老巨姓不赞成,两广总督也不赞成,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
“倚阑,这不是一个英国公民应该说的话!”林若翰的神色严肃起来,灰白的眉毛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闪着凌厉的光,“香港拓界是关系到国家利益的大事,英、中两国已经签订了《专条》,任何人的反对和阻挠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作为女王陛下的子民,应该忠于自己的祖国!”
倚阑微微皱起了眉头。如果父亲在去年秋天说这句话,她还会欣然接受,但是现在不同了,“女王陛下的子民”这份荣耀和自豪在她心里已经失去了光环!
“孩子,我感到你最近的情绪好像有些反常,”林若翰看着沉默不语的女儿,“是不是受了什么影响啊?”
“影响?什么影响?”倚阑吃了一惊,心脏“咚咚”地跳个不止。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林若翰伸手抚着女儿的肩头,眼睛眯起来,迟疑不定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刚才易先生……”
听到父亲说到“易先生”三个字,倚阑几乎要惊叫起来,完了,她想,父亲一定窥见了她心中的秘密!她极力抑制住心脏的狂跳,低垂着头,连眼睛也不敢抬,胆战心惊地等待父亲揭出谜底,置她于无可逃遁的尴尬境地……
“刚才易先生所说的话,使我似乎感觉到一种危险的情绪,”林若翰凝神思索着,缓缓地说,“这种情绪,和他的那个朋友邓伯雄,以及现在新租借地普遍反映出来的不满情绪,都是一致的。本来,我不应该忘记,早在去年夏天,在北京举行的中、英谈判刚刚开始之际,易先生就曾经觐见李鸿章,表达了他对英国的强硬立场,虽然他的主张没有被中国政府接受,但并没有迹象表明他放弃了这一观点,我在和他接触中,经常可以感到他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倚阑,”他突然问女儿,“易先生最近对你说过什么吗?”
“哦,没……没有,”倚阑垂着头说,心里庆幸父亲没有点到自己最担心的那件事,但他对易先生的怀疑也足以使倚阑瑞惴不安了。出于保护她所爱的人的本能,她便不假思索地敷衍道,“易先生最近的情绪很消沉,他好像对政治不再感兴趣了……”
“但愿如此吧!”林若翰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却仍然不大放心,“他从锦田回来以后就表现得很消沉,但我又觉得奇怪,因为他和邓伯雄都不是消极遁世的人,两把剑到了一起,难道会互相磨去锋刃吗?这很难解释。刚才,他对定界谈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他是随便问问吧?”倚阑慌慌地说,“Dad出去了一整天,回到家里,如果谁都不闻不问,你也会不高兴的!”
“咳!”林若翰哑然失笑,从女儿身旁站了起来,“你倒是很会为他寻找理由,学生处处维护老师啊!倚阑,我对易先生一直是很尊重的,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我不希望他在我这里惹出什么麻烦。但愿我不致于犯下一个错误,把一个反对英国政府的人请到自己家里来!”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收敛了,郑重地嘱咐倚阑说,“也许是我多虑了,但现在时局动荡,dad又处于这样的位置,对可能发生的意外,不能不防!如果易先生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你要随时告诉我!”
“是,dad……”倚阑垂着睫毛答道,生怕被父亲看出破绽。
林若翰走了,倚阑长长地舒了口气,几乎瘫倒在地。
夜深了。父亲的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好一阵,倚阑步履轻轻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父亲的门外,侧耳谛听着,里面传出均匀的鼾声,辛苦奔波了一天的老人已经沉入梦乡。
她悄悄地走开去,来到易先生的门前,用指尖轻轻地敲了三下。
门开了,易君恕吃惊地看着她那苍白的脸,低声叫道:“倚阑……”
她没有出声,像影子似地闪进房间,飞快地掩上房门:“先生,你今天问dad谈判的情况,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怀疑你有什么目的,要我监视你!”
“哦,怪我疏忽了!”易君恕心里一震,“但是,他的怀疑是没有错的,我现在非常需要知道他们谈判的详细情况,倚阑,你能帮助我吗?”
“这怎么可能?Dad已经有了戒心,问不出什么来,他的文件包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会给我看的!”
“可是,你有办法打开他的房门!”
“啊?!”倚阑吃了一惊,“你说是偷?这怎么可以?”
“不要用这个‘偷’字,”易君恕肃然道,“英国人掠夺中国的国土,那才是偷,是抢!”
“Dad没有,他既没有偷,也没有抢……”
“可是他在帮强盗做事,在助纣为虐!”
“他毕竟是个英国人,必须服从女王和总督,这是没有办法的!”
“并不是所有的英国人都支持英国政府的侵略政策,早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时,一些正直的议员就曾经坚决反对向中国派遣‘东方远征军’,强烈谴责这是‘为支持一种恶毒的、有伤道德的交易而进行的战争’!翰翁总是说他如何热爱中国,多么希望中国富强,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为了得到一顶太平绅士的头衔,他不顾一切地投入了对中国领土的掠夺,悲天悯人的博爱之心已经无影无踪了,我真为他可惜!”
易君恕说着,深深地叹息。
“先生,你这么说,对dad是不是太苛刻了?”倚阑的声音在颤抖,“他曾经……”
“他的救命之恩,我终生难忘,”易君恕喃喃地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反目成仇,我会非常痛苦,他也不会原谅我!不,我不愿意失去这位忘年之交的长者,也不愿意伤害他,只是想……想在不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借用一下他皮包裹的那些文件,倚阑,你应该帮助我!”
“不,先生……”倚阑的嘴唇瑟瑟发抖,“我不能!那样做太对不起dad了,我于心有愧!”
“你不愿做的事情,我也不强求,”易君恕抚着她的肩背,无奈地叹息道,“但愿你面对生身之父的在天之灵,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哦……”倚阑一个战栗,扑倒在他的胸膛,“先生……”
又一个黎明降临了港岛,雨停了,风也停了,朝霞映红了翰园。
今天是星期日,上帝休息的日子,教堂照例要举行主日崇拜。早餐过后,林若翰装束整齐,准备和女儿一起去教堂了。
“Dad,”倚阑心怀忐忑地垂着眼睑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
“噢?昨天晚上我就觉得你脸色不大好……”林若翰关切地说,“你在家里休息吧,就不要去教堂了,心里感念着主的恩惠,主会保佑你的。下午我请医生来给你看一看!”
“哦,不用了,”倚阑赶紧说,“我只是有些失眠,睡一会儿就会好的……”
“嗯。”林若翰不大放心地看看女儿,嘱咐阿惠好好服侍小姐,就匆匆出了门,坐上轿子走了。主日崇拜是不可耽误的,尤其是——他猜想,因为王存善回广州去了,定界谈判暂时休会,总督和辅政司今天可能会去教堂参加崇拜,所以他更要早些到才好。
楼上书房里,易君恕从窗口注视着脚下的山道,翰翁的轿子已经走远了。
门房里,阿宽哆哆嗦嗦地捂着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惊恐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倚阑:“小姐!这合适吗?翰园所有的钥匙,我这里都有,十五年了,没出过一点差错!牧师信得过我,我……我不能对不起他,怎么能偷……”
“宽叔,你怎么能说是‘偷’?”倚阑急得都要哭了,“易先生说:这不是偷!英国人强占中国的国土,那才是偷、是抢!”
“啊……”阿宽愣愣地看着她,小姐变了,真是变了,那神情,那语气,越来越像阿炜兄弟了!
泪水哽咽了阿宽的喉咙,他那老树根似的手哆哆嗦嗦,把“啼里哗啦”的一大串钥匙从腰带上解下来,递到倚阑的手里。
倚阑匆匆跑上楼来,易君恕正在等着她。
黄铜钥匙插进林若翰卧室的锁孔,那扇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皮包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倚阑的心脏狂跳着,双手抖抖索索地把它打开,由林若翰亲手做的谈判记录完整地展现在面前。
两颗紧张的心一起跳动,伴随着倚阑的低声译述,易君恕迅笔疾书……
院子里的草坪上,阿宽又在修剪花木了。他时时地抬起头来,眺望着通往圣约翰大教堂的弯弯山道。
“当!当!当……”悠扬的钟声从教堂高耸的钟楼传来,庄严肃穆的主日崇拜开始了。
当天晚上,按照易君恕的吩咐,阿惠悄悄地下了山,乘坐疍户的小船,登上了前往锦田的夜路。她走得很急。天亮之前还要再赶回来,以免牧师生疑。
她的身上,藏着一个沉甸甸的信封,里面装着中、英定界谈判纪要,还有一封没有上下款的信:
双方歧议甚大,谈判未果,王存善今已返穗。若广东方面坚不相让,事态发展或可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