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灵肉鬼神-补天裂

霍达>>补天裂

第七章灵肉鬼神

医生接到“德律风”就立即赶来了,紧张地抢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牧师……

林若翰在天堂门外徘徊,却没有叩开那扇门,医生把他又拉回了人间。

他的嘴唇蠕动着,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他看见了这些熟悉的面孔:他的女儿倚阑,忠实的仆人阿宽和阿惠,尊贵的朋友易先生,啊,还有那打素医院的医生和护士……

他们的眼睛闪耀着惊喜,轻轻地呼叫着:

“Dad!感谢上帝,dad醒过来了!”

“牧师,牧师……’,

“翰翁,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Iamsorrytotroubleyou……”林若翰蠕动着嘴唇,艰难地发出了声音,那声音沙哑而轻微,几不可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半睁着,疲惫中流露出谦和的歉意,“惊动你们了,实在对不起……”

“Dad^”倚阑俯下身来,把脸贴着父亲的脸,涟涟泪水打湿了他的胡须,“原谅我,dad……”

“Ella,mydaughter……”热泪涌出了慈父的眼眶,他伸手抚摸着倚阑的头,喃喃地说,“爸爸的后半生,似乎都是为了你,我对你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呢?你的任性、虚荣,都是爸爸娇惯出来的!其实,你的虚荣背后掩藏着自卑,任性的外表里面是一颗脆弱的心灵,这十几年来,爸爸对此竟然没有真正体察,是你自己提醒了我。我倒要请你原谅,你的老爸爸没有为女儿创造足够的幸福,提供强大的庇护,使你小小的年纪便为自己的前途惶惶不安,一旦主召唤我离去,把你留在这个险恶的人世,又怎么能放心啊……”

“Dad……”

医生再一次听了林若翰的心脏,认为已经没有危险了,便向病人家属仔细交代了按时服用的药物,嘱咐林若翰停止工作,卧床休息,如果有什么异常的情况,请立即打“德律风”给医院。

医生走后,翰园里的一切事情都停下来,所有人的心思都被老牧师的卧病所牵动,精心地照料他,盼望他早日康复。

第二天是新总督卜力爵士宣誓就职的日子,总督府派人送来了请柬,敬请林若翰牧师出席,宣誓仪式之后还要举行盛大的鸡尾酒会。这份请柬,似乎是对林若翰昨天冒雨站在码头苦苦迎候总督的一个补偿,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表明了他在香港的地位,无论换了什么人做总督,都不可忽视他。这个宣誓仪式和庆祝酒会是香港难得的盛典,自从开埠以来,到现在一共才有十二位总督,这样的庆典也只有十二次。仅有的一次例外是在1872年第七任总督坚尼地上任之时,由于患有癫癌症的代理大法官巴尔的疏忽,他事先拟定的誓词有一句出了差错,以致坚尼地总督后来不得不请求立法局为此临时立法,允许他重新宣誓一次,以示郑重。即使算上补加的宣誓,迄今也不过十三次,轮到卜力爵士了。届时,卜力总督将身穿绣花描金的总督服,胸佩级带和英国女王所颁发的圣迈可及圣乔治大十字爵士勋章,腰挎镶嵌着黄金和宝石的指挥刀,手抚《圣经》,由头戴假发的大法官监誓,庄严宣誓效忠于女王陛下,就任大英帝国远东殖民地香港的总督兼驻港英军总司令。有幸参加这一盛典的都是港府和驻军最重要的官员,社会上最杰出的名流,比在码头迎接总督的人员范围还要小,能够接到这份请柬的人无不受宠若惊,甚至还有一些资格稍逊一筹的人士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千方百计疏通关节想弄一张请柬而不可得。

林若翰牧师收到了请柬,却又不能去参加盛典。港府要求每位客人,如不能出席,请复,在请柬上特地注明:“Regrets'only”。那么,林牧师虽然可以不去,却不能失礼。他亲自打了“德律风”,感谢这一邀请,并且以“健康的原因”解释了自己的不能出席,否则就太不识抬举了。

林若翰躺在病床上,度过了今年以来香港最重要的时刻。

总督宣誓就职的次日是个星期日,林若翰再也躺不住了。上帝在创世纪的时候,第一天创造了光,第二天创造了空气和水,第三天创造了陆地、海和各类植物,第四天创造了日月星辰,确定了昼夜、节令、日子和年岁,第五天创造了各类动物,第六天按照上帝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第七天,上帝的创造工作完毕,安息了。上帝之子耶稣为了拯救世人,在星期五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第三天又复活了,那一天也正是星期日。星期日是一周之始,是上帝安息的圣日,耶稣复活的主日。每到星期日,全世界的基督徒都走进教堂,唱诗祈祷,歌颂上帝,赞美耶稣。林若翰作为上帝的仆人、耶稣的信徒,在这一天难道可以待在家里,躺在床上吗?

早晨,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要到教堂去作“主日崇拜”。

“Dad,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怎么能出门呢?”倚阑说。

“牧师,天还在下着雨,你这么走,我不放心!”阿宽说。

“牧师,你侍奉了基督一辈子,少作一次礼拜,基督也不会怪罪吧?”阿惠说。

“你们这不是爱我,是在罪我呢!”林若翰苦笑笑,他感谢他们对他的爱护,却拒不接受他们的劝告。

阿惠把早餐端到房间里来,林若翰用过早餐,把手洗净,穿上庄严的圣袍,拿上雨伞,吩咐阿宽备轿,要和倚阑一起出发了。牧师的女儿当然也是虔诚的基督徒,每个星期日的“主日崇拜”是必定要参加的。

身体虚弱的老牧师由女儿搀扶着,颤颤巍巍走下楼,在客厅里碰到了易君恕。

“翰翁……”

“易先生也是要拦我吗?”林若翰苍白的面颊泛起微笑,心里在想着,对这位客人的劝阻该如何回答,才能不拂人家的好意。

“您有您的信仰,我怎么好阻拦呢?”易君恕说,“也许您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心情最为舒畅,最为有益您的健康。只是,贵恙初愈,出门请多保重才是!”

“谢谢易先生!”林若翰深为感动,易君恕的这一句话胜过了家里人所有的那些琐言碎语,这才是一位学者的风范。想到这里,他倒萌生了一个念头,“易先生,我早就想邀请您前往圣约翰大教堂参观,今天岂不正是一个机会?”

邀请是真诚的,林若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流露着自豪和对对方的尊重。

“多谢翰翁的盛情,不过……”易君恕显然没有这个准备,略一迟疑,说道,“我以为,凡进入那神圣殿堂的,应该是具有坚定的信仰的人,而我是个教外的凡夫俗子,恐怕并不适宜……”

婉言谢绝也是得体的,既没有亵渎人家的神圣,又不愿随波逐流附庸风雅。林若翰明白无误地听懂了对方这番话的真正含义,自己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父、圣子、圣灵,至今并没有为易君恕所信仰。但他却又相信,像易君恕这样的人,一旦接受洗礼,皈依基督,必是最坚定的信徒,绝对不会像当年他在华北赈灾中所发展的教徒那样“吃教”。而在易君恕真正建立起信仰之前,又坚决不肯“滥竿充数”,这也正显示了他的正直和严肃。林若翰知道,自己对易君恕的感染至今还没有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要吸引这样一位有思想、有见识、有追求的中国学者自觉地拜倒在基督的脚下,还需要花费长久的努力,也不可操之过急。

他也不再勉强,道声“再见”,出了客厅,朝大门走去,轿子已经等在翰园门口。

翰园离圣约翰大教堂其实很近,不过半英里的路程。林若翰之所以每天乘坐轿子来往,多半是为了维护牧师的尊严,再加以年纪大了,徒步行走山路也已经感到吃力。倚阑扶着父亲上了轿子,自己沿着松林径走下去,到圣约翰大教堂也只需要十几分钟。

林木蓊郁的“政府山”徐缓地起伏延绵,一派浓绿中矗立着香港最重要的三座建筑:上亚厘毕道旁的总督府,红棉道旁的英军司令部,炮台里的圣约翰大教堂,这片不大的三角形区域,却是香港的政治、军事、宗教的中心,堪称香港的心脏。三座建筑之中,总督府规模最大,而最为雄伟壮观的则是圣约翰大教堂,那高耸的钟楼,在今日之香港尚无出其右者,远在维多利亚港便可以眺望它的雄姿。

圣约翰大教堂的历史几乎和香港开埠的岁月一样长。

早在1838年,英国人史丹顿只身远渡重洋,来华传教,1840年秋在鸦片战争中被驻守广东的清军俘虏,四个月后获释返英,仍念念不忘俟机东来。1841年,随着大英皇家舰队对香港的武装占领,基督的福音传到了这座海岛,英舰牧师菲利浦在九十八师舰长爱德华的支持下,建成了以本板为壁、洋布为窗的第一间简易礼拜堂。1842年,鸦片战争停息,香港正式割让英国,伦敦圣公会封史丹顿为圣品,派遣他来港开办教会。是年,圣公会信徒在花园道口的美梨操场建起一座临时性木棚,以供在此驻扎的军人、港府的官员以及各种身分的欧籍侨民祈祷,这座木棚便是圣约翰大教堂的前身。

1844年,史丹顿牧师倡议建立一座永久性的礼拜堂,得到刚刚上任的第二任港督戴维斯的支持,1847年3月11日奠基动工,整整两年后即1849年3月11日落成,仅仅稍晚于1843年落成的天主教圣母原罪堂,但又比1865年落成的巴色西人愉宁堂、1866年落成的圣公会圣士提反堂、1867年落成的巴色会客家礼拜堂、1872年落成的圣约瑟教堂都要早得多。最初它曾经被设计成当时英国本土流行的“哥特式”,像大多数教堂那样。但后来却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因陋就简,吸收了11世纪至12世纪期间从法国传入英国的“诺曼式”,注重它的实用价值、深厚凝重的气势,而不像后期的“哥特式”那样精工巧作、玲珑剔透。因为在圣约翰大教堂设计和兴建之初,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不久,刚刚踏上香港土地的英国人喘息未定,首先兴建的官方建筑是红棉道旁边的英军司令官邸,当时连港督的住处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着落,如今人们看到的总督府是迟至1855年才落成的。远隔重洋的殖民地自然也不可能指望从本土运来精于西方建筑的技术工人和笨重的砖、石、木料,一切只能就地取材,采大平山石,挖港岛土,招募当地和来自中国内地的苦力,材料和技术均未能得心应手,再加以财力所限,圣约翰大教堂的兴建也就不可能大肆铺张,极尽豪华。经费是由英国圣公会募集的,一半来自英国,一半取自香港,一共花了八千七百三十六英镑,而这样一座建筑在英国本土大约只需要三千英镑的成本,相比之下,这里贵得多了。由于经费拮据,1849年落成的仅仅是中座礼拜堂,直至1853年才完成了钟楼。1869年至1872年又增建了圣坛所,耗资港币八万四千元。而那时,最早建成的中座已被白蚁严重侵损,于是重修中座,改装了玻璃镶嵌彩窗。1890年,增建了洗礼堂,翌年又增建一座礼堂,以供集会之用。香港不是一天建成的,圣约翰大教堂具备今天的规模,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尽管如此,圣约翰大教堂仍然颇具特色,它那乳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顶,在绿树青山的映衬下分外引人注目。修长的尖顶门窗造型和檐下的犬牙连续图案削弱了“诺曼式”建筑的笨重,增加了几分纤美,屋顶边缘的雉堞形装饰又平添了些许庄严。四层高的钟楼高耸着四个尖顶,在港岛早期的建筑物中已是鹤立鸡群,称得上“巍峨”二字,每当黎明的曙光剪出它的背影,黄昏的夕照染红它的玉体,依山面海的西洋美人自有一番迷人的神韵。

林若翰牧师来港三十八年,有三十三年在圣约翰大教堂任职,除了回英国度假和到中国内地旅行期间,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而星期天的主日崇拜则几乎从无缺席。光阴荏苒,岁月匆匆,当年一头金发的英格兰青年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翁,圣约翰大教堂伴随他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这里是他灵魂的住所,精神的家园,他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如同熟悉自己的宅院,他热爱这里的每一位同事每一位教友如同热爱自己的家庭成员。现在,当他的轿子沿着花园道一步步走近那耸立蓝天的钟楼,当他看到山间小路上络绎前来的主内兄弟姐妹,卧病两天来的郁闷心情为之一爽,老迈身躯的不适之感似乎也减轻了。

轿子在钟楼前的草坪上停下来,林若翰立即被教友们所包围。

“早安,林牧师!”他们向他问候。

“早安,我的兄弟姐妹,愿主赐福给你们!”他向他们表达最美好的祝愿。老牧师神态安详,满面笑容,如沐春风,谁也想不到他刚刚从病床上挣扎着起来。再过一会儿,他将和这些教友一起作主日崇拜,并且登坛讲道,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阿宽送走了林牧师和倚阑小姐,关上了沉重的镂花铁门,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叹息,脸上那恭顺谦卑的笑容便消失了。

四十八岁的阿宽来到翰园已经十四年,十四年如一日,在主人眼里,那笑容永远挂在脸上。不管在任何时候,只要主人一声呼唤,阿宽马上就出现在面前。无论吩咐他去做任何事情,总是立即回答:“是,牧师!”“是,小姐!”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倚阑小时候,阿宽把她驮在背上,在翰园的草坪上手脚并用地爬来爬去,只要小姐玩得开心,阿宽虽汗流泱背,仍然是满面笑容。有一次牧师带着小姐在海边玩,倚阑一不小心把布娃娃失落在海里,转眼间就被汹涌的浪涛卷走好远,阿宽纵身跳进大海,在浪花里几番出没,终于抓住了那即将沉没的布娃娃,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岸来,林牧师狠狠地训斥他:“为了一个小小的玩具,你怎么能拿生命去冒险!”阿宽笑笑说:“没关系,只要小姐开心,我也开心!”倚阑进了幼稚园,每天的接送自然都是阿宽的事,每当他在门旁等到下午四点钟,听到奔跑过来的倚阑叫一声:“宽叔!”阿宽就赶紧迎过去,一把把她抱起来,那是他心里最欣慰的时候。阿宽接送小姐一直到她念完小学,进了皇仁书院为止。不是阿宽懈怠了,而是小姐一天天大了,不好意思再让他接送了,而且这么一个脊背佝偻、肤色黧黑的老仆人等在皇仁书院的门前,在金发碧眼的老师、同学眼里,也有碍观瞻。十四年过去,阿宽一天天老了,如今已经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仍然兢兢业业地管理着翰园,脸上挂着恭顺谦卑的笑容。在小主人眼里,他仿佛是天性如此,这个老仆人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烦恼,什么叫痛苦和悲哀,他以低贱的华人仆役身份能够长住在半山欧人区的翰园,已经十分知足了,此外还有什么所求呢?

阿宽佝偻着腰,往门房走去。他的下颚在咀嚼似地轻轻蠕动,好像一头老牛在反刍草料,脸腮上的那些纵横纹路便随着上下左右地扭曲。世上没有天生的笑面人,阿宽那恭顺谦卑的笑容都是做出来的,而当他不在主人的视线以内,只身独处之时,则换了另一副神情,这才是真实的阿宽。就像粉墨登场的“丑”角,台前伶牙俐齿,插科打诨,台后卸了戏装,牵肠挂肚的是一家老小、柴米油盐,便再也笑不出了。

然而阿宽却不是为这些发愁,他没有家,没有妻室儿女,“王老五”当到四十八岁,翰园也就是他的归宿了,在这座镂花铁门之外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扯着他的心。

阿宽是在为主人忧虑。迟孟桓的来访使他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令人不解的是,小姐对这样一个人不但没有拒之门外,反而还以贵宾相待,甚至不惜委屈她的忠实仆人阿惠以讨好迟孟恒。从阿惠听到的情况看来,小姐对迟孟桓奉送的那一块地皮是动了心了,虽然她没有当即欣然接受,但她的优柔寡断、含糊其辞、半推半就也已经埋下了祸根,像迟孟恒那种见缝插针的生意精,得到这样的信息必然会穷追不舍,小姐再想摆脱恐怕就难了。阿宽不知道林牧师那天和小姐谈了些什么,但他凭直觉感到,林牧师的突然发病和这件事有关。医生背着牧师交代说,牧师的心脏非常脆弱,过分的劳累或者强烈的情绪波动随时可能造成心力衰竭,这又使阿宽的忧虑加重了十倍、百倍,不能不想到,牧师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一旦他撒手去见上帝,身后又不会给倚阑留下什么遗产,年轻的小姐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和经济来源,便会濒临绝境,她怎么能抵挡得住迟孟桓的利诱和进攻?到那时,林牧师苦心经营三十八年的这座翰园就垮了,他爱如掌上明珠的女儿不知道将会落到什么地步!

深重的危机感挤压着翰园的老管家阿宽,他的心里翻腾起一团无头无绪的乱麻。而这些,他却又不能对主人流露,刚刚从病床上站起来的老牧师经不起刺激,年轻的小姐又不谙世事,阿宽以一个仆人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和她推心置腹地交谈,满腔的苦闷、深深的焦虑无处倾吐,他只能偷偷地流泪,暗暗地叹息,而在主人面前还得装着笑脸。

今天,牧师和小姐都到教堂去了,翰园里一片寂静。这会儿,阿惠肯定在忙碌,她要把小楼的主人房和客人房都整理一遍,把客厅、楼道、楼梯都清扫、擦洗干净,还要准备午饭。易先生今天不授课,恐怕一个人正在书房里用功,读书人可以一天不吃饭,却不肯一天不读书。没有人打扰阿宽,今天上午他属于他自己。全身的筋肉从随时听候呼唤的状态松弛下来,而那颗被乱麻缠绕的心却慌慌地不能平静。空空荡荡的院子里,他感到异常孤独,哽在喉咙里的千言万语,他要发泄,他要倾吐。说给谁听呢?心里“扑通”一声,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那么清晰,那么真切,铁塔似地站在他面前,头顶盘着一条大辫子,被烈日晒得紫黑的脸上闪着亮光,两眼吧嗒吧嗒地望着他,好像要和他说话……

“天哪!你来了?”阿宽一把伸过手去,要扳住他的肩膀,手却抓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扶住门房的墙垛,回过头来,睁眼再看那人,却忽然不见了。院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他阿宽,再没有第二个人。镂花铁门关得严严的,门闩闩得好好的,决不会进来任何人。但是,阿宽刚才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我知道,是你来了,你来了……”阿宽对着空空荡荡的院子说,佝偻的脊背一阵发凉,一股冷气直冲头顶,胳膊上的毛孔猛然收缩,耸起一个个火柴头大的疙瘩。

他直愣愣地望着前面,确信那既不挡眼又不隔音的空气之中站着一个人,一个他所熟悉的人,一个牵动他一生的人,一个他日夜想念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的人……

他用后背推开了门房的门,两腿后退着,退到门房里去,把门敞着,眼望着前方,轻轻地说:“来,来吧,到我屋里来……”

上午十点半钟,圣约翰大教堂钟楼的钟声敲响了,那钟声深厚而悠扬:当!当!当!……

管风琴奏起徐缓的序乐,唱诗班和林若翰牧师及主礼人保罗·布勒牧师,由十字架前导,迈着沉稳的步伐,依次入堂。礼拜堂里灯烛辉煌,两排乳白色的廊柱连接着一座座尖顶券门,托起“人”字形的天顶,强烈的透视使有限的空间显得幽远而深邃,一排排座椅之间的通道通往祭坛,仿佛是一条通往天堂之路。祭坛坐落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人”字山墙上巨大的尖顶券窗,彩色玻璃镶嵌出一幅撼人心魄的画面,殷红的十字架上钉着耶稣基督,他的头顶缭绕着七彩祥云,脚下是苍茫大地,圣母玛利亚和耶稣的养父约瑟仰望着上帝之子。两侧的一扇扇尖顶券窗镶嵌着一幅幅圣迹图。早晨的阳光照射着七彩玻璃,庄严肃穆弥漫神圣的殿堂。唱诗班、讲道人、主礼人沿着正中的通道,走向圣坛,主礼人将十字架安放在圣坛,和讲道人、唱诗班一起向着十字架深深地鞠躬,然后各自就位。

全体会众肃然起立,注目圣坛,与唱诗班一起歌唱:

万国啊,你们都当赞美耶和华!

万民哪,你们都当赞颂他!

因为他向我们大施慈爱,耶和华的诚实直到永远。

你们要赞美耶和华!

主礼人宣布主日崇拜开始,向会众宣召:“主在圣殿中,普天下的人,在主的面前都应当肃静。”

唱诗班唱起了《肃静歌》,歌词正是主礼人宣召的始礼经文:“主在圣殿中……”

歌声中,全体会众就座,神圣的殿堂一片肃穆。

面对会众,主礼人诵读《劝众文》:

亲爱的弟兄姊妹们,《圣经》上屡次劝我们当承认一切的罪恶,不可在全能的主天父面前隐瞒,应当存着谦恭痛悔顺从的心,承认自己的罪,才可以靠主的恩惠慈悲得着赦免。现在大家聚集,要感谢主的大恩典,颂扬主的荣耀,敬听主的《圣经》,并祈求主赐给我们身体灵魂不可少的恩典。所以我劝你们坦然无惧地来到主施天恩的宝座前,谦卑认罪。

我们应当在无所不能的天父面前,谦恭认罪。

林若翰牧师身穿圣袍,手捧《圣经》,肃立在圣坛左侧,和普通会众一起聆听着这劝众认罪的经文。这经文他诵读过多少遍?聆听过多少遍?早已无法计算了,他诞生在牧师之家,自襁褓之中耳濡目染的便是诵经、祈祷和认罪,几乎伴随了他有生以来的全部岁月。每个人都带着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的原罪烙印来到人间,在漫长的一生中又被邪恶所诱惑,犯下新的罪行,只有谦早地向主坦陈自己的一切罪恶,才能得到赦免。所以,人要不停地自省,不停地认罪,永远怀着惶惶恐惧之心,面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主……

他这样默默地聆听着,思索着,两眼望着坐满礼拜堂的会众,他的教友,主内弟兄姊妹们。

这些人几乎是清一色的白种人。上帝爱他的子民不分种族、国度和贫富贵贱,而地球上的人群却又按照人间的规律分布组合。圣约翰大教堂在兴建之初,便是为了满足远征香港的大英皇家军队的需要,甚至在动工之前不得不先搭个木棚以解燃眉之急,否则,那么多的士兵到哪里去祈祷呢?他们一边在木棚里崇拜着上帝,一边焦急地等待着这座大教堂落成,所以,自落成之日起,圣约翰大教堂的礼拜堂里总共六百四十个座位之中,便留出二百五十六个供英军专用。圣约翰大教堂的四周环绕着总督府、辅政司署、英军司令官邸和美梨兵房、金钟兵房,而且地处半山欧人居住区,这无与伦比的优越位置决定了来此参加崇拜的会众不是政府官员便是军职人员以及他们的家属,大小总有个一官半职,或者具有某种特殊身份,纯粹的白丁少之又少,而华人的比例则几乎是零。教堂并没有明文禁止华人入内,但港府曾明令规定:欧人区只许建造欧式房屋,华人不准在半山和山顶居住;华人不得与欧人同时进入香港大会堂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华人技工和劳工不准在公园内穿行,轿子和轿夫不得进入公园,狗若无人牵着亦不得进入公园……所以,一般华人对于圣约翰大教堂也就望而却步了,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他们知道自己的位置。

教堂里六百四十个座位,第一排照例是留给港府高官的。如果他们因为公务繁忙,星期日无暇前来侍奉上帝,其他会众自然也可以在前排就座,但是,只要他们来了,则必坐在前排无疑。

林若翰的目光从远处缓缓前移,落在第一排座位上,那里也已经坐满了。就在右首座位靠近通道的一侧,他看到了老朋友骆克先生,年仅四十岁的辅政司有一副圆圆的面孔,“八”字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含着和蔼的笑意。与骆克先生隔开一个座位上坐着全副军装的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苍白的面孔永远是那么严肃,高高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夹鼻眼镜。在这两位举足轻重的高官中间的座位上,则是一位面目生疏的男士,那人年约六十岁左右,一副瘦长的身材;面庞上宽下窄如一个倒置的三角形,棕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整齐地偏分在两旁,鹰钩鼻子下面,两撇小胡子遮住上唇,微微翘向两腮。这是一个没有太多特点的人,令人一见之下不易忘却的是那两只过于肥大而且向两边扇风的耳朵,以及一双大而有神的蓝眼睛,闪射着凌厉的光彩。林若翰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此人也没有穿官服,因此并不为教友们所注意。但是,此人既然坐在第一排最靠中间的位置,而且由骆克辅政司、加士居少将和其他高级官员分列两旁如众星捧月,已经充分说明他决非寻常之辈,通常只有总督才能处于这样的地位——当“总督”这个词在林若翰的脑际闪现,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刊登在香港所有的报纸头版头条的一幅照片,正是现在看到的这副面孔,林若翰立即明白了:这位先生不是别人,正是新任港督卜力爵士!

就在前天,林若翰在维多利亚港迎接了这位新总督,在雨幕和拥挤的人群中却没有看清这张脸,现在,卜力总督就坐在他面前,相距不过三英尺。

林若翰有些惊奇地注视着总督,卜力的目光和他相遇了。总督的神色平静自若,那目光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却又似乎具有无穷的威力,仅仅是那么了闪,便如电光石火,使林若翰不敢逼视,匆忙之中闪开了。这始料不及的邂逅使他心里一阵慌乱:昨天,就在昨天,总督宣誓就职,开始统治香港的政治生涯,第一次公开显示权力和威仪。总督并没有忽视他,给他送来了请柬,却被他婉言谢绝了。谢绝的理由是完全正当的、合乎礼仪的、无懈可击的,因为他确确实实是病了,那打素医院出诊的医生可以证明。但是,他却忽略了,“由于健康的原因”,这是政治家们在不便露面的时候最常用的措辞,因此,人们对这样的说法往往一笑置之,去猜测“健康”之外的其它“原因”。而林若翰从昨天称病婉拒总督府的邀请,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四小时,却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中公开露面了,是“健康的原因”突然之间不存在了,还是不屑于参加昨天的盛典?如果总督或者总督身旁的任何一位官员发出这样的疑问,都在情理之中!但是,又有谁会愚蠢到当面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又有谁会不厌其烦地去调查、了解他昨天是否真地在生病?他连做出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

林若翰平静的心情被突如其来的烦恼打乱了。他哪里能够想到,新总督刚刚上任三天,就被他得罪了呢?

望着近在咫尺的总督,林若翰惶惶然不知所措,而这时,主礼人已经按照预定的程序,和全体会众一起诵读《认罪文》了。他连忙收住纵逸的思绪,跟随上去:

最慈悲的天父,我们常随自己的意思,放纵自己的私欲,违犯了天父的旨意。当做的不做,不当做的反去做,性情软弱,无力自救。现在我们承认自己所犯的罪,求主怜悯。赦免。又求慈悲的父,叫我们从今以后,尊奉天父,奉公守法,爱人如己,将荣耀归于天父的圣名。这都是靠着我主耶稣基督的功劳而求。阿门。

白发苍苍的老牧师怀着谦卑之心,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过,祈求主的赦免。这《认罪文》也是他诵读过千万遍的,今天读来,感触尤深。准确地说,他不是痛悔自己犯了什么“罪”,而是深深地懊恼自己不应有的失误。今年以来,他已经有两次重大失误了!一是夏秋之交的北京之行,他卷入了那场短命的“百日维新”,损失惨重。林若翰来华三十八年,频繁往返于香港和中国大陆之间,倾注心血对中国的历史和现状进行了持久的研究、考察,写下一部部专著,成为一位知名的“汉学家”和“中国问题专家”,决非仅仅出于“学术研究”的兴趣,而是要借助于皇帝的力量,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在这个东方专制帝国,知识分子要想有所作为,惟一的出路就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即便来自西方的洋儒也是如此,英国传教士傅兰雅、美国传教士林乐知都是和林若翰差不多同时来华的,他们因为译书、办报有功,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分别被授予三品和五品官衔,林若翰至今仍然是一名布衣白丁,在他们面前相形见继。他急于建功立业,却又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押”错了“宝”,变法失败,翻云覆雨,他不但一无所获,还交恶于皇太后及其“后党”,成为在北京不受欢迎的人,从此结束了在中国的政治生涯,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中国问题专家”痛失用武之地!这一惨败使他对政治心灰意冷,返回香港,退隐翰园,不求闻达,只愿主赐给他平安,在爱女的陪伴下度过余生。然而他又怎能料到,向来毫无瓜葛的迟孟桓却在这时把手伸进翰园,打破了这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平地骤起波澜,使他在一怒之下大病罹身,险些提前去见上帝!就在他头脑昏昏、心烦意乱地卧病在床之际,魔鬼让他犯了又一个错误:谢绝出席总督宣誓就职典礼。为什么轻率地做出这样的决定?试想,如果在北京的时候接到光绪皇帝召见的谕令,即使重病在身,卧床不起,他会谢绝吗?当然不会,哪怕是他所不喜欢的皇太后,假若某一天突然心血来潮,传下懿旨让他到颐和园陛见,他也会受宠若惊,抱病驰驱,三跪九叩,谢主隆恩。那么,为什么对卜力总督却没有这样做?要知道,你毕竟不是大清国的臣民,北京之行成也罢,败也罢,可留则留,当去则去,哪怕一辈子不再涉足中国大陆,总还是另有天地;可是,你是一名英国公民啊,居住香港三十八年之久,应该比谁都明白,总督是奉大英女王陛下之命统治香港的最高行政长官,在这块远东殖民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人们甚至说“总督仅次于上帝”,而你是居住在香港的大英臣民,对你来说,难道总督不比中国皇帝、皇太后更重要吗?新总督宣誓就职是香港的头等大事,许多人眼巴巴地盼望着能够亲身恭临盛典,而你接到了请柬却自动放弃了。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狂妄之极!你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圣约翰大教堂的牧师,在宗教崇拜典礼中你是主角,充当上帝的代言人,为信徒所仰望,而在香港的政治舞台上,总督才是主角,你连个小小的配角都不是,只不过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是总督治下的一个老百姓而已,有什么可狂妄啊?不,上帝可以作证,林若翰虽然有些孤傲自负,但并不是一个目无尊长的人,更不可能连总督都不放在眼里,居住香港三十八年来,他先后经历了赫科莱斯·罗便臣、麦当奴、坚尼地、轩尼诗、宝云、德辅、威廉·罗便臣时代,已经是“七朝元老”,七位总督照例都是到圣约翰大教堂参加各种崇拜仪式,林若翰历来对他们都是恭而敬之,怎么可能惟独对新官上任的卜力总督大不敬呢?实在是因为重病之中心力交瘁而疏忽了!他以为只要据实禀报自己正在生病,便可以得到谅解,岂不知,怀疑和猜忌是人的天性,你所说的话别人就都相信吗?那么重要的场合你不出席,就给了别人任意猜测的权利,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人言可畏”啊!而总督刚刚到任,人地生疏,必然先入为主,对这个谢绝出席他的就职庆典的人还能有什么好印象?在总督的五年任期之内,圣约翰大教堂是他参加主日崇拜必到的地方,今天刚刚是第一次,就已经让林若翰领受了这份尴尬,未来漫长的五年又该怎么度过?

想到这些,老牧师懊悔不已,口中诵读的《认罪文》字字句句打在他的心上,“当做的不做,不当做的反倒去做”,是啊,自己为什么犯下了这样的过错,得罪了总督呢?“现在我们承认自己所犯的罪,求主怜悯、赦免”,也许在上帝眼中,这样的疏忽并不算犯罪,可以赦免,但谁知道总督肯不肯赦免他?现在,“仅次于上帝”的总督就在他的面前,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孔,那双凌厉的眼睛,高深莫测,令人望而生畏!

涔涔冷汗渗出林若翰的额头,一颗心像悬浮在空中的气球,飘飘忽忽没有着落……

翰园的客房里,易君恕正在伏案命笔,书写教材。他为倚阑小姐授课并没有一部现成的教材,而是从翰翁的大量藏书中找几本唐诗、宋词的选本,根据倚阑的接受能力,从中选出一些篇幅短小、文字浅易而又内容与文采俱佳、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名篇,向她进行最为基本的汉文教育。易君恕每天晚上把预定的篇目书写出来,次日教她诵读,详细讲解,课后再让她抄写、背诵,下次上课之前,还要先把上一课“回讲”,以考察她领悟的程度。

前天,倚阑小姐为了接待迟孟桓而停课,使易君恕非常恼火,他打算向翰翁提出:中止这项授课计划,不教了!但是,翰翁的突然发病打乱了翰园的一切,他不忍在这个时候再刺激老人了。翰翁病愈之后,翰园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倚阑小姐的汉语课还得继续上。此刻,易君恕正在书房里写明天的教材,这是文天祥的那首著名的七言律诗《过零丁洋》,连标题不过六十个字,却是字字重若千钧,令人觉得笔端沉甸甸的。易君恕以工整秀挺的小楷书写完毕,仔细校阅一遍,并无脱漏错讹,便放在一边,拿过放在旁边的当日报纸,逐页翻阅。

香港不像北京那样只有一份黄皮《京报》,这里的报纸每天一大摞,英文报纸《德臣西报》、《士蔑西报》、《孖刺西报》,易君恕看不懂,但翰园也订了几份汉文报纸《中外新报》、《华字日报》、《循环日报》、《维新日报》,就成了他了解外部世界的重要媒介,每日必读,从中搜寻来自中国大陆的信息。近几天来,新任港督卜力爵士当然是令人瞩目的新闻人物,大幅照片连日占据各报的头版头条,还有连篇累牍的文章,详细报道总督的种种活动,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甚至迅速地了解到卜力昔日在英国殖民地巴哈马、纽芬兰、牙买加担任总督期间的大量“政绩”,及时地奉告于香港市民,此举当然也将博得新总督对报馆的青睐。更有专写“花边新闻”的无聊文人,深谙英国人“爱我便爱我的狗”的独特心理,对卜力上任时带来的那只狼狗也跟踪报道,将总督爱犬“盖瑞”的玉照刊登于报端,并且大肆吹捧,恰恰戊戌年是狗年,还没过去,便借题发挥,称“灵犬自西方来,为本港犬年增瑞”云云,读之令人作呕。

“文人堕落到这等地步,真是斯文扫地!”易君恕嗤之以鼻,无心再看了,便丢开报纸,从写字台前站起身来,想去门房问一问阿宽,今天有没有他的信。其实,每天早晨邮差一到,阿宽立即把报纸和信件送上楼来,从不耽误。林若翰在英国、在香港都有许多朋友,倚阑小姐也有一些昔日的同学,还有一些教友慕名向林牧师请教,翰园几乎每天都有信来,那些英文信件、阿宽一望而知与易先生没有关系,便呈送牧师和小姐,还从来没有一封信是寄给易先生的。每天阿宽托着报纸和信件一上楼,易君恕迎头便问:“阿宽,有我的信吗?”阿宽总是遗憾地说:“没有,先生。”看着他那惘然若失的样子,就再宽慰他几句:“先生,不要着急,北京到香港这么远,信到得不及时也是难免的,再耐心地等一等。只要你的信一到,我马上给你送来!”易君恕完全相信,只要阿宽见到北京来信,一定会兴奋地跑上楼,急切地喊着:“易先生,你的信!”今天,阿宽已经来过了,只送来报纸,没有信。但是,易君恕仍然忍不住再去问一问,让阿宽仔细查一查,万一他刚才看得不仔细,遗落在门房呢?疏忽人人会有的,这也说不定!

易君恕步出房间,下了楼,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空无一人,比往日更安静。易君恕有些奇怪,平时只要从窗口往外看一眼,就会看见阿宽在莳花弄草,忙个不停,今天怎不见阿宽的身影呢?

他沿着鹅卵石甬路走到院子的尽头,来到门房跟前,见那扇门关着,阿宽肯定是在屋里。便抬起手来,正要推门,喊一声:“阿宽!”却突然想到今天是星期日,牧师和小姐都去了教堂,阿宽难得休息一天,也许现在正在睡觉,便不忍心打扰他,缩回了手,即将出口的那一声喊也咽住了。

此时却听见屋里传出阿宽说话的声音:

“你早该来,十四年了,我可真想你啊!天天盼望能梦见你,可总是见不着,今天总算把你盼来了!……”

那声音不高,却极其真挚,极其恳切,好像是久别的故人重逢,在促膝叙旧。易君恕心中一动:不知阿宽在和什么人说话?平日只觉得他无家无室,年近五十仍孤身一人,以翰园为家,栖身于这间小小的门房,也令人同情,可是阿宽毕竟还有人来往,比起我这举目无亲,倒还要强些呢!

他心中感叹着,转过身,正要原路返回,又听阿宽在屋里说道:

“你可别走啊!坐下,就坐在这里,我有话要跟你说!兄弟,我现在遇到了难处,前面横着一道关,怕是过不去了,你可得帮帮我啊!……”

易君恕虽然站在门外,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但从那悲悲切切的声音听得出,此刻的阿宽已是声泪俱下,正在哀哀地向人求助!易君恕不禁吃了一惊:阿宽遇到了难处?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跟翰翁讲,倒求外面的人帮助!我自从来到翰园,事无巨细都得到阿宽的照应,如今他有难处,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这么一想,心裹着急,便伸手去推门,叫声:“阿宽!”

门“呀”地一声被推开了,易君恕倒愣住了!这间小小的门房,一览无余,除了阿宽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阿宽正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把空空的木椅,椅子前面的砖地上有一堆纸灰,里面还有一两片还没有燃尽的纸钱……

“啊?易先生!”阿宽突然看见他进来,大惊失色,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哆嗦嗦,一时手足无措……

“噢,对不起,阿宽!”易君恕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刚才听见你在说话……”

“啊!你听见了?”阿宽慌乱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把把他拉进来,关上了门,插上了闩,急切地问他,“易先生,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我……我是来问问有没有我的信,无意中听见的,”易君恕很觉尴尬,解释说,“也没有听清楚,好像你是在求什么人帮助,我怕你出了事,所以就……唉,我哪知道你是在自言自语!你这是在祭奠亡人吧?”

“哦,是啊,是啊……”阿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抬起衣袖擦了一把泪,说,“是祭奠我的兄弟,他死了十四年了!往年每到阴历十月初一,我都要出去给他烧些纸钱,‘十月一,鬼穿衣’嘛,他死的时候光着脊梁,得给他送点钱,添件衣裳。这些天翰园的事情忙,十月初一都过了,我还没给他送钱去,对不起亡人哪!我刚才恍恍惚惚地觉得他找我来了,这不,赶紧给他补上……”

“噢……”易君恕点点头,他也知道,像亡人托梦之类的说法固然不足为信,无非是活人对亡人思念之深,心有所感罢了,但阿宽的这种手足之情却令人感动,便问道,“你的那位兄弟是怎么死的?”

“唉!”阿宽长叹一声,声音哽咽了,泪珠滴滴嗒嗒地往下掉,“我的阿炜兄弟,他可死得惨啊!……”

圣约翰大教堂里,庄严的主日崇拜正进行到中途,主礼人保罗·布勒牧师手捧《圣经·新约》,诵读《约翰一书》第四章第七至十节:

亲爱的弟兄啊,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因为爱是从上帝来的。凡有爱心的,都是由上帝而生,并且认识上帝。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上帝,因为上帝就是爱。上帝差他独生子到世间来,使我们借着他得生,上帝爱我们的心在此就显明了。不是我们爱上帝,而是上帝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作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

在后排外侧的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林若翰的爱女倚阑。每次参加主日崇拜都是这样,她到得很早,却坐在后排外侧的座位上,从不往前挤,也不占中间靠近通道的地方。平时孤傲自负的倚阑小姐,此时却异常地谦恭自卑。这是因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身着军服的军官和士兵,她要回避;那些金发碧眼的女士、小姐,她也要回避,不愿意让自己的黑头发、黑眼睛引起人家的注目,所以,只要进入这个白人大聚会的教堂,她总是自动地选择一个角落,手捧《圣经》,俯首低眉,目不斜视,默默地祈祷上苍……

突然,她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了她的脸腮,邻座的人的呼吸拂动了她的头发,脖项上痒痒的。她本能地侧过头去,这才惊奇地发现,坐在她旁边的竟然是迟孟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挤过来!他那一头梳得油光水亮的黑发,那张保养得很好的红润的脸,上唇两撇翘翘的洋式小胡子,嘴角挂着亲切的微笑,一双晶亮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

倚阑的脸腾地红了,心想;这……这位迟先生怎么这样?这里不是翰园的客厅,也不是什么Party,而是神圣的教堂!即使在任何一个地方,一位男士也不能这么悄悄地接近一位小姐,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像个什么样子?在这大庭广众之中,让人家怎样看待我和你?更何况,因为你的上次来访,我已经受到dad的严厉批评,发誓再也不和你见面,你那块地皮我也不要了——其实我也没有明确说过接受你的礼物,那件事就算了,你……你追到这里来缠着我,做什么?倚阑突然想起了易先生。同样是处于青春年华的男人,易先生是那么沉稳、端庄,每天和倚闲在一起,除了海人不倦地授课,目不斜视,不苟言笑,从来也没有过轻薄的举动。只有自爱的人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这个道理,满身铜臭的迟孟桓哪里懂得?唉,人和人相比,差得太远了!

“林小姐……”迟孟桓却并没有丝毫的尴尬,他仍然那么微笑着,用极其低微、极其轻柔、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没带《圣经》,只好借你的光了,可以吗?”

倚阑再一次出乎意料,倒被他问住了。《圣经》是上天的启示,是宇宙间的真知,是人类至高无上的经典,当有人出于求知的愿望,希望和她共用一本《圣经》,不管这个人是谁,倚阑作为一名基督徒,难道能够拒绝吗?

愣了片刻,她无可奈何地垂下了眼睑,尽管如芒刺在背,如坐针毡,她还是默默地答应了迟孟桓的这个要求,把手里的《圣经》稍稍向旁边送过去,让他能够看得清楚。迟孟桓便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架势,倾斜着肩膀,侧着脸腮,温热的鼻息吹拂着她耳旁的秀发,炯炯目光越过她那袒露的修肩,投向捧在一双玉臂之中的那本神圣经典。倚阑的心脏慌慌地狂跳,仿佛自己是在遭受酷刑,上帝啊,她在心里说,幸亏我坐在最后一排,不然,让教友们从背后看见,我和他算什么呀?

林若翰牧师离他的女儿很远,年近六十岁的人,昏花老眼看不清坐在后排的人们的面目,他没有留意倚阑坐在什么位置,也没有发现这六百多名会众之中还有一个未曾入教的迟孟桓。

其实,林若翰此刻已经把整个世界都忘了,注意力只在对面的卜力总督身上,总督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使他惴惴不安。他不知道,昨天总督在宣誓就职典礼上是不是和每一位嘉宾都握手寒暄?新任总督突然之间接触那么多人,一个个都是生面孔,他认得谁是谁吗?弄得清楚哪一个到会哪一个缺席吗?但愿总督当时只顾着自己宣誓的礼仪别出差错,而把客人都忽略了,他林若翰的缺席也就不显眼了。人的念头真是奇怪,三天之内能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前天从码头上回来时他懊恼没有和总督真正见上一面,现在又希望总督心里根本就没有他林若翰,不求博得总督的青睐,只要不招致总督厌恶,他就满足了。

这么想着,心里觉得踏实了一些。但是,当总督看着他时,那凌厉的目光又使他疑惑:自己和这位新总督从未有过接触,不知道他是否总是这么目光咄咄逼人,还是只对我林若翰才这么严厉?这就无从了解,实在说不准了。他又想到:今天总督来教堂之前,骆克先生有没有对他特别提到我林若翰?总督知道我是谁吗?这是最关键的,可是,这又怎么能向骆克先生询问?虽然是老朋友,这样的问题也是难以启齿的,这会让骆克先生产生误解,以为他想巴结总督,得到点什么。唉,人哪,在世上做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老牧师的茫然思绪无边无岸,耳畔却听得主礼人宣布说:“现在,请林若翰牧师讲道!”

林若翰一愣,这才知道自己该上场了,主日崇拜的节目单早已事先拟好,他自己正是因此而抱病前来,会众一进教堂也已经看到,当然是无可更改。可是,林若翰担任牧师三十多年之久,曾经无数次外出布道、登坛讲道,却是第一次在听到主礼人读出他的名字时感到恐慌,就像是经验不足的演员临近上台突然“怯场”了,对他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现在已经不容他再迟疑,他定了定神,走上圣坛侧旁的讲道坛,眼睛望着前方。木结构的“人”字形屋顶和两排托着尖顶券门的廊柱在他面前展开,两侧墙壁上玻璃镶嵌彩窗闪耀着璀璨的阳光,他非常熟悉的这座礼拜堂今天显得格外高大壮阔,肃穆庄严,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鸦雀无声,众目睽睽地注视着他,其中包括坐在最前排的总督和港府的其他高官。林若翰今天是第一次面对新总督登坛讲道,他突然觉得,这不像普通意义的讲道,而有些发表“竞选演说”的味道了。

“信奉基督的人们,上帝的儿女们,亲爱的兄弟姐妹们!……”

他用多种称呼来呼唤着这些人,作为讲道的开始。他看见台下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侧耳恭听,总督的那两只扇风耳朵又特别显眼。总督似乎对他所讲的每一个字都特别注意,或者说他的每一字都是讲给总督听的,那么,他该怎么讲,又讲些什么呢?

“在那遥远的地方,古老的时代,在约旦河流入死海口的附近的一片浅滩,缓缓地移动着从摩阿布山上下来的商队。贝特巴喇河谷是世界上唯一低于海平面一千一百多英尺的地方,奇特的地势使它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凄迷。峡谷底下没有任何建筑,只在山腰上才可以看到白色的城堡和供人憩息的棕榈树荫。从这里到耶路撒冷还有半日的路程,它就在那高高的山上。以色列十二支派的土地分布在约旦河的两岸,他们选择下游的浅滩涉水而过。很多人在贝特巴喇浅滩位足,他们中间有纯血统的希伯来人,约旦河对岸的阿拉伯人,鼻子上带着金属环饰的巴比伦人,棕色的阿比西尼亚人和苏丹的黑人……”

他的讲道就这样开头了,声调深沉而徐缓,向人们讲述着那年代久远的故事。下面,故事中的主人公就要出场了。

“一个大约三十岁的男人出现在贝特巴喇浅滩。他瘦骨嶙峋,穿着骆驼皮的衣服,用皮带束着腰,约旦河谷的烈日把他的皮肤晒成茶褐色,严守斋戒使他的身体虚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地喊着:‘赎罪吧,赎罪吧!’他毫无顾忌地向人们警告着可怖的灾祸:‘谁揭示给你们逃避将来的义怒呢?斧子已经加到树根上,凡不结好果子的树,都要被砍,扔到火里去!’在约旦河谷讲道的这个人是谁?你们知道他是谁?”

林若翰向他的听众发问,不是要他们回答,而是要借此加强演讲的效果。他看到,坐在前排的卜力总督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好像是在说:“约翰……”

“啊,是约翰,施洗者约翰!”林若翰说,得到总督的回应,他的情绪明显地好转了,讲道渐入佳境,“约翰是真正的先知,他是为上帝作证的先知中的一个,而且是最后的一个。消息传到了耶路撒冷,民族的首领派出了祭司和利未人来到约旦河谷,他们把约翰当成了基督,而只要基督到来,以色列的苦难就完结了。

“他们问约翰:‘你是不是基督?’

“约翰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我不是。’

“他们想,这个人至少应该是基督派来的先驱以利亚,‘你是不是以利亚?’

“约翰仍然坦白地回答说:‘不、我不是。’他有以利亚的能力和精神,但并不是那位古代的先知重新来到人间,所以他不能说谎。

“他们问:‘那么,你是谁?’

“约翰说:‘你们听到先知以赛亚说过吗?旷野里有一个呼声:修直主的路吧!——我就是那个人。’”

林若翰动情地讲述着圣约翰的故事。是啊,圣约翰是真正的先知,而且是最后一位先知,林若翰正是沿用了先知的名字“John”,他以先知为榜样,为此而深感自豪!

“祭司和利本人问约翰:‘你既不是基督,也不是以利亚,为什么要给人们施洗呢?’

“约翰说:‘我用水洗你们,可是不久要来一位比我能力更大的,他要用圣神和火来洗你们!与他相比,我连为他解开鞋带都不配。’你们看,约翰是多么谦卑啊!……”

牧师讲到这里,特地向总督看了一眼,因为他之所以要讲圣约翰的故事,而且挑选了这一段故事,着力颂扬圣约翰的谦卑,实在是讲给总督听的。他要让总督相信,讲故事的林若翰正是以圣约翰为榜样,他并不是一个狂妄自负的人,而是一个恭顺谦卑的人。可是,正当他讲得最动情的时候,讲到了“我连为他解开鞋带都不配”这句话,他突然看到总督卜力爵士的两撇小胡子耸动了一下,脸上漾起一丝笑容!那笑容轻微到几乎难以觉察,而且在眨眼之间便消失了,但林若翰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因为他站在讲道坛上,面对着总督,而且离得那么近,看得清清楚楚!

“施洗者约翰是上帝的传报者……”林若翰继续讲下去,心里却在想:总督为什么要发笑呢?圣约翰的故事记载在《圣经》上,又不是我杜撰的,这有什么好笑?也许,总督是在嘲笑我?为什么?是在怀疑我的诚实吗?不,不,这是不应该的,总督误解了我!林若翰的心乱了……

“圣约翰无比诚实,无比谦虚!”他激动地喊道,“面对祭司和利未人的询问,他不冒基督之名,不冒先知以利亚之名,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只是那个在旷野里呼唤的人:‘修直主的路吧!’他没有撒谎,没有说一句假话!任何人都不应该怀疑圣约翰谦虚诚实的品格!”

老牧师几乎已经声嘶力竭,他的脸涨红了,两眼闪烁着泪光。讲道人这样动情是罕见的,全场的会众为之动容,只是那些注视着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坐在最后一排的倚阑吃惊地望着她的父亲,dad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在这里为圣约翰辩解?难道有谁会怀疑过圣约翰的品格吗?

讲道坛上,林若翰自己也愣在了那里。啊,失态了,为什么要这么冲动?为什么要说这些?一个恭顺谦卑的人,本来是不需要为自己辩解的!

台下一片寂静,满堂的会众都在注视着他,等待他继续讲下去,或者宣布结束,这样静场和会众对视的情景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林若翰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大颗的汗珠,他感到喉咙发于,心慌气短,已经无法再讲下去了,必须尽快地离开这讲坛,而又要让自己保留体面,惟一的办法就是赶快结束!想到这里,也不管接得上接不上,他念起了结束讲道的启应文:

“但愿荣耀归于圣父、圣子、圣灵!”

会众们微微一愣,知道这是要结束了,赶快应答:

“始初如此,现今如此,后来亦如此,永无穷尽。阿门。”

管风琴奏响了,唱诗班和会众一起唱起收集奉献的圣诗《献礼颂》。林若翰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手扶着护栏走下了讲道坛,他那厚重的圣袍已经被汗水浸湿。

翰园的门房,紧闩着房门,阿宽那黧黑精瘦的面颊神色肃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那把空空的木椅,而他却坚信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是他死去了十四年的兄弟阿炜,刚才亲眼看见他来了,把他请到这间小屋里来了。

“阿炜是我的结义兄弟。我们磕过头,盟过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易先生是读书人,你知道,这跟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一样的,对天盟过誓就是亲兄弟了,无论刀山火海,也要共患难!……”

阿宽怀着深深的怀恋和崇敬,说起十四年前的往事和他那难忘的兄弟……

公元1884年9月3日,大清光绪十年七月十四日,一艘法国军舰“加利桑尼尔”号缓缓驶进维多利亚港。当时,刘永福的黑旗军和越南军民一起,正在与法军浴血奋战,法国军舰已经打到了台湾,并且在福建马尾港发动突然袭击,击沉了十一艘中国兵船和十九艘商船,摧毁了整个造船厂,左宗棠苦心经营了将近二十年的福建水师毁于一旦。慈禧皇太后惟恐战争失利,重蹈英法联军攻陷北京、火烧圆明园的覆辙,派李鸿章与法国交涉,以牺牲越南、剿灭黑旗军为交换条件,息战议和。就在法军炮轰马尾港的三天之后,光绪皇帝力排众议,下诏对法宣战,授刘永福为记名提督,赏戴花翎,派遣重兵与黑旗军协力作战,抗击侵略者,重创法军……

这艘“加利桑尼尔”号,便是来自中法战争的前线,因为被中国军队打伤,就近到香港修理。当时在任的第九任香港总督宝云,对外声称在中法战争中保持“中立”,而实际上,香港却成了法国海军的后勤基地,明目张胆地从香港向前线输送军火补给,法舰遇有损伤,也到香港来修理。“加利桑尼尔”号的来港,犹如巨石投进大海,击起了冲天浪涛,船厂的中国工人一呼百应,拒绝为敌舰效劳,他们举起沾满油污的拳头,喊出了惊天动地的两个字:“罢工!”一时间,罢工浪潮迅速蔓延,艇夫、船户、码头工人、航运工人、运煤工人群起响应,拒绝为法国军舰、船只加煤、装货和提供其它服务。

9月29日,罢工已经坚持了将近一个月,给港英当局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英、法两国关系也将受到影响。港督宝云心急如火,洋行买办、太平绅士迟天任等人也周旋于港府和工人之间,进行“调停”,又终归无效。宝云悍然派出军警镇压,拘捕罢工工人多名。但他哪里想到,此举不但没有扑灭工潮,却又在火上浇油,激起了更猛烈的反抗,全港各行各业的工人、苦力一体罢工,停止装卸、搬运一切华、洋货物,维多利亚港瘫痪了!

10月3日,阴历八月十五日,正是法舰“加利桑尼尔”号进港一个月,罢工也整整坚持了一个月,达到了高潮,成千上万名码头工人、各行各业的苦力拥上街头,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

码头搬运苦力阿宽和他的结义兄弟阿炜也行进在队伍当中。

他们都是极其平常的人,成年累月在露天码头经受风吹日晒,皮肤已经变成了古铜色,黑黝黝闪着紫光。每天,他们以铁打的肩膀,扛着一两百斤的麻袋和货箱,踏着颤悠悠的跳板往返于码头与船舷,刚刚三十出头的阿宽已经被压弯了腰。阿炜却比他壮实,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头顶上盘着一条蟒蛇似的大辫子,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装货、卸货的时候,阿炜总是让宽哥走在前面,一只手向前伸着,扶着阿宽肩上的货物,这样可以给他减轻一些重量,两人一前一后地喊着号子,“咳哟,咳哟,咳哟,咳哟……”一步一步地走着艰难的人生之路,每个月才挣来五块港币的血汗钱、活命钱。而现在,他们竟然连饭碗也不顾了,扔下肩膀上的垫布,罢工了!

“阿炜呀,”行进的队伍中,阿宽忧心忡忡地对他的兄弟说,“这罢工能撑到几时呢?”

“撑到几时算几时,”阿炜说,“法国人只要不撤走,我们就不复工。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帮着鬼佬打中国呀,那就丧尽了天良,天地不容!”

“这道理是没错的,可是,”阿宽咂咂嘴说,“我们已经一个月不做工了,人活一口气,这饭总得吃,要是三五个月不复工,吃什么?”

“天塌下来,有众人顶着!”阿炜说。他那条大辫子从头顶上滑落下来,抬起手,一把甩到脑后去,“我们有好几万工友呢,众人齐心,黄土成金,怕什么?”

“我是怕……唉!”阿宽心烦意乱,叹了口气,“兄弟,我比你年长几岁,这种事也经历过几回了。当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香港的老百姓也闹过罢工罢市,可又能怎么样?芥子小民到底抗不过官府!我怕的是,这一回又是……”

“大不了是一个死!”阿炜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闷闷地说。

“死?”阿宽听得骇然,“阿炜,你胡说什么?今天是中秋节,这个‘死’字可出不得口!”

“是吗?今天是八月十五啊?”阿炜好像忘了这个日子,拾起头,望着昏黄的天空,港岛的东方,鲤鱼门上空已经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唉,辛苦一年,到了八月十五,连一块月饼也买不起,还过什么节!宽哥,我们活着也是当牛做马,离死只差一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了,倒要做个挺起腰来的鬼!”

阿炜的话音未落,队伍的前方乱了起来。这时,游行的人群已经沿着德辅道从上环走到中环,正打算转弯向南,到港督府去请愿,突然之间,像是洪水撞上了堤岸,哗地往回涌过来!阿宽抬头一看,啊,是警察来了,有英国警察,也有印度警察“红头阿三”,呼啦啦开过来一大群,挥舞着警棍和手铐在抓人,走在游行队伍前头的,已经被他们铐上十几个了!

“阿炜,快跑!”阿宽赶紧拉着他的兄弟,掉头就往回跑。可是,成千上万人都拥在一条马路上,突然之间要往回跑,根本来不及疏散,人群挤成一团,道路堵塞了。警察趁机冲进人群,挥起警棍劈头盖脸地乱打,一些人被打得头破血流……

阿宽和阿炜挤在纷乱的人群中,眼看警察就要冲到他们跟前了,阿炜突然说:“宽哥,快,往海边跑,跳海吧!”

阿宽一听,对呀,跳海!两人不再往前挤,立即掉转方向,从斜刺里冲了出去!那时候,维多利亚港填海还没有填到干诺道,德辅道北面不远就是海岸,码头苦力成年累月在海上做工,都是好水性,只要跳到海里,便如鱼得水,一个猛子扎得无影无踪,警察便奈何不得了!

两人拚命奔跑,一个英警发现了他们,在后面紧紧地追赶

他们终于踏上了海堤的石岸,警察从后面追上来了,大叫着:“Halt,orIfire!”

阿宽回头一看,警察正在举枪瞄准!而他们脚下的石岸离海边只差几步了,只要警察扣动扳机再晚两三秒钟,就可以脱险了……

“阿炜,快……”阿宽大喊一声,“跑”字还没有喊出口,忽然,他被阿炜猛推了一把,没想到阿炜有那么大的力气,竟然把他甩出了石岸,他借着那股力量,跃入大海……

而几乎就在同时,他听到身后“嘭”地一声枪响!

……

小小的门房里弥漫着一股肃穆森然之气,阿宽沉浸在悲痛之中,他那双枯树老根似的手掩着面孔,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佝偻的肩背痛苦地痉挛。

易君恕被那遥远的往事深深地打动,望着面前这个弯腰驼背、身材瘦弱的阿宽,没有想到他竟然经历过在码头上如牛负重的苦力生涯,并且还参加了抵制法国侵华的罢工壮举,使易君恕不禁刮目相看。他那位以死殉国的阿炜兄弟更加令人敬佩,眼前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位铁塔似的汉子巍然挺立,坚实的双脚踏着粗硬的麻石堤岸,赤裸着的上身如铜铸铁浇,幽幽地闪光,头顶盘着一条蟒蛇似的大辫子,悲愤的目光注视着苦难的人间。

“易先生,我和阿炜是换命的交情啊,当时他要是抢先一步,就换不了那一枪,死到临头,他把生路给了我!”阿宽松开两手,抬起泪汪汪的双眼,“要不是阿炜兄弟,也就没有我阿宽的今天了!”

“是啊,难怪你这么多年都不能忘记他!”易君恕感叹道,迟疑了片刻,又说,“可是……你刚才怎么还求助于他?一个在码头上卖苦力的人,死后都衣不蔽体,他还有什么能力来保佑你啊?你就多烧点纸钱,让他安息吧,不要再惊扰那惨死的亡灵了!”

“我……”阿宽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宽,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难处?”易君恕问道,“我们相处了一个多月,也算是朋友了,心里有话,就跟我说,要是有什么难处不便开口,由我去跟翰翁说,请他帮帮你嘛!”

“唉!”阿宽叹息道,“易先生,这些话怎么能对牧师讲?我就是为牧师发愁啊!依我看,他这次的病准是让迟孟桓那个冤孽气出来的,医生背后跟我说,牧师的心脏虚弱得很,经不起精神刺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唉,牧师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又得了这种病,我实在是担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姐年岁还小,挑不起这个家,迟孟桓早晚是个祸害,怕的是翰园要完啊!这些天,我眼也跳,心也慌,上夜一夜地睡不着,总觉得翰园要出事!当年我走投无路,牧师收留了我,他对我有恩哪,我一心要报答他,可是,这么大的事,哪是我阿宽管得了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向我那知己的阿炜兄弟说说心里的话……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让牧师和小姐知道啊!”

易君恕沉默了。连日来,种种迹象表明,由于迟孟桓的搅扰,林氏父女已不像昔日那样和谐,翰园的确面临着危机,易君恕也在为此暗暗地忧虑,这与阿宽的担心是一致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和远道而来的客人同出于知恩图报之心,要帮助翰园主人度过难关,可是,以他们的身份和能力,又怎能扶大厦之将倾啊?

圣约翰大教堂庄严的殿堂里,主日崇拜仪式进入了最为神圣的议程:领受圣餐。两名身穿白色圣袍的襄礼人郑重地从圣桌上捧过圣餐盘,那里面盛着饼干和殷红的葡萄酒,象征着耶稣基督的身体和宝血。参加崇拜的会众分批依次来到圣坛前,庄严地跪下,由保罗·布勒牧师和林若翰牧师将蘸了葡萄酒的饼干分赐他们:

我主耶稣基督,为你舍的身体,保全你的身体灵魂,直到永生。你拿这个吃,纪念基督为你受死,应当用信心领受,心里感谢。

我主耶稣基督,为你流的宝血,保全你的身体灵魂,直到永生。你拿这个喝,纪念基督为你流血,也当心里感谢。

也许正是主的安排,当坐在第一排的会众首先来到圣坛前跪下领受圣餐时,跪在保罗·布勒牧师面前的是辅政司骆克,而卜力总督恰恰跪在了林若翰牧师的面前。总督当然不是向他林若翰下跪,而是因为他此刻手持的圣餐,代表着耶稣基督的身体和宝血。尽管如此,林若翰仍然激动不已,“感谢主,给了我这样一个光荣的机会!”他在心里说。

卜力总督庄重地跪在圣坛前的拜垫上,抬起他那高贵的头颅,张开了那翘翘的小胡子下面两片薄薄的嘴唇。当林若翰手持圣餐,送向这“香港第一嘴”之时,他的手微微地发抖,上帝啊,保佑我,此时此刻,千万让我不要再出现任何差错,如果这圣餐在喂进总督嘴里之前失手落在地上,或是不小心弄脏了总督那洁白的领子,我将永远也无法洗刷自己的罪过了。

然而,他所设想的意外都没有发生,手中的圣餐准确地投进了总督的嘴里,总督便闭上嘴,轻轻咀嚼了两下,咽了下去。林若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一关平安通过,后面依次前来领受圣餐的会众便都顺利进行,毫无滞碍了。

又一个人跪在他的面前,虔诚地张开了嘴,准备接受他手中的圣餐。林若翰照例把手伸过去,当圣餐即将投入那张嘴的一刹那间,他才突然发现,跪在面前的这个人原来是迟孟桓!

“啊!是你?”林若翰惊讶地叫了一声。

“是我,尊敬的林牧师,”迟孟桓说,他那双眼睛激动得闪闪发光,“能够领受由你亲手赐予的圣餐,我感到十分荣幸,谢谢!”

他们两人的这番对话,是宗教仪式里所根本没有的,尽管两人的声音都很轻微,仍然引起了旁边和后面会众的注意。这种例外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林牧师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在这种时候还窃窃私语,不可理喻!

“不,”林若翰的那只手像被烙铁灼伤了似的,迅速地缩了回去,“迟先生,你应该知道,教会历来规定:只有接受过洗礼的弟兄姐妹,才可以领受圣餐。而你,还没有入教,是个异教徒,当然没有领受圣餐的资格,请你出去!”

“啊?”迟孟桓一愣,脸腾地红了,“我……不知道,真地不知道!林牧师,我虔诚地信仰耶稣基督,愿意归顺主,作主的信徒和奴仆,我请求你现在就为我施洗入教,让我分享这领受圣餐的光荣!”

“什么?”林若翰愠怒了,这个家伙连基督教的基本常识都不懂,外行得简直离了谱!“我们现在举行领受圣餐仪式,怎么可能为你施洗?我已经说过了,请你出去!不要玷污了这神圣的殿堂!”

“噢……”迟孟桓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只好怏怏地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异教徒闯进教堂,冒领圣餐而被驱逐,这种事大概可以说百年不遇,偏偏让林若翰赶上了,而那个企图混水摸鱼的家伙正是他所厌恶的迟孟桓,真可谓不是冤家不对头,老牧师的心情刚刚由于成功地向总督赐了圣餐而有所好转,这一来又被搅得一团糟!

礼拜堂里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已经领受和等待领受圣餐的人们,多数都怒视着迟孟桓,愤愤地喊道:“出去,出去!简直不像话!”也有少数人私下里议论说,此人虽然还没有入教,但既然主动前来领受圣餐,必是出于敬仰基督之心,虽然出了差错,也总是善意的,可以原谅。

在最后一排等待领受圣餐的倚阑懊丧地低下了头,上帝啊,今天怎么这样不顺啊!

等到倚阑也跪在父亲面前领受了圣餐,林若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灾难总算过去了,下面不至于再出什么事了吧?

最后的唱诗、祝福和会众同诵《阿门颂》都依次进行完毕,林若翰和主礼人、襄礼人退堂了。他们在散众之前退堂,本是教会的仪轨所规定,在崇拜仪式结束之时,牧师要在教堂门口为会众送别。而在今天,这一项尤其重要,林若翰想,自己在布道时的情绪反常,迟孟桓扰乱圣餐仪式,这些不良影响都应该在送别会众时予以消除。特别是——他又想到,自己应该利用送别的机会极其自然地和卜力总督握一握手,说几句话,当面表达对他的尊重与爱戴,这样,即使总督原来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也可以淡化了。

在他把一切都思索停当之后,会众已经开始散场了。首先出来的是总督和港府的其他高官,他们地位显要,公务繁忙,自然应该处处优先。林若翰做好了准备,脸上漾起微微的笑容,向前伸出手去,准备迎送总督。可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此时,身旁突然挤过来一个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迟孟桓!

“怎么,你……”林若翰简直不知对这个人该怎么办才好。谁能料到他到现在还没走,在关键时刻又出来捣乱!

“林牧师,”迟孟桓那双黑亮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他,“我今天有幸当面聆听了你的讲道,深深地被上帝的福音所感动,只可惜我……我没有福份领受圣餐!林牧师,我诚心诚意要皈依基督,并且请求你亲自为我施洗!”

林若翰的一腔怒火在冲腾。如果换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他面前站着另一个人,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对一位牧师来说,那将是最幸福、最自豪的时刻。传播基督的福音,为申请入教的人施洗,乃是他的神圣职责,义不容辞。但是,此时此地,他的面前站着的却是迟孟桓,迟氏父子的家世早已为他所厌恶,而迟孟桓现在又设下诱饵,居心叵测地要抢走他的女儿,他怎么能信任这样一个人的表白?又怎能接纳他进入教会?他不配!

“迟先生,”林若翰极力耐着性子,不愿发作,“我刚才已经对你说过,申请入教要经过严格的程序……”

“明白,明白!”迟孟桓唯唯诺诺,并且还把他的意思予以阐发,“加入高尔夫球俱乐部还得办一番手续呢,入教肯定比那更严格!不要紧,我不怕麻烦,请你告诉我,要经过哪些手续呢?”

“这个……”林若翰简直要抬起手来给他一个耳光!但还是强忍着怒火,打算敷衍他几句,打发他走,以免误了正事。可是,他猛然抬头,却发现了一个非常不幸的情况,就在迟孟桓跟他纠缠个没完的时候,卜力总督已经从他旁边绕过去,和保罗·布勒牧师握过了手,道过了别,在那些官员的簇拥下走去了。

望着总督的背影,林若翰的一颗心沉沉地坠落下去。

迟孟桓乘着他的那顶私家轿打道回府,一路上心烦意乱,很不是滋味儿。

今天,林牧师太让他难堪了,在大庭广众之中一点情面也不留:“请你出去!”堂堂的太平绅士之子、迟氏万利商行的董事总经理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当他灰溜溜地退出教堂时,愤愤地下了决心:罢了!从此不再理睬这个鬼佬,不再登他的门,大埔泮涌的那块地皮,老子也不给了!可是,他在教堂外头转了一圈儿,却又改变了主意。那个娇小妩媚的倚阑小姐使他不忍离去,回味着自己紧挨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嗅着她那醉人的芳香,聆听着“我们应当彼此相爱”的福音,激动之情不能自己。不,不能放弃她!刚才也不怪林牧师,只怪自己太莽撞了,没有受过洗礼就要吃人家的圣餐,自讨没趣。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忍受了那份羞辱和尴尬,等在教堂门口,恭而敬之地向林牧师提出受洗入教的申请,而林牧师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答复。迟孟桓不禁感叹:你们这些洋人,一出娘胎便是上帝的宠儿,而我要入教却为什么这样麻烦?可是,无论如何麻烦,迟孟桓也不愿放弃这个努力,因为这对他太重要了,关系到迟氏家族未来的命运……

半个世纪之前,迟孟桓的父亲迟天任冒着零丁洋上的枪林弹雨,摇着自家的小船为攻打广州的英军运送给养,那是拿性命赌博啊,炮弹、枪子儿可不长眼睛,不管是林则徐打的,还是义律打的,只要一块弹片、一粒枪于儿崩到他身上,也就没有了后来的一切。那场赌博,他赌赢了,英军打败了大清国,割占了香港岛,他也发了财,舍舟登岸,在太平山街成家立业。那时候,会说汉语的洋人和会说英语的华人部太少了,迟天任凭着在战争期间学会的几句洋径浜英语,居然当上了英商洋行的买办,从此背靠大树,广开财源。当时他的薪水并不高,年薪不过三十七英镑十先令,合时价一百八十元,每月仅十五元而已,但他为洋行代理对华贸易业务的佣金却相当丰厚,高达成交额的百分之二至百分之三,同时还可以从中国客户手里拿到一笔可观的回扣,每年的收入数十倍于薪金。与此同时,他还另辟蹊径,横向发展,投资于鸦片、地产、苦力贩运、保险、金融生意,并且兼营糖业、花纱、煤炭等等业务,数十年间,成为巨富,全港数得着的几家大公司都有他的股份,十几家公司董事会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势力范围遍及省港和华南、华东地区以及澳门和东南亚。他的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嫁娶的都是大洋行的买办子女,形成了一张姻亲财阀网络,流动的金钱只要被他盯上,就插翅难飞。迟天任有一句名言:“不会赚钱的人是傻瓜,不会花钱的人是傻瓜中的傻瓜。”迟天任赚钱的技巧炉火纯青,花钱的技巧也出神入化,一个疍户出身的暴发户竟然能成为“社会贤达”,荣获太平绅士桂冠,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但是他都做到了,用钱买到了无价之宝、钱,真是个好东西!

迟孟桓比他的父亲幸运多了,他口含着银匙出生,没有尝过创业的艰难,从不知道什么叫贫穷。他在皇仁书院接受了正规的英文教育,毕业后接手打理家族生意,成为迟氏万利商行年轻的董事总经理。在迟天任的七个子女中,他是惟一的儿子,所以不须等老爹咽气,他已经事实上继承了数百万家资,在今日香港,不算恰和、汇丰等等那几家洋商巨头,华人当中像迟氏这样的富商还没有几个。但是,迟孟桓在继承了父亲巨额财富的同时,也继承了一个难以弥补的缺憾:疍户出身的家世。

疍户是香港的“吉卜赛人”,他们在岸上没有立锥之地,世世代代在水上漂流,或以采珠、捕蚝为生,或做海上贩运,在三百六十行之中总也算个行当,但岸上的居民却对他们备加歧视,看见他们的乌篷小船,就立即联想到“乞丐”、“小偷”、“流氓”、“海盗”这些侮辱性的字眼儿。如果迟孟桓一家至今仍操此业,远离岸上的人群,躲进小船在海上游荡,倒也罢了,但既已成为港岛富豪,无论如何再也不愿意与水上“吉卜赛人”认同,那卑微的出身便成为耻辱,好似一块洗不去、挖不掉的胎记。在太平山街老宅的祖堂里供奉着的迟家祖先遗像,其实都是迟天任凭着口述的相貌特征请人画的,他的父母生前根本不可能留下什么照片。他给了画像的人优厚的酬金,把他的先考、先妣画上顶戴朝服、凤冠霞帔,造成官宦世家的假象,给自己壮壮门面,唬唬那些不知底细的人罢了。